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妃嘴角噙着一丝无谓的冷笑。
天子径自耐心地继续:“您对我有生养之恩,可是一国之母,必然是要以德配位,无可指摘。”
这话言有所指,说得十分强硬,戳了赵太妃痛脚。她胸口起伏半晌,嘴唇不住颤抖:“十年前的事情,你就抓紧了不放!你认定我有错,我在你面前就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都是为了谁?你说!”
天子的脾气也被激了起来:“朕在先皇后处,吃喝不愁,被照顾得很好,母妃有什么可担心的?争名逐利,草菅人命,难道也是为了朕?”
“她照顾你很好?”赵太妃的眼泪簌簌而下,她的手揪着胸口的衣服,似乎闷得透不过气来,“我不好!我自己的儿子不跟我亲,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好好进学……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儿子,你究竟懂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
天子在这份盛怒面前尴尬地沉默了。
他习惯了杀伐决断,毫不拖泥带水的节奏,在女人积压已久的小爱与怨怼中,感到更加无所适从。
十年,足以让最亲密的骨血变得陌生。
爆发过后的场景是无言而丑陋的,赵太妃的眼泪如同小溪,冲花了浓重的脂粉。出阁前坐着七香车、万人仰望的赵小姐,万里挑一的尊贵美艳,最终也不过是深宫中一个捆绑亲情的老迈母亲。
而往事已不可追。
半晌,她才开了口,絮絮叨叨不知在对谁说。她的声音低哑,像是老旧的纺车:“你知道吗?你舅舅死时,拉着我的手,以慕氏玉牌为交换,流着泪请我将他的孩子接回来。我那时十分诧异,想他半生辉煌,娶了如花美眷,儿女双全,临了却还惦记着那野孩子……”她看了皇帝一眼,苍凉地笑了,“我现在明白了,这是诅咒,我们赵家人早年不择手段,拿孩子换虚名,到头来都是要还的。”
天子心内暗暗疑惑。
母亲突然地提起了舅舅,过世足有七八年的舅舅,生前就与皇室不亲,死得也并非大张旗鼓,几乎是早就被众人忘却。
他听得莫名其妙,但不想深究。
时间有限,他此行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缓和与赵太妃的关系,让她松口放佩云出来,其他的事情,不在他计划之内。
他从袖中掏出个檀木盒子,轻轻地放在了桌上,睨着赵太妃的神色,先一步服了软:“孩儿此行不是来伤母妃的心的,这么多年,孩儿也有不懂事的地方,特带了礼物来,请求母亲原谅。”
赵太妃恹恹地拿起来,掀开盒子看了一眼,宛如一道雷劈在了头顶,面孔刷地雪白,手也颤抖起来,许久,才道:“这是什么……”
天子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变化,打量着那盒子,乖觉道:“是天竺献上的舍利子,传说是这舍利子是佛家至宝,朕想着母妃礼佛心诚,必然喜欢,便特意呈上来……”
“舍利……舍利子……”赵太飞恍若未闻,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两眼一翻,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舍利子?”
凌妙妙一个头两个大:这女人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抖搂出来,当年的真相,到底有多少个版本?
“凌姑娘……你知道舍利子是啥吗?”郭修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酷暑天,来回两趟,他的衣服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为了这个什么舍利子,娘娘到现在还在半死不活的,提起它就发疯!”
他抚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满脸心有余悸。
凌妙妙再三确认:“你说陛下给太妃娘娘送了天竺献上的舍利子,她看了一眼就晕了?”
