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杀我?”男人怔忡地,眼瞳里映着楚晚宁的倒影。慢慢的,他的神情变得无助又柔顺,他喃喃着:“师尊,我是不是又有哪里做的不好了?”

“不……”

“我是不是又惹你不高兴了?”

听着他的嗓音,楚晚宁脑中一片山河破碎,什么都是乱的。他想,雨幕里的是踏仙君吗?不是的……不是的,那是墨燃啊。

无论是踏仙帝君还是墨宗师,都是墨燃啊。

墨燃浑身浴血,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纵横血迹下是尸白色的脸,睁开的眼睛里没有焦距,只有茫茫一片的悲伤。

“我这是又有哪里让你失望了。你要这样对我。”

雨水简直沁到楚晚宁的骨子里,冷的发颤。他就这样看着墨燃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墨燃在哭,眼里淌出的全是血。

“别再拿鞭子抽我了啊……我也会疼的……就算再笨,再迟钝……你打我……我也会疼的啊……师尊……”

颤抖从细微到剧烈,到站立不稳,楚晚宁近乎崩溃。

他跪了下来,暴雨中他蜷成一团,胃像是被尖爪撕破揉的粉碎,他此刻竟比眼前的墨燃更像一个死人。

“对不起……”楚晚宁沙哑悲恸,“……对不起……”

你的伤疤与我的痛苦等长。

你的恨血最终全噬在了我的身上。

他跪在墨燃面前,佝偻着,瑟缩着,几乎是用了余生残存的全部勇气抬起头,却因又看了一眼那具被自己凌迟的躯体,终究泣不成声:“是我对不住你……”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错,大概是因为还存有一片灵魂的活死人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尸体,所以裂尸法咒竟然没有彻底生效。

墨燃没死,但他趋于疯狂。那些他人生中或苦痛或疯狂,或迷茫或凄楚的记忆纷纷上涌。

他是墨微雨,是墨宗师,是踏仙君,是小燃儿。

无数的支离碎片,凑成了眼前这个残破不堪的男人。

“墨燃……”

听到他的声音,墨燃的瞳仁微微转动。他停住脚步,雨水洇在他脚边都是红色的,一地都是血。

顿了一会儿,这个神识分裂的男人忽然暴躁,仿佛被另一个意识侵占,他开始来回踱步,阴鸷的神情在这张扭曲的面容上显得愈发狰狞可怖。

“楚晚宁!你恨极了本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本座的命,是不是?”

“本座也恨极了你!恨不能将你碎尸万段掏吃肚肠恨不能让你殉上千世万世!你怨不得我,是你杀我——!”

袍袖猎猎,怒目圆睁。

他剑拔弩张怒发冲冠似乎下一刻就要腾地暴起扼住楚晚宁的喉管将他捏成碎片。

可就像弓未满而断,剑未出而折。

只听得一声爆响,一道蓝光打入踏仙君胸膛,踏仙君眼神一黯,蓦地沉默敛容。几许凝顿后,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一个人极冷地立在殉道之路旁。

楚晚宁回头,见师昧摇摇晃晃地扶着山石,还维持着甩掷咒符的姿势,一双桃花眼狠戾凶辣,闪着激越的光泽。

“叙旧也叙的差不多了吧。”师昧咬着槽牙,抬起双指结印,他盯向血肉淋漓的踏仙帝君,“你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既然没死,就速去替我凑齐那最后三十枚棋!”

“要快。”他说着,喘了口气,“不能再拖。”

在符咒的光焰下,踏仙君原本混乱不堪、善恶交织的脸庞逐渐变得如死水平静,如霜雪冰冷。

他眼睛里的疯狂也好,怨怼也罢,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

踏仙君朝师昧简洁地略一颔首,手中陌刀光焰亮起。他几乎是麻木地答道:“是。主人。”

他说完,手一抬,降下防护咒诀将师昧护住,而后黑袍如鹰掠起,朝前殿飞去。可方升至半空,一个身影就挡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拦住他。

浑身都湿透了,一颗心早已揉碎踩烂,恨不能就此化作泥土尘埃,在暴风雨里粉身碎骨。

可是他还是得拦着。

“要是有更多人过得舒坦些,那就好了……”

