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没过完,少女身上开始有了浅浅的腐臭。凡人气息浑浊,澹台烬靠得越近,浊气愈浓。
床上的人无知无觉,留给他唯一鲜活的东西,在他左眼之中。
澹台烬再不敢碰她,他惶恐后退,怔怔捂住自己的左眼,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碰你了,不碰了……”
周围关于她的一切,慢慢消失,她什么都不想留给他。苏苏选择离开周国皇宫去临巍城前,早已一把火,把以前的玉镯和衣衫都烧得干干净净。
老道没了,他连她的身体都留不住。
魏喜看见,小暴君跌跌撞撞走出来,在殿门前坐了许久。身后的门被阖上,他一面可怜地哭泣,像无措的孩子般问道:“魏喜,我要怎么办?”
魏喜拿不稳手中拂尘,惶恐跪下:“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魏喜还记得,陛下上一次这样问一个太医,下一刻就笑着杀了那太医。
小暴君早就是个疯子了。
澹台烬没趣地看他一眼,自己殿前的积雪最厚,因为他不许旁人来打扰他和苏苏的生活。
他哭了一会儿,从地上站起来,愉悦地说:“今日让夕雾开心的时辰到了。”
魏喜浑身颤抖,看着澹台烬走远。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双腿发软。
“让夕雾开心的时辰”,起初魏喜不知道是什么。直到渐渐发现不对,宫里那位唯一的夫人似乎失踪很久了。
对小暴君的事,宫里没人敢好奇。
冷宫那位死后,临巍城被屠戮,昔日最受重用羊暨大人,最近都不敢入宫。
物是人非,周国皇宫,像是森冷的炼狱。
*
廿木凝跟在澹台烬身后。
澹台烬没有伤害廿木凝,许是她看管苏苏最久,经常能回忆起苏苏的生活。
这成了他最后的希冀。
阴暗的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女子躺在谷草中。
廿木凝心情复杂地看着叶冰裳,昔日名动夏国的美人,如今成了一滩烂肉。
听见脚步声,她痛苦地尖叫起来:“啊——求你,杀了我,杀了我吧。”
玄衣青年盘腿在她身边坐下。
周围滴滴答答流淌着水声,无数小蛇从一旁的竹娄里游出来,冰冷可怕的触感,盘踞上叶冰裳的身体,用她血肉进食。
她疯狂尖叫,早没了当初半点儿温柔。
澹台烬与她一同坐在蛇窟。
幼蛇饥饿,没有灵识,不分饲养的主人,也咬澹台烬,他面无表情,毫不在意。偶尔心烦的时候,会扯开它们。
叶冰裳快要疯了,她怕蛇!怕蛇啊!
她宁愿死,也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可是澹台烬偏偏不让她死,连蛇每日多久进食,他都算好了。
不会要她的命,也让她没法自杀。
他犹如恶鬼,声音温柔地响在地牢:“你怕?原来一个人面对自己最怕的东西,是你这幅模样。”
他观赏美景般,低低笑了起来。
“孤的皇后多怕,你如今想来也是如此。她最近不太高兴,不许孤近她的身,也不让孤去看她。孤希望她高兴些,毕竟她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或许明天,她就愿意见孤了。”
叶冰裳在地上翻滚,忍无可忍地喊:“你这个疯子,她已经死了,不全是我的错,还有你!你也有错,所有的事情都是你做的决定,不能只怪我一个人。”
她以为他会反驳,会生气,没想到澹台烬只是温柔地笑着说:“是啊,我也该死。”
叶冰裳:“哈哈哈,你喜欢她,却亲手害死了她。澹台烬,我就算死了,你也不好过。亲手害死自己爱的人滋味如何,你就是个怪物,怪物!啊……滚开,别咬我!”