郭修点点头:“凌姑娘有所不知。”他半弯下腰,有些为难地压低了了声音,“娘娘一出事,流月宫乱作一团。她身边的尚宫姑姑只好把事情全告诉了小人。原来,十年前那个叫陶荧的人带着教众入宫,并非传教,而是献宝,宝贝正是天竺佛寺至宝舍利子,娘娘和先帝陛下都秘密看了,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那舍利子就被安置在……呃……先前那个兴善寺佛塔最高层。”
妙妙的大脑飞速运转,几乎要过热死机。
原书剧情走到这里,视角全在柳拂衣身上,全篇都只写了柳拂衣怎样从鬼影重重的旧兴善寺里勇救帝姬,两人共患难如何暧昧,慕瑶如何暗自伤神,恋爱谈得如何曲折……完全没提慕声这边的情况,以至于她和黑莲花两个人在没有剧情提要的情况下,手足无措地查案。
她一个半吊子大学生,智商不足;慕声智商倒是够了,可惜事不关己只等看热闹。
这样的神雕瞎侣,靠谱得了才怪。
凌妙妙强忍着头痛:“你说陶荧献上舍利子放在旧寺,按理说已经一把火烧成灰了,那陛下拿出来的又是什么?这舍利子是佛家至宝,又不是五块十块的小石子满地都是……”
郭修痛心疾首:“怪就怪在这点!陛下献上的舍利子,乃是正正经经的天竺高僧跋山涉水贴身带过来的,绝对不可能是之前陶荧献上的那个……”
“那就是说,陶荧献上的舍利子可能是假的,却被先帝和赵太妃误当成至宝,妥帖保管起来,今天赵太妃见了真的,发觉自己被骗了,然后就……气晕了?”
妙妙说不下去了,转头看着一直缄默的慕声,见他心不在焉地望着地面,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你说呢?”
慕声勾起嘴角冷笑:“赵沁茹出身世家大族,又为宠妃,天下至宝不知道见过多少,怎么会轻易被一个陌生人用真假难辨的宝物牵着鼻子走?”
郭修一呆,摸了摸鼻子:“慕方士的意思……陶荧献上的舍利子是真的?”
“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一定很灵。”慕声看了郭修一眼,笑容愈发诡异,“你以为,单凭陶荧会捏几个八字,就蒙得过赵沁茹?”
凌妙妙脑子里“咔哒”一声,如同锁链扣成了环,前因后果慢慢连缀起来。
赵太妃说,她对陶荧深信不疑。
世间不会真有活佛,他究竟靠什么力量,能够让赵太妃在短时间内求仁得仁,宛如神仙降世,一步一步诱惑她,使其最后敢下火烧女儿这样大的赌注……
如果灵的不是陶荧,而是他手握的什么“至宝”呢?
“我看不是灵,是邪!”妙妙抓住郭修的衣服,飞速道,“她有没有说那舍利子放在哪里?”
“在哪里……”郭修被眼前的两个人问糊涂了,“不就是放在旧寺的佛塔上吗?”
妙妙冷笑一声:“开玩笑。如若那东西真的十年前就被一把火烧成灰,她今天就不会晕了。”
赵太妃礼佛,不求心中安定,只求得偿所愿。这是一个唯结果论的女人,礼佛,信教,搞邪教,任何事情只要能帮她实现愿望,她都会冒险一试。
心中有欲望的赵太妃,邪教火烧兴善寺后仍然能安心礼佛,本来就有些说不过去……
她可能放弃那个百愿百灵,有着神奇力量的舍利子吗?她怎忍心明珠蒙尘,宝物葬身火海,如果她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秘密转移,继续收为己用……
但当她若干年后见了舍利子真身,才反应过来,先前被她奉为至宝的那东西并不是真正的佛家圣物,而是一切灾难的根源,可不就得昏!
“传太妃娘娘懿旨——”
两三匹马先后奔腾而来,带头的人双手捧着一只丹漆木盒,墨绿软缎上面放了一枚巴掌大的玉牌,顶端被雕刻成貔貅的脑袋,下方缀着红线攒成的流苏。
“奉慕家玉牌,特请慕方士立即前往兴善寺,找出舍利子带回流月宫,不得延误!”
