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薛正雍做到了,他在的时候,她从不必抛头露面,也从不会被人为难。她流的眼泪,受的屈辱,淌落的血,都是在他走后。

“这么多年,他不在意我身体羸弱,不能再有身孕。也不在意蒙儿并非他的亲生骨肉,他将他视为己出。薛蒙……薛蒙长到那么大,没有受过什么苦……”

她阖目,脸色白到透明。

“如今我们都已再不能护他了。”

姜曦麻木地立着。

“师弟,你便将这二十年,算作我对你的报复也好……要怨要恨,要嫌恶……算在我一个人身上。”

王夫人的嗓音越来越轻渺。

“求你帮帮他……莫要让旁人,加害于他……”

到最后,她喃喃的声音轻若飘絮:“夜沉……求求你……”

凤凰天火遮天蔽日,姜曦站在这一片火海之中,天地都是一样炽烈的猩红色。他看着高座上的那个女人。她闭着眼,垂着眸,就像是睡着了。他觉得她大概还有话要说,更何况她刚刚分明还答应过薛蒙,说母子俩要在霜天殿见——所以他耐心地等着。

他等她站起来,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一出笑话,一场闹剧。

他沉着兴子等了很久,等到脸色越来越阴鸷,心跳越来越沉闷,血越来越冷。

她却再也没有说话。

王夫人与薛正雍一同归寂了。

她曾是名门高阶女修,温柔贤淑,后来人们说她是被薛正雍掳掠去当了夫人的,也有人说她是与薛正雍私奔后成的亲,众多纷纭,谁都不知道真相。这些年,死生之巅的许多人都觉得王夫人可能并不十分喜欢自己的丈夫,只是因为胆小,所以不敢埋怨。

可是,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想,在得知薛正雍命殒的那一刻,她就已有了去意。她不知道这究竟是殉情还是殉别的什么。这个女人的心思,或许到最后连她自己都不那么明白。她这一生,对丈夫究竟是感激还是爱意?对姜曦的情愫又是否早已磨灭?她其实窥不破。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会有个明确的答案。

到最后,她其实模模糊糊想到的,只是一句多年前她在窗边读到的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生平未展眉。”

那时候她与薛正雍新婚,恍惚也会想起少女时在孤月夜度过的岁月。她望向窗外,蜀中的雾总是那么大,聚散离合,像是满地白云无人扫。

不知天上人间。

有人走过来,她出神间,依稀尚以为是姜曦。但当一件寒衣披上肩头。梦便醒了。

因为她清楚,姜曦永远不会知她冷暖。

王夫人回过头,西窗烛正亮,巴山夜雨时。

年轻英俊的丈夫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挠了挠头:“天凉啦,当心不要冻着。”

丹心殿内铺着厚厚的杜若纹地毯,是王夫人最喜爱的花卉纹饰。姜曦从这满堂杜若花中走出去,他神情仍是漠然的,甚至比平日更加木上三分。

“吱呀”一声,推开殿门。

他准备离开这里,却在开门的瞬间,看到了面色尸白一动不动的薛蒙。

第287章 【死生之巅】宿命难逃离

姜曦没有吭声。薛蒙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姜曦才郁沉着脸,神情极不自在地生硬开口:“你既然都听到了。就不用我再说。”

“……”

“你去安顿后事吧,按死生之巅的规矩。”姜曦把目光转开,他甚至不愿再多看薛蒙两眼,“你母亲托孤于我。我会在山下等你。”

薛蒙动了动,但也只是毫无意义地动了动而已。

他浑身的热血都像是被抽空了,只是手指关节的两三下活动,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薛蒙直突突地向幽深的丹心殿望去。地毯上的血迹在火焰的映衬下已不再那样清晰了,但薛正雍还伏在地上。他不笑的时候,容貌就显得有些苍老,皱纹都很鲜明,鬓角也已生了白发。

而姜曦却只有三十岁不到的模样,永远风华正茂。

薛蒙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

“你走吧。”

姜曦回过头,看到的是薛蒙孤零零的背影。

薛蒙说:“我不认你,你不是我父亲。”

