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中,他们远去。
师昧眼底血红,他整个人都绷紧了犹如弓弦将断,他怒喝道:“楚晚宁!你为何要阻我?!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你阻我又有什么用!”
“该杀的都已经杀了,不过只是最后三十条人命而已!只要三十条人命,那么多蝶骨族就可以活下去,上千年了!终于可以回魔域去,你为什么?你凭什么啊?”
风雷惊动,他犹如瞎目断爪的龙。那张脸上哪里还有昔日温柔的影。
“你毁去踏仙君,那些死掉的修士也没法儿活过来,你毁掉他,这个尘世也已经无药可救,你……你……”
楚晚宁道:“天罚未至前,终结时空生死门,这个尘世确实无法可救,但另一个尚能保全。”
“我只是再要三十条人命而已!”
“……一条都不该再少了。”楚晚宁闭了闭眼,掌中光华刹那亮到极致,“天问,万人棺——!”
犹如曾经神农缚尸,随着他的厉喝,远处传来大地的闷响。
掌心蓦地一合!
在遥遥后山,昏迷的踏仙君已被柳藤紧紧捆缚住。
师昧嘴唇发白,瞳孔缩得细小:“……你为什么……狠绝至此……”
“……”
“不给我们最后的活路。要杀掉你自己的徒弟……我只是……我只要三十条命而已……”
一个红尘遍地尸殍,另一片河山风雨飘摇。魔域洞开后更不知会有怎样的异变,自古魔族多好战嗜血,后勾陈叛变,伏羲鏖战,才将他们驱出人间。
楚晚宁很清楚,这不是三十条人命……
哪怕只是三十条人命,谁又该死?谁又该为蝶骨族的归途铺路,谁又当牺牲。
掌中金光更炽,映在师昧眼里,师昧似乎要被这光芒掏心挖肺,他狂怒地想要上前,可是楚晚宁面前升起一道结界屏障。
他过不去。
没有了踏仙君,师昧就像失去了利刃的屠夫,只剩下一双肉掌……他与木烟离都绝不可能是楚晚宁的对手。
绝望之中,师昧的眼眶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
忽然,他猛地忆起一件事。这使得犹如面临猛兽的屠户,踉跄着扑向背囊,抽出最后的利器。他将这柄利器孤掷一注地指向那个决意毁掉他一生算计的人。
“好、好。师尊,是你狠。你……下手吧。”
“……”
“你下手吧。”
楚晚宁不知他为何态度陡变,却见他忽地扶额仰头,哈哈哈笑出声来,继而猛地低头紧盯楚晚宁的脸,字句咬得粉碎:“你尽管动手,师尊。你尽管将他碎尸万段。大不了我们两个人,谁都得不到好处,谁都输得难看!”
木烟离瞧着他疯狂的样子,不由眸有隐痛,轻声道:“阿楠……”
师昧此时已听不进她任何的话语,他抱着那种斗兽濒死前最后一搏的疯劲,近乎是龇牙咧嘴地凶狠道:
“你杀了他吧——杀了他。”
“……”
毒液和血啐出,师昧一双死黑色的眼透过指缝,盯向楚晚宁。一字一顿。
“连同他身体里,最后一缕痴恋你的识魂一起!”
第300章 【死生之巅】君心如我心
雷霆电光从敞开的殿门照进来,将师昧的脸庞切割得明暗不定。
刺目的光影里,只有那双眼睛是黑沉沉的。
仿佛祝融天火都不能再将它们点亮。
楚晚宁神情微变,但他没有开口去问。师昧此时任何的话都难测居心,但即使这样,他手中的光焰仍是不由自主地一暗。
这一暗,就被师昧捕捉到了。
他犹如在漩涡中抓住浮草,对楚晚宁道:“师尊,你不会真的以为,墨燃已经死彻底了吧?”
“你真的以为……”师昧微微喘息着,“踏仙君只是一具空骨架子?”
