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铃“咕”的一声笑了出来。
“天!见鬼了!”史流芳咕哝着,“今天老是跟鬼骂架。”
“你说什么?,温文随口问,他的兴致又来了:“来,我先载你们离开机场再说。”
他兴奋起来的时候,像足球大赛的那一粒球,滚到哪里都吸住人的视线和引起哗然。
他把车子开到机场大厦门前,让陈剑谁等人上了车,便离开了机场。
史流芳发现他把车子开得很慢,大概每小时不足五十里,而史流芳是开惯快车的。偏偏温文开的是保时捷。
——驾着这样一部跑车,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居然只开时速四十里,就像穿了道袍到了道场上却只准看书不许练武一般,使史流芳自脚趾痒到了手指头。
“你开快一些好不好?”
“不好。”温文气定神闲,“小心驶得万年车。”
后面一部老爷车居然超越了他们的车子,车里的人屑然还发出嘲弄的尖啸。
“快,超车!”骆铃也憋不住了。
“不,”温文慢条斯理的说,“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全你个头!”骆铃咒骂,“我渴死了。”
温文好像没听见。
骆铃见这一带多见树木少见人,数十码才有一盏澄黄的路灯,十分凄凉,不像香港的不夜天,到处歌舞升平、通宵营业,不禁埋怨:“来到这个鬼地方,唉!”
这回温文可不沉默了:“什么鬼地方?”
“不是鬼地方,”骆铃说,“这儿连鬼也没有一只。”
“谈起鬼,这儿最近倒是常常闹鬼。”温文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鬼?”骆铃和史流芳都来了兴致。
“你们信不信?”
“信什么?”
“你们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这回事吗?”温文试探的问。
“鬼,……有人说是很平常的东西,正如人存在于世间一般,也有鬼的存在,只不过人鬼之间,缺乏沟通的方式,一般来说,你走你的黄泉道,我行我的奈何桥就是了。”史流芳托了一托眼镜,说,“我有个好朋友,他认为鬼魂是一束电波,但通常一般人调不到收听它的频律,所以就见不到鬼,可是在特殊环境之下,例如喝了过量酒、在一个阴气特别重的地方、或精神失常的情形里,脑电波有了不同的震荡,就可以撞见了。”
“那是别人的意见,”温文说,“你自己的呢?”
“鬼只不过是第二种人,神也是另一种人。没有人,便没有鬼,也没有神了。换句话说,我们在蚂蚁的眼里,也是神。它们一只只排着队往前行,我们忽然拎起它们其中一只,它们也断不会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只同伴会不见了,如果它们跟人一样会思想,也一定以为有神明作崇。而人就是神。换句话说,我们可能也是‘蚂蚁’,有许多人未知的力量,或者第四度、第五度空间,我们人类根本没办法突破,而另一种人,可以控制时间,飞跃空间,甚至可以直接进入另一生命,脑波、感情里,那它就具备了‘法力’,是我们的‘鬼’或者‘神’了。史流芳越说越起劲,“所以没有人。就没有鬼和神。人类最宝贵的就是经验和知识,所以初民的神话最为丰富,山有神,海有神,日月水火无不有神。人对无知或未知的,便解释为神秘的力量,这力量通常都以鬼神称之。要是我们到现在还不知火山爆发的原因,当然会以为是山神在发怒;要是人类至今还未了解日蚀的原因,也会解释为天狗食月……”
“罗哩八嗦!”骆铃没心情听史流芳的宏论,“你说这儿最近闹鬼?”
“是。”
“闹什么鬼?”
“最近很多人都见过一个黑夜才出现的白色女鬼,然后都遇了祸,给一种奇怪的火活活烧死……”
“白色的女鬼?奇怪的火?”陈剑谁忽然问,“可否详细说明。”
“我也不明,因为我没见过。”温文努力搜索他脑里有关这方面的传说,“听说那是一个白色的女人,见了她之后,就会有一种妖火,那火又称作‘地狱之火’,是黑色的,又有人说,是没有颜色的,一旦沾上了,不把人烧成焦炭决不熄灭……”
他从倒后镜里看见陈剑谁在后座上陷入沉思。
牛丽生却又在呼呼大睡,鼻鼾声比他们的对话更响。
“你们这么‘板呆’,武功高强,”温文忽然兴致高昂,心血来潮的说,“可曾跟鬼交过手?”
略铃蹩着秀眉,“什么‘板呆’,你才呆!”
“板呆’是马来活,意指聪明,等于是广东人说人‘吻’的意思:”温文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邯吻,说不定这一次来,跟我们这儿的‘妖魔鬼怪’、什么白鬼黑火的交一交手,那可有戏看了!”
“你爱看戏,到戏院去!”史流劳想起跟此地的人语言欠通,刚才还为了“镭”和“钱”的发音争持了好久,越想越是忿忿,“吻就是吻,什么‘板呆’不,板呆’的!”