天光大暗时,澹台烬从地牢里走出来。
廿木凝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决定把审问的结果告诉澹台烬:“叶冰裳怕得不行,还是招了。她说她八岁的时候去别庄,失足落下一片山谷。”
“山谷百花盛放,有个刚生产不久,快死的女人。女人见她也是个年幼的小女孩,便收留了她几日,怕她在山谷中迷路遇到危险,给了她一支会飞的玉笛,带她出去。”
原来当年,叶冰裳坐上变大的玉笛,在离开山谷的路上,刚好遇见一只喋血的妖怪。
妖怪命不久矣,看见叶冰裳坐着的玉笛,请求她把一个锦囊交给山谷的主人。
年幼的小女孩连连点头,答应下来。
叶冰裳如约返回山谷时,好奇心让她很想知道锦囊里到底是什么。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这么神奇的地方,在冬日百花盛开的山谷,会飞的笛子,绝色女子,甚至还有妖怪。
那么,锦囊里面到底是什么呢?
她打开它,里面躺着一根纯白,如冰丝般美丽的东西。
她伸手碰了碰,无形中仿佛有一只手,拨开愚钝的迷雾,瞬间神台清明,聪颖无比。
小女孩欣喜地拿起冰丝,目光看向另一样东西。
闪烁着美丽光泽的——
护心鳞。
那是上古大妖身上掉下最坚硬的鳞片,她屏住呼吸,几乎一瞬被吸引了目光。
鳞片划破她的手掌,小女孩“哎呀”一声,躁动的鳞片觉察到她身下的玉笛的气息,迟疑地安静下来。
叶冰裳从护心鳞里,看见了自己未来的结局。
小女孩咬出唇,握紧那条白色冰丝和护心鳞,她看了眼身后的山谷。
那个美丽的女人,可能……已经死掉了吧。
东西即便拿了过去,也没有人能使用的。倒是她,她的未来那么可怜,也许这些东西能救她。
她咬咬牙,逃似的,离开了山谷。
那个冬日,成了叶冰裳的秘密,后来巧合之下,护心鳞帮助她融合了那条冰丝。
她渐渐长大才知道,原来那是一条完整的情丝。她也愧疚过,可是木已成舟,她没法找到那个神奇的山谷,把东西还回去。
她发现自己比旁人多一条情丝以后,再固执的男人,也对她青睐有加。让一个人爱上自己,变得很容易。
原来一条情丝能爱人,拥有两条情丝能使人爱她。她的人生顺风顺水,也愿意在这样的前提下,做个善良的好人。
本来她都快忘记了幼年的一切,直到苏苏出现,萧凛的态度渐渐发生改变。
叶冰裳终于想起了幼时的机遇——她窃取了属于山谷里绝色女人的情丝和护心鳞,开始终日惶惶自己幼时看见的结局。
她千算万算,属于自己的终究在一点点失去。
她至今不知道,为何澹台烬不再喜欢自己。他不是应该和萧凛庞宜之一样,心中永远有她的位置吗?
太痛苦了,漆黑的地牢,旁边脏臭犯人的淫词浪语,还有每日啃咬她的蛇。然而她死不掉,澹台烬不知道做了什么,她一旦有自尽的想法,瞬间会全身无力。
这样的折磨下,什么秘密她都说了出来。
澹台烬回到宫殿,却久久不敢推开那扇门。少女的身体并非翩然的那具万年僵尸,早已损坏得不成样子。
他坐在宫殿外面,看着凄冷的夜色。
苏苏留下的只剩在他心脏里的六枚钉子,和一只会流泪的眼睛。
澹台烬在台阶上坐了一夜,雪花落在他发间。灭魂钉一寸寸凌迟着他,他起初觉得痛得受不了,后来渐渐麻木。
冷,无尽的冷,他抱紧自己,把唇咬出血来。
无尽的孤独感让澹台烬开始恨她。
她杀自己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恨过她。
第一缕晨光亮起,他推开了身后的房门,冷冷地看着床上那具尸体。
第77章 百年
澹台烬进去许久, 一直没出来。
魏喜也是没办法,只好叫来叶储风。
现在宫里人人自危,民间甚至还有传言, 说澹台烬天生不祥,冬日的气候才会如此诡异。
羊暨从来都明哲保身,这种时候完全靠不住。如今不怕死又有能力的, 只剩叶储风。据说叶大人和陛下之间有什么契约,把事情告诉他, 他也不可能背叛陛下。
“实不相瞒,叶大人,陛下的宫殿这几日已经隐隐传出……那股味道。姑娘的身体留不住,人已死,何不让她入土为安呢?”
