他指头轻轻捏了下夏蒹的肩膀,一触即离,是那种你若当场翻脸都会让人觉得你小题大做的恶心。
夏蒹紧紧蹙眉,跟着他一起出了后院主屋。
外头雨势渐大。
苏循年的伞搁在外头,他拿起伞,却没撑起来,往廊下另一面走,夏蒹没吭声,她不怕苏循年,就他这细胳膊细腿夏蒹能直接把人给扔飞,只跟在苏循年身后走。
但夏蒹怎么也想不到,她默不作声,不卑不亢的模样,落在苏循年眼中便只剩下了乖巧。
“雨可真是大呢。”
苏循年走在夏蒹跟前半步远的距离,偏过头,视线隐晦划过少女白皙的脸,和微微垂下来的纤长的睫。
“嗯,还行吧。”
夏蒹应声,眼瞅着前头苏循年拐进了一处能够遮雨有前后门的堂屋,也跟着拐了进去。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呢夏蒹,”苏循年将伞立到墙沿,话语又变成了初见时夏蒹听到的粘稠,“你今年多大了?”
“奴今年十七。”
“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称奴,”苏循年面上染笑,“我也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便好,你我之间的话你便自称你,也随性些。”
他在无形拉近距离。
夏蒹垂了下眼梢,没吭声。
苏循年瞅着她,像是有些尴尬,“你话不多。”
“嗯。”
“话不多好,女儿家文静些才招人喜欢,”苏循年舔了下嘴唇,眼睛看着夏蒹,忽然呵笑两声,“瞧我,忘了正事,你也不问我一句,”
夏蒹眼睛看过去,苏循年站过来,走到夏蒹跟前,“夏蒹,你是想去裴大公子身边,还是过来我身边?你在我身边肯定——”
“裴大公子。”
夏蒹打断他继续,“我想去裴大公子身边伺候。”
苏循年面孔一僵,好半晌,笑了两声,“这就决定了?我想说的是,你还能来我身边,毕竟裴大公子不知你真实身份,他向我讨要你我也实属无奈,若是好一些,他将你当丫鬟使唤,坏一些,他若是对你一个小丫鬟不好呢?对吧,所以我才问问你,若是你说不去,那我便回绝了裴大公子。”
“我去。”
苏循年:……
苏循年眼看着夏蒹,她自从跟他在一处,面上便没有任何表情,活像个布偶娃娃,脸冷的都显得有些不屑,本以为她面容虽冷,其实是强压兴奋,招她来自己身边十拿九稳,此时被她一个没丝毫背景的小姑娘连翻拒绝,心里也有些火起,“你也不必如此着急应答,涉世未深才总会如此。”
“我涉事挺深的,”夏蒹道,“我去。”
苏循年:……
他有些冷笑,“你这样想去?难不成只因他相貌不错吗?真是小女儿家心思,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你去了可是要后悔的。”
夏蒹微微皱起眉。
这话她都听烦了,陈夫人,秦妈妈,怎么裴观烛的故人都这么爱说他坏话?
“我不后悔。”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苏循年话咬着她,紧追不舍,但皱起来的眉心也印证了他此时的烦躁,“那位裴大公子可不是如你看到的那样空有一张脸的人,他铁石心肠,就是家中有人去世都不回去一趟,你去了我是真的担心你受欺负,你听我的,就跟在我身——”
“你说什么?”夏蒹听着他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却偏偏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什么去世?”
