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声忽然笑着打断:“老虎小时候像猫,大家不过看个稀奇,不会真把它当猫儿养。我也不喜欢,看来公公又白跑一趟了。”
“那……真是可惜了。”老内监的笑略有迟疑,不过很快便找到了台阶下,“太妃娘娘嘱咐了,若是您不要,咱家便给端阳帝姬送过去。”
“多谢公公了。”
徐公公露出一个十分亲和的笑,抱起了桌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小团子,眯着眼冲二人点头示意,迈着小碎步离开了。
慕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白色中衣外,囫囵披上的衣袍半拖在地上,像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混混沌沌刚睡醒,敷衍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眸光却不含一丝温度。
许久,他转身慢慢走回床边:“你一点也不心软。”
凌妙妙不以为意:“你觉得救它的嫔妃心软吗?杀母夺子,那不是悲悯,是残忍。”
慕声的步子猛然一顿,太阳穴仿佛炸开一朵浪花,一波扭曲的痛楚猛然侵袭过头颅。然而只是一瞬间,还未等人识别出来源,便如浪潮转瞬褪去。
他慢慢撑着床坐下来,拉开被子躺了下去,扭头盯着凌妙妙还带着细细绒毛的侧脸。
她与世上所有的少女一样天真而庸俗,命如草芥。可是她又不太一样,一举一动都遵循某种执拗的规律。
她可以不断变化着行动的姿态,不断贪生怕死地妥协,可是他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些妥协都只是表象,她是绝对不会迷失道路的。
凌妙妙是软体动物,死而不僵,不像他。
“老虎或猫有什么分别吗,讨得了人的欢心不就行了?”
她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他忍不住去试探。
天气很热,副本走得很慢,凌妙妙需要不住地克制自己上浮的肝火:黑莲花总是变着法儿地想要与她探讨人生,还往往是以打哑谜的形式。
她谨慎地想了想,答道:“欢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得到满足的东西,但真心实意的喜欢不是。你真心实意喜欢猫,应该是喜欢是它既能被人抱在怀里,又不完全附主的个性,所以你宠它宠得心甘情愿;如果你喜欢的是虎,那就是喜欢它的残忍和野性,即使被它撕咬吞吃,你也会毫无怨言。”
“如果养着小老虎,只是看它没有齿爪,没有反抗能力,占有了它,主宰着它,看着老虎变成猫的笑话,心里又害怕着有朝一日它会反咬一口,所以防着它,忌惮着它……这就是叶公好龙。”
她低头看着慕声半闭上的眼睛,心里一阵挫败。
把人都说睡着了……
她抽出了褥子下面的团扇,在他脸上轻柔地扇风,嘴角又止不住地挑起来,自语道:“我讲得真好,真棒,就该录下来。”
谁料慕声骤然睁眼,一把捏住了她的团扇,眼睫下的眸子漆黑:“那你喜欢老虎还是猫?”
凌妙妙挣扎了一下,怂了:“猫。”
慕声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讥诮:“果然,软糯的,无害的,可爱的……”
“这你就说错了。”妙妙抿嘴笑了,语气轻得像午间情人的窃窃私语,眼底都沁出晶亮亮的笑意,“我选猫,不是因为它柔软好掌控,是因为我还没有遇见能让我甘心被吃下去的老虎。”
“啊——”
“帝姬,帝姬!”
白影猛地站起来,像是喝醉了酒的人,东倒西歪地、径自朝墙壁上乱撞。
整个凤阳殿被尖叫声贯穿,午睡的丫鬟们头皮发麻,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连爬带滚地走到了内殿,只见端阳像是发疯一样捂住双耳,踉跄着奔逃,不住发出恐怖的叫声。
佩雨紧紧追在她身后,脸都吓白了:“帝姬,帝姬醒醒!”
