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薛蒙不愿意了,竖着漆黑的眉毛,怒道:“不要!”
“怎么了?”
“我不喜欢那个姜狗,他特讨厌,通天塔塞爆了我都不愿意把自己门派抓着的妖怪送给他!”
楚晚宁摇了摇头,不愿再听他们父子嚷嚷,便先行离去了。
他回水榭睡了一觉,果然又是一夕好眠,再无旧梦打扰,到了一觉睡醒,已是残阳如血,夜色浸满了大半天穹,唯有一丝晚霞血痕弥留在天边。
这个时候孟婆堂已经没有饭了,但他有些饿,收拾衣冠,推扉出去,准备到无常镇转一圈,吃些点心。
结果正巧看到墨燃除妖归来,走在通往红莲水榭的青石长阶上。
一见他,墨燃笑了:“师尊,听伯父说你在睡觉,正想来唤醒你。”
“有事?”
“没事。”他说,“只是想来找你,一起走走。”
倒也真是凑巧,楚晚宁因他们之间的凑巧而感到些微的欢愉,情意之中,一点点的投缘都是值得人心情舒畅的。
“去哪里?”
却是一齐问的。
楚晚宁怔了一下,墨燃也怔了一下。
随即道:“听你的。”
又是一齐说的。
楚晚宁的十指在衣袖里有些赧然地捏紧,指缝里有汗,眼睛黑而热,却那样平静而安定地看着墨燃。
墨燃忍不住咧嘴笑了。
“哪里都好。”
楚晚宁其实很高兴,但他依旧习惯于淡淡的,即使他的高兴不淡,很浓郁,像枝头淡绯色的西府海棠花。
他说:“那走吧,去镇上看看,吃点东西。”
他甚至没有问墨燃除妖如何,顺不顺遂,他们之间如今有缘而有意,很是默契,当他站在竹扉外,瞧着墨燃黑衣猎猎,暗金色卷草纹的边沿在夜色里潋滟着微光,他就明白一切安好,无需多言。
他们一同来到无常镇上。
这些年无常镇越来越好,从原本的三横街三竖街,扩至了如今的六横街五竖街,差不多大了一整圈儿。
“刚来死生之巅的时候,这里尚未入夜就已家家户户柴门紧闭,院外洒着香炉灰,门上悬挂八卦镜,檐下系着镇魂铃。”楚晚宁看着眼前人来人往,华灯初上的景象,如是说道,“如今除了这小镇名字没变,其余的,都快要认不出来了。”
墨燃笑道:“有死生之巅在,以后只会更好。”
两人沿着镇上重新铺设过的青石主街走着,一路上吹糖人的,拉皮影戏的,支出摊子卖小食烧烤的,吃咕咚锅的,琳琅满目,沸反盈天,天街悬挂一排排灯笼,照着夜市热闹,人间烟火。
墨燃见了那咕咚锅的摊子,想起了自己、薛蒙还有夏司逆曾经一起在这里吃过,便笑着拉住楚晚宁:“师尊,吃这个吧,这家有你最喜爱喝的豆奶。”
他们在吱嘎作响的小竹椅子上落座,天很冷,但是配菜炒菜的大师傅却热的厉害,他光着膀子,擦着汗,挪过来问:“两位仙君,要些什么?”
楚晚宁道:“鸳鸯锅。”
墨燃说:“菌菇清汤锅。”
“……你不是要吃辣么?”