叶储风点头:“多谢魏公公告知。”
叶储风从临巍城赶回来, 也没想到过去一个月多了, 澹台烬竟然还没将三妹妹的尸体下葬, 怪不得宫人们表情惊恐又讳莫如深。
在这个死者为大的朝代, 澹台烬这样的行为令人寒毛直竖。
魏喜叹了口气。
他没敢具体和这位叶大人讲陛下还做了什么。
谁才是主子,魏喜心中很有数。所有人的生杀大权,终究还是捏在澹台烬手中。
叶储风靠近宫殿,也闻到了魏喜说得那股浅浅的味道。
屋里放了防止尸体腐烂的薰香,拖延到现在已是极致。
魏喜不安地低声说:“陛下今晨进去的, 至今没有出来,奴才这眼皮直跳, 叶大人,不会出什么事吧。”
叶储风说:“让人来把门打开。”
“可是……”
“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魏喜这才应了, 很快宫门被推开, 别说是叶储风, 连魏喜都没想到会看见眼前这一幕,他腿一软,连行礼都忘记了,直接跪着爬了出去。
叶储风脸色铁青,走上前去,紧紧拉住澹台烬的衣领:“你在做什么!”
玄衣小暴君低声笑起来:“留住她,让她永远和我在一起。”
血从澹台烬身体里流出来,染红身下的弱水。周围是老道士留下的几样法器。
澹台烬脸色苍白,愉悦地笑着,弱水结成了薄薄一层冰晶。
叶储风看看自己三妹妹的尸身,想起澹台烬方才的行为,不寒而栗咬牙道:“你竟然,想把自己和她一起封印在弱水中!”
澹台烬就是在找死,他自己不一定活得下来,三妹妹也不能体面离开。
叶储风看着澹台烬疯狂执拗的眼,突然想起曾经在大殿前,他宴请澹台明朗的臣子。
那时候他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恐吓和威慑,今日叶储风才明白,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澹台烬冷漠地说:“谁给你的胆子进来,滚出去!”
“你简直疯了,我要带三妹妹走。”叶储风说着,去抱床上冰冷的尸体。
一只手横过来,澹台烬一掌拍过去。
“你敢碰她?”澹台烬冷冷道。
叶储风脸色难看极了,也顾不得什么契约,什么君臣之别,这一瞬连翩然都没想,他只觉得荒诞。
两人打了起来,一人体内有九尾狐妖丹,一个刚得了神髓,却谁都没有动用力量,拳拳到肉。
澹台烬的神情让人毛骨悚然。
叶储风不想三妹妹死了还不得安宁,抬起手,一团火焰朝着床上的尸体飞过去。
澹台烬的目光一瞬凝住,想也不想扑在了那具尸体上面。
火焰把他背部灼伤,他毫无所觉,小心而慌张地把身下少女的尸身沾上的火星扑灭。
叶储风无力地看着这一切,许久,他闭了闭眼。
“你这个样子,三妹妹若知道,会觉得恶心。”
“恶心”两个字,让澹台烬彻底僵住,他眼尾带上恐怖的猩红,左眼里却漫出浅浅的泪意。
叶储风说:“当我求你,也当我替她求你,放过她,让她离开吧。”
叶储风闭了闭眼:“你给的她不想要,她想要的你从来不肯成全。”她只想离开你,为此她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你难道真的不懂吗?
