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泓往事清澈,足可慰平生干涸。
第二日,众人咸集于山庄外,一同出发前往蛟山。
马庄主命下属给每人都备了一匹膘壮骏马,黑金色的马鞍前还挂着一只绣着夜猫花纹的乾坤袋,薛蒙骑在马背上,抄起那袋子看了一眼,立刻嫌弃地直皱鼻子。
忽听得旁边有人在轻笑:“这马庄主的品味真是不敢恭维,乾坤袋上绣个大头猫也就算了,还在背面绣了个正红色的‘马’字,有趣了。”
薛蒙一回头,看到梅 雪骑在一匹白色的高头骏马上,也正掂弄着这袋子玩。他抬起浅碧色眼眸,似笑非笑地瞧了薛蒙一眼,额间吊着的水滴状晶石散发着温润光泽,一晃一晃的,衬得这张脸愈发迷人。
薛蒙白了他一眼,小声骂道:“人渣。”
人渣只是微微一笑,眯起眼睛,竟是丝毫不生气,反而说道:“薛公子今日瞧来,气色不是太好,是不是没睡饱?”
“……”
“眼底有青晕,印堂还发黑,我这儿有些安神助眠的草药膏……”
“梅 雪你很闲吗?”薛蒙忍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忍不住了,怒而回首,“踏雪宫把你逐出师门了?你来死生之巅这边晃悠做什么?”
“我师尊让我过来的。”梅 雪依旧笑容不改,“给你爹送点昨天他要的暗器。”
“那你送完了快滚啊。”
梅 雪居然还不发怒,笑吟吟道:“嗯,这就滚了。”
“???”
薛蒙简直觉得这个人有病,几次见他,不是软绵绵的像个娘们儿,就是冷冰冰的像块石头,上回在儒风门撞见他,他还皮里阳秋地挤兑自己,今天就又换了副“你打我左脸,我把右脸也送上来”的好人脸孔,薛蒙有些憋不住了,他调转马辔,盯着马背上那个俊美至极的男人。
“不是,梅 雪,我跟你没仇吧?”
“没有。”
“那我跟你很熟吗?”
梅 雪笑了,倒是没有很快回答,只是那双浅色的眼眸里凝着细碎光亮,风一吹,他细碎的金色长发在帽兜下拂动着,被阳光一照,色泽更是温柔。
薛蒙倒也没有真的想听他的答案,皱着眉头说:“送完暗器马上滚,你要去勾搭别的门派的人,我管不着,别想着跟我打好关系来浑水摸鱼,污脏我死生之巅的小师妹们。”
“……噗。”梅 雪没有忍住,笑出声来,但随即手捏成拳,掩在唇边轻咳一声,很是有趣地打量了薛蒙一会儿,说,“好。”
他牵过马缰,白皙的手腕上系着根银铃,风吹过,叮当作响。
梅 雪笑而侧目:“走了。”
薛蒙瞪他:“快走啊?难不成还要我给你放鞭炮送行?”
梅 雪就真的走了,马蹄踩了两步,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薛蒙并不想听,但薛蒙好奇,所以他没好气地问:“什么?”
梅 雪微微一笑,一根修长白净的手指点在唇边,端的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低声笑道:“你可真辣。”
薛蒙的脸瞬间爆绿!
“你……你——你!!”他算是彻底被恶心到了,你了半天,居然半个下文都你不出来,这是前方掌门那一队都在号令集结,准备动身了,梅 雪笑眯眯地朝他挥挥手,策马行远。
墨燃骑马踱到薛蒙旁边时,梅 雪已经消失在人海里了,墨燃就看到薛蒙在原处气的直拍胸口,连连干呕。
墨燃愣了一下:“……你吃坏东西了?”