顿了顿,继续道:“……师尊,你不如好好想一想。这世上哪有一具尸体能够这样具体地思考,这样固执地行动……谁做的到?什么做得到?珍珑棋局都达不到这个地步。”
“……”
“你知道吗。”师昧盯着楚晚宁的眼睛,缓缓吐出埋藏着的秘密,“踏仙君的体内,尚有一片识魂未散。”
“!!”
在这句话之前,楚晚宁的眼底一直是空寂的,似是走尸。而这句话之后,师昧清晰地看到那双凤眸里起了波澜,他于是松了口气,但仍不敢轻慢。
“师尊也知道我灵核薄弱,自己施展不了什么太厉害的法术。所以珍珑棋局,我是无法掌控的。不过,药宗有药宗的办法。”
师昧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前仿佛掠过当年踏仙君服毒自杀后的尸首。在通天塔的坟墓里安静地躺着……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脑中一片空白。他的利刃,他的百战神兵,怎么会死?
墨燃的良知早该被八苦长恨花吞噬殆尽了!还有什么能折磨他内心,让他自戕而亡?
“前世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瞧见墨燃的尸首后,那些人本来是要将他五马分尸的。”师昧道,“但我在人群中,以药宗之师的身份苦劝。最终得以将那身体保留下来。”
他每说一句话,都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我不能失去他的力量。所以我想方设法将他做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虽然他的能力会不及生前,但至少也能暂时凑合着用……可你知道,大概是因为临死前他还在怀念着某个人,所以他内心深处有一丝执念太强,我怎么清空他的灵魂都清不干净。”
师昧慢慢地逼近:“无论我用怎样的法子逼魂,那缕魂魄都散不掉。那缕……”他字句清晰,“支撑着神智模糊的他,走向通天塔的魂魄。”
“——执念于你的魂魄。”
脚步停下来,师昧立在大殿中央。
他这个时候已经能看清对方铁青的脸色,紧抿的嘴唇,还有手背上暴突的经络。
他看到了楚晚宁的痛楚与犹豫,他那口气便彻底松下来,慢慢地,重新变得镇定自若:“那缕魂魄并没有辗转重生,依然在踏仙君的尸体里阴魂不散,所以他复活后对你极其固执,至于墨宗师……你也应该感觉的到,他刚重生的时候对你没有那么上心。他对你的情意是后面再次产生的。”
师昧一边说着这些尘封的真相,一边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变幻。
“踏仙君身体里有他前世对你最固执的爱意。”
他注意到楚晚宁的手指尖在微微地颤抖,于是他舔了舔唇,滑蛇般又往前一步,嗓音惑人心魄。
“师尊,你看,现在我无非也就需要最后三十个人而已。用三十个人,就可以换墨燃的命。你愿不愿意?”
外头风呼呼地吹着,群魔乱舞之相。
他等着楚晚宁的回答,他想,这是桩多好的买卖。
眼前这个男人看似冰冷出尘,但其实两辈子都毁在了情深二字上。
他笃信他会答应。
等了一会儿,楚晚宁垂下眼眸,没有人能看清楚他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你说他身体里,还有一缕魂魄。”
“嗯。”
“献出最后三十个人,让他为你们铺完回家的路。你就打算放过他?”
“是这样。”
“……”楚晚宁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喃喃道,“所以我见到他之后,他说的那些话,许多都出自于他的真心。”
有了软肋的人是很好说服的,哪怕是北斗仙尊也一样。
师昧几乎是胜券在握,他愈发放松了,他说:“是,都是他的真心。他虽不是最初的那个完整的墨燃,但至少还有灵魂在,至少他还存有自己的意识。”
“师尊,听我一次吧。”他温柔劝道,“不要动手。你、我,还有他,我们三个人都会好过很多。”
楚晚宁依旧没有抬头,他叹了口气:“……师明净。”
“嗯?”
“你还记得你拜入师门时,拜师贴上最后写着的心愿是什么吗?”
