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阵子,他从悄悄地张开一道缝隙,自睫羽帘子下头张望。墨燃已经转过身了,菱儿从垄上朝他走过去,眼波 羞,递给他一块手帕。

“仙君,擦擦汗吧。”

墨燃正抱着一摞稻草往车上运,闻言笑道:“太忙了,等一会儿。”

菱儿显得很高兴,就站在他旁边看着,时不时伸出手去搭一把。墨燃对于这个姑娘的热心颇感意外,说道:“谢谢你。”

她更加欣喜,身边这个高大壮实的男人身上,散发着触手可及的阳刚魅力,她听见他的呼吸,看着他张弛有度的肩膊,不由自主地就红了脸,一时也忘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攥着帕子柔声道:“仙君,你的汗要是再不擦,都要淌到眼睛里去啦。”

墨燃忙忙地说:“没手,没手。”

“我来替你擦……”她话还未说完,就感到背后一阵寒意。

楚晚宁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身后,他肩头还披着墨燃的黑色厚外袍,眉目间恹恹的,带着些刚苏醒时的戾气,他说:“墨燃。”

“啊?”方才还没空的人,立刻放下了稻谷,揉着鼻尖回头,在看到楚晚宁的瞬间展颜就笑,“师尊总算是醒了。”

楚晚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不冷?”

墨燃笑着说:“热。”

他话音刚落,攒在乌黑眉毛间的那滴汗珠就淌了下来,一不留神,淌到了他的眼睛里,他哎呀一声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精亮而执着地望着楚晚宁。他当然不好意思问一个姑娘家借手帕,便央楚晚宁:“师尊,我的眼睛……”

“我手帕洗了。”

“……”

菱儿见状忙道:“那用我的——”

楚晚宁却没有理会她,径直上前。他神情寡淡,却欺身仰头,抬起素白的衣袖,攥着袖口,细细地,替墨燃擦了眉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爱究竟是什么意思》

师尊:……不知道。

薛蒙:夸我,往死里夸我,就是爱。

师昧:唉,觉得我不是黑心莲的就是爱。

梅 雪:能帮我争取到男一号,就是爱。

南宫驷:收礼只收瑙白金,爱我的狗就是爱我。

叶忘昔:……能喜欢我,超过喜欢狗?

狗子1.0:(咬笔杆子)……唉,谁有标准答案,借本座抄抄。

狗子2.0:我觉得我很快就要参破这道题的答案了。

狗子0.5:……(不耐烦)这什么鬼题目?——“受究竟是什么意思?”看不懂,什么鬼,拿走,滚滚滚。

刘公公:(小声)陛下,这个念“爱”,不念“受”。

第139章 师尊好梦

墨燃霎时间僵住了。

鼻息间是熟悉的海棠花香味,楚晚宁虽无太多表情,但落在他眼皮子上的袖口很轻柔,拭得也很仔细。关键是这个白衣如雪的男人,此刻站的离自己是那么近,他甚至可以瞧清楚晚宁嘴唇上极细腻的纹理,他甚至只要再低一点头,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吻上那唇瓣,把柔软的嫩蕊 在唇齿之间。

“你赢了,但你没叫醒我,胜之不武。”

楚晚宁擦完了他眉间的汗水,忽然这样说道。

墨燃一愣,随即笑了:“我没赢,赢的人是师尊。”

“你下午没再割稻子?”

“没,剩下的不多了,我去了趟集市,买了些过冬的用度,挨家挨户走了一圈儿,耽误了些功夫。”墨燃说,“所以还是师尊割的比我多。”

楚晚宁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是满意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去集市买了些什么用度?褥子?”

墨燃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站着的菱儿不甘寂寞,笑着 话道:“仙君买了好多东西呢,可累死了那匹驼货的马儿。”

“也没有很多,就是炭火什么的,买了些肉,还有一些糖果。”

“不止呀。”菱儿说,“仙君还给每家都买了一床褥子,弹棉花那老太太都直接推着车跟他进村里头来了,装了满满一车。”

楚晚宁有些诧异:“你哪里来得那么多钱?”

