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捷每听平凡上人贬低无恨生,胸中就有说不出的快感,但随即想到人家那身武功,立刻心又沉了下去,但他不明白何以平凡上人颇为注意他的本门功夫。
平凡上人像是长久不曾与人谈话,又似对辛捷特别投缘,兴致勃勃地又接着道:“四十多年前,咱们世外三仙在无极岛上互相印证功夫,无恨生仗仙果之功,驻颜不老方面自然胜过老衲,但论到真实功力,那无恨生也自认钦服老衲的,却只有这小戢岛主慧大师,不肯认输,想我老衲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和她真正动手?哪知老尼婆着实可恶,竟摆下这古怪阵法,将老衲足足困了十年,说来这阵也着实古怪,十年来老衲仍未悟得破法,明天子时就是咱们赌赛期满,说不定老衲只好拼了一甲子功力将这小岛给毁了。”
辛捷恍然大悟,原来这平凡上人是和慧大师在斗气,怪不得那筝声中满是愤怒,心想他虽说这么大年纪不与人拼斗,其实却好胜得很,以他二百年修为尚如此,可见“嗔”念是如何难以勘破了。想到他最后说拼着一甲子功力也要将此岛毁掉,心想这岛虽小,却是自海底伸出,岂能以人力毁去?不禁甚是不信,忽然又想到他说“这小戢岛”,难道这是小戢岛而非大戢岛?抬头一看,前面那石阵中心最高的石笋上赫然“小戢岛”三个大字,却不知慧大师何以不见?
平凡上人可不管辛捷在想什么,只像是憋了十年的话好不容易遇到可倾诉的人,不断地谈自己的英雄往事,这时见辛捷始终静静的在听自己吹,不觉有点不好意思,忽然夸道:“你老弟年纪轻轻,功力却如此之纯,实在难得,想不到中原还有如此人物能调教出你这样的人才。”
若是常人听了世外三仙之首如此赞赏,一定振兴万分,无奈辛捷已对自己功力信心尽失,脸上仍是木然。
平凡上人对辛捷似乎十分投缘,此刻竟索性称他“老弟”,若以辈份算来,平凡上人做他高祖也有余,此刻竟以“老弟”相称,岂不滑稽?
这时平凡上人见辛捷失魂落魄的样子,立刻道:“你以为输给无恨生就自认功夫太差吗?其实你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辛捷抬头问道:“晚辈忘了什么?”
平凡上人道:“你可忘了“功力”两字,无恨生曾服仙果,再加上近百年修炼,岂是你二十几岁娃娃可能敌?”
辛捷本是冰雪聪明,只因输给无恨生输得太惨,才对本身武功信念尽失,这时被平凡上人一语道破,立刻明白自己确实忽略了“功力”两字。
但他想到比人家差上百年以上的功力,只怕今生难以及得上了,心中不禁又是一阵失望。
平凡上人又道:“你看这石头怎样?”说着指着前面一块巨石。
辛捷看那石门乃是极硬的花岗石,正奇怪何以平凡上人间这石头,那平凡上人忽地单掌微扬,呼的一声拍出,那巨石立刻震成粉碎。
辛捷看他用的乃是极普通的“五行掌法”,但平凡上人打出,威力至斯,这就给了辛捷对“功力”两字最好的答案。
平凡上人得意地说:“这你可信得过老衲的话了吧!老实说,你别把无恨生看得那么高,我老和尚不用传你一招半式,只要略为成全你,以你的本门招式,与他接个百来招,保管没有问题。”
辛捷虽然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但此时由衷地摇了摇头,表示不信,他心中暗思:“虽说无恨生是借仙果之力,但他掌上功夫已臻‘玄玉通真’的至高境界,平凡上人功力虽高,要想片刻之内令我能与他对拆百招,而且不授我一招一式,这只怕万万不能。”
平凡上人见这年轻人居然摇头不信自己的话,不禁怒道:“你胆敢不信老衲所言?”
辛捷道:“老前辈虽然功力盖世,无奈晚辈功力与人家相差太远,自知绝不可能。”
平凡上人似乎极易发怒,当下满脸怒容地道:“此话当真?”