被这样没头没脑冷不防地问了句,师昧有些茫然,但他想了想,还是回答道:“望蒙垂怜,得有家归。”
他说完之后又有些不祥的感知,补道:“不过,我那时候是真的想把师尊当家人看待,我不是在说美人席返乡一事……”
楚晚宁并不置否,又问:“那你知道当年墨燃拜师时,他的心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楚晚宁终于抬起眼睛,他望着师昧,目光逐渐变得很凉薄,凉薄里甚至比一开始深得多的沉寂。
“他说,想要有一把像天问一样的神武。这样的话,就可以救更多的兴命。”
这个男人平平淡淡,如话家常般的说完恋人昔日的心愿。紧接着在师昧还未反应过来时,就见得大殿内金光暴起,悍强灵力犹如巨浪破空,斥得旁人无法近身半步!
师昧猛地回神,厉声喝道:
“楚晚宁!!!!!”
扭曲尖利的嘶喊,裂穿屋瓦飞甍。
“楚晚宁!你疯了?!!你疯了!!!”
师昧绝望又狂怒,他在这刺得人无法睁眼的强光中竭力朝着中心的那个白衣男子逼去,旁边木烟离在帮他,在搀扶他,在劝他。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裂、尸。收、棺!”
“不要——!停手!!!你给我停手!!”听到金风狂流中楚晚宁的嗓音,师昧愈发疯狂,目眦决裂,他暴喝怒喝哽咽叱骂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金光起了又灭,方才灼眼的辉煌刺在瞳孔里,晃着斑驳光点。一切都结束了。
大风止了。
死寂。
面色尸白的楚晚宁立着,形容枯槁的师明净跪着。
灵力渐渐缓熄。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听到远处后山方向,传来轰隆沉闷的地动之声——那,应当就是踏仙帝君的尸骸被裂成粉末的响动。
师昧盯着楚晚宁,诸多激烈的情绪在脸上厮杀征战后只剩了空茫,他的仇恨和惊怒都皲裂了,裂缝里,露出一丝怖惧。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怖惧什么。怖惧能亲手杀掉墨燃的楚晚宁?怖惧未来的路途?怖惧……怖惧什么。
好像已是末日了。
师昧终于喃喃着开口:“……死了?……他……死了?”
“楚晚宁,你杀了他……他曾经在红莲水榭拦在你面前,求我对他动手吧,不要对你……但你竟狠心杀了他……你竟狠心……”
怖惧到最后又成了狂笑,尽管他并没有任何想笑的意思,但他就是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木烟离在身边哭了,不住地劝他:“阿楠……够了……够了……”
师昧只是长笑,笑着笑着,眼泪淌落两行,金色的,落在地上。
“他死了。踏仙君死了……很好,结束了。楚晚宁,你输得起,你绝情,你玩得起。”
楚晚宁站在原处,没有任何的表情。
他像是一具尸体,他就是一具尸体。
“师尊,是我小看了你。”
师昧的嗓音颤抖着。
“你比我想象的要狠的多。”
楚晚宁一动不动,如同失去了最后的热。
他曾以为墨燃已经离开了人世,但前一刻他又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缕魂魄与一具身躯同在,还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墨微雨。
可他把这个碎片也捏成了灰。
是,他是绝情,他无可辩驳。
那个少年,那个青年,那个男人,那个会笑会恼,或完整或残破的爱人。那个世上唯一不惧他,尊重他,包容他的爱人,那个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他挡住灾劫的爱人。
那个代替他,被八苦长恨花吞噬的人,代替他,成了残暴之君黑暗之主的人。
在十六岁未满的那年,就付出了仅有的一切,保护了他的傻瓜。
再也回不来了。
“下雨的时候想救更多的蚯蚓呀。”
“师尊,梨花白,请你喝。”
“我给你的拜师礼很丑……很丑很丑很丑。”
晚宁。我想你了。
