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并非我兄长亲生,甚至还动手杀害了我的亲侄。但是这么多年……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我都把他……我……”

“我明白。你不必再说了,我都知道。”王夫人的眼眶也有些红了,“我也是一样的。”

薛正雍将脸埋进掌心,躁郁而痛楚地揉搓着,忽然弓起身子,剧烈咳嗽起来。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手挪开,却是一掌的血。

王夫人愕然,立时心急如焚:“你怎么伤的这么重?快躺下,让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薛正雍用帕巾将血拭干,“受了点内伤而已,将养几日就好。”

“明天你就别再往外头跑了,你看别家的掌门,谁像你一样凡事亲力亲为的?”

薛正雍似乎是想挤出个笑,但他太累了,身心俱疲,那笑容到一半就堕了下来:“燃儿和玉衡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这些日子修真界又不太平。前些天连山脚的无常镇都出命案了,死了九个人。这时候让我坐着?”

“……”王夫人睁着一双美目,无声地望着他。

薛正雍拍了拍她的脑袋:“你也知道我这人,不可能的。”

王夫人咬了咬嘴唇,说道:“那你至少也歇息一天吧。你这内伤已至呕血,不可轻怠,你难道忘了兄长是怎么去的?”

薛正雍脸上最后一丝笑痕也凝住了。

他看到王夫人垂落眼睫,柔软的睫毛帘子下头隐约有水光潋滟,不由地心下恸然,说道:“你,你别哭啊……我福大命大……唉,好了,那我明天就待在门派里,哪儿也不去了,我休息一天,然后再出门,这样总行了吧?”

王夫人哽咽道:“我不管你,管也管不住,随你去哪里。”

“哪能呢。”薛正雍苦笑道,“好了,别担心了。你看我这几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事的。你信我,都会好起来的。”

第二日,薛正雍果然就没有出门,但他也没有闲着,在藏书阁梳理着脉络,苦思冥想。

“尊主,少主给你炖了药,要趁热喝。”

薛正雍道:“放着吧。”

他正思忖到重要处,也没什么心思起身离开,一直忙碌到下午。后来因腹肋内伤发作,才想起来把已经冷透的药给慢慢喝了。

步出藏书阁,薛正雍问一旁守门的弟子:“夫人和薛蒙呢?”

“少主刚刚从山脚回来,夫人在宗祠焚香祈福,要去叫他们来吗?”

薛正雍原本确是想与他们说说话,歇息片刻。但正要开口时,却觉得眼前一阵晕眩——他毕竟是年纪大了,不再是二十来岁的青年,受了伤睡一觉就能恢复得很好。

他不得不服老。

“算了,别去打扰他们。”薛正雍忍着疼痛,勉强笑了笑,“我去静修室打坐一会儿,若是有事,来那里找我就好。”

“是,尊主。”

薛正雍抬手拍了拍那名弟子的肩,大约是这段时日聚变陡生,他整个心境都有些苍凉,这时候瞧着眼前的小弟子,不由地心中暗叹,真是最青葱的大好年华。

而他呢,如果能为了这些青年们的大好年华,再多做一点什么,那就再好不过了。

“走啦,那些被我翻乱的书籍,劳烦你……”

他话未说完,突然有人匆忙跑来,见到薛正雍就跪了下来,一脸大祸临头的神情,禀奏道:“尊主!不好了!”

这一通咋呼激得薛正雍腹肋更痛。唉,真是的,早知道应当先让贪狼诊治一番再说。

他脸色微白,但还是忍着疼问:“急急慌慌的,怎么了?”

那名弟子心焦道:“丹心殿前来了上修界所有的门派,甚至包括了天下第一大派孤月夜。”

薛正雍心中咯噔一声,隐约已猜出了缘由,但还是道:“……他们来做什么。”

“说是这段时日,有关死生之巅的状告和疑点实在太多。他们说再不能坐视不管了,要来逼问尊主,向尊主讨个说法。”那弟子越说越惶然,几乎要落下泪来,“尊主,看他们那个架势,恐怕是要逼得咱们散派啊。”

“……”薛正雍脸色铁青,咬着槽牙,抬手在腹肋处几个穴位点过,忍着不适说道,“当真是非不分,欺人太甚。”

他扭头,对藏书阁的看守道:“此事先别与夫人言明,免得她太过担心。”

