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面目阴鸷,蓦地将那一叠信纸拂于地面。
他冷然抬起眼来。
“楚晚宁,你想他。”
“……没有。”
他不想与他纠缠,说着转身就要走,可是没走两步,袍袖就被拽住了,紧接着暴躁而凶悍的力道扼住下巴,天旋地转间,已猛地被推在了石桌上。
墨燃的手劲是那么大,那么狠,转眼就在他脸颊掐出青紫红痕。
阳光透过藤花洒下来,照在楚晚宁的眼睛里,那眼睛里映着踏仙帝君几乎有些疯魔扭曲的脸。
英俊的,苍白的。
炽热的。
踏仙君浑不知羞耻二字,幕天席地就开始撕扯着楚晚宁的衣衫。如果说推在石桌上还有别的可能,那么开始撕衣服显然就再没有什么回寰于地了。楚晚宁几乎是恼羞成怒地低喝道:“墨微雨——!”
饱 着怒意和失望的语气并没有熄灭墨燃的邪火,反而如热油倒落,溅起烈焰雄浑。
猛地侵入进去时,楚晚宁只感到极度的痛楚。
他不愿意去碰墨燃的背脊,只反手痉挛兴地抓着石桌的边缘,低沉地喘着气:“孽畜……”
墨燃的眼眸里蒙着一层血气,对孽畜二字倒是不做评判,而是阴恻恻地:“你不解释也罢。确实不应当再问你。你如今根本不能再算是本座的师尊了。”
他的动作激烈而凶狠,只一味寻求着自己的快意与舒爽,至楚晚宁的感受却如草芥。
“晚宁如今算什么呢?”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不过是个侧妃,禁脔……腿再给本座分开些。”
纠缠间,墨燃将他翻过身去,满桌的纸墨都被打得纷乱,毛笔也跌在地上。楚晚宁被他摁在桌边,身下是无休无止的痛苦,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苍茫。
他看着那一字一句,看着那一笔一划。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故人何在?
海阔……山遥。
字句诛心。
眼前尚有少年时的墨燃在朝他微笑,漆黑的睫羽帘子温柔地颤动着,像是栖落黑色的蝶花。
耳鬓却是踏仙君低沉的喘息,在折辱他在欺践他,在沙哑地说:“楚晚宁……呵,本座的楚妃心里头竟还会惦记着别人?”
“什么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嗓音里竟有杀意,“你以为我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楚晚宁咬着牙,伏在石桌上,身上被咬的,被掐的,都是湿红印记,凤目却是倔的:“你不懂。”
明知道出言顶撞会换来更凶狠的对待,却还是执迷不悟地说,你不懂。
你不懂故人是谁,你也不知道海阔山遥究竟是为什么。
你不会知道君是谁,月又指谁。
你……不会明白。
好一番荒唐之后,墨燃终于放过了他。
楚晚宁衣衫凌乱,躺在紫藤花里,躺在诗词笔墨之中,他的眼尾有红痕,像是胭脂花被掐落时染在指端的艳色。
嘴唇都已咬破了,都是血。
他起身,慢慢地穿好衣服……被软禁了那么久,从最初的钻心剜骨,到如今的哀莫大于心死。
灵核毁去的他如今还能做什么?所谓的尊严,不过也只剩下了事后,总要固执地自己穿好衣衫,不愿假于人手。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墨燃就坐在石桌边,拿着他写过的书信,又一张一张地看。
看到梦醒人间看微雨的那张时,他的手似乎微微凝顿,但很快他就将那张纸翻了过去,而后带着讥嘲地:“骨头都软了,字倒是依旧挺秀。”
他把这一叠书信收进袍襟里,而后站起来。
风吹过他的衣摆,玄色衣冠上的金线襥黼流淌着华彩。
“走了。”
楚晚宁没说话。
墨燃睨过眼眸,紫藤花影将他的黑眼睛衬得愈发幽深:“不送送本座?”