“呕——你别现在先别跟我说话,我他妈大清早,我吃了个狗屎我……”
墨燃:“……虽然辟谷很饿,但你再饿也不至于要吃狗屎……”
“滚!!!”薛蒙一把推墨燃的胸口,把墨燃连人带马推开,他简直气到一佛升天二佛涅槃,朝远处脸红脖子粗地嘶吼道,“呕——!狗屎!你他妈才辣呢!”
喧闹一阵,数千人从孤山出发,往蛟山方向行去。这场景实在是非常难得,毕竟平日里大家出门都是御剑,哪怕集结了大队伍,也是转瞬就到的,很少有这种一群修士骑马赶路的情形。
这里头有许多人并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第一天还好,后头就有些受不住,所幸马庄主的乾坤袋里什么都有,提神醒脑的药丸,香风习习的小扇子,甚至还有几本缣绢制成的书册,印着桃苞山庄各种新奇商品的价目与适兴。
薛蒙瞪着休憩时在树荫下嚷嚷的马庄主,这位天下第二富豪正在兴高采烈且不遗余力地嚷嚷:“诸君诸君,有什么看上的商货,在册子里头勾上就好,我马某人回去之后就会一一送货上府,七日包退,十五日包换,诸君所定的仙器到了,然后再付清钱两——”
有不少人真的没事可做,而且马庄主绝对是故意的,偌大一个乾坤袋,里头只扔了这些册子,想看别的统统没有。
盯着看久了吧,总有一两件能打动心扉,连薛蒙都忍不住提笔在“老少咸宜,味淡有益,选料上乘,灵力大增——南屏山灵燕燕窝糕”上面画了个圈儿。
他可总算知道墨燃所说的“赚钱”是怎么个赚法了。
行路七日,马庄主赚的盆满钵满,众人也都有些疲惫,这一天傍晚,他们终于抵达了磐龙群山。
“龙有傲骨,望君尊之。”
薛正雍望着磐龙山道前竖着的那一块巨大的岩石,念了一遍岩石上的字,回头问南宫驷:“南宫小公子,这啥意思?”
南宫驷道:“意思是接下来的所有路途必须步行,而且从进山之后,直到蛟山结界开启之前,都绝不能讲污言秽语,否则将受其谴。”
既然南宫驷这样告诫,众位掌门便立刻传下去。不过每个门派传讯方式不同,踏雪宫宫主拿起腰间的玉笛吹了两声,玄镜大师摇了摇手中银铃,姜曦站着不动,是华碧楠替他传的讯,华碧楠一挥衣袖,一团黑烟自袖中涌出,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并非是烟,而是成千上百只小飞虫,一一停到孤月夜门徒耳畔叮嘱。
薛蒙被恶心的厉害,说:“寒鳞圣手可真变态,难道他浑身上下都是虫子?”忽然又想起什么,扭头对师昧道:“说起来,你还去霖铃屿求学过呢,没跟华碧楠接触吧?别到时候你也耍起虫子来,那可真够我喝一壶的了。”
师昧转过头来,微笑道:“……少主真是多虑。”
这时候,死生之巅也开始传讯了,别的门派多少有些炫技的意思,薛正雍倒好,以扩音术大喊一声:
“进入山谷之后,莫要讲脏话粗话!管不住自己的,用噤声咒提前把嘴堵上!都听到了吗?”
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在山林间回响,声震林木,响遏行云,回音袅袅,不绝如缕——
“都听到了吗?听到了吗?到了吗?吗?”
众修士:“…………”
作者有话要说:
《薛蒙是直的》
梅 雪:我跟薛蒙没一腿。
姜曦:我跟薛蒙没可能。
墨燃:我跟薛蒙见了鬼。
楚晚宁:我跟薛蒙没前途。
师昧:我跟薛蒙谁做攻?