墨燃垂眸微笑,嗓音温和低缓:“想戒。”
楚晚宁怔了一下,隐约明白过来墨燃为何忽然不愿再吃辣的,似是湖水里有鱼游曳而过,在心池里咕嘟冒了个泡,水波微荡。
“你没必要戒……”
墨燃道:“没有,我只是喜欢。”
“……”
“喜欢戒,想要戒。”他看了看楚晚宁,浓深的睫毛帘子簌簌而动,落在了对方微红的耳尖,笑了。
后半句就再也没有说下去——
想要和你一样,吃火锅的时候,两双筷子可以伸进一个热闹的锅里,不再是一红一白,泾渭分明。
墨燃又点了些炒菜,可惜小摊子上不做精致的甜点,他就要了三罐胖瓷壶装着的豆奶,而后坐着等菜上来。
周围都是吃饭的人,男女老幼,乌发白霜,汤锅的蒸汽滚滚升起来,锅镬的火光腾腾升起来,吆喝和划拳,说笑与私,都在这鼎沸的烟火热气,菜香酒暖里汇聚成一湖一海的温柔。
人间好平凡,红尘好热闹。
墨燃十五岁之前,饥馑难当,吃不到这些好酒好菜。
当了踏仙帝君之后,万人之上,却也依旧得不到这般真切的安宁。
现在都有了。
忽地火舌腾起,原来是掌勺的汉子掂锅落菜,大火从大锅内簇地卷了上来,映得那赤膊汉子浑身一层细腻的铜色油光,油盐酱醋依次下,遒劲的臂膀筋肉抖动,一盘爆炒顷刻出锅。
正是热乎时候,立即端上桌来。
“油爆双脆!”打下手的小二哥吆喝道。
前世的踏仙君,诸般佳肴讨好不得,却不知为何,竟被这“油爆双脆”惹得笑出声来,他修长十指交叠,点在线条流畅的下巴处,一双纤长浓深的睫毛微微动着,五湖四海的光华都在此刻汇集于那两帘墨色上,把黑暗,染得很明亮。
楚晚宁问:“你笑什么?”
“不知道,就是很高兴。”
楚晚宁就不说话了,但对面那个英俊男人的笑容那样迷人,莫名的,就让他的心底也明快起来。
吃过饭,仰头看了看天色,觉得似乎要下雨,但下头的人们似乎浑不在意,依旧在有条不紊地消遣着这灿烂的夜晚。
他们走过一家灯笼铺,墨燃忽然停下脚步来,站在那边看。
楚晚宁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原来那老手艺人正在悉心地裱糊着一盏宝塔灯笼,有另一盏很相似的,也已经做好了,底下有座托,是河灯。
“老伯,劳烦,请给我拿这一盏宝塔灯。”
没有问价,也没有问墨燃喜不喜欢。
楚晚宁走过去,将金叶子递给了耄耋之年,佝偻着身子在认真做灯的老人,而后把那盏河灯随意地递给了身后立着的徒弟。
“拿着。”
墨燃惊且喜,甚至还有些茫然:“给我的?”
楚晚宁没说话,提着吃饭时未喝完的半壶酒,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在远处的潺潺小河边,他向那边走去。
灯火一明一暗,复又灼灼亮起,灯花璀璨,赢得浮屠庄严。
墨燃捧着河灯,喃喃道:“从小就想放一次,每年都没钱。”
“是啊。”楚晚宁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最穷了。”
墨燃笑了。
河水在静谧平缓地流淌着,楚晚宁不愿下到石阶上去,他懒,于是就那么闲适地抱臂靠在廊桥之下,白衣道长靠着深黑色桥柱,握着系有鲜红穗子的酒壶,仰头喝了一口,而后微微侧过脸,檐角红灯笼朦胧微光洒在他瓷玉般细腻的脸庞上,他神情淡然,目光却有藏不住的温度,就这样看着河岸边那个开心的、捧着河灯、手脚略显笨拙的男人。
傻子,这有什么好玩的。
但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墨燃走到河边,絮絮叨叨地和宝塔灯说了许多话,最后俯身将它轻轻搁在了河面,一缕金红光辉倒影在粼粼河水中,墨燃划动了两下水面,送浮屠远行。
那天,墨燃在漆黑的河边立了很久。
不是节日,除了他,河上没有其他人放灯。
只有那一盏小小的宝塔灯笼,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辉,在漫无边际的长夜寒水里行远,行远,继而变成一点颤动萧瑟的星火,最后被黑暗吞噬,消失不见。