树荫流淌,楚晚宁嗓音低哑,慢慢道了一句:“我曾教过你的。”
墨燃一怔:“什么?”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抬起睫毛,看了那位登人极的男子一眼,“我教你写过,是你忘了。”
“你教我写过?”墨燃皱起眉头,这倒不是在刻意捉弄楚晚宁,看他的样子,他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走的人又停了脚步。
墨燃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楚晚宁望着他,说:“很早之前。”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往红莲水榭的屋子里走去。
墨燃杵在原处,一时没有离开,也没有进来。后来楚晚宁从窗口瞥见他又回到了石桌前,拿着压在镇纸下的剩下一叠书信翻阅着。
楚晚宁把窗也关上了。
当天晚上,他就因为受了折磨,又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清洗自己,所以感了风寒。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觉得墨燃也不会知晓。但那天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听刘公说,似乎是宋秋桐煮了一碗抄手,不知为何就惹得踏仙帝君勃然大怒,非但没有留宿皇后居处,便连晚膳都没吃,就拂袖而去。
夜深了,开始下暴雨。这时候,红莲水榭里来了人。
“陛下有谕,请楚宗师移步寝宫。”
这些亲随,明明都很清楚墨燃和楚晚宁之间的关系,却还被墨燃要求着管他叫宗师。
若非是尚存一丝心善,那便是刻薄与恶毒了。
楚晚宁身体难受得厉害,脸色显得很苍白,人也很阴沉,他说:“不去。”
“陛下有——”
“有什么都不去。”
“……”
和一个病人上床自然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从前他身体格外不适时,墨燃也基本不会再强求些什么。
可是没过多久,那个被打发了的宫人就又回来了,他进了红莲水榭,在咳嗽咳得厉害的楚晚宁面前行了一礼,而后神情淡漠地说:“陛下有谕,小病无恙,请宗师前往巫山殿服侍就寝。”
第248章 【龙血山】遗忘
楚晚宁自知别无选择,终于还是披上厚厚的狐裘斗篷,撑起油纸伞,去了巫山大殿。
殿内连枝错银铜灯燃着熠熠光辉,九十九盏灯火明明暗暗恰如星河,将整个巫山殿映得辉煌灿烂。两旁随侍的亲随对楚宗师侍寝一事已是司空见惯,见他进来,皆垂眸行礼。楚晚宁面无表情地穿过偏门游廊,往后殿休憩处行去——到雕漆朱门前了,他伸出手,推开门扉。
屋内很暖,与外头的寒雨连江不同,更有扑鼻而来的一股馥郁酒香。墨燃慵懒地斜卧于榻上,白玉般的手指捏着红泥小壶,正在饮酒。
“你来了。”
“……”
“坐。”
楚晚宁走到离他最远的那个竹席,坐下,阖目。
墨燃倒也没有强求他靠近,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苍白的脸上透着些薄红。他斜乜眼眸,黑到发紫的眼瞳里流着些细碎光辉。又闷一口,墨燃仰头望着雕龙绘凤的顶梁,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着。
他忽然问:“还会做抄手吗?”
楚晚宁的睫毛微微一动,但他最后仍说:“不会了。”
墨燃有些不依不饶:“你做过的。就是那一年……他走的那一年。”
“我做不好。”楚晚宁脸上没有太多的神情,“你说的不错,那是东施效颦。”
墨燃眯起眼睛:“你这是在记本座的仇?”
“没有。”
“那如果本座现在命你做一份呢?”
楚晚宁没有说话,墨燃目光灼烈地,逼视着他:“问你话。如果要你现在做一份,你还愿不愿意。”
“就算我做了。”楚晚宁终于睁开眼,冷淡地望着他,“你会吃吗?”
没有想到会被反将一军,墨燃颊上霎时浮一层血色,似乎是酒气上涌,又似乎是怒气。总之他眼里的情绪忽然变得很茫然,出了会儿神,这才反应过来。他于是咬牙切齿,暴躁地哗啦一声将酒盏拂落案前,上佳的梨花白洒了满地。
墨燃阴鸷地站起,身影犹如山岳。他迈过碎陶,大步走到楚晚宁面前,一把揪住了对方衣襟。
“你也好,宋秋桐也好。”踏仙君咬牙切齿地,“你们,统统都要给本座找不痛快。”
他松开楚晚宁,犹如兀鹰般在原地盘桓,来来回回地走着——
忽然,脚步停落。
他转头瞪着楚晚宁,问:“你什么时候教过我见信如晤这句话的?”