南宫驷:薛蒙长得不够美。
薛蒙:……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第211章 师尊,进蛟山吧
弃马进山,第一日安然无恙,到了第二日晚上,所有人就地打坐歇息时,便发生了意外。
有个修士半夜去密林中小解,放水放完觉得腿痒,他低头一看,一只硕大的毒蚊子停在他的腿间,正喝血喝的欢畅。那修士一巴掌便把虫子给打死了,末了还习惯兴的叨唠了一句:“他娘的,敢叮你爷爷我。”
结果话音方落,就听到周围林木中传来怪异声响。这修士一惊,猛地想起山前南宫驷提醒过的话,吓的连裤头都来不及提上去,就夺路狂奔,大喊:“救命啊,师尊!救命啊!”
原来这人正是江东堂一名随侍在黄啸月左右的弟子,这一声哭爹喊娘的大嗓门,犹如巨石入幽潭,激起千层浪,原本都在静静打坐的众人纷纷起身,瞧见一个江东堂修士屁滚尿流地从远处狂奔而来。
此人光着腚,甩着屌,一边哭一边跑。身后还跟着最起码上百条的黑皮小蛇,有几条已经缠上了他的腿脚。
黄啸月惊道:“徒儿?”
南宫驷道:“都别过去!”
那弟子哭嗥着奔过来,但攀上的蛇越来越多,他最终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嚎啕道:“师尊!师尊救我!”
黄啸月原本要施以援手,南宫驷说:“这蛇是恶龙的龙须所化,你杀一条,他会变成两条,越杀越多,且报复心极强。黄道长要是不怕,就上去应战吧。”
黄啸月一听,立刻怂了,但嘴上念叨:“大局为重,大局为重。”眼睁睁的瞧着自己的弟子被潮水般的黑蛇吞没,那人在蛇潮里翻腾打滚,痛苦地扭来扭去,蛇潮已经完全覆盖了他,成了一团黑色的低丘,这团低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了下去,当潮水四散,原地除了一滩血水,竟连根骨头都没剩下……
这事儿一出,最后一天的路程便没人再多说半句废话。
言多必失,这是谁都清楚的道理。
薛正雍甚至给自己,顺带也给薛蒙上了噤声咒,不为别的,只因父子二人平日口舌太爽快,万一顺嘴嘀咕了一句“狗东西”,怕是眨眼功夫便要成为蛇群的腹中餐。
众人谨言慎行,总算在第三天深夜,穿过磐龙群山,来到了儒风门的英雄冢——蛟山之下。
蛟山结界与凰山不同,蛟龙厌诈,因此结界是透明的,未施任何障眼之术,从外面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山麓景象。
姜曦看着眼前的情形,问道:“这就是儒风门世代英杰的埋骨之地了?”
月光照在南宫驷脸庞上,他沉默一会儿,说:“不错。”
蛟山,魔龙所化,儒风门初代掌门降服此龙之后,与其定下血契,令其化作高山,守护儒风门世代的英魂与珍宝,宗庙与祠堂。
这座山,南宫驷自记事起,每年冬至都会跟随父亲来这里扫墓。从前他来的时候,能看到延绵无止的恢宏汉白玉石阶,早已侍立好的暗城护卫守在山道两旁,青衣鹤麾,衣袂飘飘。
“恭迎少公子。”
耳畔依稀还能听到隆隆呼喝,众人跪落,他沿着山道往上走去,就能在最顶端的宗祠天宫,看到已在准备祭祀之礼的父亲。
“南宫公子,伤春悲秋就免了吧,大战在即不可耽搁,你还是趁早把结界打开,好让我们进去,诛魔卫道。”
南宫驷转过头,说话的人是黄啸月。
在儒风门的鼎盛时期,这种人哪怕是南宫驷心血来潮,毫无理由地赏他十来个巴掌,也是不敢还口的。
今天都可以在他的祖坟面前,对他吹嘘瞪眼,耀武扬威。
南宫驷隐忍着,他不得不忍。
臼齿咬的格格生疼,也要竭力忍耐着。
“都后退一点。”他说着,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山门之前。
那里一左一右立着两只辟邪灵石铸造的镇墓神,光是脚趾就有一个五六岁的孩童那么大。这俩神像一人三面,或慈或怒,分别手擎法器,臂绕钏环,但奇怪的是,这种神像通常而言都是豹目圆睁的,可他们却双目紧闭,蹙着眉心,看起来多少有些诡谲。
南宫驷眼也不眨,袖箭刺破手指尖,在辟邪灵石上画下一道符咒,而后说:“儒风门第七代源血宗亲,南宫驷,拜上。”
轰隆隆——
大地震动。
有少见多怪的人惊呼道:“睁眼了!那个雕像!”