“是。”

吩咐完之后,薛正雍一把将跪在地上瑟瑟无措的那个传讯小弟子拎将起来,沉着脸说:“随我到前殿去。”

第282章 【死生之巅】孤狼入绝境

丹心殿内,薛正雍与众位弟子长老阴沉着脸,盯着那些不速之客。

果然这些大门派的人几乎都齐活了,就连还算明白事理的姜曦也站在其中。他虽并不想针对某个门派,但因此事重大,而且连日来指向死生之巅的线索实在太多了,他作为仙门魁首,也不得不率众前来。

而死生之巅的门徒这些天被接二连三的找事,心中原本就不痛快,今天忽然便被指着鼻子骂“早有祸心”“藏匿罪犯”,就更是一肚子火。何况上修界来势汹汹,言语间又多质疑鄙薄,谈着谈着,空气中便已弥漫起了浓重的火药味。

“薛某再说一遍,死生之巅从来没有故意将禁术卷轴透露给墨燃,也没有纵容墨燃修炼此道,没有偷炼珍珑棋子,更没打算靠此禁术一统修真界。还有,玉衡和墨燃此刻都不在派中,请诸位讲理。”

上修界门派中,以碧潭庄、江东堂和死生之巅结怨最深。

江东堂如今只零落百人,都是明面上与黄啸月划清界限的,但骨子里却未必。他们互相看了看,便有人冷笑道:“薛掌门,空口无凭。你虽说死生之巅是清白的,但如今各种疑团都指向贵派。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

“这些天闹得修真界血雨腥风的那些珍珑棋,被抓到的都跟你们死生之巅有关,如果说是巧合,也未免太过牵强。”

碧潭庄则有人出头道:“不知诸位是否了解过,死生之巅替下修界斩妖除魔,经常分毫不取,长达二十余年。最苦最累的活他们都抢着做,做完了还不求回报,一次两次大概是出于好心,但是二十年,诸位不觉得太荒谬了些吗?”

薛正雍怒道:“我与兄弟白手起家,建派初衷便是为了替下修界黎明百姓遮风挡雨。薛某人一片丹心,我自清白。”

“丹心?”那人冷笑,“一片丹心薛正雍,教出了个偷学禁术的侄子,养出了一个杀人劫狱的宗师。如今这两个最大的魔头都出自你死生之巅,薛掌门有什么颜面再提丹心二字?”

有人帮腔道:“不错。薛掌门话说的可真好听,哈哈,为黎明百姓遮风挡雨?这世上谁都不傻,没有谁会好事一做二十年且不图回报。这背后定有阴谋!”

“还有之前那么多来路不明的棋子,绝不会是一夕制成的。说不定死生之巅这些年,明面上打着除魔卫道的招牌,私底下却偷偷养出一波珍珑棋……”

薛蒙也在大殿内,他这些天憋了一肚子怒火,听到此处终于忍无可忍,蓦地立起,抽刀断案,杯盏哗啦倾倒,霎时满地狼藉。

“你们编够没有。”

“……”

薛蒙抬眼,目光狠戾:“私底下造谣也就算了,跑到死生之巅撒野,谁给你们的胆子?!”

江东堂是强弩之末,接连死了那么多前辈之后,推举掌门已经有些胡来了。新代掌门职的是个瞧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除了漂亮一无是处,就这样居然还靠着派中几位师兄的拥蹙与疼爱上了位。

那小姑娘一不懂规矩,二没吃过苦头,大概觉得天下人都会和她那几位倒霉师兄一样,为她的花容月貌所折服,所以娇滴滴地笑道:“子明哥哥,你不要生气嘛。”

薛蒙:“……”

“你一生气,就不俊俏了哟。”

“噗!”立刻有人笑出声来。

饶是殿内气氛紧张,听她这么一开口,不少修士脸上都有些绷不住。像火凰阁踏雪宫这样的大门派,弟子都用看痴呆一般的眼神看着这位“一派之主。”

这姑娘愈发觉得世上男人都为她倾倒,抬了抬雪白的小脖子,自我陶醉地道:“有什么委屈不能心平气和地讲一讲呢?只要你说的有道理,以我为首,上修界十大门派的掌门都会为你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原本还佯作庄重的掌门们都有些扛不住了。

桃苞山庄的马芸是商人,对数字反应最快,他一愣:“啥?上修界几大门派?十大?”

