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猛地想起怀罪大师是楚晚宁的师尊,不由立时住了嘴。

楚晚宁却只是淡淡的:“无悲寺空门净地,前主持却卷入儒风门立嗣之争,且用心险恶,自然也已声名扫地。”

“嗯……”

听他这样不留情面的说自己的师门,薛正雍和墨燃都下意识有些困惑地看着楚晚宁。

楚晚宁抿唇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才又问:“南宫驷呢?”

“不知道,劫火熄灭后就没有听到过他和叶公……叶姑娘的消息了。”

墨燃闻言,不由地低低“啊”了一声,面露忧色。

难道两辈子了,这两个纯善君子,仍是得不到善终么?

见他神情有异,目光晦涩,薛正雍转头看他:“燃儿怎么了?”

墨燃无法说实话,只得道:“我是在想,徐霜林如今行踪未定,他二人与其瓜葛颇深,担心会受牵连。”

“你也别太挂怀,所有门派都已经派人在彻查修真界一切异样的法术源泉了。”薛正雍道,“除非南宫絮接下来没有大动作,不然的话,势必会被抓到行踪。南宫公子和叶姑娘或许是暂困山林,不便于外头联系而已。”

墨燃道:“嗯,但愿如此。”

他们又继续问了些这几天发生的变数,薛正雍虽得海棠传讯,知道楚晚宁他们先前在飞花岛度日,但也有些不清楚的后续,所以也反过来问了他们一些近况。楚晚宁有一答一,有二答二,唯当讲到些与墨燃相关的事时,会顿一顿,刻意地撇开不说。

而薛正雍呢,他打死都不会想到,楚晚宁和墨燃之间能发生些什么。

因为这两个人瞧上去除了相貌,一切都太不般配了。

年纪,身份,兴格。

甚至皮肤颜色,吃饭口味,睡觉姿势,凡此种种,无一相同。

这么多年来,晚夜玉衡一直都代表着高洁,北斗仙尊一直都代表着清冷,楚宗师薄情寡,最珍惜的就是自己这张脸皮,他怎么会和自己的徒弟走到一起去?

最大胆荒谬的话本都不敢这么写,要有哪个说书人能讲上这么一段,估计能被人啐瓜子皮泼大碗茶,揍到榉木桌子底下去。

但是,爱意偏偏就这样滋生了。

在光线昏暗,无人问津的犄角旮旯里,开出一朵隐秘娇孱的花来。虽未盛放,香已旖旎。

既然回了死生之巅,当晚楚晚宁便去了孟婆堂吃饭。

推开红莲水榭的门,忽见得竹叶萧瑟的山径小路,青石长阶上,安静地立着一个人。

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茂盛霞光在他身后恣无忌惮地晕染泼墨,将他英俊的脸颊描上一层金边。

墨燃笑着对楚晚宁说:“师尊。”

楚晚宁洁白丝履微顿,记忆忽然重叠,好像又看到了墨燃第一年来死生之巅时,每日会站在自己门前,目送自己出门,等待自己归来。

只不过,少年不复,当年的玉衡长老,也早已成了他口中唤了千万遍的师尊。

恭敬里,犹带几缕十分克制着的热切,以及并不那么克制的温柔。

“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着跟你一起吃饭。”

楚晚宁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一只食盒上,说道:“我今天想去孟婆堂,好久没去了,不想待在水榭里进食。”

墨燃微怔,而后明白过来,他笑了:“师尊误会,这个食盒是空的,我刚刚去给薛蒙送了些饭,他胃口不好,借了个小灶,给他煮了一碗挂面。”

没有想到墨燃居然会给薛蒙送吃的,在楚晚宁记忆里,这两个人素来不睦,虽然是堂兄弟,但凑一起没一炷香的功夫就能斗得你死我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五年沉睡错过太多,又或许是墨燃和薛蒙的年岁都已渐长,总而言之,在当师父的没有发觉的时候,这两人的关系早已冰泉始解,渐趋缓和。

如今虽离兄友弟恭相去甚远,但至少薛蒙捏泥人,也会记得捏一只丑巴巴的墨燃,而墨燃也会在薛蒙病的时候,亲手煮一碗挂面,送到他榻边。

楚晚宁叹了口气:“他怎么样?我之前去瞧他的时候,他还在睡。”

“这会儿已经醒了,吃了面,又想出来走走,好不容易才被我劝回去躺着。”墨燃道,“珍珑棋局不比其他,中了黑子的人,哪怕所控不深,也当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嗯。”

楚晚宁虽应着,心里却有些疑虑。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他忽然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舒服,好像墨燃对于珍珑棋子的损耗利弊,有些过于清楚,过于淡然了。

“师尊?”