墨燃立在人群中,也仰头看着。
如果不是局面紧张,他真想跟那个人说:不是那个雕像,是那两个雕像。
一左一右两个镇墓神都睁开了眼睛,眼睛是琥珀色的,瞳仁细狭,像是蛇的眼珠子。
左边那个雕像缓缓言语开口,声如洪钟,嗡嗡有余响:“南宫驷,汝可熟记,儒风七戒?”
南宫驷道:“贪怨诳杀淫盗掠,是我儒风君子七不可为。”
后头黄啸月在冷笑:“说的比唱的好听。”
不止黄啸月,许多人都在心里念叨,这七不可为,当真是对如今的儒风门,最大的讽刺。
右边那个雕像则跟着开口,声色渺远,似从亘古传来:“南宫驷,上有明镜高悬,下有苍茫黄泉,汝行于世,可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
这两段是南宫驷从小记到大的问答,无论是南宫家的谁,只要踏进英雄冢,就必须先经过这两个问题,答出这两个答案。
儒风门的初代先祖设下这两个提问,其实是希望家族后人在上山朝拜时,能够记起先辈教诲,能够反省自身。
此时此刻,南宫驷忍不住想,父亲每年冬至来此祭拜,回答这两个问题的时候,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触动,一丝一毫的内疚?
还是真的就把这一问一答,当做机括密钥,当做一把打开蛟山结界的验身符,仅此而已。
结界开了。
原本两个站立着的石像,忽然缓缓地震动,改换姿态,最终变成了一左一右单膝跪落的模样。
“恭请,主人进山。”
南宫驷背对着众人立了一会儿,谁都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连叶忘昔也是。
只有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呜咽,雪白的爪子探出来,扒着箭囊的边沿:“咪呜,咪呜呜——”
“进来吧。”
南宫驷最后落下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而后一马当先,踏进了蛟山山域内。
薛正雍解开自己的噤声咒,问道:“在这里还需要注意谨言慎行吗?”
“不用。”南宫驷道,“谨言慎行是在磐龙群山那一带做的,其实也是为了杜绝一些对儒风门心怀恶意的人进山。到了这里,蛟龙便认定来者应当不是敌人,便不会再多管言语措辞了。”
但即使他这么说,很多人还是心有戚戚,不肯多做言语,只闷声不吭地跟着南宫驷往山上走。每行三百米,便有两只十二生肖的图腾石刻左右林立,先是雌雄二鼠,而后是雌雄二牛,虎、兔……自半山腰起,就是儒风门的历代英雄埋骨之地。
这些英雄按照生平贡献,由低到高,依次往上,在蛟山长眠。
他们最先来到的,是最下层的埋骨之地。
这里竖着一块八尺高的白玉,上面流光溢彩,镌刻的都是一个个人的名字,最上头留有“忠贞之魂”四个手书。
“听说这里葬的是南宫家历代死去的忠仆。”薛蒙小声和墨燃说,“总有个千来号。”
他说的不错,这片山域密密麻麻地都是坟墓,放眼望不到尽头。
师昧忧心忡忡道:“要是这数千个仆奴都起来了,该怎么办?南宫家的仆人身手都不差的,恐怕能缠一阵子。”
薛蒙忙去捂他的嘴:“嘘,你疯啦,快呸呸呸,别乌鸦——”
墨燃在旁边阴沉道:“恐怕还真的不是乌鸦嘴。”
“喂,狗东西,你去哪儿?”