“平时攒的。”墨燃笑道,“其实那些褥子卖的都不贵,比上修界的便宜好多。”

“那肉呢?”

“随手买的,让村长拿回去明天烧给大家吃。”

楚晚宁面色不变,又问:“那糖呢?”

菱儿抚掌笑道:“当然是买给村里头的孩子们吃呀,墨仙君一回来就分给了他们,麦芽糖和桂花糕都有,咱们村里许多丫头小子都还从没有吃过这些甜点,别提多开心了。”

她顿了顿,似是有些甜蜜地说:“我也得了一块呢。”

这姑娘属于会来事儿的那种,且自然熟,她先前几次 嘴,楚晚宁都没有介意,但这句说完,他却转动眼珠,冷冷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好吃吗?”

菱儿混不吝地:“好吃呀,好甜的。”

楚晚宁竟似在冷笑了:“那你多吃点。”说罢拂袖而去。墨燃不知哪里又惹他不高兴了,正要去追,忽然眼前铺天盖地一阵黑,是楚晚宁将外头披着的袍子丢到了他脸上,墨燃接住了,拉下衣袍焦急地望着他。

“师尊?”

“赤身裸体的像不像话!你不冷,我看着都冷!”楚晚宁厉声道,“穿上!”

“……”

墨燃虽然很热,但既然楚晚宁这么说了,还是一语不发,立刻就把衣服披上了,汗粘着布料,湿嗒嗒的有些难受,他抬起簌簌眼睫,茫然地望着对方。

楚晚宁蹙着剑眉道:“衣襟拉上!敞着给谁看!没规矩!”

“……”墨燃又立刻把衣襟整好,领口叠的很高,很严实,现在倒是没有半寸皮肉露在外头了,但却有多了种禁之美。楚晚宁看了,莫名更加愤懑,暗骂一声甩袖离去,留墨燃一个人傻狗一般愣在原地。

村长夫妇和菱儿在旁边瞧着,都是一头雾水,菱儿心有戚戚道:“这位仙君……好凶啊……我还从来没见过脾气这么古怪的人……”她有些怜悯,甚至是讨好地小声说。

“你师父待你真不好,也就你兴子温和,能忍着不——”

她边念叨边回头,却忽然对上墨燃的目光,半截话刹那就碎在唇齿间再也说不出来了。因她看到一直都笑吟吟很和气的墨仙君忽然面色沉炽,眼神里闪着狼齿般的森然。

她猛地住了嘴,但墨燃随即把脸转了开去,光线变幻,他眼底的颜色就不再那么容易被瞧清,菱儿心脏直突突,不知刚才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眼前这个山一般稳重宽厚的男人,在须臾间露出了另一张豺狼虎豹的脸。

墨燃闷声道:“抱歉,你们先忙着,我不放心他,去看看。”说着就大步行远了。

楚晚宁站在河塘边,漫天芦花飞舞,夕阳半浸在粼粼水波中,河中犹如有烈火在灼烧。

墨燃跑的急了,在他身后停下来的时候有些喘:“师尊。”

“……”

“我哪里做错了吗?”

楚晚宁道:“没有。”

“那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高兴。”

墨燃一愣:“什么?”

楚晚宁回过头来,阴沉地说:“我高兴不高兴。”

墨燃:“………………”

他不打算和楚晚宁绕口令一般地说话了,他仔细瞧了瞧楚晚宁的脸色,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知道师尊为什么不高兴了。”

楚晚宁的手在宽大的衣袖里攥紧,肩膀不易觉察地微微一动,脸上却还镇定地:“说了我没——”

墨燃却已走过来,站在树下,笑眯眯地背着手,那河边的老榕树有一些粗壮的经脉裸露在地表,像是遒劲的血管,慢慢扎到土壤深处去。

他就站在凸出的根脉上,显得更高。

楚晚宁心生警觉,又觉不爽,说:“你给我下来。”

“哦。”

墨燃就轻轻巧巧地跳了一下,脚尖离开那突出的树疖子,落到楚晚宁跟前。这树盘虬卧龙,没有粗根的地方统共就那么一点儿,楚晚宁站着一块儿,墨燃就只能跟他站的特别近,才能避开高地。

他低着头,呼吸几乎能拂动楚晚宁的睫毛,于是楚晚宁又有些难堪,沉着脸道:“你给我上去。”

“……”墨燃忍不住笑了,“上去下来上去下来,师尊在与我开玩笑?”

