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明明才只有那么一年不到的师徒缘分而已。
他不懂。
师昧看着黑色的花蕊从墨燃的胸口融进去,明明是那样柔软的瓣叶,却似钢针能穿透人的血肉,刺到深处去。
这过程中墨燃一直在忍,不吭声,直到花蕊犹如某种长着奇怪触手的蛊虫,一个猛子钻进他的心脏,墨燃才终于呜咽出声,跪伏在了地上。
少年在自己面前颤抖,而师昧就那样静静坐着,玉臂清辉,高高在上,看墨燃在自己面前痉挛,在自己面前呕血。
“很痛吗?”
“咳咳……”
师昧饶有兴趣地,目光依旧温和:“有多痛?我从来没有给人施过这种咒术,我真的很好奇……我的好师弟,被长恨花穿心的滋味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的目光犹如春水,一节一节,流过墨燃伏在地上的身躯,最终落在墨燃苍白的指节上。
墨燃的手指无意识扒着地面,指端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
“比挖心更痛吗?”
墨燃没有回答他。
痛是真的,但……却比那一年临沂城外乱葬岗上的苦痛要好太多。
比眼睁睁地看着至亲死在自己面前,要好太多。
比亲手刨开泥沙,将骨肉埋葬,要好太多。
“当初……没有保护好阿娘,现在,终于可以……可以保护好师父。”
目光涣散间,他这样喃喃着。
那些最好的回忆在一点点地淡去,那些纯洁无垢的过往在一点点地消殇,他眼前闪过那些少的可怜的美好记忆——
某一年有人施舍给他与母亲的一碗热汤。
有个老农夫曾经愿意在雪夜里请他们进屋取暖,烤火歇息。
同样乞讨要饭的孩子,与他分享过半块捡来的肉饼。
段衣寒拉着他的手,带他走过蜻蜓飞舞的秋日长堤……
没有恨,没有凄苦,没有不甘,没有忐忑,没有戾气。
一切都是平和的。
是最纯粹的美好。
他看到灯花下仔细绣着海棠手帕的自己,看到托腮坐在石桌前,笑着看师尊吃月饼的自己,他看到月下对酌,第一次带梨花白给师尊的自己。
这些回忆,从此都要淡忘。
再也不会记得……
从此仇恨将会滋生,回忆里那些温柔的往事都会换了模样。
从此他心中的炽热将熄灭,再也没有火。他眼里的春水将封冻,凝结成寒冰。
从此,他将与母亲的遗言背道而驰。
段衣寒说:“报恩吧,不要记仇。”
再也做不到了。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咬牙忍着脏腑撕碎般的疼痛,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踉跄着,却站不住,他便跪着,爬着,到最后痛到魂灵都在颤抖,却仍是匍匐着,爬到了楚晚宁跟前。
“师尊……”
他哆嗦而可笑地挣扎着,蠕动着。
师昧原以为他想做什么,最后却发现这个少年只是在竭尽全力,用尽最后的热切与感恩,长磕而落——
眼泪盈出。
“师尊,我很快……就要叫你失望了……”
夜雨飘零。
“我很快,就不再记得你的好,我再也不能……不能好好地跟你学法术了……你会讨厌我,憎恶我……”
他在哭,在诉说着良识未泯时最后的话别。
可是楚晚宁听不到。
他就在他面前,却什么都听不到。
“对不起,我那天折花,是因为想送给你。师尊,我今天来,原本是……打算等你醒了,就跟你道歉,把心里想的,都……都告诉你。”
嗓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和着血肉剜出来。
“师尊,谢谢你不嫌弃我,愿意收下我……”
“我是真的,真的。”
心蓦地抽笼,眼底已漫上血腥一片。那是八苦长恨花开始生根的迹象,也是钟情诀开始生效的显示。
额头磕落,重重触上地面,碾着地面。
泣不成声。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师昧轻轻叹息着,神情似是有趣,又似是怜悯。
只不过他的怜悯也好,有趣也罢,都是淡淡的,什么都进不到他的心底。
他最后走过去,掰起墨燃的脸颊,盯着墨燃逐渐混沌的双目,轻声问道:“来,师弟,告诉我,你如今所求的是什么?”
“所求……”
所求的是什么?