辛捷见这怒气勃勃的老脸上,流露着一股蛮横的神色,口上答道:“晚辈确信如此。”心中却暗笑这平凡上人三甲子的修为,性情仍然如此,他年轻时的骄狂可想而知了。
平凡亡人道:“好,咱们赌上一赌,你且过来。”
辛捷见他一脸正经,依言过去,平凡上人忽然只掌一翻,扣住辛捷双手脉门。
他这一招疾似闪电,辛捷全力施为亦不易躲过,何况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立刻被他牢牢抓住,全身登时软绵绵的,丝毫用不出力来。
但他立刻感到一股热流从双手脉门缓缓流人体内,那热流专从穴道中流过,全身虽然施不出力道,但四肢百骸舒爽无比,有说不出的受用。
渐渐那热流愈速,迫得他运起本门内功来引导那热流进入正道,他一动起内功,立即热流与本身内功融为一体,极其舒爽地周转全身。
他偷眼一看那平凡上人,此时面上一片肃穆,嘴角微带一丝得意的笑容,刚才那股怒容一扫而空,而红光焕发的秃顶上阵阵白气冒出,辛捷何等慧聪,立刻知道平凡上人和自己生气,不过借故成全自己罢了。
过了片刻,平凡大师只掌一松,笑道:“现你可再运功一周后,对这石笋发一掌试试。”
辛捷依言运功一周,猛一提气,单掌一记“二郎开弓”拍出,只听得轰然一声,一方坚硬无比的花岗巨石竟隔空击成粉碎。辛捷对自己功力精进如斯,惊得呆了。
平凡上人乃是以“醍醐灌顶”的绝顶内功将自己二十年功力打入辛捷全身穴道,以平凡上人的二十年功力,若让辛捷自行修练,至少也要一甲子的光阴,难怪辛捷自己也要惊得目瞪口呆了。
辛捷连忙翻身拜倒,平凡上人只袖一拂,将辛捷抬起,呵呵大笑道:“娃娃你莫谢我,就是老衲也从你运功时得到不少内功妙诀,哈哈,你那师父果是一代奇人,要知虽是以我的功力打入你穴道内,但如你本身没有一种精妙与老衲内功相当的内力引导,也是徒然,现在你总该相信你本门内功精妙不在无恨生之下了吧!”
辛捷抬头看着那红光满面的慈祥面目,胸中热血上涌,此时叫他立刻为平凡上人死去,他也情愿。
平凡上人又道:“由你的内功上猜想,你师门的拳剑功夫必亦精奇,你且施一两招给我老儿看看。”
辛捷暗道:“原来你也嗜武得很。”心中不禁一乐。又思自己施出师门绝技,若有缺点,平凡上人必会指正,这正是千载一逢的良机,他如何能放过,当下随手在地上一摸,拾起一枝枯竹,猛然提气,斜斜一剑劈出,轻脆枯竹尖上竟带丝丝风响,正是七妙神君所传剑术“梅花三弄”。
辛捷这招“梅花三弄”乃是七妙神君平生绝学“虬枝剑式”中的第三式,这时他又是全力施为,剑尖所生尖锐之声骤起,竟然隔空将地上划开半寸深的石痕。
这一下辛捷又是大出意料,当时梅山民曾对他说:“虬枝剑式”虽然精妙,但若能练到将真力任意逼出剑尖,才能发挥最大威力,但要想练到如此地步,非有一甲子以上功力不成,任你天资绝顶,小小年纪绝不可能达此境界,这时辛捷见自己居然能够达此,当然惊喜不已。
只见他一招“梅花三弄”还未施足,手腕一翻,枯枝呼的一声化成一片枝影,远看过去,却可分辨出枝尖圈成一朵朵梅花,但突的一声轻嘶,一片枝影中竹尖竟已递出。
这一招剑走偏锋,端的诡妙已极,对方若是敌人,必然正忙于应付那一片剑影时,突觉剑尖已到了喉前,躲无可躲。这正是七妙神君的得意杰作“冷梅拂面”。
七妙神君酷爱梅花,有一天发现一枝隐藏在路旁山石后面的一棵梅花,那棵梅花生怕自己生处隐蔽,不易为人发觉,所以特长出一枝斜斜伸出路面,路人一不注意就被树枝拂面,梅山民当时灵机一动,立刻创出这样一招专走偏锋的绝妙招式,也只有梅山民这种偏激而聪明绝顶的人才能创出这一招。
平凡上人对这青年甚是欣赏,这时看他面带悦容,手上竹枝招招精奇,知他已恢复信心,不禁拈须微笑。
及见辛捷施出这一招“冷梅拂面”来连他也不禁吃了一惊,要知平凡上人武学已入化境,任何剑招只要一出手,立刻能预知它的招式及利弊,但这招“冷梅拂面”却大出他意料之外,焉能不惊?但他乃是一代宗师,何等眼光,立刻看出这招的妙处,当—下大喝一声:“若我施一招‘吴刚伐桂’,你怎么办?”