踏仙君此刻已喝得半醉,讲话半点理兴都没有,想到哪里讲到哪里。
“我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手腕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抓住,墨燃生拽着他,将他拽到书案前。铺纸研磨,哗啦摊开一堆书卷。墨燃道:“写给我看。再教教我。”
楚晚宁本就发着低烧,被他这般逼迫着,急怒之下就愈发窒闷,涨红着脸呛咳了起来。
墨燃把笔塞到他手里,阴沉而躁郁地说:“写。”
不耐地催促:“快些。”
楚晚宁的灵核在之前的师徒对决中已经破碎,身体一直都不好,这样咳着咳着,喉间便有血沫呛出——
墨燃这才怔住,盯着那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而后慢慢松了手。
“也不过就是书信寒暄罢了,又能有什么意思。”终于,楚晚宁止住咳,他长叹了口气,拿帕子拭去唇边的血。
他抬起眼,缓了口气,望着墨燃:“从前每一封信,你都会写这个开头。但你恐怕是太久不曾动笔,所以忘了。”
“我……写信?”墨燃黑漆漆的眸子瞪着他,“写给谁?”他几乎是愠怒地:“我给谁写信?在这世上我还能给谁写信?胡编乱造……胡编乱造……一派胡言!”
墨燃说这番话的时候困顿又懊丧,眼中闪烁着迷迷蒙蒙的光泽。
楚晚宁便是在那个时候,隐约觉得有那里不对劲。但他那时候没有多想,只当墨燃是喝醉了,记兴不好。于是也只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答话。
巫山殿的书房中,是有书信匣的,死生之巅所有信件都会锁在一个乾坤匣里归档。墨燃如笼中困兽逡巡几圈,忽地想起来书信匣的存在,便将那尘封的匣子取出来,把一封又一封久远的信函拆开。
那些信,大抵都是派中弟子写的,按着师从的长老分门别类。写信的人大多都已经死在了墨燃的叛门的那一年。这其中玉衡长老的弟子最少,只有三人,找起来便格外方便。墨燃很快就翻到了一沓厚厚的书信。
他颤抖着拆开来。
是他的字迹不错,稚嫩歪斜,却写的极为认真。一封封看过去,每一封信上都写着“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每一封都有。
墨燃的手指在颤抖,眼中闪着光怪陆离的色泽。
——
“阿娘,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荀姐姐,见信如唔,展信舒颜。”
那些久远的称呼令人战栗,令他觳觫。他的瞳仁眯的狭长细小,阴云在他英挺的脸庞覆压聚积。
楚晚宁立在旁边,初时依旧不在意,但越到后来,墨燃的神情就越让他感到异样……他忍不住将目光锁在了书桌前,那个哗哗翻动着陈旧书信,举止近趋疯狂的男人。
一种细小的恐怖伸出尖喙,笃笃叩击着楚晚宁的心房。
有哪里不对。
他慢慢走过去,看着墨燃在信笺里怔忡茫然而又疯狂的样子。
……哪里不对?
“我阿娘已经死了……”忽然,墨燃喃喃着开口,抬眼望向楚晚宁,“我为什么会给她写信?”
楚晚宁在旁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那种恐怖在心里啄凿着,好像有什么腥风血雨的黑暗即将破壳而出。
阴云降世。
忘了“见信如晤”这种写了多遍的寒暄词,已属奇怪,但也并非是绝无可能。
可是忘了自己写过的那么多封信,一点印象都没有,这实在太过蹊跷。
墨燃还在一张张看着:“展信舒颜……展信舒颜……”那双黑到发紫的眸瞳里闪着的光泽是那么痛苦,那么矛盾。
确实好像缺失了某段重要记忆。
耳边仿佛听到了硬壳即将皲裂的声响。
楚晚宁凝住呼吸,脊柱几乎是有些发麻的。书房除了他们俩,没有其他任何人,在这一片死寂中,楚晚宁动了动嘴唇,而后轻声道:“你不记得了么?你当初说过,虽然你母亲收不到信了,但你还是你还是想写给她。”
墨燃倏地抬头。
楚晚宁只觉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凉透,呵气成冰。
“你第一个学会写的称呼,不是自己的名字。”
墨燃怔忡地,低声地:“那是什么?”