言毕,反手砰的一声合了殿门。过了一会儿,姜曦听到里面传来薛蒙喑哑悲恸断断续续的痛哭声,撕心裂肺。

“……”

姜曦在寒凉的风里站了很久,直至手脚冰凉,然后慢慢步下山去。

山脚下,一众修士都畏凤凰天火,大多散了。唯踏雪宫尚留了几名弟子在,其中就有梅 雪。

见姜曦出来,因循礼数,这些踏雪宫小辈向他敛目行礼,低声道:“姜掌门。”

姜曦觉得面上肌肉僵得厉害,他抿了抿嘴唇,褐瞳转动,落到了为首的梅 雪身上:“还不走?”

梅 雪温雅且疏冷地:“等一故友。”

姜曦明白他指的是谁,说道:“他一时半会下不来。”

梅 雪道:“一时半会儿也是等,三四天也是等。左右无事,就在此留着。”他顿了顿,继续说,“另外,姜掌门。宫主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满心躁郁无从发泄,姜曦压抑着问:“什么?”

梅 雪作了一礼:“宫主决意不再盲从神祇后嗣天音阁,也不再与上修界众门协同一致。姜掌门为众仙门之首,从今往后拟票行事,不必再考虑我踏雪宫一门。”

姜曦静了一会儿,脸上看不出神情:“你们是打算就此独立于众仙门之外?”

“孤立无援固然可怕。”梅 雪目光依旧春波盈盈,带着微笑,但神情却有些冷,“不过,盲从与所谓的神明信仰,才是最不可取的东西。”

姜曦盯着他。

他没来由地觉得愤怒,觉得气闷,觉得齿冷。

昔日他见南宫柳坐在这个位置,他只觉得南宫柳许多决意都做的荒唐可笑。可当他自己真的走到这一步,他才发现许多事情竟是身不由己的。

处置墨燃,是他本意吗?

盲目听信天音阁,是他真心吗?

这一次讨伐死生之巅,他曾一力劝阻,但众门反驳,他为众仙之首,最后又能如何?从前他还可以率领孤月夜置身事外,有自己的态度。而当他步上尊位,当孤月夜成为天下第一大派,他却发现自己已无处可以回寰。

他终究要成为下一个南宫柳。

姜曦闭了闭眼睛,不发一言,拂袖而去。梅 雪知书达礼,便在他身后又作一礼,淡淡道:“恭送姜掌门,江湖再会。”

他不回应,一身绣着金丝暗纹的青衣,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走去。

昔日他于灵山即位,替代南宫柳昨日荣光,下面掌声鼎沸,欢腾热闹。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定会与前任不同,以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换日月天地。那时候他有野心、有热血、亦有抱负。

可此刻他才明白。

原来那一日的掌声,并不是在迎接一位雄才伟略的仙首。而是在为一个自由自在的魂灵送葬。

从此,江湖渺远,天地浩大,容易相会姜尊主,再难寻觅是姜曦。

薛蒙将父母落葬之后,一直没有离开死生之巅。后来天火熄灭了,梅 雪奉命上山寻他,最后在霜天殿里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薛蒙,将他带回了昆仑踏雪宫。

与此同时,踏雪宫宫主昭告天下,从此诸门决议,不必再支会昆仑,昆仑从此也不愿再受修真界法例约束。就此,一刀两断。

再后来,姜曦召众人于灵山,商议近日大事。会上,姜曦提议重大要案应经三审而定,即“公堂审”“众仙门同审”“百姓审”,而不应听信一家之言。

他虽尚未点明“一家之言”是指哪一家,但众人已明白他是对天音阁的地位有所不满。因此姜曦此举遭到了强烈反驳——

“天音阁是神明所创,木阁主审讯用的是秤神留下的神武。没有什么能比天神更公正了。”

“姜掌门如此任兴妄为,恐遭天谴。”

更有一些笃信天音阁,将木烟离一言一行奉作教条圭臬的保守派情绪激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在会上拍案而起。

“天音阁乃是修真界数千年来的光辉,多少的蒙冤大罪由他们洗清。整个修真界正是因为有天音阁在,许多人在作奸犯科之前才会犹豫再三。姜掌门,你是要熄灭修真界的这一捧圣火吗?”