墨燃没有去管薛蒙,他径直从大部队中离开,走到一座忠魂冢前面,半跪下来,仔细打量着。
儒风门的英雄冢和普通的丧葬不一样,没有坟茔封土,用的是一种半透明的玉棺,和厚厚的冰面一样,一半棺椁沉在地下,而棺面则直接露在外头,所以群葬之地瞧上去就是一片一片连绵着的玉带,在月光下散发着晶莹的光华。
这种寒玉和死生之巅霜天殿的停尸棺材差不多,能保存尸体不腐不朽,宛如生前。墨燃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这具棺材,群葬冢都不会被打理得太仔细,因此玉棺的棺面上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墨燃只能模糊地瞧见下面那个死者的轮廓,看不清五官,看体态似乎是个女子。
他盯着那个女子看了一会儿,视线重新沿着棺椁逡巡了一圈——
他觉得这棺材有些不对。
但具体哪里不对,他不太说得上来。
他左右看了看,趁着没有人注意自己,把手贴到棺面上,闭了眼眸,仔细感知着……
忽然掌心一抖。
墨燃睁开双目,脸色极为难看。
这棺椁里确实有邪气,但是已经不浓郁了,珍珑棋子不在里面……难道自己想错了?
“墨燃!”薛蒙他们已经要走远了,在遥遥地朝他喊。
墨燃低声自语道:“马上。”
他修长的手一寸寸摩挲过棺面,去擦上面厚厚的积灰,试图在不开棺的情况下,把下面那个女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些。
他擦着擦着,忽然余光瞥见了个细节,便猛地停了下来。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积灰。
这棺材的积灰不对!
除了他刚刚擦拭过的地方,墨燃忽然发现还有一个地方没有灰尘——就在棺椁的侧面,有四个长短不一的印子,他犹豫片刻,伸手去比照了一下,竟发现那刚好是一个人从里面爬出来,除了大拇指之外,其余四根手指会搭到的地方!
墨燃悚然色变,刚想让众人停下上山的脚步,就忽地感到面前传来一阵湿冷寒气。
他猛地抬头,冷不防对上一张尸白色的脸。
一个穿着寿衣的女人蹲在墓碑后面,正幽幽地瞪着他。
第212章 【蛟山】太掌门
“别往前!往后退!都往后退!到山脚去!”
冷不防一声暴喝,众人纷纷回首,见墨燃一袭黑衣掠地而来,在他身后,一具女尸穷追猛赶,口中发出可怖的嗥叫声。
薛正雍惊道:“燃儿?怎么……怎么回事?!”
“退后!都回去!”墨燃漆黑的眉眼下,一双目光如刺刀出鞘,他朝南宫驷喊,“南宫!落下前面的拒魂石!”
南宫驷立刻赶往更上面——在忠魂群葬墓上面,是儒风门历代高阶弟子群葬墓,为了防止后世生患,两个群葬墓之间设立了一道漫漫墙垣,以作阻隔之用。
他发足疾奔,叶忘昔紧随其后,但还没到拒魂墙前,南宫驷的步伐就猛地止住了:
只见山道上端,缓缓走下来一群人,各个穿着青衣鹤麾,帛带飘飞,乍一眼看,就好像儒风门还未灭门,浩浩汤汤行来一群英姿飒爽的儒风弟子一般,端的是声势宏大,气势惊人。
但南宫驷知道不对。
叶忘昔也清楚。
这些儒风弟子和他们以前朝夕相处的有一处差别,那就是每个人的眼前,都蒙着一道绣着鹤影的青色缎带。
看上去只是一个极其细小的区别,但南宫家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活人是绝不会绑这根遮目缎带的。这是儒风门弟子下葬前,师门给他们佩戴的丧物,意味着双眼遮祥云,驾鹤西去,往生长乐无极……
下山的全是儒风门的死人!!