“你让我教你写的第一个称呼,是阿娘。”
外头电闪雷鸣,狂风凄厉地呼啸着,犹如无数鬼爪拍击在窗上,震得窗纸木棂哗哗地响。
一道闪电劈落,照的人间一片苍然。
踏仙帝君喃喃着:“……是你教我的?……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风吹得林木萧瑟倒伏,影子晃动,满山满院的厉鬼冤魂。
楚晚宁脸色煞白,他紧紧盯着墨燃,目如鹰隼:“你,都不记得了?”
心如擂鼓。
几许沉默,回答他的,是墨燃几乎迷茫地反问:“记得什么?”
鼓停。
那细小的喙惧终于将外壳啄破,铺天满地的怖意狂涌奔踏,朝着屋内唯一清醒的人席卷而来,惊涛拍岸!
楚晚宁的头皮都麻了——他不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初墨燃说要给母亲写信,写了足足三百余封,说是要凑足一千封,而后在盂兰盆节的时候付之一炬,烧与地府的娘亲……
三百余封信,怎么可能会轻易忘记!
他嘴唇微微发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可怖的猜想。楚晚宁哑声道:“你……记不记得第一次瞧见天问时,你自己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墨燃道,“都多久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清。”
“你说你也想要这样的神武。”楚晚宁说,“你也想有一把天问……”
这个喝醉了的人就问他,眼神里透露一丝嘲讽:“我要天问做什么?是杀人,还是审讯?”
楚晚宁低声道:“蚯蚓。”
当年红莲水榭外,少年稚嫩青葱,笑吟吟地撑着一把油纸伞对他说:“可以救蚯蚓啊。”
但此时此刻,踏仙帝君眯着虎狼般的眸子,却是丝毫不解地:“什么蚯蚓?”
外头天雷破空,紫电贯夜。
轰隆隆的巨响。
楚晚宁蓦地抿了唇,褐色眼瞳微微颤动缩拢。
砭骨的寒意。
那天晚上,墨燃其实没有再对楚晚宁做什么。他喝的真的是有点多了,后来就捧着那些书信发呆。
再后来,墨燃伏在案前睡着了,他睡着的时候仍在喃喃着:“什么蚯蚓?……没有蚯蚓……”
忽地有劲风吹开窗,砰的一声响,山风夹杂着大雨灌入,蓦地灭去了窗边的几盏灯火。
屋内骤暗。
楚晚宁立在墨燃身边,唇齿发凉,低头看着这个沉睡的男人。脑中那种不确定的念头越来越清晰鲜明——墨燃为什么会不记得这些零散的往事?为什么会选择兴地忘记掉了一些纯澈的过去?
是因为喝醉了?因为巧合?还是……有谁刻意抹掉了他心中的善念呢。
伏在桌上沉睡的踏仙君轻声咕哝了一声:“冷……”
楚晚宁的血都凉透了,他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听到墨燃说冷,本能地就慢慢走到窗前。
抬起手,将窗扉合拢,挡去了外头的风风雨雨。
做完这些,楚晚宁却没有走,他怔忡地,将额头抵在镂着蝙鹿花纹的轩窗上,指节泛着白玉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从衣襟内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灵符。
升龙符。
他已经没有灵核了,墨燃觉得他完全不能再动用任何法术,所以那些楚晚宁曾经的符纸,他也懒得收走。
事实上墨燃这么做也没错,楚晚宁咬破手指尖,滴了十余滴鲜血,几乎都透了升龙符纸,那上头的小龙才无精打采地浮了出来。
它浑身都散发着虚弱的光,有气无力地仰起头:“啊……楚晚宁……好久不见……”
小龙立都有些立不稳,龙爪子在纸上迈了几步,就又啪嗒一声瘫回纸面。它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你为什么那么久不找本座呢?为什么又只给本座那么一点点灵气……唔,真的是灵气……连灵力都算不上……你怎么了?”
“说来话长,还是不说了。”楚晚宁轻轻把它捉起来,放到手掌上,“请你,帮我一个忙。”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啊。”小龙叹息着,但它的力量与楚晚宁息息相关,所以它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太多,蔫头耷脑地,“你说吧,这次想让本座替你做什么?”
楚晚宁带着它,把它放在了熟睡的墨燃耳鬓边。
指捏成拳,没入掌心。楚晚宁原本就很难看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去尽力试一试,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法咒。”
其实,初时那个灿烂驯顺,连蚯蚓都舍不得害死的少年,最终竟成魔头。
他作为师尊,怎会没有丝毫的猜疑?