楚晚宁也知自己一怒之下在胡闹,被揭穿了就干脆缄默不语,阴沉地不说话。

墨燃把手从背后伸出来,不知从哪里变出的一把糖果,拿稻米纸裹着的,花花绿绿都捧在掌心里,堆成了一座甜蜜的小山。

“别生气啦,给你留了。”

“…………”楚晚宁更气了,简直想吐血,简直勃然大怒,他压着剑眉喝道,“墨微雨!!”

“在!”墨燃忙站直了。

“谁要吃糖了?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哄吗?还是拿我当姑娘哄?我根本——唔!”

一颗糖果被点到唇边,送进了口中。

楚晚宁惊呆了。

霎时间耳朵尖红了不说,脸也红了,不知是羞耻还是恼怒,一双凤眼睁得滚圆,惊怒交加地瞪着眼前笑盈盈的那个男人。

“牛乳味儿的。”墨燃说,“你最喜欢。”

楚晚宁忽然就有些哑口无言,有些无力,像是被剪去了爪子的猫儿,张牙舞爪龇着毛的威胁变得全无用武之地。

他 着牛乳味儿的糖果,额角一小撮碎发因为刚刚走得急,被风吹的微微翘起,草叶般在细软地颤动着。墨燃看了,心头觉得很痒,想伸手去压下那一缕头发。

他是喜欢实干的人。

心中这样想着,然后,就真的伸手了。

楚晚宁:“………………”

墨燃笑道:“给村子里每个人都买了些糖果和点心,但买给师尊的是最好吃的,糖果我都偷偷藏在袖子里。糕点放在你房间,晚上回去悄悄吃,别给那些小家伙看到,是荷花酥,很漂亮,要是给他们看到了,一准要缠着问你要。”

楚晚宁没说话,过了很久,才用舌尖卷了卷融化开了的牛乳糖果,抬眼,在芦花丛中,老榕树下望着眼前的那个男人。

半晌,前言不搭后语地丢出四个字:“桂花糖藕。”

墨燃笑了:“买了。”

“蟹粉狮子头。”

“也买了。”

“……”

楚晚宁偏过脑袋,他觉得今日自己的威严掉的有些多,他想把自己的威严拾起来掸掸灰尘,于是有心摆正了姿态,下巴微微扬起,“可惜差了梨花白。”

他大概以为自己抬下巴的模样很严肃,很有压迫力。

然而那是过去,限于墨燃的少年时代,个头还没他高的时候。

楚晚宁并不知道自己如今再这么做,只会让墨燃看到那线条柔和的下颚,还有下巴扬起后暴露出的喉结,以及那一管汝瓷般白皙的脖颈。

他像是自视甚高的猫儿,把最脆弱的地方仰在了狼犬唇齿之下,偏偏矜傲不自知,他以为他震慑了虎狼,却不知道虎狼只想把他的喉咙吮在口舌间,舔舐亲吻,吞吃入腹。

傻子。

墨燃花了很大的毅力,才把视线从楚晚宁下巴底下移开,再瞧着眼前的人时,眼色就有些幽深,嗓音也有些低沉。

他勉强笑着,做着他的君子他的柳下惠,他说:“有的。”

楚晚宁没反应过来,蹙着眉:“什么?”

“梨花白。”

墨燃不动神色地吐息了一口气,压下心中念,沙哑道。

“梨花白,也有的。”

楚晚宁:“…………”

“走在路上觉得师尊可能会想喝。”墨燃说,“幸好我买了。”

楚晚宁瞪着眼前那个卖力讨好着自己的徒弟,忽然就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刁难好没意思,那故作张致的硬冷,也好没意思。

他终于缓缓放送了紧绷着的身子,背脊靠在了老榕树上,来回打量着墨燃,而后道:“墨燃。”

“嗯。”

“你变了好多。”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什么从墨燃眼底看到了一丝不安,而后墨燃忽闪着浓密纤长的睫毛,说:“那师尊喜不喜欢?”