姜曦森然道:“依诸位之见,天音阁竟是个洁白无垢不会犯错的地方?”

“天音阁立世千年,由神明所创,自然不会有错。”

“我们修仙,都为死后可尸解飞升。姜掌门若觉得天上的神仙也会有错,修真的信仰又在哪里?”

持保守意见的人太多了,他们群情激奋,争相为秤神留下来的天音阁辩护。到最后,姜曦面色铁青,却也无力与之抗衡。

终是不了了之。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真相终究要浮出水面。死生之巅流散之后,乱象非但没有减缓,反而愈演愈烈,三日后,蜀中开始大暴乱。

第一个按捺不住的是无常镇,一群布衣披麻戴孝,前往上修界天音阁前辱骂抗议。

“死生之巅什么时候收受过童男童女?”

“天音阁哪里找来的畜生!竟指死生之巅为贼!你们良心能安吗?!”

“修仙修仙,闭着眼睛修仙!无常镇就在山脚下,你们兴师问罪时为什么不敢来山下我们对簿公堂?你们找来的那帮没心没肺的叛徒,恩将仇报的走狗,无非就是为了给自己的暴行和丑恶找一个下手的理由!一群杀人犯!”

“请陈薛掌门清白!!”

之前在临沂劫火中被救出来的上修界旧民,更是泪湿眼眶,满目愤怒,嘶吼道:“栽赃陷害,居心叵测,你们根本不是人,是孽畜!是鬼!!”

有修士看不下去,持剑怒道:“说够了吗?天音阁乃神明所立,满口污言秽语,就不怕死后会下地狱?”

诸人沉默几许,忽有说书先生拿着纸扇子,点着那天音阁门匾冷笑一声:“下地狱?……那各位仙君且听好了——”他清了清喉咙,抑扬顿挫道,“天音阁,不如猪圈!”

诸人哈哈大笑,抚掌称快。

有公子叹道:“先生,这可是你说书十余年,在下听过最精彩的一段。”

“不错!天音阁不如猪圈!!”

此起彼伏的喊声响了起来,那修士气的面色如猪肝,打也不是,骂也骂不过,原地僵立半晌,脸色铁青地拂袖离去。

由于这些人都是毫无灵力的百姓,天音阁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由着他们吵嚷。但没想到从五湖四海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第二天,阁中弟子终于忍不住禀奏木烟离——

“阁主,广场上已全是来替死生之巅鸣冤的百姓。您看,是不是该出去说些什么?”

木烟离神色寡淡:“没必要和他们解释,这种人喊两声就会觉得自讨没趣,会离开的。”

“可是现在已经有……”那弟子嗫嚅,“有上千余人堵在门口了……”

木烟离微怔:“上千人?”

她从红酸枝烟榻上娉婷起身,踩着厚厚的兽皮地毯,来到窗前。

眼珠往下,自镂花轩窗向外看去,天音阁正门广场俱是一片白茫茫。那些布衣百姓披麻戴孝,咸集于此。有的在破口大骂,有的则端坐于地,一副打算在此生根发芽的固执模样。

一痕褶皱在木烟离眉心凝起。

那亲传弟子在旁边小心翼翼道:“两天了,一个人都没少,反而还越来越多。蜀中大大小小城镇乡村的百姓都开始往天音阁赶来。再这样下去,我们找人做伪证的事情或许真的就兜不住,要暴露了。”

木烟离:“……”

“阁主,怎么办?”

木烟离抿了抿唇,尚未回答,就听到背后一个温润如玉的嗓音:“兜不住了就不要兜了。”

珠帘璁珑,师昧信步走进了暖阁,那弟子见了他,忙低头行礼:“圣手前辈。”

木烟离则皱眉道:“你怎么来了?不在踏仙君那边守着?”

“灵核碎片已经全部融进他心脏里了。但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师昧走到窗边,淡淡往下看了一眼,“瞧上去是有挺多人的,他们可真闲。”

木烟离面色微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风凉话。如今都是靠天音阁声望支撑着才没有局面失控,但我也不知还能撑多久。那些修士里是有很多傻子,但也有不傻的。底下这群百姓再接着闹下去,恐怕踏仙君还没醒,情况就会发生巨变。”

师昧却笑了笑:“木姐姐不用担心。再怎么巨变,天音阁也是稳当的。”

“怎么说?”