慕声瞥了那块玉牌一眼,就仿佛看见了老师布置的作业,皱皱眉头,百般的不情愿:“……慕声遵令。”
第41章 魂魄与檀香(五)
那夜火烧兴善寺,赵太妃将舍利子从塔中慌乱取出,悄悄转移到了新寺。
这“舍利子”本不知道是哪里的邪灵,沾染了烈火中横死的人的怨气,更是煞气四溢。放在新寺里的“舍利子”,简直就像一个中枢遥控器,一旦有了沾染死人骨灰的檀香,它便以骨灰中携带的怨鬼为兵刃,操纵千军万马,缠绕着可怜的端阳帝姬,是以,新寺的阴寒不亚于旧寺。
内有邪灵作祟,外有陆九佩雨配合,端阳怎样都无法挣脱这个弥天大网,直到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
七层佛塔上至最后,楼梯陡得厉害,空间狭小,只容人弯腰通过。
光线昏黄,妙妙在一大片荡起的灰尘中努力护住手中微弱的一点烛光。
塔中空空荡荡。
凌妙妙被里面阴暗潮湿的味道呛得连连咳嗽,叫苦不迭地从小小的窗口探出头去,几乎像是渴望光明的囚犯。
只见慕声抱臂站在塔下,抬头望她。她焦灼地喊:“慕声,那舍利子没在上面啊!”
少年的黑眸中是润泽的水色,含了一抹极其暧昧的笑意:“那是自然。若是还在这里,那位太妃娘娘下懿旨,也就不会用‘找’这个字了。”
妙妙将蜡烛从窗口丢出去,直砸他的脸:“你耍我!”
慕声伸手一挡,轻巧地拿住了那只细细的红烛,可怜的火光已灭了,烛芯在空中划出细细一线烟雾。
慕声低眉,指尖“砰”地炸出一朵橘黄色的火花,烛火转瞬间又燃了起来,明灭的火光映着他白玉般的脸。
他端着蜡烛细细看:“现在扔得爽快,我看你一会儿怎么下来。”
困在黑暗佛塔中的凌妙妙:“……”
凌妙妙觉得,自己上辈子或许是只蜥蜴,否则怎能解释她五体投地、四肢并行地摸着黑倒退着爬下了陡峭的佛塔,还能爬得如此迅速?
“呸呸!”她吃了一嘴的土,开始拼命拍打自己的衣袖、裙摆和头发,好在出门时多穿了几层,报废了一件外裳,里面的襦裙干干净净。
待到料理好仪容仪表,她从塔身背后走出,远远看见慕声端着蜡烛发呆。
暮色四合,兴善寺内院空无一人,林木影影绰绰,殿宇檐下亮起了血红的灯笼。皇家的灯笼,是一朵朵的冷红色,高贵而漠然。
少年手中的烛火却昏黄,带着虚幻的暖意,勾勒出他的长睫和鼻梁的轮廓,照得他苍白的脸,宛如伸手一触就会破碎的肥皂泡泡。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腥气,伴随着若有似无的甜香。
妙妙拽着衣摆走过去,一路整理着衣袖:“你觉得应该怎么找?”
慕声低眉,毫不在意:“自然是一间一间找。”
眸光掠过了她的衣服,慢慢扫到了她脸上,眸中这才带上一点幸灾乐祸的笑,“爬下来的?”
妙妙咳了一声:“爬……爬好呀,锻炼四肢能力,还不会摔跤,跟晨跑一样,健康!”
秋蝉长嘶。
兴善寺内殿宇连绵,菩萨和金身罗汉各有配殿,月光清冷地打在大理石地面上,映出白霜花一般的冷光。
寻觅一个殿,要翻贡品桌、检查塑像,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翻找,更糟糕的是,洒扫的宫人偷懒,贡品桌下午全是灰尘乱絮。
自然,完全消极怠工的慕声是不会趴在地板上这样找的,努力工作推剧情的凌妙妙第十次趴在冰凉的地板上时,只恨自己不是个金属探测仪。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拍了拍手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慕公子,你们捉妖人大阵仗见得多了,这么效率低下,想必是会被业内淘汰的……就没有别的简单点的办法吗?”
她说着话,黑白分明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瞅着慕声的袖口,以往那里存放有大把符纸,随便撕一张出来,应该都比她趴地板好用。
只可惜黑莲花将手刻意藏在身后:“没有。”
慕声抬起来,脸色比平时苍白许多,月光下愈发显得两丸瞳仁黑得发亮。
凌妙妙微微一哂,搬了个蒲团来席地而坐,开始伸手整理两鬓精致的簪花。
弓字褶的白色裙摆站立时勾勒腰身,坐下去时却可以如菖蒲花瓣肆意展开,腰间的十六片缀纱装点在裙摆间,每一篇以金线绣着半开的杭菊,倒映着流雪般的月色。
论打扮上的骚包程度,凌妙妙绝对不输给黑莲花。
慕声瞥了她一眼,果然先被她裙上月色吸引了片刻,然后蹙眉:“还不接着去找?”