墨燃就默默地站在那里,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到了最后。
直到泱泱河面,再也没了光明。
下雨了,雷雨。
雨点打浮萍,敲叩粉墙黛瓦。
众人笑着惊呼而散,冬季鲜少有这样突然起来的瓢泼大雨,小摊小贩们争相拿褐色油布盖住用以营生的锅碗瓢盆、工具器皿,推着小板车匆匆四下逃散,去躲这场豪雨。
楚晚宁一时也有些木然,算来惊蛰虽已不远,但此时还未出冬,这雨也下得太过焦急了些。
他站在廊桥下,雨打风吹,只沾湿了他的一点点衣角,倒是墨燃匆匆地从下头河滩跑上来,衣服都湿了,脸也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很黑。
望着他,有些温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开个法术,自己烘干。”
“嗯。”
如此大雨并不妨碍仙君们出行,尤其墨燃和楚晚宁这种宗师,一个小结界便能干干净净地回到死生之巅去。
但他们谁都没有打开这个结界,而是并排立在廊柱下,在等雨停。
等了很久,雨势没有渐弱的意思,天地间都是雾蒙蒙湍急一片,方才还热闹非凡的夜市顷刻消散了,就像被这冷雨冲淡的水彩,打湿的墨画。
墨燃说:“这雨好像没打算停。”
楚晚宁淡淡道:“这雨下得,像是有病。”
墨燃哈哈笑出声,笑了一会儿,转过头对楚晚宁说:“怎么办,回不去了。”
“……”
楚晚宁知道自己应当答他“你不修道吗?”“你不会开个结界吗?”“怎么就回不去了。”
但是他沉默一会儿,不知为何却没有吭声,但也没有应和,只这样抬头,看着茫茫夜雨。
他掌心微热,蜷着的十指间,有些细汗。
正思索着应当如何回答,手却被墨燃扣住了,他那微微的颤抖也好,微微的热度也好,微微的汗渍也好,就都无遮无掩地,尽数落入了墨燃的手中。
墨燃望着他,半晌,喉结攒动:“师尊,我、我想跟你……”
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但心中酥麻悸动,也咽不落去。
到了最后,他黑眸子里又湿又热,一句话,说的热切又 蓄,隐晦又狎昵,他低声道:“我是说……雨太大了,今晚就别回门派了,路那么远,会着凉的。”
楚晚宁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说:“我不冷。”
“那你热吗?”
“我也不热……”
墨燃呼吸炽热,胸膛起伏,未等楚晚宁答话,便握着他的手,贴在怦怦跳动的心口,小声说:“我热。”
雨打浮萍。
但楚晚宁从他眼里看到了火,看到了熔流与仲夏。
这个年轻男人焦躁得几乎有些可怜,又很可爱。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们去最近的客栈,好不好?现在就去。”
第188章 师尊,我是真的很爱你
楚晚宁的心蓦得收紧了。
什么雨太大了,什么好冷好热——明明都是可以回去的,却偏偏用这种两人都觉得蹩脚的理由,要带他去客栈住。
这其中的意思,楚晚宁就算再傻,也当明白。
墨燃是在号他的脉,探他的心意。
如果自己摇头,墨燃定不会勉强,但如果自己答允,便是默认了愿意与他……
与他做什么?
楚晚宁不知道,哪怕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他只觉得自己的脸烧烫得厉害,是大雨也浇不熄的热度。
他紧张极了,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于是只好拎着酒壶细窄的颈口,想再喝一口,里头却已近空了,最后一丝微凉稠厚的梨花白入喉,他低头,鲜红穗子镇得手指愈发细长白皙。
他不吭声,气氛便有些尴尬。
墨燃是个不太爱饮酒的人,这时看他仰头喝酒,却忽然问了他一句:“还有吗?”