苏循年皱起眉,说着话都开始挖苦,“自然是家中有人去世了,你没见他一身素衣吗?而且他竟以嫌家中人去世,裴府布置的太过晦气为由过来借住我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裴府也真是,长子竟都能管教成如此六亲不认的模样。”
夏蒹睁大眼,正要问去世的人是谁,抬起头的瞬间忽然隐隐瞥见外头一抹显眼的白。
她视线往外看去。
雨幕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溅湿了一片青石砖地,外头天色阴暗,雨滴化成了一连串水柱,自廊檐往下哗啦啦落了下来。
少年不知何时站在院子里,身边便是一口空荡荡的枯井,他站着,穿了一身白,撑着的油纸伞也是白色的,盖住面孔,只露出清瘦的身子,站在一片雨里,兴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骨节分明的手微微将伞抬起来,露出藏在油纸伞下的下半张苍白的脸。
隔着雨幕,和这样远的距离。
夏蒹紧紧皱起眉,她看见了裴观烛弯弯翘起来的嘴角。
苏循年顺着夏蒹的目光,显然也看到了裴观烛,兴许是觉得晦气,苏循年紧紧皱起眉,看着裴观烛信步过来,脚步轻慢踏上台阶,白色油纸伞上落的雨水滴滴答答溅了一路,来到她们二人跟前了,苏循年的面孔才变成往日的柔和,眼角眉梢里甚至都透出一股令人厌恶的讨好,“裴兄过来了。”
“嗯,是啊,”裴观烛语气很淡,却并不显敷衍,兴许是因为下雨天色阴暗,他面孔苍白如纸,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眨不眨看了看苏循年,又逛到夏蒹身上,才弯起唇角对苏循年道,“真是令人厌恶呢,本还以为只有金陵常有雨,没想京师也是如此多雨,一场雨,说下便下了起来,呵呵……”
“确实是这样。”裴观烛轻轻笑起来的声音让人不舒服,苏循年声音干涩应了声。
第66章 誓言真假
金陵常有雨。
一到夏季,几乎每一日天空都会是阴沉的。
他其实并不喜欢雨天,下雨时,也并不习惯打伞。
“但她说,不打伞,会,得病。”
石刻娃娃一字一顿道。
“嗯,对,不打伞,会生病。”
伞柄总是这样冰凉。
他撑开陌生的伞,衣服被好好保护着,头发也是,明明没有被淋湿,却感到了一阵失落。
当人,总是会让他觉得失落。
如今踩在脚下的青石地——是他应该踩的吗?
如今呼进来的每一口气——是他应该吸进的吗?
这世间——究竟何物才应该是属于他的呢?
真想回到小时候。
这世间那么大,那么大,路是走不完的。
好想回到小时候。
好想要回到,他原本该回去的地方。
“那就回去吧!回去你该回去的地方吧!”
石刻娃娃放在他的衣襟里,紧紧贴着心口,声音蔓进他的心里。
“不要再让自己如此辛苦的当人了!去做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吧!用心去想一想!什么才是你想要做的?什么才是你想要做的?!什么才是你想要做的?!用你的心去想一想!”
“我想要做的……”
他停住脚步,伞下的一双眼睛瞪得很大。
“我想要做的?”
“是啊!你想要做的!你一直都很郁闷吧!你想要做什么?你想要得东西是什么?”
“我想要,”他瞪着眼睛,“我想要把夏蒹杀掉,用我的手,我想要亲手把她杀掉,我想要,想要死掉的夏蒹。”
“是啊!既然想做!既然已经快要忍受不了了!那就快一点!快一点做!”
石刻娃娃的声音真像一粒一粒的小石块,砸进他心池里。
“但是……不行,她才和我发完了誓,我觉得我还要再忍一下,你难道不觉得吗?”
“我不这样觉得!”石刻娃娃的声音很大,“她卑鄙又狡猾!与你口头立的契约都是再欺骗你!要不是你来到苏府,她肯定会一直在这里待着!她最贪生怕死!你被她骗了那你该怎么办?你之前的一切忍耐就都白费了!白费了!”
裴观烛紧紧皱起眉。
“说到底!你想要杀她为何还要等她开心?等她自愿?这世间哪有常人会愿意死?这世间有谁心甘情愿死在你的手里?”
是啊。
这世间,谁会心甘情愿死在他的手里呢?
雨水滴滴答答溅上伞面,少年身板僵直的不正常,眼睛一眨不眨踏上台阶。
“公子……”守在门口的丫鬟们看见裴观烛愣住了,“公子来找我们夫人吗?”
“叶……”少年看过去,一双瞳仁儿漆黑,暗不进光,“嗯,我要见叶夫人,她在哪里?”