凌妙妙抬头望着他,两鬓的细小青桔是最无邪的星星点点,垂髻以碧色丝带扎着,露出白玉般小巧的耳垂,杏子眼里映着水色:“我累了。”
月下的人间少女,比平日多三分颜色,更多三分仙气,连这赌气似的娇嗔,也容易令人怦然心动。
可惜慕声的脸上看不出多少惜花的情绪。他蹲下来,凑近了她的脸,眼里怜悯并着嘲弄:“这才找了几间就累了?”
她望着他的眼,静默了片刻,毫无征兆伸出手,慕声避闪不及,让她冰凉的手结结实实地摁在了脑门上。
“没生病呀……”她歪过头兀自疑惑,“你到底哪里不舒服……”
手腕几乎立即被擒住,他用了九成的力气,捏得凌妙妙骨头都快断了,她强压痛感,咬着牙向下一瞥,另一只手飞快地反抓住慕声的手腕。
她感到他的手颤了一下,是被碰到伤口的本能反应。
让她一捏的缘故,他的袖口洇出丝丝血迹,湿漉漉的触感沾染上她指尖,一股淡淡的甜腻弥漫在空中。
慕声没有躲闪,任她握着自己的右手,左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形成一个相互僵持的姿势。
二人在晦暗的大殿中一动不动地对视,脸半隐没在黑暗中,眸中都沾染了明亮的月色,这片刻,大殿里静得能只能听见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慕子期,为什么要用你的血供养水鬼?”
凌妙妙的面色平静地开了口,两只眼睛亮闪闪的。
宛江船上,她指着他鼻子质问他为什么不上药的时候,露出的也是这样的表情。
慕声神情浮动了一瞬,眸光逐渐深沉,有些咬牙切齿了:“我早告诉过你,太聪明不是什么好事。”
妙妙望着他,慢慢松开了手,无声地笑起来:“怎么办,又让我发现一个秘密,你是不是要立刻弄死我?”
那笑容又灿烂又轻佻,看起来竟然十足兴奋。
慕声也放开她,冷眼看她揉着自己的手腕,拉下脸警告她:“你以为我不敢?”
“你自然不敢。”妙妙垂首,“慕姐姐还在等着与我们会合。”
慕声果然一僵。
任何时候,拉出姐姐这座大佛,都能把他压在五指山下不敢造次。
慕声一直觉得凌妙妙像只兔子——只管动着三瓣嘴吃吃吃,遇到危险就一头钻进洞里,只留下个毛绒绒的屁股的那种兔子。可是最近,兔子的胆子肥得过了分。
失血的眩晕感尚未褪去,脑子昏昏沉沉,他在空荡荡的佛殿里踱步,却并不因为焦虑,反而觉得心中浮出一种久违的轻松。
任何时候,长时间地独自背负一个秘密,都会使人疲倦不堪。
他也已经到了沉默忍耐的尽头。
“我真的很好奇,你对妖物出手向来毫不留情,以你的脾气,那苟延残喘的水鬼,早就该在过宛江的时候就死绝了,不是吗?”凌妙妙仍然坐在蒲团上,盯着慕声徘徊的身影。
慕声脑海中却闪回那句冰凉的诅咒:“你在这里杀妖怪杀得快活,可还记得地下的娘么?”
他有些心烦地转了一圈腕上收妖柄,答非所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时在皇宫,你借着装病,两次支开我去应付太医,水鬼趁机从窗口进来。别说你手腕上平白无故多了伤……”她嗅了嗅自己的手指,皱了皱鼻子,旋即又笑,“水鬼的那种气味,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慕声借着月光打量凌妙妙带着绒毛的脸。
兔子时而聪明时而糊涂,时而恨不得躲到天涯海角,时而又亲近得蹬鼻子上脸。她几次三番踩线,却让他下不了狠心斩草除根……
若不是她真心实意喜欢柳拂衣,他简直要怀疑凌妙妙是专程冲他而来的了。
柳拂衣……他心内冷笑一声,多加了一点,兔子眼光不佳。
“慕声,那玩意究竟用什么东西威胁你,竟让你退让至此?”