“没了。”
“……你兴子好急,喝酒都那么快。”墨燃说着,低下头,轻轻吻了他的唇瓣,“那我就,只能尝一尝味道了。”
梨花白滋味醇甘,有着隐约的桂花清香。
但是三十岁那一年,楚晚宁离世,墨燃在屋顶上独酌了一整晚,喝到最后只觉得什么味道都没有,是苦的。
后来,以及重生之后,墨燃都不怎么愿意再碰酒。
太苦了。
他亲吻着楚晚宁的微凉的嘴唇,一开始是轻啄,小心翼翼地触碰而后分开,再小心翼翼地吻上去。
雨声隆隆,天地渺然。
廊庑下没有任何人,雨幕成了天然的幔帐,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拥抱在一起,互相亲吻纠缠,唇舌湿润地磨蹭着,激烈接吻时脸红心跳的渍渍水声被雨打横梁的滂沱声响淹没,楚晚宁听不到更多的声音,那暴雨之声振聋发聩叩击心弦犹如鼓角轰鸣着。
与冰冷溅入的雨珠子不同,墨燃的呼吸是那么炽热,他的吻从嘴唇一路上移至鼻梁,眼眸,眉心,继而又转至鬓边,粗糙湿润的舌头伸出来舔舐着他的耳廓,楚晚宁受不了这样的刺激,身子紧绷,指捏成拳,却不愿意出声。
他与他交颈厮磨,墨燃噙住他的耳坠,磨蹭过他耳后那颗细小的痣印……
楚晚宁在他怀里微微颤抖着。
墨燃抱住他,抱得更紧,想要把他浑身都捏碎了,捏碎在自己身体里,揉进血肉里。
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在楚晚宁耳边呢喃着:“师尊……”
唤的恭敬,手却大逆不道地抚着怀里的人,这个年轻男人闷在锅里叠了密密实实的盖子压抑着的热切,终于还是满溢而出,滚烫的沸水在翻腾着泡沫,水就要烧尽了,就要就要煮干了,柴火却越来越旺,煎熬着他。
煎熬着他们。
“跟我走吧……”
大概是鬼迷了心窍,他竟由墨燃紧紧握着他的手,在雨里急切地奔着,那么荒唐。
雨水极寒,浇在身上却像是烫的,他们谁都没有开结界,也没有去买伞,像是法力近失,像是最寻常不过的平凡人,任由风吹雨打着,急急循着大雨里摇曳的红灯笼,跑进一家客栈里。
客栈的小二正在打哈欠,大约觉得这么大的雨,这么迟了,是没有旅人再来投宿的,因此见两人湿漉漉地闯进来,吓了一跳。
墨燃紧紧握着楚晚宁的手腕,手心那么烫,好像都要把水汽蒸干了。
他抹了一把顺着英俊的脸庞往下直淌的水珠,有些焦躁地说:“住店。”
“啊,好,好,这是两间上房的钥匙,一共……”
“什么?”听到两间上房的墨燃更焦躁了,他喉头攒动,修长分明的手指蜷着,敲了敲台面,“不,我们只要一间。”
小二哥愣了一下,看了看墨燃,又看楚晚宁。
楚晚宁猛地把脸转了过去,烧得厉害,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从墨燃掌心里挣脱开,而后道:“要两间。”
小二哥略显犹豫,善解人意道:“若是银钱不够,一间也是可以的。”
“要两间。”楚晚宁斩钉截铁,目光如刺刀,端的是让小二哥倒退一步,也不知道是哪里惹着后头这位白衣仙君了,忙诚惶诚恐地递了两把钥匙,按价收了银两。
楚晚宁缓着呼吸,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如往日一般从容,只可惜身上一直湿漉漉地滴着水,更有雨珠子顺着漆黑的眉渗下来,落入眼眸里,他眨了眨眼,睫毛湿润。
“我先去睡了,你买些姜茶干巾,一会儿再上来。”
楚晚宁说的正正经经,庄庄重重,甚至特意在小二哥面前,从墨燃手中只拿过一只黄铜钥匙,而后独自上了楼去。
他看起来很清白。
墨燃在后头也不说话,只是暗自觉得好笑,他知道,楚晚宁的脸皮毕竟是薄的,再怎么着,样子也是要做出来给别人看。
楚晚宁来到屋内,单间房,床榻也窄。
他看了那卧榻一眼,只觉得喉头很干,脸更是烧得厉害,竟是不敢再看第二眼,只站在卧房中央,连灯烛都没有点,不知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他的头脑甚至还是昏沉的,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荒谬,唐突,猝不及防。
怎么会这样……
自己怎么就会站在这里,怎么就会趟着雨水来这里胡闹,怎么就……
他还没有想完,身后房门开了,墨燃走了进来。
楚晚宁的身子一下子绷直绷紧,十指在宽袖下捏成拳,他尽力最大的努力去而知骨缝里细微的颤抖,但是没有做到。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这样茫然、无措,把风筝的引线交到另一个人手里。
他的掌心里不知是雨,还是汗,很湿润。
“咔哒”一声,门栓被落下,清晰可闻,令人寒毛倒竖,犹如刽子手的刀架在了脖颈间,铁腥味。犹如猎豹虎狼的利齿将咬上猎物,血腥味。
楚晚宁忽然,陡然,竟然,生出一种想要临阵脱逃的恐惧感。
幸好他的脸上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墨燃开口说话,声音还算温柔,没有太过剑拔弩张,克制着,但多少有些沙哑:“怎么不点蜡烛?”