楚晚宁回过神来,墨燃笑着问:“在想什么?”

“……没什么。”应当是自己多虑了吧,墨燃如今好歹也是宗师了,对禁术有所了解,也不算奇怪。

他岔开话题,说道:“去哪里吃?我不想到外面。”

“我也没有想去外面吃啊。”墨燃揉了揉鼻子,低笑道,声音温雅,“只是想和你一起,去吃哪里都可以。”

楚晚宁是不会承认自己有些心动的,但他却不由地对着那双漆黑温润的眼睛多看了须臾。

那双眼睛赤忱,明亮,映着霞光,还有自己的倒影。

很简单也很干净。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这样的一双眼,于是最终与墨燃一起,来到了热热闹闹的饭堂。

或许是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以前墨燃还会无所顾忌地给他夹菜,甚至会在看到楚晚宁嘴角有些汤渍时,抬手笑着替他擦掉。但现在两个人却都变得郑重其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连目光勾缠到都是羞赧的。

一顿饭客客气气吃到尾声,楚晚宁起身将托盘收走,墨燃却唤住他:“师尊,等一下。”

“怎么了?”

墨燃伸出手,指腹将要触上楚晚宁脸庞的瞬间,却停住了。

他收回来,在自己嘴角点了点,笑道:“你这里,有一粒米。”

“…………”

楚晚宁在原处僵了一会儿,而后放下托盘,仿佛十分镇定地用手帕把米粒擦了,而后抿了抿唇,低声道:“还有吗?”

墨燃笑着说:“没了,很干净。”

楚晚宁这才重新端起盘子走开。他心中又是羞恼又是尴尬,却也隐约有着一种自己不那么愿意承认的失落感——

墨燃以前都是直接抬手的,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循规蹈矩,让他觉得很不适应。

之后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明明曾经是那样百无禁忌的人,如今却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伙儿一般,只尽心尽力地待楚晚宁好,却不做任何过分激进的事。墨燃好像怕惊到他似的,每走一步都谨言慎行,有时候楚晚宁分明都在他眼底看到灼热焚腾的热了,但那男人的睫毛帘子竟会默默打落,而后,宽厚的手掌将楚晚宁的十指裹住。

再抬起眼帘时,目光里的,已尽数被温柔遮掩。

但那温柔太多了,有时候楚晚宁会心生一种模糊不定的错觉。

就好像,墨燃是在对待一个支离破碎后,再一点一滴,重新被粘合起来的陶土人,生怕动作大了,就会把他捏成碎渣,捏成粉末。

楚晚宁觉得这样倒也好,从容不迫,不疾不徐,梦里的烈火烹油鼎镬沸腾固然刺激,不过,这种事情做做梦就可以了,若是成真,他恐怕自己会受不了。

可是再怎么按捺,再怎么循规蹈矩地按着恋爱的步骤走,也还是会有尽头。

这天,他照例吃完晚饭,拿了个蜜桃准备离开,桃子还没咬两口,手就被捉住了,楚晚宁一惊,抬头见是墨燃,便低声喝道:

“你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各种现耽,你做什么!》

楚晚宁:你做什么--

墨燃:打劫

楚晚宁:你做什么--

墨燃:小哥哥很辣嘛,有打火机吗?借个火。

楚晚宁:你做什么--

墨燃:老师,你今天上课很秀啊,还说要叫我家长?嗯?来,吞下去,我觉得你在见我老子之前,不如先会会我儿子。

楚晚宁:你做什么--

墨燃:楚警官,这个案子我早说过,你不要 手,不要查下去,但你偏不听,是你自讨苦吃,别怨我把你软禁起来,是你逼我的。

楚晚宁:你做什么--

墨燃:哥,你这么优秀,做什么都是对的,你让我在这个家里怎么混?别动,不要喊,你想让别人看到你现在这副羞耻模样吗?