端阳嗓子喊得沙哑,骤然脱力,被佩雨扑了个正着,小侍女用整个身子环住了颤抖的帝姬,两个人一起慢慢滑坐在角落。
“神女,神女……”端阳嘴唇发白,不住地哆嗦着,齿间溢出了断断续续的话。
“殿下说什么?”凤阳宫的所有人一齐跪坐在端阳身边,裙摆落交叠着在地上,像一群瑟瑟发抖的白兔,努力想要听清楚她含糊的言语。
“又来了……”端阳茫然抬起头,眼泪不住地溢出眼眶,崩溃地大哭起来,“你们快告诉他我不是!我不是!”
微微泛黄的纱布轻柔地包裹住端阳的耳廓,老太医年逾七十,一双宛如枯树皮的手布满斑点,微微颤抖:“帝姬只是受惊过度,已无大碍。”
赵太妃一颗心悬在嗓子眼里,此刻才落下来,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赵太妃头上一只金步摇,细密的流苏垂在眼尾,厚厚的粉遮不住鱼尾纹和下垂的眼袋,锦衣华服不能阻止她由内而外的疲倦。
短短几日,这个悉心保养、总是要争一口气的女人一下子浮现出了颓丧老态。
脱离梦魇的端阳帝姬面无表情,像个失魂的木偶人一样坐在贵妃榻上,脚边跪着凤阳宫当值的四个宫女。
佩雨跪直身子,轻轻摇晃着端阳的手臂,哭得满脸泪痕:“帝姬,帝姬你说说话呀……”
“现在的情况,诸位也看到了。”赵太妃的目光从女儿身上收回,扭过头的瞬间,她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眼中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狠意。
“当日在兴善寺,慕公子说,帝姬梦魇乃是檀香的问题,陈太医也证明了这一点。”她的目光不带任何感情地划过慕声的脸,被他轻易地躲了过去,“现在,帝姬一未去兴善寺,二未接触檀香,为何还会做这种噩梦?”
她的尾音猛然沉下来,带着兴师问罪的压迫感。尽管话是冲慕声来的,可是脾气却撒在了柳拂衣和慕瑶身上,让凌妙妙有种错觉,觉得她似乎有些忌惮慕声。
慕声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面色丝毫未变。柳拂衣淡然接过话头:“前些日子,我曾经叮嘱帝姬,将进寺所穿衣物全部更换,不知道……”
一旁跪着的婢女接道:“奴婢们依照柳方士言语,将那些衣物全部剪碎焚毁了,现在帝姬身上穿的,里里外外都是新的。”
柳拂衣点点头,不做他语。
“柳方士。”赵太妃似乎有些急了,以护甲啪啪地扣了两下桌子,“十多日了,天之贵女让不知什么东西缠得生不如死,这东西就查不出来了吗?”
凌妙妙冷眼看着赵太妃半是试探半是真的怒火,心想:这女人活得好累。
慕瑶眼里揉不得沙子,刚要开口,却被柳拂衣阻住,他平静地睨着赵太妃的脸:“我们查证数日,有个猜想,需要取证于娘娘。”
赵太妃抬手,不动声色理了理发髻,那手有些发抖:“你说。”
“等一下。”少女尖利的声音。
“等一下。”慕声的声音同时响起。
众人回头,慕声无辜地一笑,指着跪在地上的佩雨:“我是看那位姑娘似乎有话要说。”
赵太妃有些诧异:“佩雨,你要说什么?”
佩雨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了赵太妃的腿:“娘娘,娘娘给帝姬做主,帝姬是让人陷害的!”
赵太妃的表情一秒钟变得紧张而狠厉,一把攥住佩雨纤细的手臂:“谁?”
佩雨抹了一把眼泪:“帝姬虽然没有接触檀香,可是今日室内点了安神香,奴婢自小熟悉香料,初点上只觉得味道有些奇怪,现在才想明白,一定是那香料里加了东西。”
赵太妃急促喘息着,脑中闪过无数思绪,声音沉稳下来:“那香是谁管的?”
地上跪着的宫女们七嘴八舌地接道:“是佩云姐姐管着的。”
“佩云……”赵太妃眸中露出一丝迷茫,旋即变成了狠厉,“来人,去取凤阳宫里点剩下的安神香,把佩云也给本宫压过来!”