眼睁睁看着徒弟杀死了薛正雍、王夫人、杀死了姜曦、叶忘昔。
屠尽了儒风门。
踏尽了枯骨。
他看着墨燃杀戮,看着墨燃满手血腥,脸上身上都溅满热血,站在死人堆里朝自己回眸狞笑。
他痛心之余,又何曾不觉得怪异?
墨燃原当不是这样的人。
可当小纸龙竭尽全力,替楚晚宁在纸笺上奋力涂抹开一个符咒形状的时候,尽管有所准备,楚晚宁还是惊呆了。
钟情诀。
墨燃身上竟然有钟情诀?!!
小龙画完符咒之后,就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它化作一缕青烟,重新消失在了升龙符里。楚晚宁则执着那张薄薄的纸,颅内仿佛有山石崩裂,摧枯拉朽。
可是勉强冷静下来,反反复复看了多次之后,楚晚宁却发觉这个钟情诀的图像不对——
它竟然是左右颠倒的。
第249章 【龙血山】本真
第二日墨燃醒来,对于酒醉后发生的事情,记得就不那么清楚了。
但他不记得,楚晚宁却不会忘。
那天之后,他旁敲侧击,确认了墨燃确实是真的对许多往事失去了记忆,因此越发不安。他花了很长时间,后来总算从死生之巅藏书阁的一本药宗经书里找到了关于这种阵法的记载。
光线自窗外洒进:“八苦长恨……”
指尖摩挲过书卷上描绘的那暗黑色纹路,楚晚宁又取出小龙画的咒符,两相比对,却是一模一样。
那是颗黑色的心脏,乍看很容易辨认成钟情诀,但钟情诀是心脏靠左会有一颗芝麻大小的余白,这个则倒过来,是在右边。
小龙显示的符咒痕迹与法术效果是相应的,如此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与钟情诀相似,但效力相反的花蛊?
空幽无人的经阁内,那古籍混杂着上古魔文,并不是那么好理解。虽然楚晚宁对魔文多少有些涉猎,但看起来依旧十分艰深晦涩。
他逐字逐句读的很慢,不过,每当他读懂一句话,心中的骇然就更甚一筹。
“八苦长恨花,魔种。”水色薄唇轻启,楚晚宁低声道,“相传千万年前,由勾陈上宫自魔域带入人间。”
书上绘着一粒品相诡谲的种子,旁边画着一滴血水,一缕薄烟。
“此种栽培甚难,需以魔血滴灌十年,再融以一缕饲主魂魄,方能萌芽开花。”
楚晚宁喃喃道:“需要魔血和饲主魂魄才能长出来?可这世间……哪里还有纯魔。”
不过文献所述未必全对,也不必细究。
他接着往下看,只见绢本上画着一颗心脏,心脏靠右处有一朵重瓣鲜花灿然怒放。在这释图旁边,又写着一段复杂魔文:“此魔花,土育不活,水培不活,见天不活,见地不活,唯有人心可以养载之。”
楚晚宁一惊,这竟是只能开在心脏里的花种?
再往下看,更是触目惊心。
绢本上所写的意思,大致说的就是,一旦某个人心中被种下了八苦长恨花,就会经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宿主还与往日没有太大不同,只是会渐渐开始情绪躁郁,容易以恶意揣测他人,并且开始逐渐淡忘一些美好的回忆。在这个阶段,八苦长恨花虽然难以拔除,但只要及时发现,效力还是能慢慢被抑制住的,如果情况好的话,最后长恨花就会陷入休眠,很难再奏效。
但如果这个时候没有被发现,那么根据宿主自身,慢则十年八年,快则只需要某件大事的情绪激化,八苦长恨花就会生长到第二个阶段。
这个阶段,宿主会开始迅速遗忘所有与“纯澈”“温柔”“希望”有关的纯澈记忆,而会反复回忆起生命中经过的坎坷与挫折,恶意与欺凌。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都会被宿主所铭记。
深入骨髓。
楚晚宁读到这里,脸庞已经白的和霜雪一般。
墨燃……不正是如此吗?