第183章 师尊,我戒辣了

周围没人,墨燃拉着他,把他带到孟婆堂后头的巷子里,那巷子格外狭小,他进去了,再站一个墨燃,就不剩下更多空间。

楚晚宁揣着蜜桃,瞪着他。

大抵是连续的隐忍克制,终于让这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有些躁动了,他胸膛略微急促的起伏着,黑眼睛明亮地凝视着楚晚宁,忽然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我的桃子——!”

说的还是太晚了,饱满水灵的果实被碰掉,骨碌碌地滚到角落里,不再动弹。

“师尊。”男人炽热的气息萦绕在他耳边,那么煎熬,那么热切,可是他的语气依旧是清明的,滚烫里浮沉着隐忍之意,他的嗓音被火煎得微焦,但他依然没有更多的举动。

他只是拥抱着他,把他搂在怀里,低沉喑哑。

“我好难受。”

楚晚宁蓦地睁大了眼:“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墨燃先是一怔,而后失笑,他捉住楚晚宁想要探他额头温度的手,凑在唇边,吻下去。

楚晚宁蹙眉焦急道:“生病了要去找贪狼长老看。”

“看那个冬腌菜没用。”墨燃无奈道,“看小白菜才行。”

楚晚宁这才反应过来,面庞瞬间就绷住了,他恼羞成怒:“你说谁是白菜?”

墨燃就笑:“我错啦。”

顿了顿,又用那双湿润的漆黑眼睛凝视着楚晚宁。

“但是师尊,我想你了。”

楚晚宁被他搂着,又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被叫“小白菜”的怒火便无处发泄,反而成了耳尖的薄红。半晌才道:“……我们方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这些都不算。”

“……”

“师尊,我就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你每次吃完饭,都自己走掉,走在人群里,我碰都不能碰到你……”

男人的声嗓里有些薄弱的委屈。

“和我在一起久一点,不要回去。”

楚晚宁被他念得脸颊愈发滚烫,心慌意乱,何况他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炽烈,那么雄浑,那么热切,他被他紧紧抱着,到最后,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墨燃喃喃道:“师尊,让我再多抱你一会儿……”

对于他们两人而言,要在死生之巅自然而然的独处,其实并不那么容易。尤其这段日子各大门派前来拜访的次数明显增加,楚晚宁常常被薛正雍拖了去出谋划策,因此能聚首的时间就更少。

好不容易吃饭的时候能坐得近一些,却总要担心周遭熙熙攘攘的人群,怕稍有不慎,就会让眼尖的弟子看出什么异样,所以自表白以来,他们连牵个手的机会都极是难得。

克制了那么久,也无怪墨燃会忍受不了。

暮色渐深,从孟婆堂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一群嘻嘻哈哈打闹着的女修从巷子旁边走过去,还不慎碰到了璇玑长老养的火光鼠,那尾巴尖燃着灵火的小老鼠吱呀乱窜,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楚晚宁在这样的热闹里不安起来,他推了推墨燃。

“出去吧。”

“再一会儿……”

“一会儿该来人了,出去。”

楚晚宁到底是清修惯了的人,不给他一点真正的颜色看,他哪怕意乱,也不会神迷。墨燃叹了口气,如他所愿,松开了紧抱着他的胳膊,楚晚宁立刻走出了那条阴暗窄小的巷子,然后回头望了他一眼。

“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墨燃轻咳一声,似是有些尴尬,他说:“师尊先走吧,我再站一会儿。”

楚晚宁困惑不解,刚想说什么,却瞥见墨燃麦色的英俊脸庞似乎有些红了,黑亮的眼神也有些闪烁,像是晴朗夜空里忐忑的繁星。

他忽地明白过来了什么,目光不自觉地往下移,在看到某个部位的时候,耳中嗡得作响,顿时像被蝎子蛰了一般,面红耳赤道:“你……你简直……”他话都没有说完,就蓦地一甩衣袖,愤然离去,头顶仿佛还冒着青烟。