慕瑶看着场面越来越混乱,想要辩解什么,却被柳拂衣拉住,他温润的侧脸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镇静地做了个口型:“静观其变。”
侍卫宫女一齐出动,脚步杂乱起来,赵太妃一动不动地坐着,桌上的茶一口未动,已经冰凉。
不一会儿,脸色苍白的佩云便被扭了过来,粗暴地推到了地上:“跪下。”
佩云惶惑地抬起头,正对着赵太妃阴沉沉的脸。
“娘娘,这香里的确掺了致幻的草药……”陈太医颤颤巍巍地开口,“跟上次檀香中验出的,是同一种。”
“贱人!”一巴掌带着猛烈的凉风,拍到了佩云脸上,她整个身子被巨大的力道带飞出去,狠狠倒向一侧。
赵太妃气喘连连,旁边的姑姑急忙抚着她的胸口,为她仔仔细细顺气。她的指头几乎要戳在了佩云额头上:“说,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暗害帝姬!”
佩云嘴角已经被打破了,许久才缓过神来,迷茫的眼里慢慢浮现出无措的哀意:“奴婢……奴婢没有害帝姬……”
“娘娘别听她狡辩,佩云一早就跟凤阳宫外的人鬼鬼祟祟地勾搭上了!”一个小宫女愤愤插嘴,另外两个也急忙附和,“是啊,都是我们亲眼看见的,今天中午还听见她和一个人说话,他们在背后说帝姬不懂事,那个公公还说,还说可惜佩云‘没有做娘娘的命数’!”
此言一出,满室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慕声:“你喜欢老虎还是猫。”
妙妙:“……猫。”
慕声:“喵呜~”
妙妙:“……”
妙妙:“我选猫,是因为还没有遇见够可爱的老虎。”
慕声(伸爪):“……嗷呜!”
第35章 帝姬的烦恼(十)
“娘娘……”赵太妃脸上的神色似哭似笑,带着浓重的讽刺腔调重复了一遍。
三十年混迹深宫,多少女人使尽浑身解数,沉沉浮浮,就为了一句“娘娘”,从前她也是这其中的一个,现在,她的时代已经过去,早有新人粉墨登场。
佩云一向话少,此刻脸色发白,毫无辩解的意愿,眼泪顺着红肿的脸颊,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
小宫女们的恐惧全部爆发出来,成了争前恐后的揭露:“娘娘为帝姬做主啊!那公公不怀好意,佩云一定是有什么阴谋!”
“放肆!”赵太妃抄起茶杯砸了过去,哐啷一声碎在美人榻边,几个小宫女吓得一时失声,片刻后瑟瑟发抖地将头叩在了地上,活像是埋头在沙地里的鸵鸟。
赵太妃眼眶发红,含着无限不甘和委屈,胸脯剧烈起伏着:“陛下身边的人,也容你们置喙?”
闻言,几张带着稚气的脸花容失色。
苏佩云跟在端阳帝姬身边五年,是凤阳宫资历最老的宫女,在此之前她伺候在御前。如果说她与宫中内侍交换信息,最大的可能,那人就是原先的同事、天子身边的内侍。只是她做事躲躲藏藏,畏手畏脚,引人不得不往坏处想。
这道理,小宫女想不明白,赵太妃却深谙其中可能。
佩云会有那么大胆子公然害端阳帝姬?如果她背后的靠山正是九五之尊呢?
“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了,皇儿还是记挂那件事。他自小坎坷,不亲本宫,我也认命。”赵太妃含着眼泪笑着,显得愤懑又悲凉,“当年那事情是因我而起,冲我来不行吗?敏敏还小,他怎么能拿自己妹妹开刀!”