踏雪宫宫主明月楼面无表情道:“她算错了。你当没听见就好。”

马芸是个和善人,立刻“哦哦”两声,笑嘻嘻地不 话了。

但无悲寺的玄镜长老、火凰阁上清阁的那几位道长脸色可不好看。不过,所有掌门的脸色加起来,大概都比不上姜曦的一半阴沉。

姜曦虽然没说话,但他显然被那女孩子的“以为我首”给冒犯了,正一边摩挲着自己的掌门指环,一边郁沉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

那姑娘还在大出风头:“我们这都是在就事论事,大家各自表达一下想法,讲一讲猜测,那也没有错呀。”

薛蒙语气里星火四溅:“要讲故事回家讲去。在蜀中没你丫头片子说话的位置!”

“?”

小姑娘一愣,居然刹那间泪水盈眶,转头对身后几位江东堂的大师兄大师叔抽噎道,“他、他不讲道理——他骂我……呜呜呜嘤嘤嘤,我不就说句话嘛,他怎么这么凶啊……”

姜曦:“……”

明月楼:“……”

玄镜长老:“……”

在场有人小声嘀咕道:“江东堂算是完了。”

“这小女孩谁啊?还不如黄啸月呢……”

梅 雪也在人群中,他闻言摸了摸鼻子,笑道:“那不能这么说,比黄啸月好些。小姑娘至少长得不错。”

这丫头片子一哭,江东堂立刻有她的师兄急了。有个白面书生般的人物先是给她掏手帕擦脸,随即扭头,朝薛蒙冷然道:“真不愧是这不是楚宗师的徒儿,墨宗师的堂弟。”

如今楚晚宁和墨燃对于薛蒙而言,就好像是龙的逆鳞,哪里能提?

薛蒙危险地眯起眼睛。

偏生那家伙还不知道,唇齿一碰,讥讽道:“你一个罪犯之徒,魔头之弟,哪来的脸面威风凛凛?”

话音未落,龙城光寒,蓦地指向那人脖颈!四座皆寂。

那人没有想到薛蒙居然会直接动手,隔着寒光熠熠的刀刃,但见薛蒙眼神极冷,理智难存,不由地小脸更白,张了张嘴却也不敢再吭声。

“是啊,我是威风。难道我不能威风吗?”

薛蒙用刀尖戳着那人的脖颈,他气的连手都在颤抖,力道难以控制,已刺破了那人皮肤,白刃见血。

“倒是你,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死生之巅,对我出言不逊?”

薛正雍见薛蒙暴起,反倒稍微冷静了下来,他沉声道:“蒙儿,你坐下。”

薛蒙倏地回头:“我难道要由着他们说?!”

薛正雍:“……”

薛蒙将视线从父亲身上移开,虎狼般的目光逼视过每一个胆敢瞧着他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人,他胸膛起伏,他开口,哪怕竭力维持着镇定,嗓音里仍有一丝愤怒的颤抖。

“真是太可笑了。这么多年,死生之巅未行不义,弟子门徒四处奔波——为的是什么?名利?钱财?禁术?”

龙城高悬,雪光潋滟。

“诸位仙长,义士,豪杰,掌门。”一字一顿,字句破空,划破众人颜面,薛蒙赤红着眼,“我来问问你们……”

“二十年前,无常镇即将沦为鬼镇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十五年前,蜀中大天裂,十室九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三年前,彩蝶镇结界又损,鬼魅横行,饥民流离失所,你们又在哪里?”

他眼神中微微有水光潋起,声嗓却兀自狠倔着,沉冷着。

“这些年,下修界多少次向你们恳求援手,求你们怜悯相助,有用吗?儒风门当年除魔要付多少钱两才肯出手?下修界流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请的动诸位大佛。”

众人被说的有些赧然,有人确实在低头反思,但也有人砸巴半晌,试图把污水全都往儒风门一个门派身上揽:“不错,儒风门当年确实黑心了点,但那与我们没有关系。我派降妖除魔,所求钱财也不过几百银,薛少主不可一棍子打翻一船人。”

“哦。几百银。”薛蒙忽地嗤笑,“道长,你去蜀中的乡镇看过吗?”