“我们夫人——”
“怎么回事?”里屋传出声轻叱,丫鬟有些恐惧的看了眼裴观烛,总觉得这位公子让人十分不舒服,赶忙小跑进去,没一会儿,叶夫人便走了出来。
少年站在雨幕里,穿着一身白,面无表情的脸好似白色的纸张,而眼睛是用两滴浓稠的黑墨点上,雨落阵阵,他的眼睛也好似会有黑色的墨水从眼眶中往下蜿蜒上雪白的纸张。
“叶夫人好,”他声音很轻,是天生的轻声慢语,唇角微微弯起来,“请问夏蒹在哪里?”
“夏蒹?”叶缦皱起眉,“裴大公子找我府上丫鬟有什么事吗?”
“夏蒹在哪里?”他温声重复,“我要找她,她在叶夫人这里吧?”
“她不在,”叶缦撇过头躲开他探过来的视线,“她在哪里,裴大公子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
当时没太听懂这女人的意思。
明明昨夜说好了,他会将夏蒹接到他身边来,为何今日却换成了苏家这庸子去领了呢?
裴观烛将滴滴答答往下落着雨水的伞收起来,却没立到墙沿,只用手拿着伞柄,嘴角是弯起来的,一双眼睛却没有任何神情。
“嗯,下着这样的雨,也辛苦苏兄专程出来一趟。”
“没——”
“人,”清朗温和的声音打断他的话,裴观烛歪着头,“我可以接走了吧?”
“自然……可以。”苏循年不甘心的落下眼睫瞥了眼夏蒹,但这姑娘偏偏就生了个这样独特又拧的性子,一眼也不看他,直直朝着裴观烛走了过去。
裴观烛朝她看过来。
少年一双漆黑的瞳仁儿进不去一丝光亮,阴郁的有些古怪,身上檀香混着雨水,见她走到自己跟前,好半晌,眼睛才弯了起来。
“走吧,夏蒹。”
苍白的手掌伸过来。
夏蒹看着他雪白的衣袖垂落下来,将手放进他冰凉的手心。
他一直在伞下,掌心里怎么会有雨水呢?
指尖相扣时,夏蒹出神的想。
二人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了厅堂。
外头雨势颇大,打在伞面上宛如珠落玉盘,少年身上檀香味染,夏蒹忍不住深深吸进一口清凉的空气。
“夏蒹,”少年冷不丁喊她,侧过头看着她道,“我母亲死了。”
呼吸一窒。
夏蒹抬起头,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睛看向他。
他面孔上的表情有些说不上来,垂眉模样,明明看起来像是失落,但夏蒹却不这样觉得。
明明刚才还在想究竟是谁死了,该怎么问他。
他却偏偏像是预卜先知,将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告知了她。
他知道了什么?
夏蒹咽了口口水,心中一阵毛骨悚然。
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就选在苏老爷和她说完这件事,她心中起疑的档口告诉了她?
心中疑云四起,但夏蒹思绪却落不到一个点上。
不对劲。
与她十指相扣的指尖那么冷,夏蒹垂头,掩住颤抖的唇。
“姨姑是何时去世的?”夏蒹抬起头,声音是无法遮掩的僵硬,“晚明你又是何时知道她去世的?”
雨滴声阵阵。
好半晌,没人开口。
少年的瞳仁儿那么黑,视线交汇,很久,他面上挂着的浅笑收了起来。
“忘记了。”
“不对,你怎么会忘记?”夏蒹扣紧他五指,“我记得当时咱们从申城坐船前往京师,晚明你接到的那封急信是不是就是告知你姨姑去世的消息的?”
“是又何妨,不是又何妨?”裴观烛眼睛一眨不眨,面无表情的脸孔就好似瓷娃娃,“这又不是值得你我讨论的事情,她早晚都会死。”
是啊,陈夫人早晚都会死。
她并不是为陈夫人的死而质问裴观烛,她也并没有可怜陈夫人,心疼陈夫人,她一直都认为陈夫人落到如今的下场是罪有应得。
但为何她会有这样的情绪波动?