“娘娘!”尚宫姑姑顺气的手已经有些抖了,抓住了失态的赵太妃的衣襟,企图阻止她再说下去,“娘娘,消消气吧。”
柳拂衣和慕瑶对视一眼,沉默地看着这场混乱的皇家恩怨。传说中,赵沁茹出身名门贵族,自小身娇体贵,入宫后又做了跋扈宠妃,先帝为她摘星星摘月亮,唯有一点意难平——没能把她扶上皇后的宝座。
但她一直觉得自己才是最后的赢家,因为先皇后无子,她生的儿子养在无子的先皇后名下,顺顺利利地继承了大统。
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这位年轻的天子被先皇后培养成了另一种人,与她不同的人——一个光风霁月、爱憎分明的高位者,他对待亲生母亲的态度非常暧昧,他始终保持着礼貌和客气,客气得有点生疏。
甚至,先皇后去世以后多年,赵太妃也始终没能做成皇太后。
从前宠冠六宫,也不过是天子之妾;现在母凭子贵,富贵泼天,却终究只是个太妃。
甚至她生养的女儿,他嫡亲的妹子,也不过顶着一个天子宠爱的帝姬名头,没有一天享受过哥哥亲昵的对待。
她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疯狂?
赵太妃望着佩云,仿佛透过少女消瘦可怜的一张脸,看到儿子陌生而厌弃的眼神,她的声音里带着肃杀的狠意:“给我压下去,关进天牢,不许给她吃喝,也不能让她寻短见!”
站着、跪着的诸人敛声闭气。她们隐约知道,今日过后,一场大战即将拉开。苏佩云只是个引子,一旦儿子前来找母亲要人,就到了这场根深蒂固的矛盾最终爆发的时候。
“娘娘……”被侍卫粗暴架起来的佩云忽然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沾满了散乱的发丝,脸颊高高肿起,“佩云在帝姬身边五年,一直将帝姬当做自己的妹妹一般爱护,事情不是我做的,更不是陛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伴随着侍卫的叱骂和清脆的耳光声,渐渐消失在门外。
柳拂衣身边一声轻微的衣袖摩挲声,慕瑶趁乱悄悄地离开了人群,走到了太医身边,捻起一小块安神香,细细分辨。
慕瑶的头猛地抬起,想要说些什么,柳拂衣冲她摇了摇头。
主角团之间相当默契,几个眼神来回,已经明了对方的心意。
按兵不动。
“母妃,这是……怎么了?”坐在贵妃榻上的端阳帝姬,休息了两个时辰才像是回了魂,小心翼翼地开口。
“帝姬,帝姬你可吓死我们了……”佩雨一下子抱住端阳帝姬的小腿,“是佩云用香料暗害你,已经被娘娘关进牢里了。”
端阳娇嫩的嘴唇动了动,眼中迷茫,待听到佩云被拖下去了,闭了嘴,迷茫变成了转瞬即逝的伤感。
柳拂衣走到端阳面前,神情关怀:“殿下感到舒服些了吗?”
端阳脸上迅速浮出一朵红云,神情变得鲜活灵动起来,“好多了,谢谢柳大哥。”
“嗯,好好休息。”柳拂衣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感觉到一道紧张的目光地闪电般地落在他的手上,他回过头去时,佩雨和其他两个小宫女垂着脑袋,安安分分地跪在地上。
柳拂衣扫视一圈大殿内,整了整衣角,端阳贪恋的眼神跟着他,见到他慢慢地走回慕瑶身边,眼里那束光慢慢熄灭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让各位看笑话了。”赵太妃使了个眼色,早有人收拾好了地上的碎茶盏,宫女以梨花木托盘捧了新的茶水来,恭敬地摆在案上。
柳拂衣低眉细细抚摸自己的掌纹,宛如一幅公子如玉的画卷,保持沉默。
一道清脆的声音传出:“我们一路走来,打探到许多有趣的市井传闻。长日无聊,若娘娘和帝姬不乏,我们凑在一团聊聊天如何?”
一双双眼睛都看向凌妙妙。
说话的人梳着双髻,翠绿衣衫轻薄娇俏,一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半掩在绣着五瓣梅花的白纱团扇背后,笑容带着民间小儿天真的憨气,即使用语过分亲昵,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僭越。
“好啊好啊。”端阳帝姬率先拍着巴掌答应下来,叫人搬了个蒲团过来,十分接地气地挤在了赵太妃身边。
因为凌妙妙一直与慕声走在一起,看似不构成威胁,端阳对她的印象一直不错。她似乎已经走出了噩梦的阴影,兴奋的冲佩雨几个摆摆手,“你们下去吧。”
佩雨面露忧色,三步一回头地退了下去。
宫人贴心地掩住门,将聒噪的蝉鸣挡在外头,格栅外隐约可见绿浪翻滚,是夏日青葱。
赵太妃仍然有些心事,摆摆手,无声屏退了打扇的姑姑。
门扉内只剩下几人,赵太妃低头抿茶,步摇垂下的多股流苏轻轻摇晃:“现在可以说了吗?”