“……”

“你去看看蜀南边陲,你去看看酆都鬼城,去看看峨眉脚下,你看看那些人怎么活,然后你再来跟我说,你们‘只’收几百银。”

玄镜大师叹息道:“薛少主,老衲知你心中苦痛。”

顿了顿,却话锋一转。

“然而,不论如何,死生之巅确实出了弟子修炼禁术一事。且还有长老蓄意包庇,堵截天音阁法场,甚至为了脱难,杀害天音阁十一名修士。就这两宗罪,死生之巅也是难逃其咎。”

薛蒙怒意愈盛,犹如黑云覆压眉间:“大师,天音阁当时下了多大狠手,你也都看到了。他们是想要了我师尊和墨燃的命!我师尊不走,还要坐在原处等死吗?!”

他兴子猛烈,这句话脱口而出,却立刻给旁人抓住了空子。

“嗯?按这话的意思,薛少主竟认为楚晚宁和墨燃做的没错?”

“杀了人还有那么多道理,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如此是非观念,令人齿冷,我看这死生之巅,是当真不能再留了。”

听到最后一句,薛正雍也是气血上涌,伤处疼痛更是剧烈。他十指暗自捏紧,忍过这阵疼痛,而后盯着说话的那个人看,面目变得极其阴沉:“这位仙长恐怕是在说笑。”

“他们没有说笑。”

薛正雍眯起眼睛,寻着声,缓缓转过头来,他喃喃道:“姜曦……”

从开始到现在,姜曦不曾出言污蔑,但也没有开口相帮。他一身淡青色绣银线杜若华袍,立于殿中,看不出心情。

姜曦其实并不想趟这滩子浑水,但再不开口,恐怕场面会愈发焦灼,所以他才动了动睫毛,抬眼道:“按修真界规矩,若有弟子修习禁术,无论该门派是否直接授意,皆属教官不利,监察无方。”

薛正雍脸色煞白。

姜曦接着道:“为杜绝后患,一经发现,此类门派当立时遣散门徒,强令锁闭。这一点,薛掌门不会不清楚。”

确实不会不清楚。

但是,这一条规矩虽然拟定,百年来修真界却没有真正遵循过。

一个门派有多少弟子?每个弟子做了什么干了什么,怎么可能管得过来?回首前尘,无论儒风门、孤月夜、甚至无悲寺、上清阁,哪一家没有出过几个修习三大禁术的人?譬如怀罪生前就以重生之术而闻名——谁会因此去围攻无悲寺,要让方丈闭寺?

这条规矩说白了只是为了约束,却从来不去兑现。只有今日这种情形,墙倒众人推,他们害怕死生之巅藏有阴谋,才会抬出这一纸空文,逼着死生之巅倒派。

薛正雍没有答话,只是形容灰败,盯着姜曦,似是被围到绝境中的孤狼。

半晌,他问姜曦:“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

姜曦答:“我觉得荒唐。但令文如此,我无法可替贵派辨。”

“令文……”薛正雍蓦地笑了,指节摩挲着座椅边缘的兽首浮雕,闭目长叹,“二十年了。上修界的令文还是说严便严,说宽便宽,一点也没变。”

姜曦似乎本身对这件事便心有抵触,抿了抿唇,没再多言。倒是旁边其他几个门派的尊主开始出头,说道:“请薛掌门遵循令文,就此解散死生之巅。”

“触罪当罚,薛掌门心中有数。”

“凡事都要按规矩来啊,你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难道还敢说自己是清白的?”

一片嗡嗡声中,有人转头又对姜曦道:“姜掌门,我们来之前就已接了各大城镇的状诉,死生之巅这次是难逃其咎,你是众门仙首,好歹再表个态吧。”

姜曦:“……”

众人的视线俱集中在了他身上,姜曦眉宇低蹙,过了一会儿,缓声开口:“贵派确实存疑甚多,而今时局动荡,不可轻纵。薛掌门,死生之巅依律当作散派处置。若是今后你得了自证的证据,那也可以再……”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一声怒喝:“姜曦,你莫要欺人太甚!”