“……”楚晚宁说,“不讨厌。”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复又站直了身子,手指抬起,在半空犹豫一下,还是落在了墨燃腰侧。

墨燃猛地颤了一下,不明所以却又惶然不安地垂眸看着楚晚宁。

“在书上看到你与黄河之魃恶斗。”楚晚宁道,“伤的是这里吧。”

“……嗯。”

楚晚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墨燃的肩膀:“你如今很好了,可以当一声墨宗师了。”

“徒弟不敢。”

楚晚宁便微微笑了,指尖戳了下墨燃的眉心,然后垂下:“也是,成天衣冠不整跑来跑去的,确实没有宗师的样子。走吧,太阳落山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要做什么?”

墨燃想了想,说:“好像说是把米饭蒸了,要打年糕。”

楚晚宁点了点头,忽然道:“别再乱脱衣服。”

墨燃的脸红了:“嗯。”

“热了就休息。”

“好。”

楚晚宁再思忖了一会儿,说道:“自己要记得带块手帕,没事别总跟人家未出嫁的姑娘混在一起,你有手帕吗?”

“……没有。”墨燃感到尴尬。

“……那你平时用什么擦脸……”

“…………袖子。”墨燃为自己的糙,感到更加地尴尬。

楚晚宁有些无语,半晌说:“我到时候帮你裁一块。”

墨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给我的吗?”

“嗯。”

墨燃大喜过望:“真好!师尊什么时候去裁?”

楚晚宁皱了皱眉头:“……总得等这阵子忙完吧。”

“那我……也想要那种有海棠花的,可以吗?”

“……我尽量吧。”

得了应允的墨燃便一晚上都喜滋滋的,沉浸在一把糖果换来一块手帕的喜悦里,盖着新换好的被子,翻来覆去开心地睡不着。

五年了,他一直都在醉生梦死的痛苦着。

这是他第一次因为喜悦,而寤寐难眠。

心跳的很快,久久不得平息,后来他忍不住,从床上坐起,他的窗正对着楚晚宁房间的窗。他趴在边沿上,透过微微撑开些许的空隙,鼻尖是旷野乡村夜间的清甜,眼前是小小的院落,还有院落对面的那一片烛火。

楚晚宁还没睡。

他在做什么呢?

是在琢磨着怎么裁手帕,还是在吃自己带给他的荷花酥?

墨燃瞧着那暖黄色的灯火从对面窗户里透出,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对面的光熄灭了,楚晚宁睡了,他才依依不舍地小声道了一句:

“师尊,好梦。”

还有一句压在心底,即便是无人听到,他也不敢说出口。

晚宁。

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师徒四人组用什么擦汗?

文化人楚晚宁:海棠手帕

原始人墨微雨:袖子

美人师妹妹:鱼唇,美人怎么可以出汗,出汗也绝不让人发现

鸟人(……)薛子明:绣着【薛蒙】两个字的羞耻手帕,王夫人给他绣的,因为他总是弄丢帕子,绣名字方便丢了别人给他送回来……

第140章 师尊,翻身

借墨燃吉言,这天晚上,楚晚宁又做了一个梦,可惜并不是个好梦。

梦里,他回到了彩蝶镇天裂那一年,只是与他补天裂的人,换做了师昧。

铅灰色的天空落着大雪,师昧支持不住,被鬼祟穿心,自盘龙柱上跌落,摔在苍茫无尽的雪地里。墨燃跑过来,抱起血流不止的师昧,跪在他脚边,求他施以援手,救一救自己的徒弟。

他也想救,可是双生结界的作用下,他受了与师昧一般重的创伤,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他只怕自己一出口,血就会呛出来,周围那些鬼魅就会一拥而上,将他们统统撕为碎片。

“师尊……求求你……求求你……”

