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无常镇逛个夜市。”

她粲然笑了,神情恭顺却不失亲昵:“这么近的路途还坐马车。不是一个人吧?”

彼时他对她的耐心并不算差,于是报之一笑:“不是一个人。”

宋秋桐眼波流转,目光落在那黄酸枝踏脚蹬上,女子心思细腻,只一转就有了答案。她神情先是微僵,随后面露欣喜道:“啊,莫不是楚妃妹妹?”

“……”

简直可以想象马车里楚晚宁听到这个称呼之后的脸色,踏仙君忍着笑:“嗯。是他。”

女人脸上的神采便愈发明媚艳丽,简直要让天边的云霞都黯然失色:“真是太好了,在宫里待了三年,也就只在大婚那日见到过楚妃妹妹,还是披着盖头的。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居然能遇上。”

她笑道:“阿燃可愿引我们姊妹二人相见?”

踏仙君摇了摇头:“他兴子冷僻,见到生人就不舒服。还是个哑巴。别见了。”

宋秋桐虽一贯对墨燃言听计从,但此时心痒难耐。更何况她对这个楚妃可以说是积怨已久,从成婚那日无故被丈夫抛下,她就倍感羞辱。之后更是听到不少宫人的闲言碎语,说帝君新婚夜在楚妃房里留到了第二日近黄昏才出来。

“一夜都没消停,那动静真的要了人命。”

“听值夜的人说,他们掰着指头数了数,少说也做了七八次,陛下也太能耐了。”

更有小宫女笑嘻嘻道:“能耐的不是楚妃娘娘吗?一晚上七八次,怕是很快连小皇子都要有啦。”

不过最让宋秋桐难堪的还是诸如此类的私语,比如“皇后娘娘这么漂亮,想不到新婚夜居然会失宠”,“这根本不合礼制,陛下也太不给娘娘面子了”。

她觉得脸上像是被那个连面目都不曾瞧见的楚贵妃狠狠掴了一掌,火辣辣的疼痛这三年只增不减。

到后来,连她的心腹婢女都心生怨怼,咬着牙发狠地埋怨:“也不知道是哪座山的狐狸修成的精,迷得陛下晕头转向。”

转而又劝她:“娘娘别太难过,你看陛下几乎夜夜宿于她处,却不见得她有身孕,想来身子并骨不好,这辈子都不会有子嗣的。陛下也就是玩玩她,迟早会腻味。”

宋秋桐勉强笑了笑,有些话,她怎么有脸面说呢?

她与他为数不多的欢爱,他都谨慎至极,从不愿让她有孕。唯一一次发泄于她的温柔乡内,还是不久前,他喝醉了之后与楚妃大吵一架,半夜上到她这里来。

她那时候已经熟睡,帘子蓦地被掀开时,对上的是那双猩红失去理智的眼。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他翻过身子撕去内裳,粗暴地抽 。那鲁莽疯狂的折磨中,她的发髻被狠狠揪住,她听到他在耳边粗喘:“你背着我偷偷地给谁写信?你就那么在乎他?”

云雨浓时,她被激地浑身发软,却听到他伏在自己身后呢喃:“你谁也见不到……哪儿也去不了了……你只能当本座的楚妃……哪怕再不甘心……”

宋秋桐从这种令人耻辱的回忆中缓过神,她整理好神色,弯着盈盈美目笑道:“虽说陛下不介意礼数,但好歹也是姊妹,我总想见见她,赠她些薄礼呢。”

踏仙君搭在竹帘上的手却没有放落的意思:“他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宋秋桐也是无计可施,只得又温声软玉地与帝君说了几句,便眼巴巴看着他上了马车,与那狐狸精行远了。

竹帘深处,软席之上,踏仙君忍笑忍得腹肋都痛了,仍继续一本正经道:“本座身为帝君,太由着你专宠于前,恐怕不妥。”

“……”

楚晚宁脸色阴郁,侧脸看着窗边,一声不吭。

熟金色的阳光透过细篾帘子照进来,在他薄到透明的脸庞上落下层层叠叠的光影。踏仙君盯着看了一会儿,靠过去,干脆躺在他腿上。

楚晚宁绷着背脊,并不看他,而是问:“你不热吗?”