澹台烬的泪水砸在少女脸上,他明明是对的,可是世上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盼他成全。
到了晚上,魏喜公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魏喜欣慰地说:“陛下同意把姑娘下葬了。”
叶储风怔了怔,想起小暴君红透的眼眶。
澹台烬依旧不肯让任何人碰苏苏。
那一日澹台烬细细为她清洗好身体,为她戴上漂亮的发簪,唇间含入防虫的珠子,他亲自抱着少女的尸体进入原本属于他的帝王陵墓。
陵墓之下,是一代江山的灵脉。
他让人把陵墓封了起来,再没进去过。
开春时,雪停了,潜龙卫试图来救叶冰裳,澹台烬把数千名潜龙卫困住,令人乱箭射杀。
他让叶冰裳看着。
叶冰裳被困在一个密封的坛子中,即将做成人彘。她绝望地看着来救自己的人一个个倒下,只知道尖叫。
半年多没日没夜的折磨,她什么气性都没了。回忆起过往在萧凛身边的生活,竟然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安稳的日子。
身边玄衣男子如同恶鬼,只是微笑。
澹台烬曾经想得到这支力量,现在有机会了,他却手刃了他们。
叶冰裳没能撑过第二年的春天。
澹台烬知晓时,饶有兴趣在看笼中据说有三条命的妖怪,闻言,他眼皮子都没抬。
“死了就扔了吧。”
他抬手,杀了妖怪。突然觉得这世界没意思很久了。
景和二年入夏时,哒哒的马蹄声停在一个院落。
叶储风勒住马回头,心中低叹一声,问道:“陛下,可要随臣一同进去?”
澹台烬摇头。
叶储风冲他行了礼,一个人走进院落。
依稀能听见里面有人问起“夕雾”,澹台烬看着篱笆远处开得正俏的合欢花,略微失神。
叶储风出来也快,他叹了口气:“陛下当时就该让三妹妹知道,你救回了祖母。”
澹台烬冷冷笑了一下。
折断手中枝丫。
叶储风第一次不确定,澹台烬对三妹妹的感情,是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但人死如灯灭,他……应当已经放弃了吧。
不知道何时天底下开始出现各种妖怪,世间魑魅魍魉横行,早已不是凡人主宰的时代。
一个普通的仙人,地位胜过人间的帝王。蓬莱仙山,琼楼玉宇,哪里是皇宫能比?
仙,多么令人神往的存在。
他们高高在上,须臾便是凡人的一生。仙门已经大开,人人盼着自己有资质,与仙长去仙山修炼。
澹台烬伸出手,飘落合欢花落在他的掌心。
“走吧。”他揉碎那花,苍白指尖染上红色。
他最初追求的东西,便是令万人折腰跪拜的力量。他就该抽出这多余的情丝,忘记城墙上那个身影。
他五指成爪,抚平袖子下自己割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刀痕,澹台烬冷冷弯了弯唇。他的道,断不容他为了那根日夜折磨他的情丝,和从未爱过他的女人去死。
他偏要活,活过千年万年,逆了这朗朗乾坤!
*
白驹过隙,那棵合欢树开了又谢。
人间又是一年春。
“今日讲秘闻。”老者捋了捋胡子,惊堂木一拍,“却说五百年前,周国下了一场怪异的雪,那时候的皇帝,并非史书上看见的任何一位。而是一个在位很短的疯皇,后来他一把火烧了有关他的史册。”
“他的过往付诸灰烬,留给世人的只剩遐想,有人说,他曾爱过一位举世无双的叶氏夫人,曾征战几国只为将那位夫人接来身边。”
“也有人说,他的生命里出现过一个不知名姓的女子。那女子没有封位,不知姓甚名谁,只知道周国那场大雪以后,再没人见过她。”
台下有人起哄:“那位君主爱的肯定是叶夫人,否则怎么会连封位都不给无名女子?”