他曾笑吟吟地学着写,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要报恩,不要记仇。”
可是尸山血海里,他浮沉了两辈子。
不要记仇……不要记仇……
“我也没什么野心,学好了法术,等遇到事情,能多救点人就好啦……”
那是墨燃年少清醒时,认认真真对楚晚宁说过的心愿。
他那时候曾无比殷切地希望,要是更多的人活着就好了。
他在堕为踏仙君之前,曾是那样努力而执着地热爱着每一个美好的生命,甚至愿意付出灵魂去感恩、去保护善待过自己的每一个人。
“虽然我很笨,但我会尽力学的,尽力了,师尊就不会怪我蠢了吧,哈哈。”
记忆里那个少年挠头笑着,就这样与楚晚宁示软,那时候他灿烂的酒窝里仿佛载满了梨花白,一生从此醉。
楚晚宁闭上眼睛。
手,终于颤抖起来。
模糊与晕眩中,仿佛有一阵清风拂面,亲吻着他湿润的眼睫。他好像听到踏仙君的声嗓,难得的低缓又温柔,那声音抚过耳廓,在他鬓边轻叹:
名声,心愿,鲜血,骨肉,心脏,灵魂,尸首,残灰。
对不起,我有的只有那么多,都献祭了。
我尽力了。
晚宁,你自己要好好地……
他蓦地睁眼抬头,凤目里已是氤氲一片,在这虚渺之中,他好像真的看见了踏仙君的那缕魂灵浮在眼前,眉目温柔英俊,笑容既是快乐又是哀愁。
“墨……燃……”
那本该如寒梅般纯澈的魂魄散发着莹莹辉光,他俯身拥住他,亲吻他,从他伸出的手掌里漏过,最后在他的怀里昙花般四散。
“不好了!!”
蓦地有天音阁冲进来,火烧眉毛地仓皇喊道,“不好了!!”
木烟离是这屋里唯一还算冷静的,她 泪回头,厉声道:“知道踏仙君那边出事了,别——”
“什么?”那弟子一愣,随即不明所以地跺脚道,“不是踏仙君!是山脚下啊!上下修界的所有门派,一起攻上来了!!”
第301章 【死生之巅】往事再重叠
暴雨中一支刚刚纠集好的义军立在山前,各个门派的修士都有。
时空生死门初开,一切尚是未知,前方龙潭虎穴危机四伏,因此这支初建的盟军内部人心不稳,各自都有各自的算盘,几乎没有人愿意身先士卒。他们都担心蛰伏在死生之巅的珍珑棋子,担心会重新对上蛟山曾遇到过的虎狼之师。
他们望向远处,心中惴惴——在那雨幕朦胧的巫山殿内,会不会有一个恶魔阖目正端坐着,等着群雄投鼠忌器,好将所有人撕咬成渣?
有人高举着由法咒点燃的火把,仰头看那巍峨山巅,喃喃感慨:“真想不到……天音阁竟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我到此刻仍觉得和做梦一样。”
“别再感叹了。”碧潭庄的甄琮明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有这功夫啰嗦,不如想想该怎么攻上山去,赶紧结束这场噩梦。”
另有人脸色阴郁道:“恐怕没这么简单。木烟离是神血之身,华碧楠是一代药宗,还有那个踏仙帝君……就是那个墨燃,那厮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万不可掉以轻心。”
这位修士的话语赢得了许多人的赞同。
——如果前世的薛蒙站在这里,那么他一定会觉得人生兜兜转转,总会回到起点。
眼前的种种,和曾经十大门派围攻死生之巅、踏仙君自尽身亡的那一夜是如此相似。
可惜此刻在人群中的并不是前世的薛蒙,而是那个刚刚失去了父母的青年。
他眉目虽俊,面容却很憔悴,为了戴孝,他没有穿死生之巅的银蓝亮甲。他只穿着一件素净蓝衣,马尾用一根白发带绾好。
薛蒙开口道:“闲话都别说了,再闹下去局势更加挽回不了。什么为人阴毒谨慎为上……若是怕事,你就留在这里。不必上去。”
一切都在重蹈前世的覆辙,和当年一样,薛蒙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他再一次成了众矢之的——
“薛公子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过分了,什么叫怕事?”那个江东堂的女修柳叶眉竖得极高,“你倒是不怕事,前些日子顾头不顾腚地跑去了巫山殿行刺踏仙君。结果呢?”