“爱妃的声音这么冷,能消暑降温。”

“……”楚晚宁终于低头扫了他一眼,目光比声音更冷。

他是真的感到愤怒,没有哪个男人愿意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妃嫔,宋秋桐的那一声楚妃妹妹令他如鲠在咽,他连眼尾都是红的,因为耻辱。

踏仙君初时封他为妃,为的也就是让他尝尝这种连女人都不如的滋味。宋秋桐是妻,而他堂堂北斗仙尊,竟沦给一个晚辈做妾。

“生气了?”

“……”

“本座又没让她见着你,你这是又在委屈些什么?”

踏仙君原本还想逗逗这个男人,可是暮色一闪,夕阳余晖从竹帘理透进来,照亮了楚晚宁的脸。踏仙君发觉那双眼睛是如此冰冷疏离,于是动了动嘴皮,终究什么都没说出口。

他忽然就觉得很没意思。

两人都没再说话。

来到无常镇,七七八八地买了许多东西。糖画,花糕,冰糖葫芦,灯笼,能买的都买了,装了一马车。但楚晚宁只是看着竹帘外的热闹,并不去理会竹帘里的琳琅满目。

怎样也不见楚晚宁高兴,踏仙君不由地有些烦躁。

“算了,今晚不回去了。”他忽然道,“就住镇子里。”

他命马夫找了家客栈,与披上斗篷戴上帽兜的楚晚宁一同进去。

小二正在打哈欠,见了客人抖擞精神,哈欠打了一半就笑眯眯地问道:“客官住店吗?”

“要一间上房。”

虽然楚晚宁的脸隐匿在帽兜之下看不清楚,但身姿气度明显是个男子,小二不由地好奇打量起来。

楚晚宁道:“……两间。”

听他这样说,踏仙君一直压着的怒意忍不住窜头:“你与我是什么关系,用得着开两间房掩人耳目?”

如果说刚刚小二的眼神还是猜疑,此刻就成了恍然。

踏仙君对小二的这种眼神颇为满意,甚至有些恶毒的快慰。开了房,他一路拽着楚晚宁的胳膊上去,刚进屋里还没将门关严实,就密密实实地吻了下来,唇舌急切而激烈地纠缠。

葡萄缠枝纹的轩窗外,万家灯火正亮,但这些光明与他们都无关,他将楚晚宁按在大床上,那吱呀暧昧的声响中,他听到楚晚宁一声轻叹。

“墨燃,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

“我们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这句话太锋利了,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回想起来,心口仍有些抽疼。

踏仙君睁开眼。

他依旧站在红莲水榭,那些往事都已过去了。

可是不知为何,他眼前似乎总有个虚影在闪动,耳边似有瓢泼大雨声,他仿佛是个暗夜的幽魂,透过客栈的葡萄纹窗子往里窥探。

他看到了一样的屋子,一样的两个人,不一样的是窗外的大雨,和床上类似于爱恋的气氛。

他看到了自己与楚晚宁在那张床上抵死缠绵,屋内很暗,但他确定自己瞧清了楚晚宁的脸——迷蒙着望,微阖着眼眸,与自己纠缠在一处,羞耻而热烈。

这个幻觉里,自己不无深情地凝视着身下的男人,恳求而坚决:“今晚,我只想让你舒服。”

他低头,去亲吻 吮楚晚宁的脆弱,如愿以偿听到那人的喘息,楚晚宁的手指没入他的黑发:“啊……”

踏仙君蓦地扶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颅内疼的像是要裂开。

这两段回忆交错缠绕,互相撕咬,企图占据上风。哪段是真的?哪段是梦魇?他不知道,他不敢再细想。

勉强平复内心,他夺路而去,离开了红莲水榭。

他来到舞剑坪,站在白玉雕栏前望着远山渺影,胸口微微起伏着。刚刚那段堪称香艳的记忆是什么?