这样躲躲闪闪的日子一连过了十来天,哪怕墨燃这只被驯服了的狼再是温顺,骨子里的血气也是愈积愈烈,大有山雨来风满楼的意思在里面。每日晨修,暮省,他盯着高台之上的玉衡长老,眼神里的念都是按捺不住的,且一天比一天明显。

痴恋一个人的时候,哪怕使出浑身解数来隐藏爱意,也是藏不住。

有时候薛蒙无意扫见墨燃的眼神,都会吓一跳,他看看墨燃,再看看楚晚宁,凤凰儿一根筋的,就没有往歧路上想,所以越看越茫然,并不知道墨燃眼睛里闪动着的是什么情绪。

薛蒙只下意识觉得不舒服,可是哪里不舒服,他又说不上来。

有一天晨修,薛蒙趁着周围没人,就压低声音喊住墨燃:“喂,我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

“师尊是不是生病了?”

墨燃一惊:“怎么这么说?师尊哪里有恙?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薛蒙摸了摸自己下巴,“奇怪了,那你怎么最近总是看他,还总一副关怀备至的样子。”

“……”听薛蒙这样一说,墨燃算是明白过来了,他轻咳一声,垂眸道,“你想什么呢,别咒师尊。”

“我没有咒他啊。”顿了顿,又喃喃道,“那你老盯着他做什么?”

“你看错了。”

“我又不瞎。”

“你瞎。”

“我瞎?那你是狗!”

两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正幼稚不堪的争执着,高台上楚晚宁听到这边有异动,清清冷冷看了下来,两人便蓦地闭嘴了,各自低头誊抄背诵着手下的草药卷宗,只是胳膊肘还抵在一处暗暗相互较劲。墨燃和他抵了一会儿,倏忽放松了力道,毫无征兆的把手抽开。

薛蒙用力过猛,陡然失去了墨燃那边的阻碍,居然直接就哐当一声栽倒在了墨燃身上。

墨燃拍腿大笑:“哈哈哈哈。”

薛蒙怒极,也没管周遭安静氛围,大着嗓门道:“你不要脸!你阴我!”

“墨微雨,薛子明。”眼见着自己徒弟又要丢人现眼,楚晚宁有些薄怒,抬起凤眼,蹙着剑眉,低沉道,“要吵架外头去,别在这里扰众人清修。”

“是,师尊。”墨燃立刻稳重了。

薛蒙也不情不愿地住了口。但他还是有些气呼呼的,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摔有点跌面子,想了想,嘶啦裁了一小片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大字,团巴起来,朝墨燃桌上丢去。

“啪嗒。”

没想到纸团丢过了头,一只纤细白腻的手将它从摊开的书页上拾起来,师昧疑惑不解地将这皱巴巴的纸张展开,看了一眼上头写的字。

——

“你就是盯着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是不是想要师尊传你独门心法!”

下面还画了一只狗,重重打了个黑色的叉。

师昧:“…………”

待晨修散后,薛正雍找到了楚晚宁,说是临沂那边几经查探,确定因劫火一事,五年之内都不能再住人了,所以从上修界带来的那批流民,如今都需要安置于死生之巅的领辖村镇内。

“我带回的那一些,已经着手让人帮忙在无常镇,丰禾镇,白水村安顿了。还有你和阿燃带回来的那些。”薛正雍说,“无常镇塞不下那么多人常驻,还是带一半去玉凉村吧,那里也缺年轻人。”

楚晚宁道:“确实是放在玉凉村比较合适。”

薛正雍点了点头:“玉凉离得不远,你们早些去,要安置的人有点多,这些柴米油盐的,蒙儿弄不清楚,我让师昧跟你们一同前往,他能帮些忙。”

楚晚宁道:“……好。”

对于玉凉村的村民而言,楚晚宁与墨燃已算是旧识了,村长两天前得了薛正雍的消息,因此一早就等在村门口,等着死生之巅的仙君们到来。那位菱儿姑娘也在,许久不见,她出落的愈发水灵标致,见到墨燃,就忙和他去打招呼。

墨燃有些意外,但还是笑了笑:“姑娘没有去上修界?”