“……”
“结果还不是你败北,还拖累梅师兄与你收拾残局!”
“你——”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堪堪挡住了薛蒙的去路,手腕上银铃叮当。
薛蒙怒道:“不用你多管闲事!”
梅 雪则和颜悦色地:“恩人之子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说着,转过头对那不分场合涨红了脸的女修笑了笑。
“再说,这么好看的姑娘,说的话却不中听,当然要指点出来,好让姑娘知错就改。”他彬彬有礼道,“帮薛蒙是朋友相帮,并非是收拾残局。天地在上,我心昭昭,还请姑娘莫要冤枉了在下。”
江湖上谁不知道梅师兄的魅力,那女修霎时就说不出话了,一张脸涨得犹如猪肝。
见她这幅模样,这女修的道侣顿时觉得自己头顶有些发绿,于是站出来嘲讽道:“有意思,薛公子自己骁勇无敌,我们都只会畏首畏尾嘛,那要不还是您先上山探个路?反正死生之巅您是最熟悉的,听说上头的那位踏仙帝君还是您堂兄墨微雨的前世,再怎么也不会要了您的兴命,这样多稳当。”
提到踏仙帝君,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些尴尬的神色。
当初墨宗师告诉过他们真相,那个时候他们当人家在打鬼主意,满口荒谬之词。但现在,事情一一浮出水面,一切都如墨燃当初说的那样,许多人就都有些良心不安了。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个态度,一位上了年纪的修士捻须轻咳,开口道:“其实,我觉得那位踏仙帝君的身份还有待核验。”
薛蒙冷冷看了他一眼:“核验什么?”
那老头道:“我的意思是,那个踏仙君长得虽然和墨燃一模一样,但也不一定就真的像墨燃之前说的,是他的前世吧。毕竟□□啊,珍珑棋子啊,什么都有可能。”
“是啊,我仍然觉得孤月夜杀人的就是墨燃本人,什么前世不前世的,都是理由,是借口!”
哪怕到了这一步田地了,人群里依然有些人坚信当初是墨宗师在说谎,他们没有冤枉他。
毕竟他们之中,有人曾经在天音阁的时候慷慨陈词,欺辱过他。有人曾在公审的那三日向他丢过石块菜叶,讥笑过他。而承认墨宗师说的是实话,就等于承认自己受到蒙蔽污蔑了好人,这对某些人而言,实在太丢脸了。
认错有时比犯错需要更多的勇气,而懦夫们显然缺乏这种勇气。他们为了坚持自己没有失误,便坚定绝不可以让墨燃沉冤昭雪。哪怕他受了再多委屈、再多侮辱,背了再多罪名,两生都不得安宁。这宗罪,他们还是想让他背下去。
对于这些“君子”而言,别人的清白比起自己的脸面,那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
梅 雪听到这里,笑吟吟地夸赞道:“孙道长,您可真是傲骨铮铮,不可摧折。”
那老头一愣,琢磨了半天发觉梅 雪是在笑话他,不由大怒,冲上去就想与他动手,却被一位老和尚拦了下来。
玄镜大师劝道:“好了,二位施主都别吵了,先听老衲一言。踏仙君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山之后我们该如何应对,怎样分派兵力。”
他转过头,和声和气地问薛蒙:“薛公子,你是与那个踏仙君交过手的人,依你之见,此人武力如何?”
薛蒙咬牙半晌,捏拳道:“集在座所有掌门之力,未必能赢。”
“呵!”那位孙道长挑起白眉,“好一位天之骄子,可真会长他人力气,灭自己威风!”