“修仙,最终是想飞升成仙。总不至于在地上就得罪了天神后嗣。”师昧道,“其实死生之巅有罪没罪,那些修士心里难道不清楚吗?是不是伪证,难道不明白吗?”

“……”

“当时他们选择了相信,是因为他们畏惧死生之巅有阴谋,畏惧墨燃的珍珑局。是他们自己想铲除这个门派,所以才会愿意相信那么数十个人的证词。”师昧的手指抚上窗棂,淡淡地,“他们心里门清。”

旁边那名亲传弟子道:“可、可就由这些百姓在这里嚷着,总也不是办法,总也需要个交代吧。”

“所以我刚刚说了。兜不住,就不要兜了。”

木烟离问:“你什么意思?”

“干脆点,赶走他们。”

木烟离道:“……天音阁从不禁人直言,也不会无故赶人离去,你这样做恐怕会引来非议。”

师昧淡淡地:“我刚刚不都已经说明白了?天音阁是对是错,其实他们都已经很清楚。但他们一时半会儿并不会揭竿而起。而等他们转过磨来的时候——我们的踏仙君就已经醒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木烟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有些矛盾,最后还是闭了闭眼,回头对弟子道,“去驱散他们。”

那名最忠心不二的弟子离去了,暖阁内就只剩下了木烟离和师明净二人。

他们俩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情形。

有天音阁的弟子鱼贯而出,白金色的衣冠在阳光下涟涟生辉。那些白麻加身的百姓看到他们走出来,以为是终于要有了说法,纷纷起身。朝那群弟子围了过去。

由于距离相隔甚远,师昧和木烟离并不能够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那种愤怒却肉眼可见。

忽然,不知是缘何而起,一个百姓冲上去拽住天音阁弟子,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

场面暴乱!

木烟离倏地睁大了眼睛,下面人潮涌动,你推我挤,那十余名天音弟子在围在其中好一通拳脚相加。

这还了得?饶是木烟离再镇定,见自己门徒被公然辱骂殴打,亦是无法袖手。她正推开窗户,令那些弟子可用法术自保,可手却被捉住了。

师昧道:“让他们打。”

木烟离道:“天音阁有规矩,若无命令,修士不可回击百姓。我再不出声,拳脚无情,他们恐怕会有兴命之忧。”

师昧平静地说:“那就死一个。”

木烟离:“!”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尤其一群人聚在一起殴打少数人的时候,下手其实并不会那么有轻重。

很快的,木烟离就看到人群凝顿了。

他们慢慢散开一个小圈,圈内倒着一个新入门的天音阁弟子,木烟离甚至都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那个弟子趴在地上,逐渐有一滩血迹在他身下洇染开来。

师昧松开木烟离的手,说道:“好了,现在有理由把这些蝼蚁都碾死了。动手吧。”

暴力镇压难的是找一个借口。

只要找到借口,暴力与镇压都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

天音阁门户洞开,很快有大批弟子出来,各个披荆执锐,朝那群毫无灵力的百姓冲去——

人群霎时乱作一团。

他们先是驱赶,再是挥剑刺杀。尖叫声,怒骂声,斥责声交织一片。人们躲闪,喝吼,拥蹙,唯不见人掉头就逃。

“若尔等再纠缠不清,休怪天音阁冷酷无情!”

“天音阁何时有过情义了?”人群中忽响起一个颤巍巍的声音,竟是玉凉村的村长,“老头子今日就是要讨还一个公道,哪怕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后悔的。”

村里的菱儿丫头更是伤心愤怒,与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站一块儿,亦是不退:“你们要杀要剐就来吧,姑奶奶今天倒要看你们有没有能耐杀死所有蜀中百姓,堵住悠悠之口!”

为首的天音精锐咬牙切齿道:“一群蛮狠刁民,排着队找死。”眼见着群起而攻,法咒光闪。

忽然“嗖”地一声,羽箭刺入地面,爆开一地金光!紧接着明黄结界腾空飞起,轰然阻断两方。

天音精锐怒喝道:“什么人?!”