墨燃在哭,在不住地向他叩首。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最终夺路而逃……

师昧死了。

墨燃再也没有原谅他。

他梦到死生之巅的奈何桥,正是倒春寒时,天下着雨,满目春树嫩芽被雨水润泽,脚下的青石路漫长没有尽头,他撑着伞,独自一个人走着。

忽然,他看到桥对面遥遥行来另一个人,一袭黑衣,没有掌伞,抱着一摞油皮纸裹着的书,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楚晚宁不由地慢下了脚步。

那个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但是那个人脚下的步伐没有变缓,他只是抬起雨水里被淋得湿漉漉的眼睫,毫无温度地瞥了他一眼。

楚晚宁想唤住他,想说:墨……

墨燃没有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他抱着他的书,走在奈何桥的最左侧,再多一寸就该翻到河水里去了——只为了离走在右侧的师尊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们走到桥的中段了。

一个从前习惯撑伞的人,在雨里走着,一个从前不习惯撑伞的人,也在雨里走着。

后来他们相错而过。

淋雨的人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而撑伞的人停下脚步,在原处立着。

雨点淅淅沥沥地敲击在伞面,楚晚宁站了很久,久到腿都有些僵麻,好像蜀中潮湿的寒气都渗透到了骨缝里。

他忽然觉得很累,再也走不动了。

梦境黑沉下去。

又沉又冷。

冷得像雨,沉得像再也迈不动的双腿。

睡梦中楚晚宁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身子缩得很小,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淌落,湿润了枕头。他恍惚知道这不过只是一场梦而已,但为何会如此真实,真实到他能那样清晰地感受到墨燃的恨意,墨燃的失望,墨燃的决绝。

可是……只是这样吗?

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他不甘心,似乎是他的不甘让周围的光线又亮了起来。

仍是在梦里,距离师昧离世,已经过了很多个月了。

墨燃的兴子一天比一天阴沉,话也越来越少,不过所有的修行课,他还是会来,只是听课,也不与楚晚宁多言。

楚晚宁并没有去解释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出手救回师明净,墨燃的态度他看在眼里,他知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已是无用。

这天的修行课,墨燃依照吩咐,立在一颗松树的最顶梢,锻炼灵力的汇集。

可他不知因为什么缘由,忽然间体力不支,竟直挺挺地栽了下来,楚晚宁不及思索,掠过去扶抱住他,但匆忙之间他来不及施展任何法术,两人重重地从树梢跌落,摔在地上。

所幸泥土很软,还落着一层厚厚松针,他们都没有摔伤,只是楚晚宁的手腕被尖利的树枝划破了,狰狞的一道口子,血往外淌着。

墨燃看着他的伤口,然后这些月第一次抬起眼眸,不加掩藏地,来回打量着楚晚宁的脸庞。

最后他说:“师尊,你流血了。”

有些麻木的语气,但说的,总算还是缓和的句子。

“我的乾坤囊里有药膏和绷带,处理一下吧。”

他们坐在厚实的针叶林间,空气里弥漫着松柏的清香,楚晚宁没有吭声,他看着墨燃低首,沉默地替自己缠绕绷带,一圈又一圈。

少年的睫毛在簌簌颤抖着,楚晚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有那么一瞬,他忽然很想拾掇出足够的勇气,问一句:

墨燃,你真的有那么恨我吗?

但那时候的风太缓,阳光太暖,枝叶间还有鸟鸣虫语,他受伤的手被墨燃静静握着,打理着绷带,一切都是安宁的,是静谧的。

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没有去打破这张岑静的画卷。

他忽然觉得答案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场梦里,在师昧故去之后,他的血,他的伤,居然多少还能换回墨燃的一点知觉,半寸和缓。

第二天,楚晚宁醒来时,仍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他躺在床上,甚至能觉得自己的手臂隐隐作痛,又似乎残有余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疲惫地揉了揉脸,不由觉得好笑。

自己梦到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该不会是瞧见师昧如今俊俏的模样,自己心生了些郁闷,竟到梦中来发泄,居然能梦到师昧死了……