“不去了,幸好没去,要是跑到临沂,怕连命都没有了。”菱儿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饱满的胸脯,“我还是先在下修界待着,村里这段时日也越来越好了……从前是我们巴望着往上修界去,这还是头一回,瞧见上修界的人往咱们这里来。不走了,不走了。”

“是啊。”有人听到她的话,也跟着附和道,“凡事都是山不转水转,有薛尊主在,说不准再过十年二十年,上修界的人都眼巴巴地往我们这边跑呢。”

师昧温柔道:“下修界清苦百年,但所谓江有对岸,海有彼端,总不会只有我们这边在一直受苦,如今也该过上好日子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王夫人吩咐他带来的草药膏分与众人,墨燃也拿了一罐细看,发现上头居然有孤月夜的蛇形纹章,不由惊讶:“这是……寒鳞圣手制的药品?”

“嗯,前些日子,姜掌门派人送来的。”

楚晚宁听了,说道:“姜曦比火煌阁会送东西,蜀中多鬼魅邪祟,最缺的就是灵丹妙药,送来这些,尊主都是笑纳的。”

“可不是么。”墨燃喃喃道,“还都是寒鳞圣手炼制的丹药,说夸张些,活死人肉白骨都不在话下,唉……”

“唉”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出来——唉,姜曦真的好富啊。

当年在轩辕阁,楚晚宁买的貘香露才那么几瓶,要价就是两百五十万,结果姜掌门挥挥手,一送就是一马车。

墨燃默默地把药罐子放回了褡裢里,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儒风门确实是完了,但是下一个冒头的显然是孤月夜,轮不到死生之巅什么事,下修界要崛起,恐怕还需百年岁月。

忙碌了大半天,到了傍晚,那些临沂旧民的吃穿用度都被安排好了,屋舍也都收拾干净,师徒三人准备动身离开,但村长却执意要留他们一块儿吃饭,盛情之下,却之不恭,于是他们就跟着村长,到了玉凉村的宗祠里。

村中祖祠总是会办一些重要的红白大事,除夕吃年夜饭,元宵看大戏,也都是在这宗祠里头,或者在宗祠外的大院里。这一天,由于来了许多上修界的旧民,从今以后要在玉凉村长住,所以村人准备了三十余桌酒席,烹羊宰牛,蒸米煮面,来款待众人。

村长居然记得楚晚宁不吃辣的,特意安排了一桌清淡的菜色,请玉衡长老和临沂一些吃不惯辣子的人落座。

那些人都是墨燃和楚晚宁救出来的,飞花岛的时候就已经识得了这位冷冰冰的仙君,但识得归识得,跟他坐在一起吃饭,一桌子人都十分紧张。出于礼节,他们不能起身换位置,于是一顿饭吃的十分尴尬,其他桌都在说笑喝酒,这一桌就是各自闷头默默动筷子,谁都不吭声。

墨燃手艺好,在伙房帮忙,等最后一道菜上来了,他才从后厨出来,蜜色的脸膛上洇着细细的汗,眼神很亮,鼻梁很挺,人群里拔尖抢眼的英俊模样。

“灌汤包子来啦——!”大娘举着大托盏,上面堆满小蒸笼,嗓门吼的洪亮,“每桌都有,每桌都有,每桌十二只,六只荠菜鲜肉,六只香菇鲜肉,要趁热吃!”

墨燃就笑着,帮大娘挨桌把小笼汤包递过去。

“谢谢墨仙君!”

“谢谢仙君!”

更有熟悉墨燃的小孩子脆生生嚷道:“谢谢微雨哥哥!”

菱儿的目光绕着他,也挪不开,尽管知道这人并不喜欢自己,也不会喜欢自己,却仍克制不住地想要看着他——

哼,反正看看总没关系。

“谢谢墨仙君。”送到她这一桌,她朱唇如点绛,柔声谢过。

墨燃朝她笑了笑,那是一个不躲闪,也不带任何模糊暧昧的灿烂笑容,反倒把方才想趁机偷眼的菱儿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地低下了头来。

还剩最后两桌没送到,一桌有楚晚宁,一桌有师昧,他二人口味不同,因此并没有坐在一起,墨燃先给楚晚宁那桌送去,楚晚宁蹙眉道:“别再忙了,饭都冷了。”

再给师昧那桌送时,师昧则笑道:“阿燃到底是巧手,多谢。”