临沂秋色,通天塔前。
段衣寒在笑,楚晚宁低眸。
乐坊的荀风弱姐姐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眼中闪着热切而激动的光泽,她对他说:“阿燃,我很快就赚够赎身的钱两啦,我带你一起走,我们离开这里,姐姐带你去过好日子。”
墨燃昏沉中,却仍是极力捕捉着这些如蒲草散去的回忆。
他喃喃着:“所求报恩……不为……记仇。”
师昧便摇了摇头,又等了片刻。
再问:“所求为何?”
墨燃沙哑而执着地:“所求……有朝一日,能死于师尊之手。”
师昧愣了一下,继而笑了起来:“死于师尊之手?”
“我不要当魔头……我不要去地狱……”他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地呢喃,“我不要只记得恨,师尊……”
他竟挣开师昧的手,伏跪于楚晚宁跟前,近乎是嚎啕着。他的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杀了我。”
到最后,唯一重复的,只有这一个愿望。
“在我作恶的第一天……求你,就请你……杀了我。”
暴雨滂沱,吞噬尽了这茫茫黑夜中,少年困兽般嘶哑的哀哭。雷鸣电闪,竹林萧瑟,红莲水榭所有的荷花都在这一夕之间残落,坠入池中。
生有八苦,死有长恨。
意识失去之前,墨燃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楚晚宁的衣角,他仰起头,呢喃着:“师尊……你……理理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你理理我。
这世上有多少苦难与遗恨,都被湍急的风雨遮去了呢?
过了两辈子,终于得知了真相的楚晚宁再回首往事,依稀记得第二天,自己一个周天结束,自冥思中苏醒。
金色的光辉洒入竹亭,水榭内海棠和红莲都要已残花落尽,昔日枝头的芳菲,很快就将碾作泥尘。
雨已经停了,楚晚宁眨了眨眼,转头看到师昧立在石桌旁烹茶,袅袅水雾升起,师昧的眉眼是那样温和秀美,见他醒了,师昧便笑。
“师尊。”
“怎么还不去歇息?你都守了第三日了,去换墨燃吧。”
茶盏斟上,琥珀色的烫水像满满心事。
师昧奉茶于他,微笑道:“今日还是我守着师尊罢,阿燃小孩子心兴,被师尊责罚了,心里那口气还是过不去。”
楚晚宁便怔了一下:“他不来了?”
师昧垂睫,浓黑柔软的睫毛帘子拂落,像是早春枝头的两簇嫩蕊,他“嗯”了一声,说道:“不来了,去藏书阁,帮着尊主整理书册了。”
楚晚宁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与怅然。
他原本打算借着两人独处的机会,与墨燃好好说一说折花之事,那日自己终是太过苛严……
他从没有遇过徒弟犯戒,事后想想,也觉得罚得太狠。
可是墨燃却连见都不想见他,闭关也不愿来陪他。
楚晚宁阖落眼眸。
“师尊,喝茶吧。”
良久,他应了,从师昧纤长白皙的手中,接过那一盏满满的香茶,吹开丝丝缕缕的雾气,喝了一口。
茶太满了,接过来的时候有点滴洒在了衣袍上。
师昧心细如发,瞧见了,便笑:“我有帕子。”
“不必借用你的了。”楚晚宁取出一方绣着海棠的白帕巾,低头拭去了未干的茶渍。
“好漂亮的手帕,瞧上去像是镇里买的最好的那一款。”师昧温柔道,“师尊自己去买的么?”
有那么须臾,楚晚宁想说,不是,是墨燃送的。
是他绣的。
给我的拜师礼。
可是心情不好,并不想说,且又觉得自己这样言语,莫名有些羞耻。
所以沉默了一会儿,楚晚宁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便将帕子叠好,收回了襟内。
收好帕子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一日,阳光灿烂,昨晚的凄风楚雨只留下了落红拂阑干,荷叶沾新露。
“昨夜的雨很大吗?”
师昧侍弄着茶具,闻言指尖凝顿,瞳色幽深:“嗯?”