辛捷正将这招“冷梅拂面”递满,忽闻平凡上人这一句话,登时枯竹垂地,呆呆怔住了。“吴刚伐桂”这招极平凡的招式,从脑海中如闪电般流过,这极普通的招式却刚好能将自己这招封住,只是这极普通的招式在此时用来,端的神妙无比,七妙神君当初创这招式时,曾把武林中一切上乘剑法都考虑过,专门对付那些名门剑招,哪知竟被平凡上人以这一记普通招式正好封住,就是梅山民本人也必料不到的。
忽然辛捷单竹再挽,左足微跨,右手上竹枝却由下而上斜斜撩上,正是“虬枝剑式”中的第六式“踏雪寻梅”。
平凡上人又是哈哈一笑道:“我用一招‘横飞渡江’。”
辛捷又是一怔,暗思那“横飞渡江”正好又能化去自己这一招,不禁好胜之心登起。
“横飞渡江”虽也十分精妙,但仍算不上最上乘的剑招,梅山民的剑法多是专为对付各大门派而创,招式虽然神妙无方,但却反而没有顾及一般普通的招式,平凡上人武学已上通下达,凭深厚功力,一眼就看出辛捷招式中的特点,是以尽用一些普通招式来化解。
辛捷好胜之心一起,刷刷刷一连数剑,具是“虬枝剑式”中精奥之招,平凡上人虽然笑脸吟吟地一一化解,但心中已暗惊辛捷剑法的精奇了。
这样两人,一个用竹枝,一个用口舌,一招一式互拆起来,到了二十招后,辛捷已施出“虬枝剑式”中的精华,“虬枝剑式”乃是七妙神君一生剑术的精英所聚,这时平凡上人虽仍是一一化解,但已不能以普通招式相拆,双手也开始比画,用他毕生得意绝学“大衍神剑”和“虬枝剑式”对拆起来。
“大衍神剑”一共十式,但其中每式又暗藏五个变化,共是五十式,暗合大衍之数,是世外三仙之首毕生得意之作,自然神妙无方,任“虬枝剑式”奇招怪式层出不穷,但碰上平凡上人双手微微一比划,立刻威力顿失,辛捷一面尽力使为,一面暗中体味“大衍神剑”中的妙处,他本就聪明无比,更加剑术基础极佳,而那大衍神剑虽然变化精奥无比,招式却是极为简单易记,一时虽仍有许多妙处不能理解,但招式却一一硬记住。
这时“大衍十式”已使完一遍,平凡上人似乎有意依次一招招使出,让辛捷便于记忆。
平凡上人愈拆愈感辛捷之师父的才华盖世,心中已知其师父必为中原武林盛传的一代鬼才“七妙神君”。
“虬枝剑式”也已到了最后十式,这十式乃是梅山民真正毕生心血所在,第一招“寒梅吐蕊”就如千剑万影洒下,令人防不胜防。
平凡上人若要化解此招求自守当然易如反掌,但要想守中带攻地回他一招同样佳妙的绝招,却一时不能,这一代宗师竟一时怔住。
辛捷也停竹不动,凝视平凡上人出何妙招。
大约两三分钟后,平凡上人左手一挥,右手一圈之间缓缓递出。
这招不知名的招式,却正好化去辛捷绝妙的“寒梅吐蕊”,而且反击辛捷肩上穴,无论时间、空间都配合得天衣无缝,确是妙绝人寰的一式。
辛捷正一面感叹,一面筹思化解之策,忽然一声极为怪异的笑声发自高处:“老和尚变相授徒,大概是怕一身功夫葬送此阵,想找衣钵传人是不是?”
辛捷抬头一看,依稀可见一个老尼端立在石笋顶处,对平凡上人冷笑道:“还剩一个时辰了。”
平凡上人更自得意自己这一招,一听老尼之言,脸上笑容顿失,立刻化为一脸怒容,仰首道:“老尼婆休得猖狂,还有一个时辰呢!”
那老尼长笑一声,宛若老龙长吟,冷冷道:“贫尼略布小阵就令你十年无法破解,还有你说口的份么?”