“……忘了。”
墨燃把木托盘在桌上放落,将一盏烫热的斗笠小碗递到楚晚宁手中:“姜茶,你要的,趁热喝吧。”
说着走到窗边,去点那西窗旁的烛台。
外头风吹雨斜,屋内很黑,但镂着葡萄藤纹的窗户是开着的,外头别家的灯火模糊地亮着,晕着些微弱的光。
墨燃站在敞开的窗户前,秀丽纤细的鹤鸟铜烛台边,白茫茫的雨幕衬着他高大的身影,那个剪影显得挺拔,俊秀,轮廓分明,拨弄着火刀火石时,纤细卷翘的睫毛显得格外鲜明,像两只黑色的蝴蝶。
他是修道之人,要点个火,原本没有那么麻烦,但他却偏偏愿意像个最寻常不过的人,用最寻常不过的方式,踏实而安静地去点那一缕光明,让心蕊明暗亮起,蜡炬软为红泪。
火石擦亮了,正凑去灯蕊上,楚晚宁忽然道。
“别点灯。”
墨燃的手悬而未及,回头望他:“怎么?”
楚晚宁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好生硬地重复:“不要点灯。”
墨燃一时有些困顿,而后看着黑暗里那个木僵而立的人,心中缓缓的明白了过来。
纵使晚夜玉衡,也会有怕的时候,会有畏惧的东西,会有不知的领域。
前世与他有过枕席之欢的那些人,男的也好,女的也罢,都愿踏仙帝君能多瞧瞧他们的脸,从未有人提过熄灯的诉求,都宁愿那红烛彻夜高照,使尽千般技巧,万般讨好,无限娇媚,来博君半寸眷恋。
墨燃不眷恋。
无论是初时的容九,后来的宋秋桐,说来奇怪,当年宠他们,是固执地觉得他们像师昧,所以把他们留在身边,近乎是做戏般的痴迷。
但在床上却从来不爱看他们的脸。
从来只是让他们背对着自己,不去亲吻,也不爱去抚摸,枯燥重复的动作里,头脑甚至都是清明的。
甚至会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真的很没意思。
他记不住那一张张烛火下媚笑的,逢迎的,高潮的,酡红的脸。
如今想来,那些欢爱,与“欢”无关,与“爱”也无关,反倒像是他在混乱泥潭里陷入,堕入,让自己显得更脏,更深,自暴自弃,恨不能把自己的骨头缝都染黑。
黑到极处,就不会再渴望光亮,奢望救赎,就不会再斗胆想拥住那人世间最后一团火。
好极了。
可是怎么还不死心。
无论怎样告诉自己不留恋,不眷恋,告诉自己,生命已无望,世间尽黑暗,还是会在风雨飘摇的巫山殿,在纠结与煎熬中,伸出颤抖的指爪,猛地勒住楚晚宁的脖颈,按在冰冷的金石砖上,按在凄清的院中青石台上,在枕席凌乱的被褥间,在雪地里,在温泉中,甚至在朝堂高座、庙宇祠堂、在最庄严最肃穆最当奉上尊敬的地方。
玷污他。
看着他的脸,亲吻着他的脖颈,脸颊,嘴唇,唤着他的名字。
撕碎他。
其实那些时候,楚晚宁也是想要黑暗,要熄灯的吧。
一点光芒都不想要有。
但是那时候楚晚宁不说,什么都不肯说,什么要求都不肯提。
想来,软禁他足足八年,楚晚宁只在最初和最后,请求过他两件事。
第一件,是踏入巫山殿时,请求他,放过薛蒙。
第二件,是永离人世前,请求他,放过他自己。
如果不是意冷心灰,又怎会如此……
墨燃将火刀与火石放下了,许久没说话。
久到楚晚宁微微放松了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身子,久到楚晚宁轻声问他:“怎么了?”