那样早接到的急信,少年背着身子,挡着她的视线,阅后即焚。
火光映亮了他的瞳仁儿,她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还回她不是大事,而是好事。
好事。
他为何会说这样撇脚的,日后一定会被戳穿的话,夏蒹已经不想再深究了,可能是因为她胸口上的伤口早就好的差不多了,裴观烛根本没想她会活那么久?活到现在,能知道他说了谎话的这一天。
“难怪你昨夜和我说要带我回裴府,”夏蒹耳朵听着自己的声音,僵硬到不像是她会发出来的,“确实,金陵那边出了这样的事,你身为长子,哪怕不是亲生也确实不该缺席。”
“呵……好笑,夏蒹竟以为我是因为母亲的缘故,才提出要快些带你回去的吗?”少年语气染笑,忽然冷了语气,“她还不配我这番折腾,我会提出要带你回去,纯粹是因为苏府让我厌恶,你看,我昨夜才说这里让我讨厌,今日便有人欺负我,和夏蒹说我的坏话。”
“那能算欺负吗?”
“夏蒹你很生气吧?”他话锋一转,指甲尖扣着她的拇指皮肤,“毕竟你一直都很心疼她,你很生我的气是吧?”
“我是很生气,”夏蒹深深吸进一口气,冷静多了,“但是我生气,是生气你不告诉我。”
“你少骗人了,欺骗我很有意思吗?”他手撑着伞往前,站到她跟前,视线牢牢盯着她,夏蒹呼吸一窒正要张口说话,少年扣住她手指的掌心便抬起来压住了她口鼻。
“夏蒹从以前开始就总是这样,总是会用这样的话来欺骗我,但是表情是骗不了人的呢,你听到她死了,表情变得好难看,真可惜这里没有镜子能让你看看你当时的表情,但是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虽然你总是这样,我其实真的很不喜欢。”
少年没有上前,只是用手压着她下半张脸,四面雨势颇大,只有伞下可以避雨,夏蒹头正要往后仰避开他手,便忽然感到放在她面上的手力道加大,用力的扣进脸肉里,她轻轻唔出声,耳边少年的声音蔓进来,“因为这很不诚实,你觉得呢?你对我说的话,究竟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夏蒹对我很好呢,一直都对我很好,昨夜甚至还许出那样的誓言来蒙骗我,可其实你又怎么甘心死在我的手中?夏蒹对其他人也是这么好呢,你的好真的很廉价,你难道不觉得吗?如今,就连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死了,你都要过来质问我,你留在我身边又是为了什么?我身上究竟有何物是你想要的?钱?利?还是什么?”
“还是说,”他凑近,二人之间的距离,几乎只隔着他薄薄的手掌,他笑容显得有些诡异,眼眶瞪得很大,“夏蒹不会是想要做救世主吧!救世主!是啊!救世主!我就说怎么会这么古怪?你是母亲带过来的人,你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夏蒹压住他手腕,脸通红往后躲,听到他的话,瞪着眼睛看过去,“什么……意思?”
“不要装傻啊,明明知道,又在装傻!”他手掌胡乱抓住她的下巴,紧紧扣住,“但是没关系,夏蒹很聪明呢,一直都很会把握度,但是如果你真的是想要做救世主,那我干脆现在就把你掐死。”
“什么救世主!”夏蒹打掉他掐着自己下巴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我从来就没想做过什么救世主!”
“嗯,”裴观烛低下头,看着苍白手背被打出来的红印子,面上微微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好啊,我勉强信你,但是夏蒹,”他抬起视线,“我昨夜是真的很开心,非常开心,但是呢,我回去,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我越想越觉得你真是虚伪透了,你难道不这样觉得吗?”
“虚伪?你说我虚伪?”
“是啊,我在说你虚伪,”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因为我是真的想要死在夏蒹的手里,如果夏蒹现在拿出刀子想要让我死,那我会很开心,甚至会真的很开心的向你仰起脖子,或者你现在,”他视线转了一圈,望到院子里的井,苍白指尖指过去,“你现在把我杀掉,扔进那口井里,我也会很愿意,很开心,但是夏蒹呢?你明明不想死在我手中,你明明很不想死,又为何要许下那样的契约来欺骗我?这样不就会显得我很像傻瓜吗?你不觉得吗?”