“话不是那么说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生活习惯,也有那地方的方言土话,”温文笑说:“人乡随俗嘛!”
“何止俗,简直土!”骆铃人在前座,即时表示不屑,“吻就是吻,什么板呆不板呆的,土人士话!不傀是道地的土人!”
说罢还笑得花枝摇曳。
温文横瞟了她一眼,这回是正色的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谁又是,纯种’的中国人?蒙古、女真、契丹、藏族、回族、南蛮……如果细分条析起来,怕也有数百千种族吧?
国家也曾数度易主,血统早已是大混和了。只要是人才,哪里都能站得起来,只要是个人物,在哪里长大都埋没不了他,当年中国搞革命,华侨还是革命之母呢!说句不适当的实例,最近曾被怀疑可能是香港有史以来最大宗的‘商业骗案’,还不是我们新马华人只手掀的风雨?你们聪明我们土,但结果谁骗了谁?而且还根本告不了他呢!这当然不值得引以为荣,但你们也别以地域不同为傲。香港被英国政府统治了百多年,台湾也曾被日本占领了五十多年,中国大陆亦为外国人的思想占据了近四十年,谁才是道地的华人?谁才是真正的土人?香港人的粤语道地吗?什么‘沙展’、‘摩登’、‘菏打’、,多士’、‘士多’‘基’,‘崩’,……莫不是从英语翻成粤俗的,这也不算纯广东话吧?每一个地方的语言都有它的特色,所以我们也有‘先冷’、‘板呆’,‘苏格’,‘嫁招’……那分别是‘轻松’、‘聪明、能干’、“喜欢’、‘骚扰’的意思,语音活泼,同样是丰富了中文的语录。现在台湾不是兴用台湾话来写小说吗?在他们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对香港人来说,可能会是不知所谓了。同样的,香港人若用广东话来写作,口语化是口语化了,对香港无疑十分有亲切感,可是对别的省份的读者而言,又是不能沟通的了。不过中文也是从各种不同的地方语言,甚至外国语言融会过来的,现在哪有纯中文可言?反正去芜存精,潜移默化,到头来,中华文化一向有容乃大,所以才不怕改朝换代,就算异族统治,一样能将之同化,反正你能容我,我能容你就是最好的态度,别因为别人几句话说得不太一样,自己感到不习惯就说人士,真要说起来,还不知道谁洋谁土呢!”
温文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说:“正如你们把神经病的人说是‘青山出来的’一样,这儿却叫做‘红毛丹出来的’,一青一红,各有所典,河水不犯井水,何不以持平之心,照单全收,多学会一种语言,有益无害。”
骆铃耐心地等他说得告一段落,才问:“真亏你!”
温文不解:“嗯?”
“你一面驾车,一面说话,”骆铃忽然温柔了起来,使温文很有些受宠若惊起来,“你不累呀?”
“不累,不累。”
“那你说那么多,不口渴呀?”
“不渴,嘻嘻,不渴。”
“我可渴死了!”骆铃这一句话才算图穷匕现。
“一点也不渴,嘻,”温文笑嘻嘻的说:“奇怪,说的不渴,听的渴。”
“这儿黑凄凄、鬼影幢凶的,难怪会有鬼了,”骆铃怨载连天的说,“你看,一路开过去,连间像样的夜店都没有,难怪会时常闹鬼了!”
陈剑谁在后座忽然说:“金铃子。”
骆铃听这么一声叫,心里跌了跌,说真的,平时他们几人有说有笑,还戏称陈剑谁为“肥鸭”,其实,心底里还是对这个老大又敬又畏的。
而今听陈剑谁严肃的叫了那么一声,心下先怯了三分,登时不敢乱说话了。
“你们不能老是以美国、香港、台湾来要求这儿,基本上,这儿跟香港地理环境也很不一样。香港是弹丸之地,是商贸金融中心,寸余尺上,密集发展,这儿则是开发中国家,而且地大人稀,分十几州,每州又有数十百千市镇或埠区,发展的模式是完全不一样的。你看人家乌灯黑火的;是因为还在郊道上,没进入市区。你嫌这里设备不够现代化,起居饮食不如香港方便,但要是别人以他们的眼光来看香港,也一定颇不以为然。你以香香港大都会为荣,别人可能以他们的自然环境为傲。像香港中下层的小家庭,住千多平方尺房子已属罕有,但这儿中下阶层或买或租下一栋千多平方尺的居处是常事,岂不是一样会嫌我们住的像鸽子窝?”
他顿了一顿,再加强他语调:“永远,永远也不要把自己的观念强加在别人身上,要把自己的习惯与要求强作别人的习惯与要求,又不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就一定会造成误解与隔阂。。。”
“这原本都可以避免的。”他似乎很有些感触。
“可是……”骆铃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可是,你把你的意见全告诉了我,而我又全听从了你的意见,这样……”骆铃有点吞吞吐吐,“这样岂不是……你也把你自己的观念强加在我的头上吗?”