楚晚宁把目光投向满池芳菲,淡淡地:“花都谢尽了。”
师昧便又笑了,把茶盏摆的仔细,然后云淡风轻道:“昨夜下了场雷雨,喧闹一阵,就停了。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一会儿等地面干些,我就去把院里的落花都扫掉。”
楚晚宁便再也没有说话。
天空朝霞绚烂,艳若织锦,再往远处看,万里长空如洗,旭日东升时,金羽纷飞。
确实。
那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第279章 【死生之巅】余生付雪夜
南屏幽谷。
夜深了,茅屋外簌簌落着新雪。
这几天,墨燃的伤势越转越重,哪怕楚晚宁用花魂献祭术给他疗伤,亦是收效甚微。
下午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醒来过一次,但意识仍是不清醒的,眯缝着眼,瞧见楚晚宁,他就只是哭,他说对不起,又说不要走,一句话翻翻覆覆颠三倒四,最后泣不成声。
他一直在做梦,一直在自己那些动荡不安的岁月里穿梭。
他一会儿以为自己刚刚被薛正雍捡回来,一会儿又以为自己身在痛失了楚晚宁的那五年间。
他唯一梦不到的,是被八苦长恨花已夺去的记忆。梦不到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保护,所有的纯真。
“墨燃……”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粥,楚晚宁来到他的床榻边。
粥煮的勉强能入口,是属于前世的手艺。
他在榻边坐下,抬起手,摸了摸墨燃的额头。
烫得厉害。
他唤他,但怎么也唤不醒,楚晚宁便等着,等到粥渐渐温凉,渐渐冰冷,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就又把粥隔水温着。
他不知道墨燃什么时候会醒,但若醒了,总可以马上吃到东西。
“是用鸡汤熬的,你最喜欢。”楚晚宁轻声跟他说着,维系着墨燃心脏跳动的那些灵力法术一直没有断过,可墨燃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就是说灵力一断,或许他就再不会睁眼。
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墨燃还活着,他还有气息尽管是那么微弱。这些天,日月晨昏,楚晚宁守在他身边,看着他胸膛仍有起伏,就觉得还有希望,一切都还可以回头。
都还来得及。
楚晚宁还记得有一天夜里,墨燃迷迷糊糊地醒了,当时屋子里没有亮着灯火,墨燃就直愣愣地望着烛台,干涸的嘴唇一直在轻微地翕动。
他当时很激动,忙握着墨燃的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灯……”
“什么?”
“……灯……想要灯……”墨燃望着那自己注定无法点亮的烛台,有泪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想要灯亮……”
那一瞬间,时光重叠。
仿佛又回到当年,刚拜师的时候,墨燃病了,瘦小的少年蜷在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
楚晚宁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小声呜咽着在唤着阿娘。
不知道该怎么哄,楚晚宁就坐在少年的床榻边,犹豫着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
那瘦小的孩子就哭,就说:“黑的……都是黑的……阿娘……我想回家……”
最后,是楚晚宁点燃了烛台,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四壁,也照亮了楚晚宁的脸庞。似乎是感到了光的温热,发着高烧的孩子睁开了一双乌亮犹沾水汽的眼。
“师尊……”
楚晚宁应了,替他捻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墨燃,灯亮了……你不要怕。”
时隔多年,一豆孤灯再次巍巍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浸满了敝舍茅屋,驱散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凉。
楚晚宁抚着他的鬓发,沙哑地唤着他:“墨燃,灯亮了。”
他想继续说,你不要怕。
可是喉咙哽咽,竟是再也说不出口,楚晚宁忍着不落泪,却终究是抵着墨燃额头,破碎低泣着:“……灯亮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你理理我,好不好……”
灯花烛泪一潭幽梦,这一盏灯一直燃着,从华光明澈,到油尽灯枯。
后来天光大亮,窗外泛起了鱼腹白,墨燃也依旧没有睁开眼睛。那用一盏灯,就能唤醒沉睡少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再也不会回头。
又过三晚。
这些天楚晚宁每日都守在他床榻边,照顾他,陪着他,输给他灵力,也讲与他听那些他淡忘的事情。
这一天黄昏,暮雪已经停了,窗外一轮红日,残阳铺洒染照大地。有一只松鼠自覆着积雪的枝头腾跃而过,惹得白梨簌簌,晶莹舞落。
躺在榻上的男人被这宽仁的暮光照耀着,晚霞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添上血色。他薄薄的眼皮底下,瞳仁微转——而后,当暮色即将四合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眸。
在连绵几天的重病昏沉后,墨燃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仍是茫然而空洞的,直到他瞧见楚晚宁正疲惫地伏在他榻边浅寐。
墨燃沙哑而怔忡地呢喃:“师尊……”
他躺在被褥深处,意识缓慢回笼,慢慢地,他隐约回想起半醒半睡之间,楚晚宁反反复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中秋一杯酒,海棠手帕……还有那一年红莲水榭,他舍身替他种下的八苦长恨花。
是梦吗?