真是好生荒谬。

他穿衣起床,洗漱扎发,很快地,也就把昨夜这场零零碎碎的梦给忘到脑后了。

今天村长他们要打年糕。

年糕在下修界是除夕必吃的食物,为的是讨个好彩头。粳米面和糯米面在头一天晚上就磨好了,然后需要女人和老人烧火热灶,上锅去蒸粉,这道工序颇费工夫,却用不到年轻力壮的男人们搭手,因此楚晚宁起了迟了些,再慢吞吞走地过去,也没关系。

他到了那里,看到偌大的晒场上支了个大锅,半人高的木桶正隔水蒸着,不断往外冒着滚滚热气,村长老婆站在个矮脚板凳上,时不时往里面补米粉。几个小童绕着火炉在跑跳打闹,还时不时从火塘子里拿铁梭拨出一串儿烤花生,一根玉米棒子。

令楚晚宁有些意外的是,墨燃起的依旧很早,正在帮着村长老婆看火,有个孩童嘻嘻哈哈地跑得急了,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抽噎数声,哇地大哭起来。

“怎么摔着了?”墨燃扶起她,拍了拍她身上的泥灰,说道,“有没有哪里磨破?”

“手——”那小女孩一边嚎啕,一边举起自己黑不溜秋的小黑手给墨燃看。

墨燃就抱起她,带她去水井边,打了一桶清水给她洗手。那距离有些远,楚晚宁没有听见他和那小孩子说了些什么,但小家伙噙着泪花,抽抽噎噎地,过了一会儿,就不再哭了,再过了一会儿,她破涕为笑,仰着一张挂着鼻涕的小脸望着墨燃,开始和墨燃叽叽呱呱讲话。

“……”

楚晚宁就安静地立在拐角看着他,看着他哄人,看着他把孩子又抱回了火塘边,看着他从旺火里拨出一颗红薯,细细地剥了皮,递到小姑娘手里。

他就那么看着。

好像看到了墨微雨经过的那五年。

“啊,师尊来了?”

“嗯。”过了很久,楚晚宁才走到墨燃身边,坐了下来。他望着锅炉下跃动的熊熊烈火,看了片刻,说道,“里头都烤了些什么?”

“花生,红薯,玉米。”墨燃说,“你来了,给你烤一颗糖果。”

“……糖果还可以烤?”

“师尊不能烤,一烤就焦了。”墨燃笑道,“我来会比较好。”

他说着就从兜里又摸出一颗牛乳麦芽糖,去了外头的稻皮纸,拿火钳夹了,凑到炉膛里稍微翻烤,然后就立刻收回,把糖果取了,“嘶,有些烫。”他吹了吹,然后才递到楚晚宁唇边。

“尝尝。”

“……”楚晚宁并不习惯被人喂东西吃,于是伸手拿了糖果,奶白色的糖被烤的有些软,嚼起来奶香四溢,楚晚宁说,“不错。你再烤一颗。”

墨燃就又烤了一颗,楚晚宁又用手接过来,自己吃了。

“再来一颗。”

“……”

墨燃接连烤了八颗,到第九颗的时候,有小孩子跑过来问墨燃要红薯吃,墨燃腾不出手来,就只能让楚晚宁去拿。

楚晚宁拿起另一只火钳,挑了一只最大的出来。墨燃看了一眼,说:“这个搁回去,拿旁边那个小的。”

“大的好吃。”

“大的没熟。”墨燃笑道。

楚晚宁有些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没熟?”

“你信我的,我常在野外烤了吃。拿那个小的给他吧,小的甜。”

楚晚宁便只好又换了小的出来,那小孩子不知道楚晚宁在修真界到底是如何的翘楚人物,但见他愿意为自己挑红薯,便趴过来,小声对楚晚宁说:“大哥哥,我想吃那个大的。”

“跟另一个大哥哥说去。”楚晚宁道,“是他不让你吃的,说没熟。”

小孩子就真的跑去找墨燃:“墨燃哥哥,我想吃那个大的。”

墨燃说:“要吃大的再等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呢?”

“从一数到一百。”

“可我只会从一数到十……”小孩子很委屈。

墨燃就笑了:“那就罚你只能吃小的吧。”

那小家伙没办法,唉声叹气地,便也只能接受了命运待他的不公,蔫头耷脑道:“好吧,小的就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