“哈哈,还好,帮大婶打了点下手而已。”

墨燃说着,转身折返,师昧以为他要去拿碗,便腾出些长凳的空座,说道:“坐这里吧,这桌我方才多要了一个碗,你不用去拿了。”

墨燃愣了一下,随即挠头笑道:“我坐师尊那桌。”

“……你什么时候不吃辣了?那边都是不吃辣的才去。”

“戒了。”墨燃说。

师昧沉默半晌,眸底深黑,却倏忽笑了:“听说过戒酒水,戒烟叶子的,没有听说过有人要戒辣椒。”

“其实也算不上戒,太久不吃,就不想吃了。”墨燃朝师昧挥了挥手,笑着往厨房跑,“拿碗去了,你乖乖坐着吃啊,再不吃汤包就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墨燃:我要戒辣了。

楚晚宁:何苦为难自己。

师妹妹:你戒辣也没用,你学不来师尊吃甜,他喜欢变态甜的东西。

薛萌萌:搞不懂你们基佬,谈恋爱就谈恋爱,为什么要牵扯我最爱的辣椒?

辣椒:呱?

第184章 师尊,我让你等了好久

他很快去而复返,除了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米饭,还揣了个食盒,坐到了楚晚宁身边。

楚晚宁微有些意外,犹豫着:“你……不去师昧那一桌吗?”

墨燃一怔:“我为什么要去那一桌?”

听他这样说,楚晚宁心境倏地欢欣,他垂眸轻咳:“我以为那边的菜合你口味。”

墨燃瞧着他耳尖微红,忽然意识到楚晚宁这该不会是吃醋了吧?他心下悸动,展颜笑了,小声在他耳边道:“你在哪里,哪里就合我口味。”

楚晚宁这回整个耳朵都红了。

他原本膝盖靠着墨燃的膝,这时倍觉敏感,想要移开。墨燃却不愿意,借着桌子的遮掩,摸上了楚晚宁的腿。

“你——!”

这一声引起了旁人注意:“仙君怎么了?”

楚晚宁自知失言,强作镇定道:“没什么。”

墨燃忍着笑,他觉得楚晚宁真的有意思。

他其实也没有想搞什么荒唐好色的事情,毕竟这是杀敌五百自损一千的事情,他只是不愿意楚晚宁离得他那么远。

所以他拽着楚晚宁的腿,又幼稚不堪地把他掰回来,要他靠着自己。

楚晚宁再移开,他再掰回来。

最后楚晚宁实在受不了了,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但总算不再逃。

墨燃就笑了。

楚晚宁道:“你这个人简直有病。”

两人吃饭。

墨燃先看了一眼楚晚宁碗里,果然只有简简单单的几根青菜,一块豆腐,而那笼汤包早就给桌上其他不懂事儿的孩子抢着吃完了。

墨燃就递给他那个竹编小食盒。

“什么东西?”

墨燃小声道:“小笼,六个蟹黄,六个虾仁,我专门做给你的……嘘,别作声,快吃吧,我就知道你上了餐桌,从来抢不过别人。”

“……”

一张桌子上,就自己在吃小灶,这也太明显了,楚晚宁觉得有些丢人,不愿意动。但看到墨燃黑眼睛认真而诚挚地望着自己,脸颊上居然还沾着些面粉屑末,拒绝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何况那句,专门做给你的,听来实在很是令人心动。

楚晚宁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默默打开食盒,然后竖起竹篾盒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吃起了鲜香热乎的蟹肉小笼,浓郁烫口的汤汁从吹弹可破的面皮里汩汩淌出,浸得心都是暖的。

“好吃吗?”男人巴巴地望着他,希望得到嘉许似的眼神。

楚晚宁咬了咬筷子,说:“还不错,你也尝一个。”

“我不吃了,都是给你的。”墨燃笑了,黑眼睛都是光和热,“你喜欢就好,再吃个虾仁的看看?”