“母妃……”端阳有些吃惊。
“你先别说话。”赵太妃静静地看着慕瑶,没有什么心思再与主角团演戏,“本宫对慕家有些了解,捉妖世家,嫉恶如仇,一旦查案,必然负责到底,不会姑息,对吗?”
慕瑶上挑的眼睛抬起,那双眼睛清清明明:“是。”
“本宫用玉牌召你们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勾起嘴角,脸色称不上好看,“你们想要问什么,便问吧。”
慕瑶在桌上放下一小块焦黑的香料:“娘娘以为,帝姬的噩梦只是迷幻香的功劳?”
端阳回头看着母亲的脸,目光充满震惊。
“这样吧。”慕声忽然开口,漆黑的眸中带着笑意,“我们今日的闲聊分作两个部分,帝姬先来,说完请摆驾回宫;后半部分,留给你母妃参与。”
端阳先时看慕声,只觉得他模样俊俏又礼数周正,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公子,万万没想到他说话竟然不顾尊卑,憋红了一张脸:“你!”
赵太妃却按住了她的手,沉声道:“就这样吧。”
柳拂衣亲手为端阳斟茶,用双手推到她面前:“我们今日问帝姬的话,都关乎帝姬以后的安全,请帝姬知无不言。”
果然,端阳的火刹那便被心上人的茶浇熄了,笑着端起来羞涩地抿了一口,“那是自然。”
凌妙妙悄悄瞥着身旁慕瑶紧绷的嘴角,有样学样地做了个同款,眼睛紧紧地盯着柳拂衣,甚至还夸张地握紧了粉拳,夸张地展示了面对情敌时的咬牙切齿。
慕声望过姐姐,余光又瞥见一脸苦大仇深的凌妙妙,带着冷意将头扭向窗外。
柳拂衣耐心地等端阳喝完茶:“得罪了,请帝姬回想那个噩梦的具体内容。”
端阳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呼吸急促起来,求救般地看着母亲,岂料赵太妃强硬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眼底的神色不容辩驳:“敏敏,好好想。”
“我梦见……我梦见我在兴善寺里。有一群人,一群人……叫我‘神女’,说他们等我很久了,要我跟着他们走。”
听到“神女”二字,赵太妃眉心一跳,咬紧了牙关,勉力地绷住了情绪。
“然后呢?”
端阳似乎有些头痛,用手轻轻锤了两下鬓角:“……我跟着他们一起走,走了很远,路过了麦田,又回到了兴善寺。”
几个人相互交换眼色,柳拂衣不动声色地引导:“你有没有发现,兴善寺有什么变化?”
“变化……”端阳点点头,眼神中充满疑惑,“兴善寺似乎跟我来时有些不大一样……寺前有许多人,都跪着,说‘神女已至’,要开始什么……仪式。”
赵太妃的手不易觉察地颤抖起来,鬓边开始生出冷汗。
“再然后呢?”
“再然后……”端阳忽然咬紧牙关,脸色潮红,眼神闪烁着,恐惧又难以启齿,“本宫不想说了!”
“敏敏……”赵太妃闭了闭眼,握住了女儿纤细的手腕,“此处没有外人,你说出来。”
端阳含着眼泪,仿佛这段回忆是奇耻大辱一般,咬牙道:“我进到大殿里面,看见了,看见了许多泥塑的佛像,有男有女,正在,正在……”
“正在行欢好之事?”慕瑶声线清冷,让人觉得灵台清静,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恶念。
端阳目光怔忪,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第36章 帝姬的烦恼(十一)
大殿内忽然变得很安静,端阳帝姬的脸通红,眼里泛着水光,不敢看柳拂衣的脸。
赵太妃的神情有些古怪,左手和右手交握,尖尖的护甲扎在手背上,也似乎全无知觉。
许久,慕声打破了沉默:“然后呢?”