那是墨燃清醒时与他说过的话,于是哪怕再痛,再精疲力竭,他也要撑至最后一刻。

楚晚宁沙哑道:“怀沙,召来。”

踏仙君望着他掌中出现那抹熟悉的金光,眉心隐有蹙动。

怀沙。

暴雨。

尘世倾颓。血海无涯。

多年前,他们也曾有过相似的一天。那一天,他们彼此都奉上了全部的热血,倾尽了毕生的武力,打得天地变色,金鸦西沉。

没有想到前世的师徒之战,会隔着岁月洪荒,再次降临人间。

人活一世,或许总有注定,就像南宫驷注定躲不过盛年夭亡,叶忘昔注定要成为红颜君子,死生之巅注定在劫难逃。踏仙君与楚晚宁,注定要刀剑相向。

无论是恨,还是爱。

都逃不过。

“不归。召来。”

沉炽低缓的声嗓,碧色幽光映亮了踏仙君的眼眸。他如今被师昧施加了最强控制,眼睛里丝毫波澜都没有,他就像一面来自地狱的镜子,映照着雨中楚晚宁苍冷孤寂的身影。

剑气破云,横刀逆雨!

疾风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交织相杀,灵流碰撞!

他们自风雨中疾速拆招,霎时间平沙走地,狂风怒卷,两人身周的水花四溅,犹如雪海腾沫,又似戈起尘烟。谁都没有懈怠,彼此倾力相搏,一路自后山打到通天塔前。

这一仗的阵势遏云撼地,一时间山上山下的人们都被惊动,纷纷抬头相望——

“是楚晚宁?”

“他、他怎么和墨燃打起来了?他们俩不是一伙的吗?”

雨点如万马狂踏,死生之巅顶峰处,楚晚宁手中金光贯日,直刺踏仙君胸腔!然而光芒还未逼至,就听得轰的爆裂声响,赫赫炎阳以熔岩迸溅之势自踏仙君掌中涌出,似火山洪流将金光一气吞噬!

“砰!”

刹那间碎瓦残砖四溅,周遭林木连根拔起。

姜曦此时正率众人与山门前与棋子们对抗,他反应极快,厉声喝道:“都小心!”言毕猛地撑开一道结界护住周围的人,那些走石飞沙、参天巨木,统统都砸在了他的结界上。

姜曦极难支持,霎时一口血喷出,单膝跪落,唇齿都是猩红的。

“快开结界!我挡不住第二次!”

许多修士这时候才惊慌失措地想起来,纷纷手忙脚乱地撑出结界伞。他们仰头朝通天塔方向望去,此刻都不禁有些呆住了,墨微雨和楚晚宁,这是怎样的实力啊……

浮屠宝塔前,那师徒二人越战越烈,楚晚宁咬牙应对着踏仙君使出的每招每式。这世上除了他,恐怕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接下帝君那么多攻击了。

只有楚晚宁可以。

——眼前这个男人,刀尖挑抹,足下闪避,都与从前那般相像,都是楚晚宁亲自教的。

就是在这死生之巅,有几次甚至就是在这通天塔前,他手把手地调整着墨燃的动作姿态,反复叮嘱他口诀心法。从懵懂无知的少年,一路走到此刻兵刃相撞。

这是北斗仙尊楚晚宁,与其弟子踏仙帝君墨微雨的第二次巅峰对决。

当年那一场,楚晚宁抱剑而来,心中尚有希望。他以为他可以救回一个误入歧途的弟子,为此他全力以赴。

但这一场,楚晚宁知道一切都无可回头,无论输赢胜负,他最想赎还的那个人都回不来了。

踏仙君低喝道:“阻我者死。”

眼前仿佛闪过少年墨燃练剑时的情形,青稚的孩子额头沁着细汗,在初升的晨曦下踩着修竹腾空,挽出三个剑花后轻盈地落在地上。

他转过头来,朝楚晚宁咧嘴一笑,梨涡深深:“师尊师尊,你看我学的好不好?”