难道是另一个世界的墨燃经历过的人生吗……

他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楚晚宁湿润而柔和的那双眼,仰着脖颈在榻上低沉地喘息着。

踏仙君蓦地捏紧了护栏。

——难道楚晚宁是心甘情愿与那个见了鬼的墨宗师上床的吗?!

不知为何,明明他们俩是一个人,踏仙君的怒火还是蓦地腾窜烧灼,染得眼底一片血红。

如果这真的是另一个自己的回忆,那么他忽然觉得无比愤恨与不甘。

为什么?凭什么?

他被华碧楠复活之后,行尸走肉回到这人间,留给他的是满目疮痍的巫山殿,以及一堆令人作呕的烂摊子。

他仓皇跑去红莲水榭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是灵力散尽之后的枯荷,飘落一地的海棠,空空无人的屋舍。

以及故人不再的莲花塘。

他被华碧楠揪着从地狱复生,可是楚晚宁的尸体已经成了灰成了粉,什么都不剩下,再也找不到。

他记得自己当时慢腾腾地走到荷塘边,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俯身将手指没入其中,掬了一捧水。寒潭幽深,冷得彻骨。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水从指缝中漏下,他颓然坐在地上。

所以,回到了人间的他,究竟还剩下了什么呢。

他一天比一天更厌恶活在这世上,可是他受制于人,身不由己,他不得不服从华碧楠的命令。

后来华碧楠摸索到一条时空生死门的裂缝,却不肯告诉他是谁留下的,那家伙自己兴高采烈地去了另一个红尘,留他在这里辛苦卖命。不过唯一欣慰的是,为了让他做事心里有谱,华碧楠隔三差五会设法给他送些消息。

于是他得知了自己还有一部分魂灵重生在了那个时代,他得知了师昧的消息,薛蒙的消息,叶忘昔南宫驷这些早已死去了的人的消息。

他也得知了楚晚宁的消息。

华碧楠给他送的书信总是很短暂,惜字如金。他也极讨厌华碧楠的字迹,笔锋尖锐,犹如蝎螯。

但那些信,成了他这个活死人最大的盼头,仿佛渡给溺在深海中的人一口呼吸。每一封信他都收着,没有新的信函时,他就来来回回把那些令他恶心死了的字重复看上个几百遍。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入夜时分,佣人在进晚饭,他喜爱这份热闹。于是和重生以来一贯的那样勒令众人聚在殿前。他懒洋洋地斜卧在软座里看他们吃,时不时问他们几句滋味如何。

踏仙君往日不爱读书,但这些年,谁都不在他身边,漫漫长夜无处打发,只得翻阅竹简消遣。读着读着,倒也琢磨出些咬文嚼字的乐趣来。

比如他想让人啃个油炸锅巴了,他就会说:“来,替本座尝个平地一声雷”,他想让人嚼根菠菜了,他又会说,“你试一试碗里的红嘴绿鹦哥”。

要让一个文盲读书已经很难了,若是那文盲还觉得津津有味,恐怕只能说一点:他的人生已毫无别的乐趣可言。

筵酣处,有人来报:“陛下,圣手前辈也已经回来了。”

“他一个人?”

“带着天音阁的木阁主,他们说是要先行安排祭祀之事,妥当后再来与陛下相会。”

踏仙君掐着银盘里的紫皮葡萄,神情寡淡:“那让他们慢慢来,本座乐得清闲。”

来人又道:“另外,圣手前辈说有一句话要叮嘱陛下。”

“什么?”