陈剑谁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倒是活学活用,现炒现卖;”他笑着说,“我只是在劝你,你可以不听,也可以不理,但要是得罪了人,弄得别人不愉快,自己不开心,那也怨不得人哦。”
骆铃伸了伸舌头。
“您的话谁敢不听嘛。”
“我有那么霸道吗?”陈剑谁笑说。
“说起鬼,我们这儿倒有个真实的笑话……”
骆铃不想自讨没趣,正想转移话题,听温文又扯到别处去,正中下怀,连忙凑趣:“鬼也有笑话?说来听听。”
“住在这儿有四大民族,分别是马来人、华人、印度人和孟加里人,当然,还有一些少数民族,例如锡克人、洋人、沙盖人、印尼人等。以前,我们华人常以大中华民族为本位,见他们多皮肤黝黑,便把他们叫做‘马来鬼’,吉灵鬼’,‘孟加拉鬼’等等,后来,他们也一样照板煮碗,称我们为‘支那鬼’。我这才想到,对呀,我们称他们为“鬼”他们也一样可以不把我们当人来办。我们自恃脸色白,但他们也可能自以为黑得漂亮!试看美国的白人,称黑人为黑鬼,认为黑色是肮脏的肤色,但在黑人心目中,却是越黑越漂亮,他们认为白肤色才是肮脏的呢!”
他笑笑又说:“如果这样推论下去,黄皮肤的骂黑皮肤的是鬼,白皮肤的骂黄皮肤的是鬼,黑皮肤的也骂白皮肤的是鬼;再细分类:语言上的不同也可以彼此看不起。例和槟城住的多是福建人,怡保多住的是广东人,新加坡住的多是潮州人,大家你指我是鬼,我说你是鬼,到头来,只怕谁都不是人了。”
骆铃听了,心中咒骂,知道温文是绕了一个人圈子,依然是对她冷讽热嘲,心中连骂:
见鬼了!但碍着老大替这家伙“撑“腰”,不好当面发作,只在心里盘算:嘿,待有机会,看本小姐不好好收拾你!
当下屏住了气,别过脸去,不去答理温文。
陈剑谁笑说:“温兄。”
温文对陈剑谁很尊敬,连忙问:“何事?”
“不如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喝点水。”陈剑谁别有用意的说,“有的人大概已渴得在喝口水了。”
“一定会去,包管有吃有喝的。”温文笑着说,“其实已快到市区了,近郊那儿有几档路边茶店,味道一流,我正准备去那儿,绝不能让你们远道来客第一顿就留下不好印象嘛!”
“茶店!”牛丽生叫道:“只喝茶?我也饿了!一听吃的,他就不知在何时已醒了过来。
“这儿一般的路边摊店都叫茶店,其实不止饮茶,从糯米鸡马拉糕虾饺烧卖到炒粉炒菜鱼虾鸡鸭,都应有尽有,且都价廉美味。”陈剑谁说,“你又忘了,别以台湾的‘茶馆’‘茶店’来看这儿的茶店。”
“对,有些名辞一样,可是内里不同,正如“理发厅’,台湾和香港就是两回事了。”
史流芳也加入了“陈剑谁阵容”。
温文好奇的问:“理发厅?不是理发的?”
“对!”史流芳调侃的说,“在台湾,可以把你修理得无法无天!”
温文依然没有听懂,看史流芳暧昧的笑着,便打算私下再问个清楚,只说:“我们先去消夜,到市区我家旅社住一宿,明天再南下去找小蔡吧。”
“旅社?”骆铃奇道:“我们找旅行社干吗?”
“旅社就是香港所称的酒店,也就是台湾的饭店,中国大陆的宾馆。”陈剑谁说,“你看,光是Hotel就有这么多不同的译法。”
“不过,这儿比较大的Hotel也多用‘酒店’了。”温文说。
牛丽生也说:“大陆也开始用酒店了。”
“其实欠通,”陈剑谁笑道:“酒店不卖酒,只租房间。”
“饭店更不通,”史流芳笑说,“饭店不吃饭,只睡觉。”
众人有说有笑,在车子还没有抵达吃东西的地方之前,大家都对温文这个“陌生朋友”
热络了起来。
所以俟温文发现他走错了路时,大家对他都又怨又骂,毫不客气。
温文也不温不火,依旧笑嘻嘻的,把车子开到可以掉头U转之处,重新赶路,但依然是时速四十五里。
史流芳看不过眼。“这么慢,不如我替你开吧!”
“你不熟这儿的路,”温文不慌不忙的说,“难保不开到矿湖里去。”
“你这么胡涂,”骆铃趁机帮史流芳这一边,“说不定又会把车子开回机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