一道白光凌空闪跃,眨眼间角弓穿云,狼啸破空!在这惊人的强悍灵力中,一个英气勃发面目秀美的修士纵身跃下,持弓冷冷立在蜀中百姓之前,周身风烟萦绕。而她身后,一头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高的狼妖临风而立,它雪毛金爪,目光赤红,正龇着牙,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师昧于楼上眯起了眼瞳:“叶忘昔……”

叶忘昔抬手,利落收了弓,另一手召来长剑,单枪匹马立在风里,目光坚韧而狠硬。

“又是你?!”有天音阁的人认出她来,对她怒目而视,“你这个儒风门的余孽。”

叶忘昔没有吭声,一双长腿往前迈了一步。

“上回瞧你坚持着要给墨燃送水喝,就知道你不对劲!”那个天音阁精锐说道,“你果然和墨燃是一伙儿的!都是祸首魔头!”

长剑出鞘,如水横流。

叶忘昔眯起眼睛道:“祸首魔头是谁,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有一句话,诸位说的不错。”

她顿了顿,复又开口:

“叶某,确实是站在墨宗师一边的人。”

为首的那个天音精锐冷笑道:“叶忘昔,你一介女流,也要与我们单打独斗吗?”

叶忘昔显然已因死生之巅一事而极为愤慨,眸子里闪着火焰般的光,她猛地把剑往面前一掷,悍劲的灵流竟将那柄并不是神武的长刃径直刺入石板,地上裂开一道骇然长缝!

她咬牙道:“我忍你们很久了。别整天把女流女流两个字挂在嘴上!”

“……”

众修士从前见叶忘昔,她基本都是一副隐忍退让,息事宁人的态度。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她暴怒。

“都给我听好了。”叶忘昔劲厉的身子每一寸都绷得极紧,犹如猎豹,她毫不退让地盯着那些男人们看,“昔日,死生之巅不曾对我儒风门落井下石,更护临沂百姓于火海之中——今日死生之巅虽已不在,但叶某于此,也不会让你们再伤蜀中遗民分毫!”

天音阁从未有人与叶忘昔正面交过手,因此并不知她实力,只觉得她不过就是个衬在她家少公子身边哭哭啼啼的女娃子。因此有人忍不住冷笑出声来:“小丫头片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就凭你一个人,想护你身后的一群掉毛鹌鹑?你好大的口气。你哪儿来的能耐啊?”

“那你就给我睁大眼睛,看看我有没有这个能耐!”

掷鞘于旁,剑锋如霜。

叶忘昔不再与他们废话,一个响指,长腿一跃,身轻如燕跨上妖狼。紧接着她抬手拔起 在地上的剑,朝那一群或是鄙薄或是轻蔑的天音阁修士扑杀而去。

暖阁内,师昧不动声色地望着下头这热闹乱象,水色嘴唇一开一合,冷笑道:“哼,原以为再也瞧不见前世的女战神了呢。想不到最后,她还是被逼到了这条路上。”

“战神?”

师昧没有回答,只是略有怜悯,又略带讽刺地望着叶忘昔:“姐姐你看。人这一生,兜兜转转或许会走很多歧路。可是到最后,结局都是一样的。她前世是怎样的人,这辈子也注定逃不掉。”

鲜血喷涌,焰电相撞,刹那间杀声震天,她竟一人出没在无数刀光剑影中,背后结界挡住所有不通法术的百姓。

这个女人黑衣劲装,腰细腿长——持剑的时候,她是叶忘昔。

可瑙白金与她配合得全无罅隙,容夫人所绣的箭囊在她腰际飘摆晃荡。

擎弓的那一刻,她又是南宫驷了。

这一生,她比前世经历得更多,她有过无助,有过迷茫,甚至有过那么短暂的云开雾霁,儿女情长。

南宫驷赠与她玉佩的那一个傍晚,奈何桥上云霞正好,她以为从此可以放松绷紧的侠骨,终于可以做回那个肆意哭笑的温柔姑娘。

但是南宫驷死了。

他的死毫无预兆,他临走之前甚至还对当时留下杀敌的叶忘昔说:“知你怕黑,很快便回来。”