“我……”夏蒹张开口,好半晌,却一个字都发不出。
裴观烛说的没错。
她发誓时,说甘愿被裴观烛一个人杀死,也只是无可奈何,无路可走的情况,她与裴观烛性命绑定,这世间只有他们紧紧相连,但她做不到像裴观烛那样疯狂,她惜命,惜命的要死,如果可以,她想一直活着,如果可以,她甚至都不想穿进这本书里时时刻刻经受这种心惊胆战。
“但这是我的错吗?”夏蒹抬起头,“我不想死,这是我的错吗?”
“不,这不是你的错,”少年微微歪过头,“但是誓言这种东西,夏蒹不能随便发吧?你对死很恐惧,我一直都知道,夏蒹真的甘愿死在我的手里那根本不可能。”
“但是我原谅你,”裴观烛弯起眼角,“因为我一直都很喜欢夏蒹,喜欢到想要死在你的手里。”
第67章 无法控制
夜色如墨,树影透着月光,碎碎落在被昏黄宫灯映亮的窗户纸上。
苏府分给裴观烛的居处,大抵是这整片府邸唯一一片没有那恼人香火味的地方。
估计裴观烛也厌恶那股味道,外头到现在还有香炉往外丝丝缠绕般冒着青烟,夏蒹侧过头,看着暗金色雕花瑞鹤屏风外,少年苍白的手背垂在低矮的床榻下,发如倾洒的墨汁般流了下来,漏在他垂下来的宽大云袖上,如玉面庞半遮半掩,一幅场景乍一看好似仙人入画。
月以上树梢。
他早便睡了下来,呼吸清浅,但夏蒹却睡不着。
虚伪。
夏蒹这辈子,第一次被别人这样说。
杀人魔聪明,他时刻揣测着你的行动,话语,哪怕你说的话让他高兴至极,他的大脑也会飞速运转判断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可是又有谁会心甘情愿的赴死?
对于死亡,性命的起誓,裴观烛说他是发自真心的愿意死在她手里。
夏蒹相信他的话,事实上她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杀人魔不愿意死在任何一个人手中,如果会死,也只会愿意死在她一个人手里。
但夏蒹是不同的。
因为她从根本上就不想死。
从最初到现在,她一直都在为自己这条命奔波,她还有要回去的地方,有亲人在等着她,她那么年轻,不管如何,夏蒹都不想死,也是因为还有这些羁绊在,所以夏蒹做不到像裴观烛那样疯狂。
但如今,她也早舍不下留裴观烛一个人在这污浊的世间,光是想想他会一个人,心里便空落的不好受。
夏蒹翻了个身子,叹出一口气,闭上眼,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且长。
根本没注意到屏风外,脚腕带着金环的苍白脚掌踩到地上,少年垂着头,拖着层层叠叠的衣裳,手往床榻底下伸,摸出一把斧头,身子有些不稳地站了起来。
斧头拖曳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蜿蜒声响,在这样只剩蝉鸣的夏夜中,好似人尖锐的指甲挠墙一般令人头皮发麻,苍白脚掌踏过放在屏风旁的宫灯,昏黄光线映亮了他身上穿的衣裳,也映照出了少年睁的很大的眼睛。
“杀……杀。”
森白牙齿不断磕碰,裴观烛走的很慢,屏风上映照出少年细长的影子,他偏过头,想从屏风缝隙里看看床榻上少女的模样,却被屏风挡住脚步,好半晌,才抬起手将屏风往一旁推过去。
木质屏风摩擦过木地板,拖出一声极为细小的尖锐嘶鸣。
少年指尖微顿,抬起眼皮,挪开屏风视线变得开阔了不少,少女躺在屏风后的床榻上睡得正熟。
裴观烛好半晌没动,五指攥着手中斧头的木柄,良久,面孔才弯起一个怪异的笑。
“杀,杀,杀……”
牙齿磕碰,斧头拖曳过地板,苍白的脚停在少女床榻前,火光微晃,映亮了少年漆黑的眸子,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唇角高高扬起,身子有些不稳的拎起手中的斧头,朝着床榻上的人,高高举过头顶!