老者没有否认听客的话,笑道:“各位看官且听老朽细细道来。五百年前,疯皇所在的朝代,虽有战乱,但他威慑八方,按理最后会一统天下。可是没多久,他骤然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有人说,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老死在了凡尘,也有人说,讨伐暴君的剑客们杀了他。但……还有人推测,那人去过冥界传说中的鬼哭河。”
一听“鬼哭河”三字,下面立刻有人道:“臭老头,一天到晚瞎掰,怎么会有人去鬼哭河!众所周知,那是吞噬凡人灵魂的地方,疯皇去找死吗?什么五百年前的周国,史册上没有的疯皇,指不定就没有过这个人。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此言一出,立即不少人附和:“没错。”
“总讲这些没意思的往事做什么,有本事就讲讲仙门大开,广收弟子的消息!”
“对,不讲仙界,讲妖界和魔界也行。”
老者摇摇头。
自古凡人总对修仙向往,哪怕个个没有灵根,入不了仙道。也永远对精怪妖魔之事好奇,但倘若有妖魔作乱,又人人自危。
故事既然已成了过去,看客早已曲终人散,老者便不再讲这段往事。
毕竟连他也不知晓,五百年前的真相到底如何。
“世间有五界,神、仙、凡、妖魔、冥界。诸神早已陨落,妖魔只做残忍之事无需多说,那今日便说说,百年例行仙门大比。各位看官猜,此次花落谁家?”
“还用说吗,当然是第一仙门衡阳宗!”
……
听书楼再次热闹起来。
二楼角落,青衣女子不屑地扁了扁嘴。
“那可说不准,今年衡阳宗参加大比的都是些新弟子,以为人人都如公冶寂无那般妖孽,短短三十年便突破金丹进入元婴中期么?看我这次不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她唇角一勾,想起什么,“听说衡阳宗黎掌门有个废物女儿,今年刚百岁成年,我倒要会会她!”
一旁身着同色青衣的媵庄头疼地道:“师妹,师傅说了,参加仙界大比是为了历练,再不久苍元秘境开启,我们结识些能人,也好有应对之力。你听够了凡尘趣事,咱们赶紧御剑去衡阳宗,去迟了难免失礼。”
绿衣女子哼了哼,知道刻不容缓,只好随男子起身,与师门汇合。
他们这一支门派唤作“赤霄宗”,以青缎为裳,女弟子发间别着水滴状的发誓。开宗祖师曾是上清仙域、半神冥夜的弟子。
上清传承不少,以至于赤霄宗是衡阳之下第二大仙门。
“岑师妹,可要师兄带你?”
岑觅璇头也不回,已然御剑离开。看着岑觅璇的背影,媵庄露出苦笑。
岑师妹确实有傲气的资本,她今年不过一百余岁,却已是金丹中期,且作为赤霄宗掌门的女儿,她身份高贵,美丽动人。
只不过这性子,属实让旁人消受不起。
想起大概会与师妹对上的那位衡阳宗掌门之女,据说百岁还只是个筑基后期,媵庄深深叹了口气。
还未等到大比,便同情起那位没有天资的仙子来了。
第78章 无情道
她在一个黄昏, 醒了过来。
长泽仙山寂寥,冷冷清清,百年来鲜少有人踏足, 终年不化的雪落在她的眼睫。
天池中,雾气袅袅, 金色梧桐叶被灵力做成一张漂亮的床。
她后知后觉动了动手指, 睫毛颤了颤。入眼是白汽氤氲的世界,她觉得有点儿疼, 下意识按住了疼痛的来源——是心脏。
眼泪掉入天池水, 带起浅浅波澜。
铺天盖地的酸楚和难过, 在这一刻, 终于体现得淋漓尽致。
苏苏也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
那一日她怀着必死的决心跳下城楼,将仙魂燃尽, 注入九天勾玉内, 天雷进入勾玉,引起熊熊业火, 将她焚烧殆尽。
她耳边听见勾玉碎裂重熔的声音,以为自己也如勾玉一般, 消失在了世间。
苏苏在一片业火中,看见城楼下那人朝城楼奔赴而来。
他跑得那么快, 是生出情丝后, 来接叶冰裳吗?人间那场雪真大啊,她眼前一片模糊, 想握住勾玉, 勾玉在她眼前化作灰烬。
苏苏那时候想:如果能活着,谁又想在业火中痛苦地死去呢?