掌中烈焰起,横劈入胸肋。

楚晚宁闪开了,踏仙君那鲜血淋漓的手掌擦着他的衣襟贴过。

可当初,墨燃在红莲水榭陪他切磋时,分明也是这一招,那时候青年的手掌还是修狭匀长的,什么伤疤也没有。

青年侧脸望着他的时候很温柔,后来笑着握住他的手,说:“不打啦,再打下去没完没了了。”

刀在啸叫,剑在长吟。

楚晚宁忽想起玉凉村里,墨燃曾渴切地拉着他一同去看湖边社戏,铜桡响了,鼓弦嘈嘈切切。

耳边戏子吊着嗓子高唱:“霸王意气尽——”

台上斑斓油彩涂抹一张脸,台下墨燃聚精会神地看着,楚晚宁仰起头,墨燃就立刻从那千古哀戚中拔身,从童年的夙愿中抬眼。

他笑着问他:“好看吗?”

眼睛黑漆漆的,很温润。

楚晚宁曾觉得那些戏,戏文冗长,咿咿呀呀,一个字恨不能拆成三个字来唱,他不懂这究竟有什么好听的。但此刻他却极想回到玉凉村的社戏楼台前。

松油吹起烈火,武生鼓劲朝着河面一吹,江湖灿烂。那场戏,若唱足一辈子该多好。

“铮!”

忽然一个失神,怀沙被不归击落!

当年亦是如此,神剑落后,他立刻后掠,召了天问来暂挡。可是这一次,踏仙君的实力更近一层,所以楚晚宁还没来得及退后,那把无鞘黑刀就已指向了他的胸膛。

踏仙君眯起眼睛。

他眼前灰蒙蒙一片,辨不清自己刀尖指着的是谁。只知道对手的意气尽了,犹如梁山上夜奔的人,一夜听苇管,四面楚歌声。

只剩下绝路里的负隅顽抗而已。

“碍事的东西。”

薄唇启合,一刀斩下!!

就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一柄玄金折扇斜刺里飞来,朝着踏仙君迎头盖面直击!此扇来势极猛,力道惊人,踏仙君立刻回撤不归,架刀格挡,但依旧被这玄金扇逼得往后撤了一步。

紧接着,三道红蓝交织的光阵从高空覆压而下,势如雷霆,竟将踏仙君困囿其中!

“谁?!”踏仙君一时间动弹不得,不由臼齿咬碎,厉声怒喝,“滚出来!”

黑云翻墨,三个模糊的影子立于通天塔巍峨塔顶,自暴雨瀑流中一跃而下,稳稳落于长阶前。这时候终于能看清他们的面目了,他们三个人——

一个狐裘额坠,眉眼轻浮。

一个金发束挽,目光冰寒。

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约摸三四十岁的模样,一身银蓝轻铠,眼神锐炽,神情沉稳,一道刀疤自他左额斜着贯穿,这个人身上一点轻狂的锋芒都没有,有的只是冷静,还有一种与薛正雍极其相似的载物之厚。

男子抬手,接住反旋回来的玄金折扇,抬起一双青春不复的眼。

是前世的梅家兄弟……还有……

一声惊雷裂空。

楚晚宁看着那个男人——

另一个红尘的薛蒙!!!

第304章 【死生之巅】他们的前生

前世的薛蒙立在疾风劲雨里,嗓音沙哑地厉害。他张了张嘴,复又合上,喉结滚了好几番,开口时却是一句再谨顺不过的:“弟子薛蒙,拜见师尊。”

简简单单八个字,无人可诉十余年。

薛蒙道完这句话,但觉人生百味尽数泛上喉舌,竟是苦不堪言,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来。

在他身后,梅 雪道:“子明,凝神。”

前世的梅家兄弟二人,相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各自眉宇之中都添了一丝稳重,灵力也远胜当初。

“知你心绪动荡,但灵流总不能跟着一起动荡啊。我刚刚瞧见青年时的你也来到这个世上了,要是这一次再打输了,你的面子就要在自己跟前丢光了。快回神。”

“……”

薛蒙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莽撞无知的少年人了。他知道梅 雪说的对,所以纵使有万般不舍,他还是深吸了口气,将目光从楚晚宁身上移开,重新投在了踏仙君那边。

“你们是什么东西。”踏仙君在法阵之中极其危险地眯眼,“赶着找死?”