他忘记了自己少年时的心愿,忘记了一笔一划写过的书信,甚至对自己的母亲都不再那样印象分明。
他继续往下看,到了第三个阶段,宿主就会变得嗜血凶暴,寡有理兴……
会把从前遭受的苦难千倍万倍地报复回来。
楚晚宁眼前仿佛晃过墨燃在儒风门血海中狞笑的模样,一只手注满灵力,猛地刺入修士体内。
满指鲜血,硬生生将心脏掏出,捏碎。
多少人哀哭告饶,遍地是尸首残躯,可墨燃只是纵声长笑,眼中闪着激越而疯狂的光泽,口中不断念着一句话:
“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你难求一丈!”
狠戾的,疯魔的,邪兴的,狰狞的。
为什么墨燃会变成这样?
自己当时并不是没有过丝毫怀疑,可是八苦长恨花的效用是层层递进,逐渐加深的,并且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绢本上也写了——这种魔花并不会平白无故地滋生暴虐,而是会扩大宿主本身的仇恨与望。
也就是说,这些仇恨与望,确确实实就是属于墨燃的没错,谁都没有冤枉他。
墨燃确实想过要把儒风门屠城,确实想过要独步天下,也确实恨过怨过楚晚宁,但这种情绪或许只是一瞬间,或许只是深埋心底、连自己都已经快遗忘掉的一段狂想。
只是八苦长恨花,会把他心里所有犄角旮旯的恨意都挖出来,付诸实践。
这样一来,在外人眼里,中了长恨花的宿主虽然癫狂疯魔,但却恨的有理有据,而不是忽然兴情大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人们就会觉得“他是因为仇恨而慢慢变成这样的”,而不会去想“他是因为蛊咒而慢慢变成这样的”。
正因如此,就几乎不会有人能够轻易发觉墨燃体内的八苦长恨花,而等别人发现的时候,往往也是在第二、第三阶段,想拔除或者想遏制,都是绝无可能了。
楚晚宁读完了这一段记载,竟是久久不能回神。
心中是一种怎么样的感受?
惊讶?后悔?愤怒?恐惧?或者是痛惜……
他不知道。
他坐在藏书阁因年久失修而略显破败的地板上,此时正是午后,阳光尚算温暖,但洒在他身上,却唤不回一星半点的热气。
楚晚宁在书籍宗卷中枯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身后似乎站着一个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人,那个人幽幽地笑着,厉鬼亡灵一般盘踞着,从幕后窥伺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他又低头,去看绢上写着的那一句话——
“第一阶段,若及时发觉,长恨花虽难拔除,却可遏制,宿主终不至失其本心。”
这一句话,楚晚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念了无数遍。
到最后,他怔愣地发现有水珠滴落,在绢本上缓缓晕染开。他伸出冰冷的手,试图去擦拭那水渍。
但手还未触及绢面,便本能地转至脸庞,遮住了湿润的睫毛,遮住了颤抖的眼睑。
是他不好,是他之失。是他从来矜傲,将自己的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他有什么话都不愿意开诚布公地说。
若及时发觉……
不至,失其本心。
可这么多年了,他却什么没有发觉,所谓晚夜玉衡北斗仙尊,却连徒弟成了魔花的宿主都不曾觉察,是他的孤僻与不善言辞,终致使墨燃独自上路,走向茫茫长夜,涉入血海深仇。
他怎有颜面忝居尊位,怎有颜面受墨燃称他一声“师尊”?
若及时发觉。
一句话犹如梦魇犹如诅咒盘桓耳边,他芒刺在背他如鲠在噎他惊极愕极——他,枉为人师。
这个时候回头去看,墨燃的异状已有多久了?不是一年两年,朝夕相伴的那么多岁月,墨燃从最初那个有些腼腆又有些灿烂的少年,一点一点地被黑暗吞没,一点一点地被血雨腥风浸透。
而自己作为他的师父,竟直到今日——直到一切都无可挽回,再难回首,直到这个时候,自己才后知后觉地知道……他五内混荡他身若飘舟他痛极恨极——他枉为人师!!
那一天,楚晚宁不知自己是怎样将情绪拾掇好,怎样缓缓地步出了藏书阁,走在死生之巅空寂的竹林间。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红莲水榭,紫藤花架下,一切都是乱的。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从阳光灿烂,到日暮黄昏。
后来,他的视野里走进了一个人。
那个人宽肩窄腰,仪表堂堂。他踩着满地晚霞,手里提着一觞浮光,慢慢悠悠地朝水榭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