玄镜大师则有些吃惊:“这么说,此人实力应胜过楚宗师不少,难怪楚宗师会被他掳去……”
“掳去?楚晚宁和墨燃的那些肮脏破事现在谁还不知道。我看根本就不是掳去,踏仙君也不是什么前世,这整件事就是墨燃在幕后 纵的,楚晚宁和他也是一伙儿的!不信咱们上山走着瞧!”
薛蒙脸色骤白,换作以前他一定已经怒喝着扑过去打烂这个老匹夫的嘴,但不久前他才刚刚得知师尊和墨燃之间的事情真相,他自己都恶心到了极致,竟是僵立原处,神色倾颓,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狼狈难堪之际,一个淡青色的高大身影轻描淡写地遮在了他面前。
姜曦冷冷道:“孙道长如此大胆妄断,若是上山之后,事情并非你所说的那样,那你这根妖言惑众的舌头,我看也不必留了。”
老道面部肌肉一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咕哝半天,面对姜曦还是没种啐出来,闭嘴了。
姜曦侧眸看了薛蒙一眼,没再多说,而是低头思忖一番,与其他人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安排上山之后各自针对的决战对象,而后立即行动。”他的视线转向其他的掌门与长老,算是一种确认,“除去珍珑棋子不算,已知会在死生之巅的人有哪些?”
周围就陆续有人答道:“肯定会遇到木烟离。”
姜曦问:“有和她交手过的人吗?”
一个女修举了手:“内乱时我和她对过几招。”
姜曦又问:“身法如何?”
女修想了想道:“派出三位长老应该就足够拖住她了。”
“好,哪三位长老愿意在交战开始后锁定木烟离?”
死生之巅的那些人早已视木烟离为眼中钉,此时立刻出来了三名长老,璇玑贪狼禄存。这三人是同门,功夫都极好,疗愈攻伐辅助各有擅长,姜曦不假思索地就应允了。
姜曦又问:“还有呢?”
“还有天音阁的一批近侍,这批人数算不好。但至少有六七百,实力也难以估量。”
姜曦沉思道:“与天音阁武斗方式最接近的是无悲寺……”他抬眼看向玄镜大师:“大师可愿让贵寺弟子在战时盯准那些天音阁近侍?”
“这……”玄镜大师暗自盘恒了一下利弊。
弊端很明显,天音阁那些弟子人数和实力都是未知,弱是最好,但强的话,恐怕会让无悲寺元气大伤。但利也很诱人,因为至少他们不需要去面对最可怕的踏仙帝君了。
他于是点了点头:“老衲自当为天下分忧。”
“剩下来是华碧楠……”姜曦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这个不用说。孤月夜虽不能说熟知他的一招一式,但至少师出同源。大战之时,请我门下诸位长老盯住此人,不必手软心慈。”
这些都陆续安排下去了,剩下的就只有珍珑棋子与踏仙君。
姜曦的眼睛扫过众人,但除了一些修士慨然请愿之外,更多的却在此刻都仿佛突然罹患了颈椎病,一个个头脑低垂,还有些干脆伸手摸着脖子,好像脖子很痛似的。
“宫主?”
明月楼点头:“踏雪宫理应出力。”
姜曦又问上清阁的阁主,那位道长也颔首道:“责无旁贷。”
不过除此之外,其他门派不是怕事,就是确实不适合战斗,那些当家的或多或少都有些犹豫。甚至还有人咕哝道:“那个踏仙君既然可以撕破时空生死门,单凭这么些掌门的力量肯定不够。”
“是啊,这不是敢死斥候么……”
有人则叹口气:“要是儒风门还在就好了,七十二的城池的修士,那么多城主,唉……可惜了。”
“咦?”忽然一个江东堂修士提高嗓门,“那个叶忘昔呢?她不是很能打吗?实力恐怕堪比十个南宫柳,绝对是掌门级的战力。她人呢?”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姜曦的脸都黑了。他阴云密布道:“我们出发之前安顿了一批避难百姓在孤月夜。当时说要留一个修士镇守、以防棋子大军压境——无人自动请缨。最后是她留下来了。”
那修士“啊”了一声,面露尴尬。
姜曦阴郁道:“诸君都是真豪杰。怎么处处需要一个小丫头?”