“哈……哈……哈……!”剧烈的喘息,裴观烛睁大了眼睛,瞳仁儿却控制不住兴奋地发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刺激和兴奋占据了他的内心,潮红蔓上他的脸,他喘着粗气,漆黑瞳仁儿里只剩下少女熟睡的倒影。
好可爱。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
快疯了,快疯了,好可爱,夏蒹好可爱,快要疯了,杀掉,杀掉你,杀掉你,现在就要杀掉你,现在,立刻,现在就要杀掉,现在就要杀掉!
斧头猛地落下!裴观烛瞪大眼睛,手却又在半空停住。
“不行,”他眼睛一眨不眨,用气声自言自语,“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这样杀掉她,不能这样杀掉她!其他的方法,其他的方法,灯笼,对,灯笼,现在就,现在就要。”
他蹲下身,压抑着因兴奋过于颤抖的手,想要将斧头搁到地上。
却在斧头即将轻轻放到地上的那一刻,没有抓牢,“砰”的一声响,斧头砸到了地上,声音不大,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却显得极为响亮,
他身子一僵,抬头看过去,少女一动未动,呼吸绵长,裴观烛视线停住,好半晌,僵硬的面上才弯起一个笑脸。
“也是呢,”他音量恢复成正常,在夜色里显得温柔至极,“夏蒹确实不会醒过来呢。”
屋子中央摆着的香炉还在往上冒着青烟,宫灯昏暗,照亮一方地界,四面早已烟雾缭绕,裴观烛站起身,吸进一口浑浊的气,面上染笑从衣襟里摸出一把人形柄匕首。
“这种毒对我一点用都没有,但夏蒹是正常人,对你肯定有用,”他声音很轻,指尖拉开匕首鞘,刃光一闪而过,他碎语着继续去摸衣襟里的东西,“虽然有些时候我总觉得夏蒹并不是正常人,就是……和这世间的人都不太一样,为何?是因为你太狡猾?又或许是因为你太卑鄙?唔……但是,都无所谓了。”
指尖捏出衣襟里的石刻娃娃,带着衣襟里一个小小的棉布玩偶一起往外挪动。
指尖微顿,少年没低头看,只面上染笑,抓着石刻娃娃的手将衣襟里藏着的棉布兔子掖了回去。
“嗯,无所谓了,本身就是无所谓了,”雪亮的匕首映出少年半张面孔,癫狂地兴奋从他过分漂亮的脸上消散,他漆黑的瞳子显得有些无神涣散,“是啊,我早已经忍到绝境,又为何还要再忍?”他视线落到映出他面孔的匕首之上,匕首雪亮的一面将他的脸映照的扭曲,就像是怪物。
“多丑陋的一张脸,”他垂下眼睫,“这样丑陋,也难怪夏蒹看到我就会恐惧,世人皆爱玉容,又怎会喜爱我这样的怪物?”
“但是无所谓了,夏蒹觉得我如何,都无所谓了,我已经受够了,都在欺负我,欺骗我,夏蒹也是一样,但是你比他们还要过分,”他走过去,攥着匕首坐到少女床榻旁,将手中的石刻娃娃转到正面,小心搁到床榻前的小桌上,捧起夏蒹的手,对着她的指尖亮出刀锋,“所以我要惩罚你,夏蒹,我要惩罚你死在我的手里。”
刀锋发着细微的颤。
裴观烛的眼睛瞪得很大,咽了下口水,视线牢牢盯着被他攥紧的,属于少女的指尖,一点一点将刀子的锋芒对准她指甲缝之间的皮肤。
“不会痛哦,这个毒,会让人浑身麻木,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刀锋颤了又颤,裴观烛微微偏了下头,“哎?古怪,对不准……对不准……”
手在发颤。
这颤抖,无法控制,更无法止歇。
手颤抖着掰过少女的三颗指头,耳畔忽然听到少女呓语,手中少女温热的指尖往下,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唔……”少女靠在他怀里,像只猫儿在他怀中轻蹭,似乎是睡得十分不安稳,但偏偏又睁不开眼,她眉心皱的很紧,脸一下又一下蹭着他的肩头,又忽然停住,最后,脸颊抵到他肩头,再也不动了,只余绵长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喷到他脖颈上。
睫毛微颤。
少年面上没了表情,眼皮微敛,看着手中攥紧的浅粉指头,一点一点松开了攥着她的手。
少女的手得到了解放,直接从他手中滑了下去,垂到轻薄锦被上,又被那只苍白的手掌捞了起来,扣住五指。
裴观烛另一只手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刀刃如此锋利,他眨了下眼,将刀刃换了个方向,往下用刀尖在苍白的胳膊下划出一道伤口。
被宫灯暗淡的光线映亮的鲜血登时从迸裂开的肉口里渗透而出。
“怪了,”他抬起胳膊,静静地看着鲜血往下流,“明明不会发颤的,为何……?”