平凡上人似乎被他激得怒火万丈,大喝一声,竟用的是上乘内家佛门狮三吼,震得辛捷心神俱动,端的动人心魄。只听他狠声道:“老尼婆且不要得意,惹得老衲性起,就拼了一甲子功力也让你这小岛陆沉。”
那老尼闻言似乎一怔,但随即冷笑一声道:“告诉你也不妨,这阵乃是唤着‘归元四象阵’,你若把它当‘奇门五行阵’,那就大大错了。”又是一声冷笑,身形一晃,立失踪影。
平凡上人心中暗道一声‘昕隗,原来他十年来始终把此石笋阵当作“奇门五行阵”来研究,自然无法破解,想到这里,不禁轻叹一声。
辛捷何等聪慧,当然知道那老尼正是这小戢岛主慧大师。他听慧大师第一句话,就知是慧大师与平凡上人赌斗此阵,以十年为期,现在只有一时辰即将期满,而平凡上人无法破阵,心中着实替平凡上人着急。
他初上此岛,乍入此阵时,也以为是“奇门五行阵”而着了道儿,及听慧大师说出此名为“归元四象阵”,心中猛然一动。
当年七妙神君对他解释棋理时,曾将天下各阵要诀一一告知他,但独有这“归元四象阵”,梅山民说乃是前秦传下的古阵,现已失传多年,梅山民凭一些零碎资料,仗自己盖世奇才,竟将此阵参悟了七八分,自思与古法相去不会太远,是以他曾傲然道:“天下除我之外,只怕再无别人识得此阵——尽管它是不全的。”
当时辛捷只大概研究了一下,因七妙神君本人也只悟得七八分,是以此时辛捷对这阵法要诀甚是模糊。
平凡上人思索着这个从未听过的阵名,茫然不知所云,也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辛捷——此时也正仰首沉思,聚精会神。
一时倒静了下来,只有海风不时将不远处的浪涛声有节拍地传送过来。
时间是不停留地过去,平凡上人从沉思中觉醒时,仰首观天,陡然发觉只剩半个时辰了。
“名”之一字,乃是人类生而具有的欲望,浩瀚人海中,有几人真能不为“名”所动——即使包括那些修炼多年的出家人。
平凡上人虽有三甲子的修为,但他只知在武学上研究,对于佛门一些高深道理,却从来不曾思索过,他想到半个时辰后,在慧大师面前认输的情形,不禁陡然跃起,这时,他才想起那个“青年人”——
辛捷仍然呆呆沉思,手上却持着一枝小枯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一会儿又用脚把它擦去,一会儿又仰首不语。
平凡上人忽然对他道:“喂,娃儿,你赶快设法离开这岛,半个时辰内,愈远愈好,咦?”
敢情他发现辛捷对他所言宛如不闻的情形,不禁大奇。等到他想起辛捷又如何能走出这阵的时候,不禁暗笑自己糊涂了。
但他还是缓缓走到辛捷身旁,看看他到底在搞什么玩意。
只见他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一些不规则的线条,那些线条少说有数十条,是以杂乱不堪。
平凡上人茫然不知所云,但不禁好奇地弯腰下去看个仔细,长长的白髯,拂在辛捷的颈上,他居然毫无感觉。
忽然辛捷呵了一声,用脚把那些线条全部擦去,侧头似乎在努力回忆。
平凡上人也陷于极端的矛盾中——
本来他早已决定了的,这时却因这自己对他极有好感的青年而不断地考虑,他知道只要拼上一甲子的功力将石笋阵中央那根最高的石笋齐根毁去,这小岛就得立刻为之毁沉——这是他认为对慧大师不示弱的最好办法,至于后果,他是不计的。
但如果现在开始行动,辛捷势必要赔上一条命,平凡上人心中暗道:“虽然我是武林至尊的世外三仙之首,但我没有权利要他白送一条命啊!但是,我岂能示弱于老尼婆?”
如果别人,一定在考虑能否将这高耸入云的石笋齐根毁去,而他却考虑着应不应该动手。
如果平凡上人每做一件事以前能想两遍,那么不但他会觉得毁沉此岛之举是多么无聊,而且也许他根本不会和慧大师作这十年赌斗了,说得更远些,也许他在佛门道行方面也会和他的武学同样的高深——以他有三甲子功力而言。
但这时他只能想到到底干与不干。
他的心里似乎停顿在那里不能决定,辛捷仰首追忆,似乎也停顿不前,但时光却迅速地飞驰。
平凡上人再看了看天,他猛然发觉剩下的时间,正只够他毁去石笋的了,但那矛盾仍然无法决断,这时,忽然有如电光一闪,他心中的死结顿时被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