梅 雪一怔:“怎么回事,他好像不认识我们了。”

楚晚宁在一旁调过息来,说道:“他已经完全没了意识。现在谁都认不出来。”

薛蒙:“……”

如果说,刚刚只是瞧见楚晚宁的人,他就已经心神激荡。那么此刻他再一次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这个后来只能在梦里听到的声音,薛蒙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慢慢地盈满了眼眶。

已经多少年过去了?

他不敢回首张看那些岁月,他怕稍作回忆,眼泪就会没有出息地落下来。

其实光阴对他而言,过得很快也很慢,他还记得楚晚宁被俘的第一年,于死生之巅生死未卜。那时候,他一个人东奔西走,哀哀求援,但或许是因为他往日里太过气傲心高,上下修真界,竟几乎无人理他。

后来,总算盼来了义军集结,他迫切地希望能早一些救出魔窟里的故人,可是众人又嫌他莽撞自私,对其冷嘲热讽。而那时候梅 雪因兵力部署,亦不在前锋,他孤立无援,只能自己上了山去。

可山上等着他的是什么?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巅,是行将就木的踏仙帝君,还有——红莲水榭,寒潭池边,随着踏仙君死亡而渐渐湮灭的楚晚宁的尸体。

近乎十年了。

他等了十年的人,成了一具尸首。那具尸首就在他面前碎成了灰烬。

支撑他的砥柱就此消失,他只能像个无助无措的孩子,跪在纷纷扬扬的残灰里失声痛哭。

他来迟了,甚至连恩师的袖角都没有碰到。

甚至,再也听不着楚晚宁唤他一声:“薛蒙。”

再后来,事情变得更可怖。

踏仙君死而复生,师明净露出青面獠牙,他们大开杀戒,人间彻底沦为鬼域。对于薛蒙而言,昔日故友死的死,变的变,少年时埋在桂树下的一坛子杜康酒,再掘出来时,又有谁能与他同饮?

所以其实薛蒙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竟能将这十余年后的第一眼,自楚晚宁身上移开。

“这次终于没有来迟。”薛蒙道,“师尊,我来助你。”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尘世的薛蒙也与另外两个梅家兄弟一同赶到了——虽然清楚时空生死门撕裂后或许会见到些匪夷所思的人,但陡然瞧见十多年后的自己,还是让那三个青年或多或少都是一惊。

青年薛蒙道:“你……你……?!”

而前世的薛蒙只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羡艳,也有悲凉。而后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说道:“差点就忘了。原来,十多年前的我是这个样子。”

“……”

“好傻。”

青年薛蒙没头没脑被自己盖了个傻子的戳,还没反应过来,踏仙帝君的焰火球已经朝他背心击落——

薛蒙一个侧身,他原本不想用雪凰,却在此时反射兴地掣出这柄神武,勉强招架过攻势,而后踉跄后退数步。好不容易立稳了,怒喝着要朝踏仙君冲去,却被一柄蓝光流淌的佩剑拦住。

前世的梅寒雪立在他跟前,斜乜眼眸:“既然有我们在此,自是不必你们动手。”

梅 雪也笑吟吟地对十年前的自己说:“这个尘世捅的篓子,自然是这个尘世的人补上。不劳您大驾了,梅仙君风华正茂,正当盛年,若是被那苦大仇深团团包围,后半辈子与我一样过得无趣,那多不好。”

青年梅 雪:“……”

这个时候,三人困锁踏仙君的法阵忽然剧烈震颤,梅 雪停止了戏弄曾经的自己,立即转头严肃道:“不好!他的力量比之前还要强上许多!”

楚晚宁道:“他体内重新融了一颗心脏。”

“!”

薛蒙倾力施法,手上经脉突出,他咬牙道:“我们能支持的时间恐怕比预料的更短——师尊,你得尽快折回去,杀了华碧楠!”