他的声音很冷静,甚至冷漠,似乎全然游离在帝姬羞愤委屈的情绪之外,不受任何干扰,也不带任何怜惜,慕瑶有些吃惊地抬起了头。
端阳眼中的委屈和愤怒更甚,气得直抖:“你大胆!”
凌妙妙暗中碰了碰慕声的手臂,想让他收一收那不合时宜的微笑,“殿下别怪慕公子唐突,他是心急,我们要知道实情,才能保护你啊。”
柳拂衣颔首,身子前倾:“妙妙说得对。殿下不要有顾虑,这里没有外人。”
端阳这才被安抚下来,有些委屈地一咬牙,痛苦地回忆道:“然后……然后他们将本宫绑在柱子上,当着……当着那些些菩萨的面,掐住我的脖子……”
噩梦的结局,是泼天的红云。在阴暗空旷的大殿中,火龙沿着每一道梁、每一只立柱快速蔓延,浓烟滚滚,刹那间便笼罩了视野,红云吞没了地上姿态各异的菩萨,泥塑像上的表情泛着诡异的红光,所有的人声化作喋喋怪笑,夹杂着哭喊,带着浓烈焦味的热气,将大殿变作巨大的蒸笼。
而她,就是蒸笼中的祭品。
带着火星的横梁猛地掉落下来,在窒息的痛苦中,从脚上的炙热开始,一寸一寸皮开肉绽。
眼前扼住她脖子的人已经化作一团火,身体不住地发出可怕的“噼啪”声,他的声音听起来和鬼叫差不了多少:“神女,我们为众生献祭。”
“就是这样。”端阳一双大眼睛赌气似的瞪着慕声,肩膀却因为记忆中的恐惧而微微发抖,“你满意了?”
“多谢殿下的配合。”慕声微微一笑,笑涡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仿佛这些世俗常情,他一点儿也不曾懂得,“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端阳的脸色气得发紫,回头急切地想让母亲给自己主持公道,却意外地发现赵太妃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慕声的表现,她维持着左右手交握的姿势,神情复杂地瞪着桌面,鬓边竟然生出了许多冷汗。
“母妃!”她嗔怪着推一下她的手臂,不料赵太妃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幕后:“来人,送帝姬回宫!”
从头到尾,母亲连看她一眼都没顾上,端阳心里突然有些惶恐:“母妃……”
赵太妃几乎是架着她的手臂将她用力往外推,声音很低,“敏敏,你先回去,这件事情,母妃会替你解决好。”
“可是我……”
“还不快去?”她瞪着尚宫姑姑,骤然提高了声音,尾音尖利得有些变调。似乎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将头扭向柳拂衣,近乎以命令的语气嘱咐他,“烦劳柳方士送帝姬一趟。”
殿门轻轻掩上。圆形格栅窗前有张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块造型别致的太湖石香炉,两股细细的烟气从中盘旋升起。
赵太妃端起了茶杯,袅袅的白雾挡住了面上表情:“慕方士方才说,此事并不只是迷幻香的缘故,本宫想知道,各位的依据是什么?”
慕声半垂着眸子,指端玩弄着白瓷托盘,并不作答,像是没听到一样。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慕瑶隐约感觉到弟弟入皇宫后的表现有些奇怪,以为他是耍小孩子脾气,无心去问,淡淡补充道:“我们没有什么依据,只凭经验来说,迷幻香之流比起冤魂作祟,不过是小伎俩。”
赵太妃的脸色彻底变了。
慕瑶的神色平板无波,眼角下的泪痣显出与她庄严神色不相衬的娇艳:“娘娘,按殿下所说,她梦中第二次返回的兴善寺,是……”
“这件事的确跟本宫有关。”
慕瑶的试探被赵太妃强硬的语调打断,她不动声色地闭了嘴。
“敏敏说的那个’神女’,十年前本宫就曾听说过。”她抬起头吐出一口气,表情中有一股狠意,仿佛下定了决心,“慕方士,本宫将自己的秘密全部告诉你们,慕家定会将此事解决,对吗?”
