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云片儿糕……”他一样一样和魂灯掰数着,好像楚晚宁听到了,就会愿意搭理他似的,数了一会儿,墨燃苦笑,“师尊,你的另一个地魂,到底在哪里呢?”

青年修长的手伸出,轻轻摸了摸引魂灯的绸面,就像他三十岁那年,楚晚宁死了,他抱那尸身在怀里,出着神,发着愣,他说“楚晚宁,我好恨你啊”,却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

“娃儿,刚来这里吧?”

忽然,一个破锣似的嗓音响起。卖馄饨的老头老眼昏花,摸索着坐到他身边,他应该是寿终正寝老死的,一张黝黑的面孔像荒漠中的胡杨木一般干瘪皱缩。他从寿衣里摸出一杆烟,咬在嘴里,而后带着老年人独有的慈祥和多事儿,挨过去与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头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问一句,怎么年纪轻轻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头子嘬着并没有火的烟,“是位仙君呐。”

“嗯。”墨燃点点头,看了看他,并不怎么怀着希望,但还是掏出怀中的画卷,说道,“老伯,我想寻个人,这位是我师尊,也是不久前下来的。不知道您有没有瞧见过他?”

老伯接了画,佝偻着凑到灯下,眯着结着阴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着,打量了很久。

墨燃叹了口气,想把画收回来:“没事,我问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是这么……”

“我见过他啊。”

“!”墨燃一惊,几乎瞬间激动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见过他?!?您、您不是看错?”

“没看错啊。”老头子盘腿坐在条凳上,抠了抠脚,“长这个模样的,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跑不了,就是你师尊嘛。”

墨燃已经站起来了,觉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抬头恳切道:“老伯指点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这么客气。大家做了鬼,转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辈子能有的记忆,也就只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头子儿子去的早,见你们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泪,又用袖子捻了次鼻涕,这才道:“前头第一街,那个特别气派的宫殿,你瞧见了吧?”

“瞧见了,师尊在那里?”

“对咯,就是在那里。”

“那是什么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别宫。”老头子叹了口气,“四鬼王不住在这里头,但却特意让手下在南柯乡修了个行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搜罗阴曹地府的美人,都软禁在里头。四王兴主淫,每过一阵子,他就亲来宫里挑选侍妾,男女不忌。选上的被他直接带去地狱四层,若是没有选中,据说就赏给手下玩弄,唉,你说这世道——”

他话没说完,就见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烧火燎地抱起旁边的灯笼,如同狼犬一般闯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羡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轻就是好,跑的真快啊……”

第111章 师尊如刀君如水

四鬼王行宫只有一个入口,外有禁卫把守。墨燃自然不会傻到往正门去走,他掠上房梁,又担心引魂灯的光芒会招来不必要的注意,因此又把灯匿到乾坤囊中,于纵横交错的屋瓦顶头飞檐走壁,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闪电。

这座行宫从外头看上去就很宏大,里面更是曲院回廊,重重叠叠。墨燃飞身跃至一座阙楼楼顶,轻巧地伏下身来,与黛色砖瓦融为一体。他抬眼向下看去,整座行宫犹如一方小城,竟是一眼难望到边。

墨燃心中无限焦躁。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先前那个男人不肯告诉自己师尊的去处了,想来也是怕得罪鬼王。但他此刻虽知楚晚宁在这行宫里,却依然束手无策——

这里的宫室没有一千也有九百,楚晚宁会在哪里呢?

他好像一个快要寻到珍宝的人,心和手都比初时颤抖得更厉害。

师尊……

你在什么地方?

正思索着,忽见得拐角处有一行人提着幽红色的风灯,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他们都披着金黄甲胄,着战靴。一个挨着一个从东门行至主步道,十弯八拐后,来到了一间并不起眼的偏室。

那偏室生着一株参天老槐,正好遮去了墨燃的视线,他只能看到一半院落,还有一半掩在繁盛的枝叶后头。

那些阴兵进到里头,先是传来一阵桌椅乒乓,呼呼喝喝,乱作一团。陡然间一声凄锐尖叫划破长空,一个蓬头散发的女人被揪着丢到院子里,她衣袍半敞,在阴兵粗暴的推搡中滑落大半,露出雪一般的肌肤。

“让你逃!我让你他妈的逃!”