妙妙心想,黑莲花手狠心黑,做事全无三观,现在任人骑在头上,那水鬼掌握的一定是了不得的秘密。
真是刺激!
一提起这个,慕声顿时恼了:“跟你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作为朋友,我好心提醒你,不要被人骗了。”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又理所当然,带着凌妙妙一贯无知无畏的脾性。
夜风送来栀子香气,飘散在空中,是浓郁得几乎有些糜烂的味道。
慕声低头望着她:“我希望以我血换一些秘密。”
言外之意,你不要多管闲事。
妙妙一贯抓不住重点,仰头一脸好奇:“你的血到底有什么特别,引得妖物竞相追逐?”
香气愈发明显,到了有些呛人的程度。慕声的话刚开了个头:“我的血……”少年意识到自己让凌妙妙带偏了去,眸中闪过一丝恼意,“我凭什么告诉你?”
凌妙妙白皙的小手在鼻子前面猛扇:“咳咳,哪里的花这么香,呛死人了。”
慕声这才留意到空气中馥郁得近乎呛人的味道,心里陡然一惊:糟了,一时大意……
浑身上下迅速紧绷起来,右手腕钢圈瞬间脱出,捏在了指尖,左手一把拎起地上的凌妙妙,但已晚了——
月光不知何时被游动的黑云遮蔽,大殿里伸手不见五指,一点点昏黄赤红的光,从脚下慢慢亮起。
朱红、藤黄、靛蓝……首先映入凌妙妙眼帘的,是一只手腕上一圈又一圈沉重的金饰,随后是一对对搂抱在一起的男女暴露交缠的身躯。
这这……这是……
“呀!”
眼里仿佛被辣椒水刺了,心惊肉跳,她下意识地闭上眼,鸵鸟埋沙一般,飞速一头扎进慕声怀里,脑袋好像要将他的胸膛钻出个洞来。
慕声:“……”
第42章 魂魄与檀香(六)
凌妙妙浑身都在抖,被骤然惊到的心跳如同牛皮大鼓被咚咚敲响,几乎感染了慕声。他将她紧紧揪着他衣服的手指掰开,斥道:“是欢喜佛,没见过吗?”
他对凌妙妙这种激烈的反应有些诧异,宛江水鬼龇牙咧嘴,上来就吃人,也没见她吓成这样。
“欢……欢喜佛……”她慢慢回过神来,心跳平稳下来。
她不是没听说过密教的欢喜佛,只是那些雕塑乃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艺术品,不像眼前那成片的挑战人体极限的放荡交媾,已经毫无美感可言,简直让人有一种头晕目眩的生理抵触。
她现在有些怜悯端阳帝姬了,一个女孩子,梦里整天看见这样的景象,谁能吃得下睡得着?
“好了,都是假人。”慕声看在她难得失态的份上,有些僵硬地拍了拍她,期望她赶紧起来。
谁知她的手还是紧紧搂着他的腰,而且身上的温度渐升,从她脖颈里慢慢熏蒸出一股醉人的花香来。
慕声并非正人君子,因邪术的缘故,心念也比一般捉妖人脆弱,这种环境于他不是什么好事,他脸上立即结了一层冷霜,“凌妙妙,你给我放开。”
“我……我放不开……”
凌妙妙简直快哭出来了。
不知那栀子香气是什么邪门玩意,吸进去以后四肢如千万只蚂蚁啃啮,不听使唤,心头燥热,百爪挠心,见个人就想紧紧搂住,要努力克制自己,才勉强留得住神智,更别提指尖麻痹得厉害,整个人变成一株倚靠植物的大型菟丝花……
穿书任务人这种高危的身份,就应该给她设定一个金刚不坏、五毒不侵的体质,现在这样动不动就中招,算怎么回事嘛!