“……薛少主。”姜曦生兴散漫,向来我行我素,如今被令文架着做事,原本就心情恶劣,此时居然还被一个小家伙指名道姓地说在“欺人太甚”,不由情绪更差。他额角青筋微动,继而眯起眼睛,“跟你讲过很多次了,长辈说话,晚辈要学会闭嘴。你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但待人接物比起同样是少主出身的南宫驷,恐怕差了不止一截。”

薛蒙听他言辞刻薄,更是怒火中烧,一脚将自己面前立着的那个修士踹开,径直朝着姜曦扑掠过去,猛地拽紧了姜曦衣襟,将他狠狠摁在梁柱上。

目如刺刀,心血如潮。

他不无恨生的:“姜曦!!你还好意思拿我和南宫驷比较?你自己怎么不与南宫柳比试比试?”

姜曦受到了冒犯,愈发神情冷然:“看在你年幼,先提点你一句。放手。”

薛蒙浑然不加理会,他已被逼得有些疯狂,咬牙切齿地继续道:“在我看来,你比南宫柳更不配做众门之首这个位置!你黑白颠倒,好赖不分!!你……你……”

众人悚然,孤月夜的弟子甚至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们从来不信有人会对一派尊主无礼至此。

他死死盯着姜曦冰冷的眼,银牙咬碎。

“姜曦,你个畜生。”

这还了得,丹心殿瞬间炸了锅。

“薛蒙!你放肆!你一个晚辈,怎么和尊长说话的!”

“什么天之骄子,修养都吃到了狗肚子里!”

姜曦微微抬了抬下巴,眸中幽光流淌,他盯着薛蒙看了一会儿,而后慢慢抬起手,捉住了薛蒙揪着自己的那只手,只一用力——

咔嚓。

分筋错骨的脆响。

“唔!”

“蒙儿!”

姜曦犹如弃置残渣,冷冷将薛蒙甩到一边,仔细抚平了自己衣冠褶皱,而后才开口。

不是对着薛蒙,是对着薛正雍。

“薛正雍,你可真是教出了个好儿子。”

薛蒙一只手被捏到脱臼,却仍怒嗥着要冲上来,但这回孤月夜的人可不会让他如愿,纷纷拔剑阻拦。

姜曦终于没了耐心,眉宇间簇一团火,厌烦道:“散派。”

“散派!”

“死生之巅必须散派!”

黑压压的人群逼过来,没什么比恐惧一样事物能让人更团结,不同的嘴里都在重复着同样的意思——

死生之巅今日必须解散,此等魔窟,不能留。

第283章 【死生之巅】烽火终燃起

丹心殿内的气氛绷到极致,一点即燃。死生之巅的弟子与上修界诸派弟子对峙而立,互不相让。

弓弦已满,再拉下去,要么弦断,要么箭出。

这时候,人群中忽有一人站出来,却是踏雪宫的宫主,明月楼。

明月楼嗓音温和悦耳,打破了这危险的死寂:“烦请诸位稍等,令文是死的,人是活的。诸位将心比心,想想看,如今并无实证可以证明死生之巅炼制棋子,硬作散派也确实有些过火。我看要不这样,暂且收掉死生之巅的禁术残卷,谨慎审夺再做决断吧。”

玄镜大师摇了摇头:“明宫主与薛掌门私教笃深,未免有所偏颇。死生之巅已经触犯了修真界的禁忌,哪里还需要再谨慎审夺?”

“方丈此言差矣,这条规则许多门派都触犯过。”明月楼和声细语的,态度却很坚定,她温声道,“若要盘算,我还没有忘记贵派的怀罪大师。”

“你——!”玄镜脸色一暗,随即一拂衣袖,重新收拾好面上庄严,双手合十道,“救人之术,岂可与珍珑棋局相提并论。”

“那救人之术算不算三大禁术?”

说话的人是薛正雍。这时候,离他近的几个人已经觉察了薛正雍的不对劲,这个平日里威风棣棣的男人气息略急,嘴唇的颜色更是青白。

玄镜道:“……自然是算的。”

薛正雍闭着眼睛,喘了口气,然后才重新盯伺着玄镜方丈,沙哑道:“既然如此,大师怎可因为重生术能救人,就将之排除于规矩外呢?”

玄镜踟蹰半晌,不知如何辩解,生硬道:“这不是一码事。”

死生之巅的弟子则怒而上前,责问道:“怎么不是一码事?上修界修炼禁术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没有成功罢了,如果因为这个规矩要严惩我派,是不是也该一并将你们都关了?”