男人心无旁骛,颊边的面粉衬着一双黑亮眼眸,更是让人觉得可怜又可爱。

楚晚宁虽仍有些茫然于墨燃的选择,不明白他为何会弃师昧而转向自己,但这一刻,墨燃的目光太纯澈,也太坚决了,再也没有容下其他,足够让任何一个被他这样凝视的人安心。

用过晚饭,村长邀众人去宗祠外头看戏,戏台就搭在河边,铜钹一响,胡琴弹拨,台子上文生、旦角、生角、花脸、丑角依次登场,演绎至热闹处,水袖流舞,脸谱惊变,角儿手擒走彩飞金的火锁,口 松香喷管,仰起头鼓瞪着眼怒而一喷,刹那烈火汹汹,照的珠翠头面闪闪发光,博得满堂看客欢呼喝彩。

这种戏法楚晚宁原是不愿意看的,一是因为凡间把戏太过拙劣,他一眼就能瞧透玄机,未免失去了很多乐趣与刺激,二是因为看戏的人摩肩接踵,场面热闹非凡,令他无福消受。

他没兴趣,师昧也没什么兴趣,两人均打算离开,墨燃没说话,走在他们身旁,最后回头看了戏台一眼。

师昧温和道:“走吧,太迟回去,尊主该担心了。”

“嗯。”

墨燃不多言语,低头跟上。可是走了没几步,就听到楚晚宁淡淡问了句:“你想看?”

“演的是王恺和石崇斗富,挺有意思的。”

他没说想看,也没说不想看,但楚晚宁安静地听他说完这句话,便道:“那回去看完再走吧。”

师昧微怔:“师尊,留下来吃晚饭已是耽误了交付委任的时辰,如果再留下来看戏……”

楚晚宁道:“就看这一出,看完就走。”

师昧很温柔,笑着说:“好,听师尊的。”

三人便又回到戏台前,挤进那热闹翻沸的人群中。临沂的那些离民很多先前都不曾来过川蜀,没有瞧过川戏,被那飞舞的水袖,缭乱的变脸惊得啧啧而叹,个子矮小的孩子看不见台面,有的被大人举着骑在脖子上,有的则爬到台面上垫着脚张望。

“王赐我那珊瑚玉树,宝气华光——”

台上的“王恺”和“石崇”卯着劲儿攀着富贵荣华,脸红脖子粗地要将对方压下一头。

“五十里紫绸铺归路,何人可当?”

“好!哈哈哈,再来一段!”

看戏的众人眼里都盈着光亮,小孩子嘴里塞着糕点,腾出手来,跟着大人拼命拍巴掌。

这不是仪态万千的上修界,没人傻乎乎坐着看戏,清清冷冷呷一口茉莉花茶,侍从捏背,婢女掌扇,台下的冷气逼得台上的戏子都唱的意兴阑珊,滋味索然,一曲霸王别姬听起来都像王八别蛐蛐。

这些人浑朴古拙,热火朝天,全都站着鼓掌,垫脚吆喝,粗鄙不堪,热闹不堪。楚晚宁站在这前胸贴后背的浪潮中,竟不知当如何应对,像他这种无趣的人,大概宁愿在上修界坐着听王八别蛐蛐,也不愿意在人群里看王恺斗石崇的。

跟他一样不喜这激烈情绪的还有另一个人。

师昧站了一会儿,似乎是被唢呐钹铙的声音震得有些头疼,但还是好脾气地立在原处,直到旁边一个大汉因为看到“击碎珊瑚树”那段而热血沸腾,豁地一下跳起来猛拍巴掌,竟然不小心撞到了旁边另一个汉子捧着喝的茶,那热茶哗地全部溅在了前面的师昧身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

“仙君,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这粗手大脚的。”

师昧忙道:“没关系,不碍事。”

但衣服却是弄脏弄湿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对楚晚宁说:“师尊,要不我先回去了,回去换身衣衫,再和尊主述一下委派结果。”

楚晚宁道:“好,自己路上当心。”

师昧笑了笑,和墨燃也打了招呼,便先行离开了。楚晚宁觉得他这脱身技法不错,要不自己也找个人撞一下?这样就不用被群情热烈的人潮给包得脱不开身了。正这样思量着,忽听得周围又是一阵呼喝欢腾,他抬眼往台上望去,原是扮饰王恺的那个角儿演到激愤处,气的虬须直吹, 着火包,忽地往河面吐出一道巨大的热焰。

“轰——”

河流潋滟,粼粼水波被浸成橙红色。

“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