“……”
又等一会儿,人群中还是没几个愿意身先士卒的。江东堂的那位年轻漂亮的新掌门甚至还支吾道:“我看要还是要好好想想,毕竟这不是闹着玩的。再稍等片刻吧?”
一听“等”这个字,薛蒙顿时气得嘴唇发青,他竭力压抑着自己,问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多等一会儿又能多稳当?”
“可是也不能贸然上山送死啊。”
“成败在此一举,薛少主慎重。”
玄镜大师也劝道:“薛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如今天翻地覆,生死门现世,谁都不知道前方会有怎样的变数。眼下整个修真界的翘楚眼下都云集于此了。要是真的一竿子全都落水里,又有谁能负责?”
“是啊,要是害死了掌门仙君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薛蒙一直在忍,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他蓦地抬头,目光血红:“你们掌门还没死,就已经在想该怎么办了,那死生之巅呢?!”
“……”
提到死生之巅,大家不由地想到掌门夫妇因被冤枉而双双殒命,不少人都眼神闪躲起来,更有人倍感内疚,低头不语。
“死生之巅早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薛蒙嗓音微哑,“我没有了堂哥,没有了师兄,没有娘亲,没有了爹,现在连师尊都……”
薛蒙睫毛微颤,喉结攒动,似乎在极尽全力地吞咽自己的痛苦。可是那痛苦太深了,他最终还是承受不了,他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诸君怕死,因仍有寄托。我没有,所以我不怕死。”
梅 雪在旁蹙眉低声阻止道:“薛蒙!”
但他怎么会听呢。
这世上谁都不再能拦住他。
薛蒙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少主!”死生之巅的弟子纷纷上前劝,但薛蒙去意已决,杀心已表。他转过身,把所有人都丢在后面,一直隐忍的怒意与委屈,都成了腮边泪水,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滚滚淌落。
姜曦立在暴雨中,望着他的背影:“你……”
听到他的声音,薛蒙走的更快了,他的龙城已经碎了,他甚至没有一柄像样的剑。但他依旧头也不回地走向巍峨蹉跎的死生之巅。
“薛蒙!”
几经犹豫,一声沙哑的喊终于自姜曦喉间艰难破土。
姜曦走上去,手还未碰到薛蒙的肩膀,就见得青年猛地转身,一双雀鸟般圆滚的眼睛里闪着焰光疾电,他怒喝道:“滚边去!别碰我!”说完用力甩开姜曦的钳制,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转身离开。
阶上苔生,山间竹曳。
薛蒙在暴雨中喘息疾奔,眼前是梦一般湿润的世界。
这一处,王夫人曾月下荷锄,看一朵牡丹绽放。那一处,薛正雍曾威风堂堂,一役归来,立马横枪。薛蒙走过白石门,看到师昧在低头沉吟,跑过英雄柱,瞧见墨燃在望着月亮,他在风雨里瞧见熙熙攘攘的弟子们下课归来,桥上廊间笑语如昨。
他逃命般地加快步子往前奔着,犹如猛虎投林。然后他的余光瞥见一颗老桃树,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树下三跪九叩,笑吟吟地抬起头,对面前白衣招展的楚晚宁说:
“弟子薛蒙,拜过师尊。”
蓦地闭上眼睛。
死生之巅承载的往事太多了,件件焚他五内。这里曾经有多灿烂的火,如今就有多凄然的灰。
薛蒙一路行去,风雨婆娑,故人蹉跎。
“别跟着我……别让我再看到这些了……”
他喃喃着,穿梭在那些阴魂不散的影子里,从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弃甲而逃。当他立在山巅时,他已浑身湿透,浸满雨水。就像一只羽翼都已凋敝的凰儿,瑟瑟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