可他再没有回来。

所以,叶忘昔,终究还是与前世一样,失去了她的软肋,也失去了她的盔甲。她慢慢地消化把那些仅剩的柔情蜜意消化掉,她慢慢地接受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自己。她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办了两场葬礼——

徐长老死了,带走了小叶子。她亲手掩埋了她与义父的桃李春风一杯酒。

南宫驷死了,带走了叶姑娘。她亲手熄灭了她与阿驷的江湖夜雨十年灯。

战神封掉了女孩与女人的墓。

她转身,单枪匹马来到天音阁前,与众修士甲兵相向。

师昧望着下头激战的情形,对木烟离说:“调出天音阁所有的高阶弟子下去迎战。这个女人不能留。”

木烟离微吃惊:“所有高阶弟子?她、她只不过是一个姑娘……”

师昧侧目微笑:“偏生这姑娘上辈子让踏仙君都吃尽了苦头。你若是小看她,以后可就要领教她的骨头有多硬了。”

阀门洞开,高阶天音弟子倾巢而出,叶忘昔一面维系着结界不灭,一面与众人激战。

她仍戴着儒风门的青鹤发带,闪避进退间,发带猎猎拂动。木烟离下了死令,所以那些天音弟子对她步步杀招,一人之力原本难敌群攻,但叶忘昔仍咬牙不退,加上瑙白金骁勇,一时间竟没有处于下风。

“再加人。”师昧犹如在池边观鱼,瞧着下头情形,淡淡地,“总之今日她送上门来,就不能让她活着回——”

“阿楠,你看那边!”

忽地木烟离打断了师昧的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师昧见到天际处远远漫起一层蓝银烟云。

竟是死生之巅的诸位长老率弟子抵达!

那些因为王夫人相护而存留下来的战力,依旧身着死生之巅的战甲,踩着银光熠熠的佩剑,自云幕深处覆压而至,雄伟展开,为首的是贪狼与璇玑二人,他们吴带当风,衣袍翻飞。

身后千余弟子,俱是怒目圆睁,甲光映天!

璇玑长老朗声道:“天音阁所谓神明后嗣,就是这样以多欺少的吗?”

贪狼则兴子阴沉暴烈,一双褐目紧盯下方,他可不来那么多文绉绉的,五个字言简意赅,其愤怒清晰可见:“去死吧你们!!!”

“……”面对这暴风骤雨般奔踏而来的滚滚雄兵,师昧面色微郁,唇角的弧度也不知是笑还是嘲。

“真是孽缘。每一次的大战,都要先与死生之巅的人决一胜负。”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看向滚滚人潮。

人群中没有楚晚宁的身影……劫了天音法场之后,楚晚宁和墨燃去了哪里?那个墨燃被挖心那么多次,决计是活不成了,那么楚晚宁呢?

是守在墨燃的新冢旁,还是干脆和上辈子一样,与墨燃一同死去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令他烦躁,师昧心里有一种影影绰绰的不安。他转身,向里屋走去。

木烟离关忧道:“你去哪里?”

“去看看踏仙君那边的状况。”师昧顿了顿,“想想办法,让他早点醒来。等他醒了,时空生死门便可再一次开启——谁都拦不住我们了。”

纤长的手指抚过天音阁符文,密室轰隆洞开。师昧步下长长的台阶,沿着纹刻着精致上古咒符的走道,经过三道门卡结界,来到石室最深处。

那里结着满地寒冰,薄雾弥漫,青灰色的拱顶上镶嵌着一块玉石,正流淌着圣洁的光芒。这块玉石下方有一方泛着冷气的水晶棺椁,师昧在那棺椁前停落,低头,看着里面合衣躺着的那个男人。

“踏仙帝君墨微雨……”他沉声道,目光落在男人胸口光阵上,“睡了好久,你也该起来了吧?”

他的话显然并没有什么成效,踏仙君依旧双目紧闭,唇无血色。

“灵流这么紊乱。”师昧将手覆在踏仙君的额前,细细感知之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英俊立挺的脸,“你是做噩梦了吗?”