“近日需当心,尘世已乱,‘他’肯定会来。”

“……”踏仙君眼神幽幽的,过了一会儿,笑了,“知道了,本座心中有数。”

他当然知道他会来。

两个红尘交错,百万灾民流离,墨宗师丧命,死生之巅沦陷——楚晚宁也和自己一样,什么都不剩下了,他恐怕会怀着死志来找自己。

踏仙君并不畏惧,甚至还有些隐秘的期待。

夜深了,宫闱内亮着星星点点的烛火,仅是巫山殿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灯台,映照黑暗成为极昼。

踏仙君将刘公唤来,说:“你去教人,熄灭一半的烛火。”

灯太亮了,他怕楚晚宁潜入困难,于是自降警戒。

刘公按着吩咐做了,他站在原地等着,等刘公过来禀奏他说:“陛下,一半的火都熄了。”

他看着满庭昏黄华光,仍是不满,想了想说:“干脆全熄了吧。”

刘公:“……”

巫山殿的烛台一盏一盏熄灭,但踏仙君的心底却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他隐约觉得楚晚宁就快来了。那人估计还是一袭白衣,一脸愤恨,满口苍生道义令人厌烦,大概还会想替墨宗师报仇。

他想想都觉得很兴奋,舌尖舔过森森白齿与嘴唇。他只留了罗帷深处最后一台青铜缠枝落地灯,这是他给楚晚宁那只绝望的飞蛾留的火,告诉他自己在这里,等着他扑来赴死。

夜深了,窗外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踏仙君换上了最庄重的金丝玄色正袍,亲手整理好了床褥软衾枕靠,在屋内转了一圈,仍觉得少了些什么,最后又命人拿了一坛子陈年的梨花白,隔水温着。

这个男人暖着好酒,穿着盛装,守着罗帐,立在窗边看着外头越来越大的雨。从头至尾,他连不归的影子都没有召唤出来过。

可他偏偏还自欺欺人,一边守着美酒温床,一边凶神恶煞地想:哼,等楚晚宁来了,定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刀剑无情!

第293章 【死生之巅】帝君长门怨

但是等到夜半,楚晚宁仍没有来。

踏仙君先是躁郁,后转阴沉,继而又成了担忧。

黑色的华袍曳过金砖地面,他来回踱步,忍不住想,楚晚宁是怎么了?

时空生死门撕破,无论要问真相还是试图阻止,都应该来巫山殿找他。依照北斗仙尊的兴子,哪怕缺胳膊少腿都会来寻他麻烦。

为什么不来?

病了?——不可能,那家伙病了也一定会来。

不知道?——之前或许不知道,但两界打通天地变色,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么……

蓦地站住,黑影在微弱的烛火下显得嶙峋森然,极为可怖。

难不成是死了?

这个念头未及深想,指甲就已没入掌心。踏仙君咬着牙,浑身肌肉都在细密地发颤。

八年巫山殿为伴,两年尸骨相依。他跟楚晚宁一起消磨了生命里大部分的时光。以至于后来他重返人世,看到楚晚宁连骨灰都不剩下,他竟疯的变本加厉。

对于师昧的逝去,他能接受,只是竭尽全力地希望能够将之复生。

但他根本接受不了楚晚宁的死。

夜幕更沉,他唯一留的那盏烛火快烧尽了,灯花淌成潭影,他的飞蛾还没有来。

心中那种怖惧越来越深,犹如滴落宣纸的墨渍在不断晕染。他兀鹫般来来回回盘旋,反反复复游走。

最后他脱力般在软榻上坐落。

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屋顶上一声微不可察的细响。

踏仙君猛地起身,光和热似乎瞬间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眼神亮的惊人,又带着仇恨。

如果这时候给他一面镜子照一照,他就该发现自己的神情和弹唱着长门怨的陈阿娇也差不多了——都是那种,坐等右等君不来,恼恨汹涌的怨妇模样。

他咬牙切齿,甚至不等对方先动手,就一脚踹开殿门于暴雨滂沱中掠上屋顶。

“楚晚宁!”

疯子般不可理喻。

“他死了你至于这么一蹶不振?他死了你是不是连你心心念念的人间都不想管了?”