南宫驷往后退了一步,抬手,下意识地拦住了叶忘昔。
他没有回头,只低声道:“你下去。”
“……”
“下去!去告诉墨宗师,来不及了。”南宫驷深吸一口气,吐出一句微带颤抖的话,“儒风门历代高阶弟子,已全部起尸,正在逼往山下。”
“那你呢?!”
“我阻挡一阵,你快点。”南宫驷微微侧过脸,对叶忘昔道,“让他们先尽量往山脚下退,退到那边了,你发引信烟火,我即刻下来。”
叶忘昔紧咬嘴唇,她很清楚此事并无回寰之地,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解下了自己的箭囊,抛给了南宫驷,沉声道:“接着。你总不记得多拿。”
她冲至山腰的时候,那里已经展开了一场激烈的鏖战,先前潜伏好的儒风门仆役尸骸正从灌木丛里、岩石后头,所有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蝗虫一般涌出来,扑向迎战的修士。这些尸体都穿着寿衣,浑身苍白,搅和在服饰各异的修士中,犹如雪浪翻涌,远远看去煞是壮观,只是这壮观的代价未免太大,蛟山霎时间哀声阵阵,杀喊一片。
叶忘昔瞥见几具在激战中被灵力轰开了的棺椁,里面只有衣物,摆了个大概的人形,她的义父犹如狡兔,留给他们一个平静无波的“忠贞之冢”,其实早已把冢内的尸首召唤出来,藏匿在暗处,只为等他们走到最高处时,调动前方的“高阶弟子冢”,前方杀来,后方夹击。
他布下了网,他们是网里的鱼。
叶忘昔在混战中找到了墨燃:“墨宗师!”
墨燃正在与五具尸首缠斗,听到叶忘昔的声音,他猛地抬头,心焦道:“怎么——”
“样”还没有说出口,看到了叶忘昔的脸,便已知答案。
墨燃暗骂一声,恰巧此时一具僵尸咬住了他的胳膊,他一甩不掉,极怒之下干脆将手伸进了那僵尸口中,眼神发狠,手下用劲,生生把那僵尸的滑舌给撕了出来!
“嗷!”
黑血横流飞溅,僵尸再也咬不住他,被他反肘击于胸前,栽倒在地。
墨燃黑眸亮的可怕,神情煞戾,再次望向叶忘昔的时候,竟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但她立时稳下自己,说道:“阿驷让你们尽快撤退,退到山脚等他!”
墨燃点了点头,扩音术刹那间将他的嗓音传遍了整个片混战领域。
“不要恋战,都往山脚去,全部退到山脚去。”
黄啸月登时急了:“本来我们就做好了和徐霜林决一生死的准备,眼前这一幕都是早有预料的,怎么可以现在退?”
墨燃根本不管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黄啸月要卯着劲往山顶冲,好去摸儒风门宗庙天宫里藏着的奇珍异宝,那是这老头子自己的事儿,他依旧厉声重复着:“不想死的都下山去!立刻!都下去!”
这些仆役尸首虽然战力不强,但也并非凰山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尸身,且它们数目惊人,又不畏疼痛,前仆后继地涌上来,等众人陆续退到山脚处时,已经战死了十余名修士。
黄啸月当然也跟着退了下来,他也知道以他自己一个人的能耐,是绝不可能单独杀上峰顶的。
但他吹胡子冷笑道:“墨宗师,这下可好了,说要来蛟山的人是你,打到一半,让我们退下来的人也是你,你可真能耐啊,眼下怎么办?要不你打头,我们跟着你灰溜溜地退出结界去?”