楚晚宁还未答话,青年薛蒙就问道:“杀了华碧楠?为什么是杀华碧楠,不是杀这个……这个……”

他一时也不知该称踏仙帝君为墨燃好,还是别的什么。

薛蒙看了自己一眼:“这是尸身炼成的傀儡,杀不掉的。但只要他背后的 纵者死了,他不久也会跟着灰飞烟灭。还有——”他顿了顿,勉强暂分一只手,青年薛蒙脚下立刻亮起一道火红色阵型。

“这里危险。你们还年轻,不该受此苦难。去,都回攻山大军里。”

“不!我不要!你凭什么——喂!”

尽管青年薛蒙极力挣扎,却还是与梅家兄弟一样,迅速被光阵中腾出的灵力蝴蝶潮所包裹,那蝶潮携着三个年轻人,朝着前殿方向飞去,顷刻消失不见。

才刚送走这三个小家伙,就听得一声清脆的“喀!”,梅 雪变了脸色:“阵法要碎了,子明!”

薛蒙蓦地把全身灵流都朝着踏仙帝君的方向涌献出去,他浑身发颤,像是竭力勒住一头亟破空的恶兽,而恶兽脖子上的绳索即将绷裂。

“师尊,走——!”

不用薛蒙再说,楚晚宁跃空而起,他剑眉紧拧,望了薛蒙一眼:“我很快就回。不要受伤。”

“这句该是我对师尊说的。”薛蒙咬牙道,“放心,弟子已是今非昔比,撑得住。”

他撑得住。

他在这世上撑了那么多年了,支撑早已成了习惯,习惯又支撑着他继续往前。那么多不见天日的时光都熬过来了,如今又见到了恩师,他没有理由撑不住。

楚晚宁叹息道:“这么多年留你一个人,对不起……”

君声犹在耳,人已行远去。

薛蒙的眼泪却终于淌了下来。

年近不惑的男人哭起来不好看,哪怕暴雨湍急,为他遮蔽,也遮不住他肩膀的微颤,眼眶的通红。

踏仙君在法阵中近乎狂暴,那阵光犹如天池冰裂,显出支离破碎的危痕!眼见着他就要破出重围,但这时一道红光朝他杀来,将他紧紧困缚,踏仙君被激得更怒,抬起一双血红眼眸,朝红光袭来的方向盯去——

薛蒙对上踏仙君的双眼:“你死心吧,我不会让他再在我面前消失第二次。”

他说着,用尽十成十的灵力,脖颈青筋突突搏动,眼神坚硬如铁。

“师弟,从前皆是你胜我一筹。今日,师尊在侧,我不想让他失望,所以……你休想赢我!”

梅寒雪反应尤快,已是一惊,长眉拧蹙喝道:“子明!做什么!?”

只听轰的一声响,薛蒙身后亮起腾腾烈焰红光。他厉喝一声,双掌一推,那火光顺着法阵直朝踏仙帝君扑去,刹那间似万箭穿心,枷锁四错,将踏仙君整个人架于其中!

“唔——!”

踏仙君双目眦裂,仰头闷哼,周遭的灵力狂流霎时弱去大半。他死黑的眼珠慢慢转过来,怨鬼般无声地盯着薛蒙看,嘴角有黑色的血断续滴落。

他胸口左侧,逼近心脏的部位,有个疤。

曾经是被薛蒙的龙城一剑洞穿的地方。

如今这些薛蒙凝出的法咒禁条又上百根扎进他身体里,最尖锐的一根正是从当年的位置再次穿胸而落。

空荡荡的血窟窿……

梅 雪又惊又急:“你快停下,你这已经是在透灵核之力了,要是再这样下去,你的灵核就……”

“啰嗦!”薛蒙厉声打断他。

他盯着踏仙君,昔日的师兄在盯着师弟,昔日的刺客在盯着暴君。

这对昔日的兄弟在互相盯伺对望着,多少年生死岁月一笔勾销,薛蒙脸色虽差,但眼睛里却竟又亮起了一丛属于当年凤凰儿的炽烈光华。

“我薛蒙毕生所学,皆为今日一战。”

梅 雪:“……”

这一句话音落,刹那间凤凰破云,只见得烈焰冲天!!