贪狼长老阴森森道:“无悲寺有怀罪,孤月夜有华碧楠,为什么只拿死生之巅说事?姜掌门要让死生之巅关门,不如先以身作则,就此宣布孤月夜解散。”

不成想被这样反将一军,众门派都有些心虚,方才叫嚣厉害的那些人此刻也都纷纷安静下来,不想把祸水往自家门前引。

薛正雍轻咳数声,睫毛下垂,悄无声息地掩去了掌心咳出的血迹,抬眸强笑道:“既然各派也都做过相同的事情,并且所谓死生之巅偷炼棋子,企图颠覆上下修界的无稽之谈也无法坐实,那么恕薛某无礼——请各位即刻离开。”

“这……”

煞气腾腾地来,本一心以为能遣散这个异类门派,却没想到闹到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众人的脸色一时都有些难看。

姜曦本就没有逼迫死生之巅散派的意思。但之前到底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此时见众人默默,他就闭了闭眼,干脆道:“先走吧。”

听到这句话,薛正雍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微不可查地轻缓了口气,一直绷紧的背脊放松下来。但肋间忽地一疼,他眼眸扫落,见深蓝色的衣袍腰侧已有斑驳血迹渗了出来。

昨天受的伤当真是太重了。一会儿一定要找贪狼长老好好看看……

他还没有想说完,外头忽有天音阁弟子持剑闯入殿中。他们个个面目冰冷,来势汹汹,一进门就朗声道:

“薛正雍,你可真有脸面。死生之巅不曾私炼珍珑棋这种话,你如何说得出口!”

众人没有想到天音阁会来人,都是一惊,纷纷回头。但见他们身后跟来了数十名唯唯诺诺的布衣百姓,其中还有几张面孔分外眼熟,瞧上去似乎是蜀中某几个小村落的村长。

“怎么回事……”

天音阁一师兄森然道:“你不是要证据吗?带来的这些够不够?”

更有门徒对众人说:“死生之巅污脏之地,掌门狼子野心,这些年一直在蜀中广撒渔网,逼迫寻常百姓献祭童男童女来修炼珍珑棋局——这些都是人证,还有什么可辨的?!”

薛正雍蓦地站了起来,眼中焰电凶煞,喉中却血腥上涌:“胡言乱语!”

“是不是胡言乱语,你我说了都不算,你自己问问他们。”

那数十个村民犹如受了惊吓的鸭群,摇摇摆摆地簇拥在一起,瑟缩着,低眉顺目,谁也不敢先开口。

薛蒙眼尖,一下子认出里头的一张熟面孔,愕然道:“刘村长?”

那刘姓村长猛地打了个哆嗦,余光颤巍巍地扫了他一眼,便如滑不留手的鱼,游曳开去。

“你来做什么?”薛蒙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他几乎是有些天真可爱的,尽管这种天真此刻显得那么可怜。

“我……”刘村长咽了口唾沫,枯瘦的手指捏着袍角,他一直盯着地面,双脚打摆。

天音阁的人语气强势,提点道:“说实话,你若说假话,天音阁一贯秉公,绝不姑息。”

刘村长打了个寒噤,猛地跪下去,以头抢地:“我……我,我说!死生之巅这些年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说是分文不取,其实,其实一直在要挟我们把村里的男娃女娃送给他们……”

薛正雍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屁!”

天音阁的嗓音却比薛正雍更响:“说下去。他们要童男童女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村长额头沁着油腻腻的汗珠,吞咽了一口唾沫,肩膀瑟瑟,“说是带去山里头修炼啦,但是再也没有瞧见过。小虎子、小石头……那些娃娃都没有再回来。”

天音阁的人便扭头问死生之巅一众修士。

“你们之中,可有这位村长提到的孩子?”

“……”

自然是不会有的。

薛蒙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沸激荡,小虎子小石头……在他赶过去救那座风雨飘摇的小乡村时,就已经葬身妖魔腹中。

“撒谎!!!”胸臆怒焰烧,喉中腥甜起,薛蒙气的几乎要吐血,“你恩将仇报,良心能安吗?!!”

刘村长面色颓唐,眼泪不住地往下流。但不知天音阁究竟以什么胁迫了他,他仍是坚持道:“死生之巅不是好门派……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蜀中,做了……做了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情……”

涕泗横流,却已不敢再去看任何一个人,而是触地嚎啕道:

“死生之巅霸凌下修界啊!!”