这个孱孙上辈子给踏仙帝君提鞋都不够,杀了他都嫌脏手,这辈子也就是因为墨燃不再是黑暗之主,而成了清清正正的一代宗师,所以才不能大庭广众之下扇他耳刮子。
但墨燃可以选择根本不理他。
黄啸月正再言,忽见得前面涌起一阵滚滚烟云,竟是南宫驷骑着重新幻化真身的妖狼瑙白金,疾风般驰来,他身后跟着数百儒风门高阶弟子,黄啸月乍一眼看去,惊道:“啊呀,不得了啦!中计啦!”
墨燃眯起眼睛,心道,这老东西总算是反应过来了,知道这是徐霜林布下的埋伏,还不算笨的离谱。
然而黄啸月后半句就是:“南宫驷!你好大的胆子!竟在蛟山纠集了儒风门余孽,想要对战其余门派吗?”
墨燃:“……”
南宫驷伏低在妖狼之上,夺路疾奔,瑙白金快得像离弦之箭,将他身后那些追赶着的尸首越甩越远。这时候,黄啸月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误会了他,但他没有丝毫愧疚,反倒瞪大眼睛望着潮水线一般朝他们步步逼近的僵尸,喉头攒动。
南宫驷冲入人群之中,从妖狼身上一跃而下,将箭囊塞到叶忘昔怀里,喘息道:“箭还有剩的,先还你,你带着所有人,往后撤离。”
叶忘昔原本听到前半句,心下微松,但后半句又让她猛然抬起头,盯着南宫驷的脸:“你要做什么?”
“一点小事。”
一旁黄啸月看着儒风门高阶弟子越走越近,眼见着就要和这些百年前就作古的儒风门英杰对战,他掌心盗汗,扭头破口大骂:“南宫驷!你这个害人不浅的东西!和你爹一个样!你为什么要把这些怪物都引到我们这边来?想让我们替你杀敌吗?”
见南宫驷不看他,也不吭声,黄啸月更是极怒攻心,颤声道:“好啊,我总算知道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了——你是怕一个人上不去山顶,拿不到你老子给你留下来的珍宝财富,所以才引我们一行人到你这座破山头,替你开路吧!南宫驷!你好歹毒的心思!”
眼见着他说话越来越过分,站在他旁边的薛正雍忍不住了,皱眉道:“好了,黄道长,你就少说两句。”
“少说?我凭什么要少说?”黄啸月根本不把下修界放在眼里,平日里大概还会冷静一些,顾及薛正雍的颜面,但此刻危急关头,他哪里还有装模作样的心思,指着南宫驷就唾骂道,“果然是孽畜之子,虎狼之心!你居然利用那么的名士豪杰来替你扫清路障!你哪里来的脸?”
南宫驷:“……”
黄啸月还不罢休,怒嗥道:“像你这样的人,本该一死以谢天下,但你居然还从尸群里逃出来,你还把这些畜生引到我们这里来,你——”
“啪!”
一个极为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掴在了黄啸月的脸上。
君子之风叶忘昔,仍然维持着她扇黄啸月耳光的姿势,微微发着抖,喘着气,目光狠戾,盯着跌到在自己跟前的人。
“畜生。”
她沙哑地开口。
“我儒风英雄冢前,岂容得你这匹夫口出秽语?!”
江东堂的人群起拔剑,纷纷指向叶忘昔,黄啸月座下的一个中年女修朝她竖眉娇喝道:“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你竟敢对长辈动手?你才是畜生!儒风的走狗!”
她叫嚷着,居然就要冲上来收拾叶忘昔。墨燃正相帮,忽听得刷的藤鞭劲响,狠狠抽开空气。
一片耀眼金辉中,楚晚宁从人群中出来,手执天问,眯起凤目。
他背朝着叶忘昔,面对着江东堂。
“我说过。”他一字一顿道,“南宫驷是我的徒弟,诸位若不想通过天音阁审判,那么有任何东西想要指点,请先来我面前。论个公道,或者论个拳脚。”
死寂之中,他丢落最后半句话——
“奉陪到底。”
气氛一时间僵凝到极致。
江东堂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退了,脸上无光,进了……他们真的能撼动北斗仙尊楚晚宁吗?更何况,他们真的应该和楚晚宁结下梁子,从此当死对头吗?