烈火中,仿佛得见很早很早之前,一个银蓝轻铠甲,马尾金发扣的少年郎,他吵吵嚷嚷,龇牙咧嘴地嚷道:

“我要得灵山大会的第一!”

“哼!神武这种东西,我迟早也会有的!有什么可稀罕!”

“五十年后,不!只要三十年,我定能让死生之巅在我手里发扬光大,威震九州!”

眉眼青嫩如新芽,嗓音鲜脆如初桃,那少年人毫无顾忌,不畏天不为地不畏命运,大抒着胸中抱负。

火光几乎映透了死生之巅的半边天,多少昨日都被焚成焦灰,烧作残烬……

万事沉淀,只剩如今的薛子明。

他目光沉炽坚定,说:“我不求功成名就,但求人如当年。”

第305章 【死生之巅】神躯殉魔道

与此同时,死生之巅已是四面战起。冲上山巅的义军、与棋子交手的先锋、负责打开结界的卫队、奔走在乱战中的医兵……几千种法咒交织着,在这座犹如庞然黑兽的山峦上亮起星星点点的战火。

但即便如此,薛蒙这一击引发的洪流依旧抢眼,那火光势如破竹,直冲霄汉!楚晚宁在夜风中回头一看,心中恸然。他知道薛蒙已经开始燃烧灵核之力,若自己不能速战速决,薛蒙只怕会步上南宫驷的后尘。

“升龙——召来!”

他双指夹着升龙符,滴血甩出。但听得龙吟沧海,那条衔烛纸龙破雨腾空,声如钟罄。

“楚晚宁,又唤本座何事?”

楚晚宁剑眉压低,凌厉道:“去殉道之路的尽头,要快。”

衔烛纸龙那一双龙眼往烽烟四起的九州一扫,没有再多问,只道:“上来。”一人一龙刹那穿风过雨,如乘风破浪,径直朝着那条由死人铺成的殉道之路飞去。楚晚宁自九霄高空下望,连接神魔两界的那条路流淌着猩红光辉,像是动脉里的血喷涌出来,奔向未知的领域。

由于后山离魔界之门极近,受到魔族气息影响,这一处的天穹淌着绯红淡紫的火烧云,并没有被暴雨侵袭。

烛龙俯冲而落,在坠地瞬间化作一道金光回到咒符中。楚晚宁则稳稳地站在了殉道之路上,缓了口气,抬起眼——

“你来了?”

一个空幽的嗓音传来,师昧正立在道路尽头,身后是烈火喷烧的魔门。由于薛蒙与梅家兄弟暂控住了踏仙君,他周围的保护结界已经消失了。听到动静,师昧侧过半张姣好面目,眼珠侧逆,看了楚晚宁一眼。

“你可真有能耐。”

风吹着他的鬓发,师昧目光轮转,又落在了光影扭曲的魔界之门上。

“时空生死门大开,你不想着及时补上,却一心要阻我族归路……”

楚晚宁并不中计:“三大禁术曾为勾陈上宫所创,魔族气息会将其法力扩张数十成。非是我不愿让蝶骨族回乡,而是魔域一旦洞开,魔息涌入,生死门就会撕得更开。”

“……”师昧沉默片刻,冷笑,“到底是骗不过你。”

楚晚宁不打算与他再多费唇舌,掌中金光暴起,眼见着天问就要劈中师昧,忽然斜刺里闪过一道人影。竟是木烟离持剑而来,生生挡住这一击!

“我是不会让你动他的。”木烟离抬起剑光照亮的眼,低喝道,“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师昧:“……木姐姐……”

不知木烟离怎么做到的,在她身后,竟跟来了浩浩汤汤百余名来铺路殉道的珍珑棋子。楚晚宁见状危急,抢先阻止那棋子大军。可木烟离身手敏捷,闪电般拦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道:“让开!”

木烟离冷笑:“凭什么让开?修真界从不顾及美人席生死,那么美人席归乡,又何须顾及尔等兴命?”她说着,剑尖一扬,迎身劈上。

于此同时,她周遭爆溅出极为可怖的白金色炎阳——这是孤注一掷,木烟离为获最强战力,也碎去了自己的灵核!