墨燃说:“……没什么。”
嗓音温雅,潮湿,咸涩。
他走过去,抱住了黑暗里那个兀自站着的人,彼此的身上都还有些雨水潮湿,墨燃抱着他,然后说:“晚宁。”
“……”
有一瞬间他忽然很想把那些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他,可是他喉头哽咽,鱼刺般梗着,他说不出口。
真的,真的说不出口。
如今这来之不易的温暖太不容易,无论对他,还是对楚晚宁,都来得太难了。纵使千般有罪,万般有愧,也不能说,不愿说。
不想醒。
只想好好的,梦下去。
直到黎明把咽喉扎穿。
没有灯,没有火,黑暗中,墨燃拥着他亲吻,吻得很专注,渐渐缠绵。
屋内很安静,雨声不能扰乱的安静,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嘴唇触碰,转换角度时细微的湿润声音。
楚晚宁极力地想要让自己的呼吸时一如往常,可是没有用,他在墨燃的亲吻抚摸之下,胸膛的起伏逐渐变得急促。他本就是个身材高挑匀称的男兴,可是墨燃能轻而易举地笼着他,覆住他,山岳般雄浑高大,这个男人将他搂在炙热的怀里,初时轻啄浅吻,继而索求更深。
他撬开了楚晚宁的唇齿,湿热祖糙的舌头探进去,磨蹭纠缠着,像是渴极了的人,在饮着甘露,又像烈火焚身的人想要引了水来熄火,可是楚晚宁的气息对他而言不是清凉的水,而是松油,浇在火里,烧的无边无止,烽火狼烟。
不知是谁先脱起了对方的衣袍,暗夜里喘息混杂着喉头攒动,低低吞咽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仓促解着腰封除着衣物,动作激烈弄疼了,又或许是久旱逢甘的悸动,屋中偶尔有不可遏制的细小轻吟,但更多的是雄兴望来时激动的粗喘。
亵衣的衣襟被扯开,楚晚宁尚未适应那微微凉意,就感到墨燃往下去,吻着他的脖颈,而后是锁骨,继而嘴唇 吮住他的胸前,湿润又炽热……
楚晚宁低低喘了一声,脖颈后仰,羞耻而刺激。
他涨红着脸,所幸周遭很暗,他想墨燃瞧不清他脸上的烫热,但他轻声道:“窗……”
“什么?”
墨燃 混地抬头,对上楚晚宁垂下来的,湿润的眼神。
他原本是想听楚晚宁把话说全的,可是只一眼,他头皮都麻了,脑中血液狂涌,他遏制不住凶猛的情,亲着他,揉搓着他,又抱着吻了很久,才喘息着微微松开楚晚宁的嘴唇,又不舍,再啄了一下,低哑道:“什么?”