“可能还是不对吧,”裴观烛偏过头,将脸靠到夏蒹的头上,脸颊蹭了蹭少女染着梨花香气的发丝,“这不该是属于夏蒹的死法。”
……
夏蒹第二天醒来时,到处都没见裴观烛的人影。
她走下床榻,奇怪的是屋子里开着窗,屋门也都打开着,屋内没有燃着昨夜的檀香,换了股清淡的草木香,转着风绕满了整间屋子。
夏蒹吸进一口气,感觉闻着这股好闻的味道,胸腔都随之轻松了不少,视线一转,才发现正厅堂屋里立着一方木桌,上头摆着各色精致的糕点和粥汤,糕点太过精致倒像是金陵特色。
与裴观烛,夏蒹一向不分你我,他把东西都摆在桌上明显就是告诉她让她吃,夏蒹也没多想,直接坐下来拿了糕点开吃。
她以为裴观烛很快就会回来。
没想到了下午,夏蒹都自己在屋里睡着一觉了,少年才踩着黄昏的日头回到屋内。
“夏蒹,”他依旧一身白衣,全身上下只有头顶用来绑着头发的红色发带鲜艳,“过来,把这个吃了。”
第68章 猜她心思
“什么东西?”夏蒹去他身边坐下,看着裴观烛手里拎着个白色的小布袋递了过来。
拉开小布袋的拉绳,里头是一堆黑色的糖块。
夏蒹眨了下眼,没动,抬头去看他。
“怎么了?”裴观烛偏过头,对视半晌,一声不吭冲她招了两下手。
夏蒹捧着手中的小布袋子上前,少年苍白指尖径直从里捻出一块漆黑的糖块,另一只手搭到木椅扶手上,歪着身子面朝向她,自微张的唇里探出舌头。
“看好,”指尖捻着糖块搁上舌头,他唇没闭,露出森白的牙齿咬住糖块,发出一声碎响,这才闭了口,咀嚼着口中的糖,用手拢住长发微微仰起头滚动了下喉结,“我吃完了。”他探出舌头,檀口微张,向她证明自己的清白。
夏蒹看着他泛着些水色的唇,咽了下口水,低下头闷闷应了声,从小布袋里拿出块糖来含进嘴里。
乍一进嘴里,只吃出一股子草木清香味儿,呛得夏蒹有些发咳,含了会儿,甜味蔓上来,倒是甘甜的好吃,让夏蒹想起之前在申城吃的梨膏糖来,却没那么甜,只回甘,是一直吃都不会腻的味道。
“这糖是做什么的?”夏蒹这才问了正话,裴观烛拿给她的,总不可能单纯只是给她当零食吃。
裴观烛轻轻“唔”了一声,“大功效没有,只是能治疗多梦。”
“多梦?”夏蒹纳罕着皱起眉,“我做梦也不多啊。”
“之后可能会多,毕竟天热,总之你若是半夜惊醒,多吃两块便又能睡下。”
“哦。”夏蒹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起身将装着糖块的布袋搁到了屋里正中的八仙桌上。
“那晚明你也是,”夏蒹边走回来边道,“若是做梦醒了,记得吃这个糖。”
“不必,”裴观烛看着她坐下来,“我又不大做梦。”
“……你不大做梦?你是说最近?”
“嗯。”
少年面庞雪白若玉,乖巧巧的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