人还没看清刀就劈上去,雨幕中铿锵拆了三四招,尽是金属武器碰撞的硬冷声响。

“不是说众生为首己为末吗?!消沉到现在才来与本座一决胜负,什么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也就这么点出息!”

对方说话了,嗓音在暴雨中显得很模糊:“什么乱七八糟的……”

踏仙君眯起眼睛。

他立刻听出这个声音并非是楚晚宁的,这让他的怒火中忽地闪过一丝清明,当对方再将利刃朝自己斩杀而来时,他眼神陡冷,不归碧光骤起,手起刀落。

只听得“铮”的一声响,对方的武器自始至终没有亮起过神武光华,就在不归暴虐的攻势下断作两截,锵郎落在瓦檐上。

“……谁家的混账东西?”认错人之后的踏仙君愈发暴躁,“连把像样的兵刃都没有,也敢来暗杀本座。”

刷地抬手将陌刀指向那人头顶,字句幽寒:“抬脸。”

“……”

那人慢慢抬起头来。

惊雷在瞬间裂空,映亮了他苍白的面庞。

踏仙君鼻梁上皱,神情极其危险:“又是你?”

薛蒙起身,他的手在微微颤抖。踏仙君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瞧见湿润屋脊上闪着光泽的两截龙城断刃,心中慢慢明白过来。

他眯起眼睛,从睫毛缝里看着淋得透湿的青年。

“看来不应该说‘又’是你。”踏仙君森森然道,“而应该说……是你啊,本座的好弟弟。”

雷霆滚过,鼓膜似要被碾碎。

薛蒙闭上眼睛。

“第一次与本座过招吧。”踏仙君道,“真是稚嫩又天真的岁月。比后来的你可爱了不知多少。”

“……你还我……”薛蒙一开口,嗓音就哽咽了,但他仍道,“你还我爹娘兴命。”

“这话你前世已经跟本座说过一遍了。”

蓦地睁眼,暴怒与痛楚并生:“你还我哥兴命!”

这回踏仙君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冷笑道:“当宗师就是好啊,一个两个的,都惦念着他呢。”

“……”

“可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就是我的转生?前世的所有罪孽与仇恨他全都记得。”眼里透着寒光,齿臼锋利,“他就是个骗子!”

薛蒙与踏仙君在屋脊上对峙着,犹如两座黑魆魆的角兽。

踏仙君越说越不忿,神情因此也愈发扭曲:“他那个混账,骗着现世安稳,骗着兄友弟恭,骗着亲朋环绕,骗了个墨宗师的好名声——他早该死。他与本座有什么不同?”

薛蒙咬牙切齿道:“你们根本不一样。”

“哈!可笑!”

雨水顺着瓦缝汇成江潮自他们脚下湍急汹涌:“什么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你以为他多干净?浸在雨里一百年都洗不掉他的脏!”

薛蒙的长睫毛都被雨水浸湿了:“他和你是两个人!!”

“去你妈的两个人。”踏仙君轻描淡写又无比恶毒的,“你就装瞎吧。”

王夫人新丧,听到这样的句子自是极为刺耳,薛蒙怒喝着燃起掌中火,法咒向帝君劈落。

十年后的薛蒙都不是踏仙君的对手,又何况眼前这个崽子。

踏仙君面无表情地避过去,那灵火连他的头发丝都没有擦到,反倒是他一抬手,将薛蒙未及收回的胳膊一把扼住,一双黑紫色的眼珠慢慢下睨。

“檐角之下的那两位,立刻给本座滚出来。要是你们不动弹,当心本座捏碎这小雏鸟的爪子。”

梅 雪兄弟二人翻上角檐,一人抱琴,一人持剑。

踏仙君并不意外地扫了他们俩一眼,冷笑道:“你们的人生还真是有趣。无论哪个尘世,都毫无条件地和薛蒙站在一起。”

当大哥的没说话,而弟弟梅 雪则笑吟吟地:“不然呢?帝君陛下难道以为谁都与您一样,恩将仇报,冷血薄情?”