每一寸肌肤都疼,仙魂像是被生生揉碎, 她倒在业火里。
再没去看他。
人间七百多个日夜,她那时候回想起来,即便再不愿去想澹台烬,他也几乎是她所有的记忆。
凡人的一生,太苦涩了。
他在盖头里绣入最真挚的感情,却杀她兄长,弃她祖母,控制她杀人,予她无尽的黑暗。
她救不回哥哥,再也没有见到祖母,萧凛的血温热溅在她手中,成了她走不出的苦痛。她没有辜负三界众生,独独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叶夕雾。
苏苏生来灵胎,从来不会做梦。
那时候她却第一次无比渴望,这七百多个日夜只是一场噩梦。噩梦结束,她在长泽山,身边有无数熟悉的面孔。
生命一如曾经,哪怕三界魑魅魍魉横行,她被困在仙山之上,眼中依旧带着渴望之色,与勾玉一起眺望人间。
可是勾玉死了。
她的泪水模糊了勾玉消散的模样,它像世上任何一缕不起眼的青烟,温柔拂过她的发,再无声息。
勾玉曾说,它只是上古一块最没用的石头,与它同时期存在的无数伟大神灵陨落。
只它一个,熬过洪荒,熬过山川变迁,人间沧海寂寞,最后跟随她的母亲,伴着她长大。
它总说自己什么也不会,唯独拼尽一切也要活。可是最后,是她不好,连累了它,也失去了它。
“稷泽,大哥,祖母,萧凛,勾玉……”
她的仙魂在业火里寸寸变得透明,这个噩梦,可真是冷啊。
……
她那时候只想和天道祈求,生生世世,哪怕是黑暗尽头,也不要再遇见澹台烬了。
或者,能让她……最后再看一眼长泽山吗?
此刻,长泽的雪纷纷扬扬,美成一幅画卷。
苏苏黑瞳里带上星星点点的泪意——这是,回家了吗?
白衣仙君缓步走在梧桐林中,他腰间配着一块色泽通透莹润的碧玉,上面系了青色穗子。墨发玉冠,神色平和。
他身后跟了一个板着脸的少年。
公冶寂无嘱咐道:“扶崖,再见到她,不可再问师妹和你过去认识的黎苏苏有什么关系,她会生气。”
见少年不语,公冶寂无好笑道:“她次次都说不是,生气你总是把她看作别人。上回和你比试时,你还划破了她最喜欢的衣裳,她在天池边难过许久,和池里的灵鱼讲,要和师尊告状。可是她到了现在,什么都没讲。师妹这次闭关许久,出来想必也不会记仇,你别惹她难过。”
少年抿了抿嘴角,道:“好。”
公冶寂无想起什么,眼睛里带上一丝无奈和暖意。
“师妹还小,多担待些。”
他们的声音由远及近,天池里的苏苏怔怔看过去,只见雪白的仙山,袅袅雾气后面,梧桐木参天,火红的世界里,两张熟悉的面孔,不经意闯入她的眼睛。
五百年时空的噩梦恍然惊醒,她怔忪地看着远远走来的公冶寂无和月扶崖。
耳边风声微动,公冶寂无还来不及反应,怀里就撞进来一个温软身子。
公冶寂无愣了愣,耳根微红,低咳一声:“师妹?”
一旁的月扶崖也顿了顿,看向闭关出来的师姐。
男女授受不亲,想到黎苏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仙童髻的女孩,公冶寂无轻轻推开她。
浅蓝流仙裙的少女却紧紧抱住他腰肢,眼泪流入他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