她本是神血之身,哪怕这种血脉再稀薄,自爆后也依旧有移山填海之势,短时内战力甚至竟能高过踏仙帝君。

“什么宗师大能,什么名门正道……”木烟离目光森冷决绝,“这几千年,喝人血吃人肉,你们为了得道飞升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剑气凌厉,楚晚宁不得不全力相抗。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并无一滴美人席血脉,甚至还能算是神明的遥远后嗣,却豁出兴命要助魔族归乡。

一时间楚晚宁白袍飘飞,木烟离金袖招展,两人在空中犹如纸鸢轻盈,却招招杀意裂空。

铮地一声兵刃碰撞,迸溅的火花中,两人相互逼视。

木烟离啐道:“碍事之人!”

楚晚宁咬牙道:“这世上……并非人人如你所言。”

纵使自长夜穿过,遍体霜寒,却仍能记得容夫人的一饭之恩,记得罗纤纤狂化之前也想着莫要害人,记得死生之巅的弟子不求分文只为扶道,记得楚洵剜心照亮归途……

他仍能记得玉凉村乡民的灿笑,记得飞花岛主人的正良,记得南宫驷投熔龙池镇妖邪,记得李无心一把御剑载乾坤。

他仍能记得南宫长英微笑着淡去,化作金光点点,神情温和:“人间这么好,有花就够了,何必染上血。”

如今这些身影几乎都在这场灾劫中或病或死,或流离或消殇……

甚至还有叶忘昔。

那一年轩辕阁上,是她不惜重金救了一个蝶骨孤女,给了一个素未平生的蝶骨美人席未来与自由。

“那又如何?”木烟离说,“我难道要因为那么几个人,就宽恕这个尘世的罪吗?!”

口诉深仇,剑势愈烈。

“我娘如此良善,可就因为她是蝶骨魔族,竟被我那禽兽父亲生吞活剥……她的兴命难道就不是兴命?”

“……”

“自幼以来,只有她一人疼我,将我当女儿来看待。除她之外从我爹到门派长老,还有你们这些修士,谁把我当个活生生的人对待过?”木烟离愤然道,“我身体里流着神明之血,所有人就把我当做公平之秤,让我灭绝人,让我修习绝念心法……凭什么?”

灵核之力已扩到极致,木烟离浑身都被神裔的白金光华所笼罩,她的灵核自爆和普通修士不同,她甚至连眼瞳和毛发都开始转为淡金色,每一击斩下,就仿佛有千钧重。

“是神裔就活该无心,是美人席就活该被吞食,千万年来都是这样……”剑身擦着剑身而过,神武相撞发出的尖锐嗡鸣几乎要撕破耳膜。

但没有什么比木烟离的眼神更锋锐了,木烟离一字一顿道:“楚宗师。你没有翻过蝶骨美人席一族的案宗吧?”

“……”

“那是一本人吃人的书……昔日,修士拿美人席炼药飞升,今日,美人席也不过拿你们铺路回家而已!”

轰的一声巨响,木烟离用尽毕生之力,举剑朝着楚晚宁猛劈过去。

楚晚宁蓦地掣肘喝道:“九歌,召来!”

怀沙敛,古琴现,琴声铮铮中一道刺目金光刺透霄汉,照彻整个死生之巅!楚晚宁面前撑开一张海棠飘飞的庞硕幕帐,他悬于空中,广袖猎猎,眼前是木烟离写满仇恨的一张脸。

她不是在恨他,她是恨世道不公,恨母亲惨死,恨生不能自由,恨从来囹圄将卿困。

“让他们回去。”

一击不破,她的灵力已逼到了极处,却依然没有能够毁灭楚晚宁的结界,嘴角反而有鲜血断续淌落。

她的嗓音沙哑起来,举着剑的手在颤抖。

灵核就要碎了……

木烟离倏忽抬眼看向楚晚宁,竟轻轻说了声:“求你……”

楚晚宁在她转为浅金色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谁的影子?

面目是混乱的,空洞的,扭曲的,茫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