是不是他太渴望救赎,才会梦到楚晚宁跟他讲了这些故事,是不是他太希望回头,才会梦到楚晚宁愿意宽恕他,愿意原谅他。
他侧过脸,伸出手,想去触摸榻边熟睡的那个男人,可是指尖未曾碰到,却又缩了回来。
他怕一碰,梦就碎了。
他依然在天音阁,依然跪在忏罪台,下面是山呼海唤的看客。他孤零零地跪在万人面前,那些人在他眼里最终都成了一张又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成了一个又一个曾经死在他手里的冤魂,尖叫着惨笑着向他索命。
没有人要他,没有人救他。
是他厚颜无耻,是他狼子野心,是他疯魔成狂,是他幻象着楚晚宁会来——是他在挖心的剧痛中,幻象着人间的最后一捧火。
假的。
从来就没有人斩断铁锁,从来就没有人拥抱住他,从来就没有人御风而来,从来就没有人带他回家。
睫毛颤抖着,他 着泪,凝望着楚晚宁的睡颜,他不敢眨,直到眼眸终朦胧,直到眼泪终落下。
楚晚宁的倒影碎成了千万点华光,他仓皇又去看他的好梦。
梦还在。
墨燃脱力地躺在床上,睫羽湿润,喉头哽咽,眼角不断有泪水淌下……心口很痛,血一直在往外渗,他怕吵醒好不容易浅眠片刻的楚晚宁,便咬着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哭泣着。
他醒了,可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他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是回光返照。
也是上天对自己最后的垂怜。
他墨微雨惴惴了大半生,疯狂了一辈子。满手血腥恶名难逃,直到最后他才被宣判冤罪。因此他觉得很茫然,甚至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两生倥偬荒谬。
幸运的是余生终可安宁。
可是他的余生还有多久呢?一天?两天?
那是他以命换来的好日子啊。
——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安宁时光。
后来他听到楚晚宁苏醒的动静,他慌忙擦去了眼泪,他不想让师尊瞧见他在哭。
墨燃转过头,望着榻边的人睫毛轻颤,望着榻边的人凤目舒展,望着榻边的人眼中照见自己。
窗外金鸦沉,北斗星转。
他听到楚晚宁喑哑地轻唤了一声:“墨……燃?”
那声音低缓而温柔,如春芽破土,冰河初解,又像是小红泥炉上的酒水温至了第三道,丝丝缕缕水汽蒸腾弥漫,烫的人心暖。那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天籁。墨燃于是静了一会儿,而后展颜笑了。
“师尊,我醒了。”
清夜无风雪,余生好漫长。
这一天夜晚,南屏山的深谷里,墨燃终于等来了他两辈子人生里最轻松最柔软的时光。他醒了,楚晚宁眉梢眼角的惊喜和悲伤他都看得见。他醒了,他靠在榻上,由着楚晚宁对他说什么做什么,由着楚晚宁与他讲这样与那样的经历和误解。
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只想撑久一些,再久一些。
“伤口我再看看。”
“不看啦。”墨燃笑着把楚晚宁的手握住,牵过来轻轻吻落,“我没事了。”
几次拒绝后,楚晚宁便望着他,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下去。
墨燃强自安定地温柔道:“真的没事了。”
楚晚宁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到炉膛前。那里面的柴木已渐熄灭,他留给墨燃一个背影,在火塘前慢慢拨弄着。
火生起来了,又亮起来,整个屋子后来都是暖的,但楚晚宁没有回头,他依然拿火钳拨弄着那些并不需要再拨弄的柴火。
“粥……”
最后,他沙哑着开口。
“粥一直温着,等你醒了喝。”
墨燃沉寂片刻,低眸笑了:“……好久没有喝到晚宁煮的粥了,上辈子你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喝过。”
“没有煮好。”楚晚宁说,“我还是不会,大概……也就是勉强能入口……”他的尾音有些抖,似乎说不下去了。
楚晚宁顿了好久,才慢慢道:“我给你打一碗。”
墨燃说:“……好。”
屋子里很暖,夜转深浓时,外头又开始断断续续地飘雪。
墨燃捧着粥碗,小心翼翼地喝着,喝几口,就看楚晚宁一眼,然后再低头喝几口,再看楚晚宁一眼。
楚晚宁问:“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墨燃轻声说,“我就是想……再多看看你。”
“……”楚晚宁没吭声,拿银匕首剔了火塘上的烤鱼肉,入口即化的溪水鱼,但刺还是有的,他把刺挑出来,雪白的鱼肉细细分好。
以前他吃东西的时候,墨燃总是照顾他。
现在倒过来也一样。
他把切好的鱼肉递给了墨燃,说:“趁热吃吧。”
墨燃就很乖顺地吃。
这个男人靠在榻上裹着棉被的时候,显得没有那么高大。橙色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很年轻的模样。
这个时候楚晚宁才忽然意识到,其实踏仙君也好,墨宗师也罢,都比他小了整整十载。
却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
墨燃喝完了粥,却把最肥美的那一块鱼肉戳起来,想递给楚晚宁吃,却愣了一下:“师尊,你怎么了?”