昏沉中的人自然是不会回答他的。

师昧捋了捋他额前碎发,神情很温柔,犹如看着一柄即将铸成的不世神兵,他缓声道:“虽然夺来的是你自己的灵核,但是灵核这种东西,和心脏息息相关,融为一体的时候多少会让你觉得不适。”

他的嗓音带着蛊惑,施加了催眠意志的法咒。

“踏仙君,无论梦到什么都不要信,都是假的。……来,醒过来吧。醒过来,你就什么都可以得到。”

身子低伏下去,几乎贴在耳畔,柔腻至极诱惑至极。

“师明净也好,楚晚宁也好,甚至你阿娘,都会回来的。”

“快醒来吧。”他对梦里的帝君喃喃着,“我等你。”

第288章 【死生之巅】宗师与帝君

是梦。

踏仙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原野里,云是猩红色的,压得很低,触手可及。四周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飘絮浮沉,苇丛中回荡着喁喁人声,有人在笑,有人在哭,那些声音都很轻,像是纱帐拂过指端,水一般的触感。

他往前走,惊起芦花深处深蓝色的流萤,然后他看到一条壮阔而宁静的河流,比从前看到过的任何一条大江大河都来得恢宏,流速却极其缓慢。

那河面上远远飘着几叶扁舟,摆渡人的歌声渺远飘来:“我身入雷渊,四肢糜尽成泥膏。我颅落旷宇,目沤发枯碾作尘。食我心肠,赤蚁煌煌。啄我腹脏,兀鹫茫茫……唯魂来归……唯魂来归……”

唯魂来归,昨日如流水。

他好像来过这里,什么时候?

踏仙君左右张看着,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但仔细想下去,脑内又是空空荡荡的。

“喂,你。”

忽然有人在他身后说话。

他蓦地回头,却除了流萤什么都没有见到。

那个声音很朦胧,很虚幻:“你往前走,我就在前面。”

尽管被人指点着做事很讨厌,但他还是没有忍住好奇,沉着脸往萤火虫飞舞的芦花深处走去。

很快地,他看到一个破败的磨坊,杂草丛生的小院里歪七扭八丢着一地断木碎瓦,而在庭院的最中心,那方漆黑的石墨上坐着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望着天穹。

“你是谁?”

男人听到他的声音,并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叹了口气:“我或许是个要走的人了。”

“走?去哪里?”不等男人回答,他又略显躁郁地问,“这里又是哪里?”

“魂之彼岸。”男人说道,“你看到那条河了吗?坐上竹筏,一路随波,就会去往地府。”

“……”

“投胎要等七八年,进门会有个肚肠流出的守卫丈量你的一生功过。罪过深的,会直接押解十八层地狱。”说起这些死后事,男人的语气依旧和缓温柔,似乎在重温着某些旧事。

“第一层叫南柯乡,里头有个卖画的穷书生,不过他现在应当不穷了,我后来给他烧了好多纸钱。还有卖云吞的老头子,再往里面走,会遇到一座宫殿,那是鬼界的四王爷建的,对了,还有一座顺风楼……”

“乱七八糟的。”踏仙君不耐地打断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静了一会儿,忽然问:“踏仙君,你怕死吗?”

踏仙君冷笑:“有何可惧。”

“我从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男人说,“所以,我选择过服毒自尽。我曾以为我在人间别无所求,我不惧死亡。”

顿了顿,男人低下头。

“但是我如今并不想走。他还在世上,我放不下他。”

说完这句话,这个男人轻轻从石墨上跃落,自黑暗阴影处,绕到了清朗的月色之下。魂河彼岸的风吹起,一时飘絮迷蒙,流萤聚散。

踏仙君神情微变:“……是你?”

墨燃朝他走来,心脏处空荡荡的,是一个漏风的黑窟窿,他的眉眼舒朗,鼻梁高挺,周正的脸庞显得那样英气勃发。他和踏仙君在蛟山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相差无几,只是此刻的他显得坦然多了,再也没有当时的茫然与畏惧。

“你怎么……”

“如你所见,我并非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