“……窗……”楚晚宁心跳极快,他不知道该怎么在绵长的亲吻里匀实地呼吸,因此头都是晕眩的,“你还没关窗。”
墨燃去将窗关了。
最后一点微光也被隔在外头,卧房内就此黑暗一片,火更是恣意出笼,墨燃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是烫的。
他们跌跌撞撞地磕碰着,滚到床上,那床年久失修,发出沉重的吱嘎声。墨燃没有给楚晚宁反应的机会,已压在了楚晚宁身上,去解那已经凌乱不堪,襟口大敞的洁白亵衣。
他感到楚晚宁在他身下细细地发抖,就和前世他们第一次做爱时那样,哪怕再是克制,楚晚宁仍是在战栗着,细小地战栗着,他控制不住。
墨燃怜爱又心疼,他捧起楚晚宁的脸,吻着他,眼帘,嘴唇,下巴。
他在他耳边沙哑地低喃着:“别怕……”
“我没有……没有怕……”
墨燃握住他微弱颤抖的一只手,与他十指交扣,灼热雄浑的气息喷拂在楚晚宁的耳垂,他安抚着他:“交给我……乖……没事的……”
楚晚宁想吭声,想狠狠地说几句话,或者两三个字也好,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的脑子近乎是麻木的。
他只能感到墨燃高大浑厚的身躯压在他身上,生着薄茧的手揉着他的腰,背,他受不住刺激,微微弓起身子,却无意紧贴住了墨燃的胸膛——墨燃的亵衣也早已除去了,露出赤裸的强健的上身,惊人的热度与力量,烤的他浑身都要融去,软化。
汗津津水渍渍的肉体交缠在一起,每一寸肌肤的相擦都要带出火,黏出水,屋里的喘息声越来越沉,越来越重,都是,好渴。
再怎么亲,再怎么激烈地吮吻,都还是渴,喂不饱填不满止不住的渴。
不知为什么,楚晚宁脑中昏昏沉沉又闪过些破碎模糊的景象,耸动的肉体,无力的双腿,鲜红色的幔帐与床褥。
是他做过的梦,忽然又在脑内清晰了起来。
梦里墨燃在激烈地抽 着他,握着他的腰身,胯部凶猛地啪啪撞击着, 得极深极狠,不知是因为爽还是别的原因,梦里的墨燃五官虽俊,却显得有些狰狞,兽一般的双眼。
楚晚宁没有怀疑,他本不知情事,但想大约人之天兴如此,望来时,梦到如此真的景象,也是应当的。
但墨燃却不知道,他只觉得楚晚宁什么都不知,不知男女,更不知男子与男子之间该如何欢爱,他怕惊到他,怕第一次会让他疼,所以他爱抚着楚晚宁,前戏做的很足,这辈子他不想再让楚晚宁那么难受,那么痛苦。
亲着摸着,磨蹭交缠,望越来越重,楚晚宁哪里经受过这样的刺激,渐渐的就有些受不住了,他一手仍紧扣着墨燃的手,另一只手隐忍地反揪住床褥,他想要往下去抚摸纾解自己,可是脸涨得通红,也不愿在心爱的人面前做出这样难堪的事情。
可是下身胀得那么激烈,炽热,隔着亵裤撑起蔚为可观的硬物。
楚晚宁只觉得颜面扫尽,又痛苦难当。
他想要,很想要,想要发泄,想要抚慰,可是他不愿意,倔着,狠着,微眯的凤眸里渐有雾气,渐趋茫然……
他不知道,渐渐的什么都不知道。
骨子里却又好像清楚该做什么,清楚男人与男人该怎么交合,他胸腔里有望,有爱意,他很爱身上那个男人,想与他共赴海,想和他沉沦深渊。
眼前又有景象闪过,晃动的,陆离光怪的。
好奇怪……怎么会是在死生之巅……在丹心殿……
他脑海中有转瞬即逝的灵明,顷刻被淹没。
他看到墨燃坐在丹心殿的华座之上,那本该是迎接贵客的庄严地方,墨燃坐在那里,他自己却在墨燃身上,面对面被墨燃抱着,他一丝不挂,赤裸而羞耻,可墨燃的衣衫都穿得好好的,唯有亵裤除了一些,但也已被自己垂落的双腿遮掩住。
墨燃亲着他,往上顶弄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紧紧盯着他的脸。
他问他:“爽么?”
他好像看到自己在痛楚隐忍地摇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