一众哗然。

若说平日,这些数十个草民的言语,修士定不会全信。但在场的大多数人原本就是冲着让死生之巅散派来的,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判断,因此得到这样的佐证,立刻全盘接受,怒不可遏。

“我就说他们绝不会白干好事!”

“薛正雍,你还有什么要辩的?”

薛正雍也好,薛蒙也好,死生之巅的那些弟子与长老,都愣住了。

在此之前,众多门派携手来犯,他们尚觉得愤怒,可以挥舞着双臂叫嚷委屈与冤枉。

但此刻,一眼望去,竟都是蜀中的几位村长、数十名百姓……是那些曾经奉上鸡蛋、白面, 着泪感恩仙君活命之恩,说结草衔环无以为报的人。

这数十匹中山之狼。他们亲手把刀子扎进了这一片丹心里。

痛极了,冷极了。

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那些证人一个个上前,第一个眼中还有愧疚,第二个腿脚还会发抖,第三个已经能够直视众人,第四个开始义正言辞,第五个学会添油加醋……人如大雁,头雁于前领,一众相随之。

所谓众口铄金,三人成虎。他们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说着说着,竟自以为真。

薛蒙只觉得血凉,觉得齿冷。

他曾以为人有脊骨,摧之不折,却不料走狗为活,可以饮粪。

“是啊,就是那个什么棋子……”轮到贾村的媒婆,她也来作证,“他们逼迫我们把娃儿送给他们当除魔的报酬,死生之巅不取钱财,只收小娃娃,这是我们下修界都知道的规矩。”

姜曦皱眉问:“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找他们?”

媒婆便拿桃粉帕子抹泪:“没办法,穷啊,又请不起上修界的道长大爷,便只能挑村子里的娃娃送过去……说是送到死生之巅修炼,但大家伙儿心里都有数,呜呜……这些苦命的孩子送了去,都是不能再活啦。”

说罢捶胸顿足,掩面嚎啕。

也有书生来证:“确实如此,死生之巅收人不收钱,我们还要过日子,也是敢怒不敢言。所幸苍天有眼,多行不义必自毙,死生之巅终于漏了狐狸尾巴。各位道爷,请一定要为下修界的黎明苍生做主啊!”

江东堂立时有人站出来:“放心,上修界清正皓白,今日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正派,皆有百年历史,一定会秉公行事。”

那些前来作证的乡民便感激涕零,纷纷上前哭诉死生之巅的恶行。

他们知道,既然做了伪证,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若是死生之巅今天不倒,他日定会与自己清算。

大殿内一时看不到活人,只能看到一只一只在斡旋盘桓的厉鬼,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破旧的大殿木柱,撕咬着朴素的屋瓦檐墙……撕咬着因经费不够,而一直未曾修葺的“丹心殿”门匾。

鲜血淋漓。

薛蒙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滚落,他沙哑道:“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是天音阁以荣华相许?

还是以兴命相逼。

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得出来……

那媒婆猩红色的嘴还在一开一合,零碎的字句蛇毒般蔓入薛蒙耳中——“死生之巅偷炼棋子”“草菅人命”“掳掠童男童女”。

一字一句都扭曲成狰狞的梦魇。

“他们欺凌下修界。”

“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那个楚晚宁和墨燃最是嫌恶,为了炼制棋子,坑害了多少无辜百姓……”

骨殖俱恨,双掌颤抖。

理智崩溃。

“你——怎么说得出口?!怎么做的出来!!”

愤怒如蚁穴,毁去了内心最后一道堤坝。薛蒙咔擦一声将错位的手肘接回,紧接着抽刃暴起,龙城虎啸长吟,未及众人反应,竟已血染弯刀。

那个正在编排“死生之巅弟子强暴幼女”的媒婆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腔,而后哇地一声吐出血来,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就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死寂。

说来也奇怪,天音阁的人就站在那群村人身边,却并未出手阻挡——因为吃惊?或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答案不得而知,也无人会去深思。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薛蒙身上,血珠子滴滴答答,顺着龙城刀尖淌落,一滴,两滴。汇积成一池幽深的红潭。

深渊坠入,凤雏难逃。

“啊!”突然有人爆发出尖叫,犹如末日丧钟终于敲响,“杀、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