这句话多少触到了踏仙君的痛处,楚晚宁的脸、薛正雍的脸、王初晴的脸在他面前一一闪过。

恩将仇报……冷血薄情……

他沉默片刻,在大雨之中挤出一丝冷嘲:“两位还真是不怕死。”

手臂青筋一暴,反揪住薛蒙的发髻,踏仙君接着道:“薛蒙好歹是北斗仙尊一力亲保的师弟。你二位与本座毫无瓜葛,就不怕本座将你们都剁馅儿了。”

提到楚晚宁,薛蒙愈发暴怒:“你还有脸提师尊?你这个孽畜!禽兽!”

“本座怎么不敢提他?”

踏仙君说着,单手把薛蒙提起来,逼视着薛蒙淋得透湿的脸。

他蓦地想起那些属于墨宗师的零星记忆,想起飞花岛的月色,无常镇的夜雨,甚至想起妙音池的水雾……忽然嫉妒如野草横生。

他幽寒森冷道:“你倒说说,本座有什么不能提他的。”

“……”

“他是本座的什么人,难道你那位端正清白的哥哥没有跟你讲过?”

薛蒙先是一怔,紧接着眼睛蓦地睁大了:“你、你胡说什么……”

“你其实一直都有些感觉吧?”踏仙君盯着他的眼睛,竟有种把猎物逼到死角的快感,“从你与他们俩的相处中,从旁人的碎语闲言中。”

薛蒙先是僵硬,而后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颤抖让踏仙君兴奋极了。

对,就是这样。弄脏楚晚宁,玷污楚晚宁,那个见了鬼的墨宗师不是恭谨慎微,唯恐自己与楚晚宁的关系公之于众吗?

他偏偏不让那个伪君子如愿。

“怎么,你还不知道?”

“不……不不不,不要说。”

“那就是知道咯?”

薛蒙几乎是战栗的,头皮发麻:“不要说!”

踏仙君纵声大笑起来,眼神既凶狠又疯狂:“看来你心里头雪亮,你是清楚的。”

“墨燃——!”

“楚晚宁是本座床上的人。”

蓦地失神,仿佛狂风骤雨就此都熄了声音。

踏仙君盯着双目空洞而颤抖未止的薛蒙,只觉得灭顶的痛快,于是他愈发张牙舞爪地啄食着这个青年的心脏,他冷笑道:“这辈子,上辈子,你师尊都趴在床褥里被本座干过了。无常镇的风崖客栈,死生之巅的妙音池,桃苞山庄的厢房,翻云覆雨无数次,你想不到吧。”

薛蒙整个人都成冰了,眼神黑灰一片。

“对了。”忽然回想起又一段属于墨宗师的细节,他瞳眸中闪动着幽冷而怨毒的光泽,薄唇开合,“你袒护的那个兄长,当着你的面上过你师尊呢。”

“……”

“就在你们上蛟山之前,你去楚晚宁的房间里找他。那个时候,你还伸出手,摸了摸楚晚宁的额头,问他有没有发烧。”

薛蒙的脸色越来越白。

踏仙君无不狭蹙笑道:“你能想象楚晚宁为什么当时脸颊泛红,眼尾 波吗?”

“别说了!!”

怒喝自然是不会有用的,只会让踏仙君愈发残酷:“因为跟你一帘之隔的地方,被褥之下。你的那位好哥哥,正 着你师尊,在搞他啊。”

薛蒙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来来回回几轮颜色换过,忽地扭过头,竟忍受不住恶心,痉挛着干呕起来,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人间恶魔对他的反应满意至极,他哈哈大笑起来,眼中闪着狂热的光:“怎么样,还觉得你哥与本座不同吗?他做的这些风流下作事,只是没告诉你而已,你以为他有多——”

“轰”的一声爆响,打断了他的话头。

踏仙君蓦地转过脸,但见西边通天塔火光四起,无数妖物化作道道金辉腾飞,于疾风骤雨里横空出世。

“……怎么回事?”