黑莲花作为一个合格的病娇,必然也是有感情洁癖的,谁敢坏他名节往身上扑,他不把人扒拉下来碎尸万段才怪。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声】好感度下降1%。”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声】好感度下降2%。”
“叮——高危提醒:角色【慕声】好感度下降4.5%。”
“……”
凌妙妙的心在滴血。
下一秒,慕声成功地掰开她的手,将她撂倒,像控制恐怖分子一样,双手反剪摁在了蒲团上。
爆炸般的系统提示终于停了,凌妙妙流着泪应答:“谢谢。”
慕声:“……”
怔怔地放开了手。
妙妙累得精疲力竭,翻了个身解脱般地仰躺在了地板上。
慕声冷眼看她,少女枕着一头散落的凌乱长发,微微阖着眼,长睫轻轻抖动,两颊红得反常,显见是中了严重的……媚香。
他犹豫了一下,推了推她:“喂。”
凌妙妙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眼里水光粼粼,半是渴望半是哀求,声音都走调了:“别……别碰我。”
教她这样看一眼,慕声方才碰到她的指尖都像是被火燎到似的烧了起来,心头邪火猛蹿。
刚才她自己贴上来,现在却这副模样,倒显得他要对她怎么样似的。
门外夜色深沉,幻境与实境虚幻缠绕,少女就这样脸颊绯红地躺在一群姿势各异的欢喜佛中间……
心思一飘,便要分神压制,一分神就止不住地烦躁起来,戾气横生。
一路走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能这样干扰他……
眸光落在她身上,凌妙妙已经半挣扎着坐起身来,理顺了头发,绣着杭菊的白纱裙摆上倒映最纯洁的月色,而脸上……是最动人的媚色。
心中暴戾迅速被荡平,转瞬变成空荡荡的躁。
不行。
他心中隐约有个慌乱的猜测:如果此时不快刀斩乱麻,从此以后,事情将不为他所控。
他将变成什么模样,自己也无法预测。
他拿手撑着站起身来,放了收妖柄,钢圈莹莹闪光,浮在空中,犹如打头阵的将军。
普通的少女的人生,与他们光怪陆离的生活千差万别,本不该有交集,他早就有一千个一万个丢下她的理由。
离开,现在必须离开。
他迈步,突然横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袍角。
凌妙妙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挣扎,只记得自己下意识地拉住了就要跑路的慕声。那其实也不是害怕,是被他丢在大街上太多次的后遗症。
黑莲花确实阴晴不定,可比起在这个世界上手无寸铁的自己,到底是块免死金牌。
慕声久久没有发声,妙妙用尽全力睁眼一瞧,恰对上他漆黑的眼眸。
那双黑润润的眼睛毫无笑意,似乎在认真地做抉择,严肃中带着混乱的茫然。眸子里如冰雪覆盖原野,白茫茫一片毫无生机。
她心里猛地一惊,随后慢慢松开了手。
她毕竟不是慕瑶,不是慕声心中唯一不可替代,即使上一秒再谈笑风生,患难与共,也不过……也不过只是……
算了吧。
她抽回手去,以全身的力气翻了个身背对慕声,将自己揉成一团。
总归在书里,佛堂幻境一节,她、柳拂衣、慕瑶都在,即使被丢在这里,想来也会有旁人来救。
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她死死闭着眼睛,心想,我戏份重得很呢,不稀罕求没良心的人!