那边尸群还在接近,越来越近……
有人忍不住了,大喊道:“都别争了吧!有什么出去再说!先想想办法啊!这该怎么办啊!”
“打吗?”
“直接就这么打吗?那为何还要退到山脚来?这和在山上打又有什么区别?”
对啊,墨燃也忍不住想,有什么区别?
他虽然明白南宫驷所作所为并不会是毫无目的的,作为南宫家族的最后传人,既然南宫驷让他们退到山脚,就必然心有打算。
他忍不住望向从刚才起就没有吭声的南宫驷,却忽然发现那个男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光亮。
一种令他不寒而栗的光亮。
“南宫!”
他喝了一声,但没有用,南宫驷从之前就一直在不出声地默念着一条禁咒,从黄啸月在指着他的鼻子唾骂的时候,就一直在念这条禁咒。
此时觉察,已经太迟了。
无数条藤蔓轰然破土而出,拔地而起,墨燃、叶忘昔、薛蒙……所有人,几乎在同时被这柳藤缠绕住,紧接着瞬间甩出结界外,甩出蛟山的山域范畴。
叶忘昔悚然色变:“阿驷!你要做什么?!”
她想要再次闯进去,可是南宫驷抬手,猛地一挥——左右两个镇墓神步履沉重地站起,浑身石粉簌簌落下,它们分别抬起自己的左手和右手,相对相抵,刹那间一道崭新的半透明结界笼罩了整个蛟山山口,阻断了所有人进山的道路。
南宫驷一个人立在结界前,面对着千余尸潮,背对着结界之后的所有人。
他说:“蛟山有藤,乃龙筋所化,能将万事万物拉入地下。但你们不能在里面。——只要身上不淌着南宫家族的血,我一旦施展这个阵法,龙筋之藤就会不分敌我,把诸位统统都拽入土中,活埋而死。”
叶忘昔悲极而怒,怒极而喝:“南宫驷!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人!”她砸着锤着,却只能在结界外喊着他:“南宫驷!”
“怎么就一个人了。”南宫驷侧过半张脸,“不是还有你吗?”
“……”
然后,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事,居然咧嘴笑了起来。
那笑容灿烂,是儒风门灭门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脸上过的璀璨华光,飞扬桀骜,张狂炽烈,好像多少年的意气风发都又回到了脸上,在一双明眸里,信马由缰。
南宫驷和多年前,他与叶忘昔二人第一次进试炼幻境时那样,侧着脸,提着剑,朝她笑道:
“不过你们女孩子还真是没用,到头来,还是要我保护你。”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朝着那滚滚如潮的尸群走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止。
南宫驷 剑入土,解开手上纱布,狠狠沿着锋锐的剑锋划下。
鲜血滚滚淌落,顺着剑身的血槽,流入蛟山湿润的泥土。
南宫驷目光清凉,直视前方,毫无畏惧。
他不知道,这一刻,站在结界外的墨燃眼里,他的身影正和前世死战不降的叶忘昔交叠,重合,最后形同一人,再难分离。
“血祭苍龙,得之筋骨。”南宫驷道,“阵开——!”
无数道树藤从已经皲裂的地面下破土而出,霎时间沙泥俱下。那树藤和先前困缚众人,把众人丢出去的完全不一样,那是一根根猩红色的藤,没有任何的树叶枝丫。甚至可以说,那就是一根根粗遒的血管,从蛟山深处拔地而起,瞬间攀附上每一具被珍珑局控制的尸身。
南宫驷以一人之力,驱使千余龙筋出土,刹那间就耗费了极大的灵气,他额头上渗出细汗,拄剑的手微微发着抖,手背上经络根根暴突,旧伤崩裂,鲜血更是横流……
“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