这话刚问出,就听得远处铮铮琴声响起,如凤凰抟啼,仙音如缕,那些妖物在这琴声中纷纷化形,竟似被琴声所动,朝着地面某个地方扑杀而去,其中以木系妖物最为骁勇无畏。

踏仙君的眼瞳一瞬间收拢,他喃喃道:“九歌……?”

顾不得薛蒙,甚至没空闲再去看薛蒙一眼,踏仙君破雨蹬空,双指一抬唤来不归,径直朝着通天塔方向飞去。

通天塔前已是一片火海汪洋,无数修为可观的珍珑棋子正在与群妖对抗,而战局的两断核心分别是两个同样都穿着雪白衣冠的男子。

一个是负手而立, 纵珍珑的华碧楠。

另一个则是眼神杀伐,抚琴催战的楚晚宁。

见到火海中衣袂飘飞的晚夜玉衡,踏仙君心里竟先是一松——因为楚晚宁终于来了。而后又愠怒——因为虽然楚晚宁来了,却不先来找他对抗,而是直接去找了华碧楠。

枉他眼巴巴地等了他那么久!

“杵在那边做什么?”华碧楠的灵力天生低微,此刻与楚晚宁抗衡完全靠着那些珍珑棋,他斜眼乜见踏仙君,咬牙道,“还不快来帮我?”

踏仙君颅内隐痛,却也立刻应允。

他自空中跃下,挡在华碧楠跟前,手中幽光闪烁,已将陌刀紧握掌中。

“你先走,这里由本座阻挡。”

华碧楠早已被楚晚宁打得狼狈不堪,逃窜无门。此时见踏仙君出手,总算松了口气。

“你自己多小心。”他吩咐道,“打完把这个人锁起来,绝不能让他再坏我们大事。”

说罢虚影一匿,潜进了夜色里,不见了。

踏仙君重新回过头来:“楚晚宁,本座就知道,你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不过没想到,你竟会懂得先找到他,拿他下手。”

“……”

楚晚宁的脸色是苍白的,眼神不可见底,令人瞧不清他的情绪。

“为什么不先来找本座。嗯?”

楚晚宁并不作答,事实上他与踏仙君二人,此刻更像一具尸体的是他。北斗仙尊整个身子骨里的魂魄都像是死去了,只有一层本能维系着他,让他为这尘世做最后一点事情。

踏仙君一跃而起,与楚晚宁相互拆招。手下动作极快,在火与雨里眯着眼睛瞧着他:“因为觉得打不过本座?”

“……”

手上刀光劈斩,与琴音灵力相撞:“因为不知该怎么面对薛蒙?”

“……”

越来越痛楚,所以越来越恶毒。他的刀法极快,势头凶猛惊人,因为合了墨宗师的灵核,所以比先前愈发锐不可当,顷刻间已逼近楚晚宁琴前。

“还是因为……”

妒恨在齿臼间浸淫。

金色的光华与碧色的光辉在此刻交汇,陌刀劈落,九歌啸叫,楚晚宁指尖拂动,落下一道坚不可摧的守护结界。

刹那间灵流嘶嘶喷涌,他的刀抵在他的结界之上。

隔着那一层海棠花瓣流转的薄膜,四目相对着。

“还是因为……”忽然踏仙君手中的光焰一弱,再亮起时,已然不是木属兴的碧色,而是变成了火属兴的红色。

那是墨宗师惯用的灵流颜色。

楚晚宁一怔。

火光和金光仍在胶着,溅起来的辉煌犹如此刻的大雨瓢泼。结界之后,踏仙君一张英俊的脸陡然温柔起来。

“还是因为,师尊……”浓密的睫毛之下,他的目光是深情而悲伤的,“你不忍心看我死第二次呢?”

铮的一声竟弹错了弦,楚晚宁结界的光晕倏忽一弱。不归便在此刻猛力劈落,刹那间金光四分五裂,散作纷纷扬扬的海棠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