慕瑶皱了皱眉,隐忍许久,还是好涵养地答道:“是。”
慕声的手指停住了,无声地抬眼,摆出了一个洗耳恭听的坐姿。长睫乌黑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唯恐天下不乱的兴趣。
但凡涉及到慕家名声,他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凌妙妙心想,赵太妃气成那样还没忘记支开柳拂衣,可见她的缜密心机已经渗入了骨子里。现在殿中只剩下了慕家人,为什么她还不提曾经请慕怀江和白瑾封印兴善寺的事情?慕瑶这个亲生女儿,居然也一点风声也不知道。
确实有些古怪。
“十年前,先皇后病重,本宫从太医那里打听到了消息,她能不能捱过那个冬天都很难说。当时宫里唯有本宫最得先帝宠爱,她没有一儿半女,可我却儿女双全,敏敏也已经六岁,身体健康。对于本宫来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言语。
“成败在此一举。”慕声不阴不阳地替她补全。
慕瑶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些,慕声冲她露出个温顺又无辜的笑容。
赵太妃脸色很黑,但没有反驳什么,接着道:“十年前,本宫信佛已久,先帝对本宫多有怜惜,在城郊建立了兴善寺,取兴国、扬善之意,适逢皇后病重,本宫便自请入寺为其祈福。”
“敢问娘娘,烧香拜佛灵吗?”慕声状似无意地插了一句,这一次慕瑶和妙妙都没拦他,而是随着他的发问,一起竖起耳朵听着赵太妃的回答。
“怎么不灵?当初本宫生敏敏的时候,全靠佛祖庇佑……”她似乎意识到说得有些多了,闭上了嘴。
这就对了。
赵太妃礼佛之心诚,基于她对这种信仰的盲目信任,是出于对自身利益寻求保佑的狂热。她对佛学的了解其实不多,作为宠妃,她几乎没有理解过佛经释义,行为举止也浮于表面,实在谈不上通禅。她心诚的表现,不过是花大价钱建造一座豪华的皇家寺院,以及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像暴发户一样疯狂捐赠香火。
她在尘世有所求,寄托于佛,并不曾在意自己内心的愿望是否世俗。
这样一个叶公好龙的赵太妃踏入兴善寺,究竟是为皇后祈福,还是祈祷皇后快点死掉以便于自己上位,谁都不知道。
“兴善寺建好第三日,天竺国来了一队教众,远渡重洋来讲经。十年前,佛教在我朝兴盛没多久,阖宫上下只有本宫因为娘家赵氏的关系对其有所了解,先帝事务繁多,兴致缺缺,就让本宫引那群人如兴善寺安顿,顺带听他们讲经。”
“为首的那人姓陶,叫做陶荧,看起来很年轻。他自称是华国边陲人,长在天竺国婆罗门,受佛法熏陶,不惜远赴重洋来普渡众生,路上遇见许多流民,那些流民受他感召,都自愿成为信徒,于是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了长安。”
慕瑶和慕声对视一眼。
“他们一进来,沐浴焚香,三跪九叩,日夜不眠不休地念经,随后陶荥对本宫说……说他以金刚之目,看出本宫的命格本刻薄,幸得神女托生于腹中,遂能扭转乾坤,得了凤命。他报出来的神女生辰八字,与敏敏分毫不差……讲经只是托词,他们其实都是为膜拜神女而来。”
凌妙妙有些听不下去了,扭头一望,慕瑶和慕声的脸色也一言难尽。
十年前,佛教刚入华国没几年,因为信仰的人不多,规矩、经文都是断断续续传来,教众良莠不齐,浑水摸鱼的不在少数。什么佛教徒,还能带看面相、算命格的?
帝姬的生辰八字,只要买通宫人就能打听。只怕是南郭先生碰到了附庸风雅的赵太妃,利用了她急切想要做皇后的心,糊弄了她。
慕瑶并未揭破,只是问道:“娘娘信的是密教?”