楚晚宁低着头,眼眶微红,他平稳了心绪,这才淡淡道:“没什么,偶感风寒而已。”
他怕再坐着,会愈发控制不住自己,便倏地起身:“我到周围查探一番,你吃完了就早点休息。等伤养好了,我就带你回死生之巅去。”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所谓的好转不过回光返照,所有的温存已是时日无多。
却都在说着明天,说着将来。像是要把过后的几十年都急促地塞到这一个夜晚里,把今后全部的星移斗转,都在这一个雪夜过掉。
楚晚宁离去之后,墨燃在炉火前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他解开衣服,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狰狞疮疤。
然后他发了一会儿呆,感到空落落的。
南屏夜雪。
外头的飘絮越来越大,墨燃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急剧恶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命就是尽头。他趴在床边,看着外头的飘雪,过耳都是呼啸的风声,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此刻湍急的风,昨日种种都流逝掉。
其实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罢,总有这样那样聪明的人在谋划,在博弈。
师尊也好,师昧也好,他们一个想保他,一个想害他,但他们都有自己的打算,哪怕最后阴错阳差未能成功,但他们都有远谋。
墨燃和他们不一样,他是那种蠢得要死的犬类,没有什么七弯八绕的心思,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步步为营,把棋子下的漂亮。他只会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心爱的人,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伤可见骨,也执拗地立在那个人面前,不离开。
这种人说好听了是勇敢。
说难听了,是笨。
这个很笨的人伏在窗棂边,睫毛颤动,忽瞧见原处的梅花树下,立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楚晚宁并没有去巡视,这只是他的一个借口而已。
他站在花树下,距离太远,风雪太急,墨燃自然是看不清他脸上任何一丝神情,只能看到他的模糊剪影。在遮天蔽日的大雪里孑然立着,一动不动。
他在想什么?
他冷不冷?
他……
“师尊。”
在雪地里出神的楚晚宁回过头,瞧见黑夜里,霜雪中,那个黑衣青年顶着被褥,竟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后。
楚晚宁一惊,立即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你出来做什么?你快回——”
“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阵温暖就包裹了他。
顶着被子的墨燃把被子撩起来,铺天盖地的黑,铺天盖地的暖,他把楚晚宁也笼进了棉被里面。
两个人立在老梅树下,立在许久未用,怎么晒都有些霉味的厚棉被里。外面雪再大,风再湍急都与他二人无关。
墨燃在这片温暖和漆黑中拥住他:“你别想了,虽然师尊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
他顿了顿,先是亲吻上了楚晚宁的额头,而后才小声道:“但如果再让我现在回去重新经历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
“……”
“而且。”他顶着棉被,摩挲着捉住楚晚宁冻得冰冷的手,“师尊也不必觉得难过。其实我觉得师昧说的没错,八苦长恨花只是把我心里的那些念头,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都鼓舞着实现了而已。”
十指交扣。
墨燃抵着他的额头:“我本来心里头就有很多仇恨,只是小时候没有发泄出来。屠戮儒风门……我想过的。主宰天下,我也想过的。说起来也挺可笑,我在五六岁的时候,躲在破屋子里,我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念头,谁都没有强加给我。”
他抚摸着楚晚宁的脸:“所以说,如果当初中了蛊的人是师尊你,说不准你并不会变成我那样十恶不赦的暴君。你也就不会被利用,更加不会被天音阁诛心。”他鼻音深重地笑了起来,额头磨蹭着安慰,“你没有被我替代,不要多想了,回屋去睡觉吧。”
床榻很窄,墨燃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