慕声见她放手,心里猛地一空,一种从未有过的烦躁感顿时漫上心头,脑中再次混乱一片,脚步像黏在地板上似的,怎么也提不起来。
凌妙妙的五感迟钝得厉害,没注意翻身时,袖中掉出一截巴掌大的物什,噼啪一声跌在大理石地板上。
慕声一怔,弯腰捡了起来。
是做了一半的竹蜻蜓,竹节处的倒刺被细细打磨平了,翅膀一半纤薄精致,边缘薄得如刀刃,另一半还是整块材料,没来得及雕刻。
“慕声。”
他猛地一怔,只看得见女孩侧眼一丛浓密的睫毛,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出异样,“往后别让那水鬼耍得团团转了,与其听它瞎掰,倒不如直接去问你姐姐。”
“……”
她有气无力地抬抬手指,宛如躺在美人榻上歇息的老佛爷,语气相当轻蔑:“说完了,滚吧。”
凌妙妙的冷汗已经打湿眉毛,小腹痉挛,媚香入骨,眼角已经染上嫣红颜色,她勉强端着念完装逼的台词,下一秒就一头堕入无限黑暗中。
慕声茫然望着她,手指下意识地沿着竹蜻蜓的杆儿抚摸下去,摸到几道刻痕,对着光一看,由上到下一笔一凿地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子——期——”,再往下,不知是个甚么东西,糊成一团。
他面无表情地摩挲着,辨认出来,那是个被人胡乱涂掉的桃心。
又似乎是觉得这样羞愤地对待桃心粗鲁过分,于下面又耐着性子刻了小小一朵五瓣花。
梅花。
“我帮你改一改,做好了还你——”
做好了还你,子期。
骤然间,胸口一阵奇异的尖锐疼痛,就好像这几道刻痕,刀刀都是一笔一划刻在他心上,又深又重,直迸溅出一路血珠。
凌妙妙迷迷糊糊醒来时,惊讶地发觉自己趴在慕声背上,鼻端是他领子里飘出来的一点若有若无的梅花香。
黑莲花这一路走得有些狼狈。凌妙妙这人,看起来纤纤细细,背在背上倒真是不轻,像座山一般压着他,压得他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收妖柄银光闪闪,在前开路,左右泥塑像咧着血盆大口,一丝不挂地往上扑,还未近二人的身,便被钢圈打得泥土迸溅,化成一摊淤泥向下滑去。
前方黑压压的一片,不知有多少“欢喜佛”拦路。地上的妖物的鲜血汇成小溪,他踏着泥泞尸首而过,简直像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原里。
凌妙妙天灵盖剧痛,缓了很久才觉得才天旋地转地回了神,发觉嘴里含了一枚圆溜溜的珠子,闻不到先前那股浓郁的花香味了。
这是什么?
耳边嗡地一声:“系统提示:物品【竹蜻蜓】已使用。提示完毕。”
凌妙妙一怔,旋即心痛如绞:辣鸡系统,怎么还没刻完就给用了?
兴善寺已非兴善寺,长长的甬道厉鬼伏于两侧,发出喋喋怪笑声,泥菩萨眉间生妖气,脚下都是邪魅。
慕声的脸动了一下,长长的眼睫低垂,在微微侧头观察凌妙妙的脸。
她立即闭上眼睛装晕。
慕声的耐性被耗到极致,既然背上的女孩人事不省,他也无需再顾忌什么。
左手一沓符咒一字排开,悬浮于空中,咬破右手食指,先在妙妙唇上轻轻一点,再以沾鲜红血液的手指为笔,从右向左,飞速写过去。
妙妙让他点了一嘴血,不小心吃进去一点,舌顿时尖盈满了带着异香的甜腻。
天,居然有人的血是甜的……
那些水鬼要血,不会是把慕声的血当了蜂蜜吧……
胡乱想着,下意识还想伸出舌头去舔,慕声猛地回头,狠狠道:“别吃。”
话音未落,血字已经划过十来张黄纸,笔锋狠狠一顿,手指离开,那些符咒重重抖动几下,像被撒开的纸牌,骤然朝四面八方飞去。
登时,狂风呼啸,硕大的兴善寺宛如被风吹动的纸房子般,鼓胀胀地兜住了风。门窗剧烈摇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巨大的佛像发出嗡嗡的震颤声,贡品桌上的烛台、香炉,骨碌碌地滚落一地。
红光骤然绽开,伴随着躯体炸开撕裂声,无数喑哑尖利的声音此起彼伏,宛如有几百个人努力摇晃着快散架的老旧架子床,让人心头发颤。
二人的头发和衣袖被狂风吹着,飘在空中荡漾不止。
凌妙妙小腿肚子打颤,闭上眼睛,只能听到耳边呼呼的风声。
记忆仿佛回到了宛江船上那一日,少年浮在空中,衣袖如蝶翅伸展,红光满室,烫得人眼皮发痛,连风声都仿佛杀戮的刀子。
反写符。
她不看慕声的脸也知道,他又使邪门歪道了。
第43章 魂魄与檀香(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