赵太妃的眼角闪过愤恨之色,脸色格外不好看,端茶杯的手都有些不稳:“当时……当时本宫还不知道那是密教,只以为是真传。”
密宗与显宗相对,都是古老的佛教宗派,其中,密宗多半带了些特殊色彩。相较于显宗“广示天下”教义,密宗提倡的是口耳相传、密不示人,也因此,这一派经历了曲折的传播,最后几近灭绝。
密教最具代表性的一点,是在显宗提倡禁欲的情况下,对男女之事毫不避讳。
帝姬在梦里看到菩萨泥塑也玩起活春宫,显而易见是密宗。何况陶荧说自己是从婆罗门来——密教正是由婆罗门教和大乘佛教合并而来。
只是,陶荥和这些人,究竟是否就真的是密宗教众呢?
慕瑶点点头,示意赵太妃继续。
“本来,本来本宫也是半信半疑。”赵太妃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可是那个陶荧一连预测几件事都不出错,他说皇后枯木逢春,她就真的熬过了冬天;说本宫二子失一,我那几日将皇儿看得紧紧的,没想到……”她表情微微扭曲,是一个怨恨的表情,“没想到所谓的‘失’,是让病愈的皇后要了去。”
皇后九死一生,彻底放弃了生育的想法,她极聪明地利用国母的身份,将宠妃唯一的幼子养在身边。
自此,赵太妃的孩子注定成为储君,可他名义上的母亲,却成了别人。
“本宫在宫里不能哭,不能怨,甚至只能对着皇后谢恩……”她齿缝中溢出几声冷笑,“本宫忍不住去问陶荧,敏敏不是神女吗?那他说的凤命,究竟何时到来?”
赤金佛像玉观音究竟有没有灵,贪恋着世俗权贵的人说不清楚。但如果……有一个百试百灵的活佛在面前,你能忍住不去相信他吗?
第37章 魂魄与檀香(一)
“柳公子,我母妃没事吧?”端阳帝姬青色的裙摆轻轻擦过青灰色的莲花砖,她一出门便想方设法支走了尚宫姑姑,换得跟柳拂衣同行的一段珍贵的路。
她没敢直视柳拂衣的眼睛,刻意挑起的话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放心吧,不会有事。”柳拂衣笑容清浅,他说话时惯于注视着对方,眼睛里的真诚令人难以抗拒。
端阳飞速地瞥他一眼,声音越发柔和了,“那就好……”
临到凤阳宫前,年轻的帝姬还想要与心上人依依惜别一番,谁料殿门猛地从里到外推开了,大头娃娃似的宫女一头扎了出来,乳燕投林般扑向了她,“殿下!”
“佩雨?“端阳看清人影,心中郁闷极了,“怎么了?”
佩雨挽起端阳的手臂,一脸忧色:“殿下受惊了,外面热,快进来消消暑。“又冲柳拂衣灿烂地一笑,“烦劳柳方士。”
柳拂衣站在远处,安静地打量佩雨一番,知趣地告退,端阳面上立即显出失落的神色:“柳公子……”
柳拂衣转过身来,耐心地听。
“我,其实我……“她有些犹豫。
端阳不明白。那些世家公子,总是像苍蝇一样围着她转,有时她多给谁一个眼神,都会被解读成偏爱。她向来讨厌这些自以为是的人,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明她都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他好像一点也不懂似的。
他越是彬彬有礼,她越着急,即使她知道,此刻不是最好的时机。
柳拂衣望着她黑亮而迟疑的眼眸,慢慢地展出一个有些怜惜的笑容:“我知道。”
“你知道本宫要说什么?“帝姬站在原地反问,质疑和惊喜并存。
柳拂衣颔首,余光掠过了屋檐下表情焦虑的佩雨,劝道:“殿下进殿吧,当心中暑。”
端阳的眸中漫过一丝失落。
“陶荧对本宫说,只要神女归位,本宫的运数就会走上正途。”
慕瑶蹙眉:“神女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