鞭子狠狠抽在女人身上,那应当是鬼界的刑具,即使是鬼怪也会被抽得痛不生,死去活来。

女人爬在地上发着抖,她似乎是想跑,但到处都是官兵,她没有地方去。

“臭娘们,进了四王宫,你还想着要出去?”

“我活着的时候清清白白!我没有罪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女人尖叫着,“放我出去,我要去投胎,我不要待在这里!!”

又是一顿鞭笞,打的她哀声连连。

“服侍四王可免遭轮回之苦!你可真是给脸不要脸!”

“他没瞧上我!我凭什么不能走?我——啊——!”

又是一道鞭子迎着她的脸抽落,女人痛哭起来,不住发着抖,却还是想要往外爬。

她兽一般的困顿似乎愈发取悦了四王手下的那些阴兵,男人们在大笑。偏室内的“贡品”们接二连三地被拽了出来。

领首的那个阴兵道:“诸位同僚辛苦,这院子里头的都是四王挑剩下不要的。知你们平日憋的难受,各自挑些喜欢的把玩去。要有特别喜欢的,来我这里登记,带回自己家里也成。”

四王手底下的那些淫鬼便啸叫着,放肆地笑着,去屋里头挑拣极漂亮的货色。外面那个女人自然也不能幸免,就在树下被几个人围住,饿狼一般扑向她,像是要把她的灵魂都嚼碎。

屋里头霎时间喘息浪语一片,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有人在求饶。

还有人实在受不住这样的酷刑,想要解脱,便豁出了魂灵去曲意逢迎,卖力讨好。芸芸众生之丑,无论是地狱还是人间,都是一样的。

墨燃轻巧从阙楼落下,借着夜色潜至偏殿屋顶。他心道,按馄饨摊老伯的说法,楚晚宁刚来,应当还没有受过鬼王遴选,并不会在这里,但仍有些放心不下,便掀开小半片黛瓦,悄然朝下望去。

屋内的望云蒸霞蔚,一派荼蘼乱象中,他看到一个人的脸。

容九。

那个前世他颇宠爱,却借着他的宠爱算计他,想夺他修为的小倌,竟也在其中。

他是最机灵的,知生也知死。

这屋内的许多人在挣扎,不愿相从。有的死人在迷离乱象间,口中还唤着阳世自己爱人的名字,有的则是顾全名节,不断唾骂。但容九不一样,墨燃清楚这个人,他爱财,爱命,当然,死了之后没有命可以爱了,但他也珍视自己的魂,并不想再饱受虐待。

凌乱宽大的床榻上,他周围的那些落选了的“贡品”几乎都在告饶,挣扎,唯独他阖着眼眸,任由男人驰骋,口中绵软的叫唤和猫儿一般柔腻。

墨燃望着他那张布满了春潮的脸,冷不防自心底渐渐生出寒意。

他想到了楚晚宁。

容九是绕指柔,楚晚宁是百炼钢。

乍一看来,仿佛玄铁一般冷硬,谁也摧他不得。可是在这般情形下,容九会讨好,会逢迎,会愿意俯下身来用自己的柔软来为自己筑起坚不可摧的城堞。

可楚晚宁呢?

墨燃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那人会怎么样,宁愿魂飞魄散,宁愿坠入十八层地狱,谁能动得了他?

流水从不会断,折的唯有钢刀。

“砰!”

端的是一声惊响,令屋内的人和屋顶的人都是悚然。

墨燃脸色煞白,抬头朝院中望去。

方才那个烈火般的女人当胸被阴兵刺了个窟窿,她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眼睛里有泪水流下。

而后,凝顿须臾。

倏忽散为点点尘埃。

魂飞魄散。

毁了她魂魄的那个阴兵咒骂着站起来,他脸上有一道狰狞鞭痕,想来是刚才那女人夺了他的镇魂鞭,抽在了他的身上。阴兵唾道:“真他娘的、晦气!都做了鬼,还这么想不开,呸!臭老娘们!”

墨燃如坠冰窟。

他觉得自己方才看到的不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他仿佛也看到了楚晚宁会做的抉择。

容九还在和那些淫鬼颠鸳倒凤,这是他求生的绝活,丝萝般依附着比他刚硬的对象,天罗地网般用他的温柔把人吞没。

屋子里的那些贡品渐渐都开始屈从了,腥烂的臭气熏得人喉头发紧,几作呕。

不知过了多久,一场糜艳大戏才款款落了帷。

容九果真是教人依依不舍的,有官兵披上了衣衫,就去头儿处登记,待给四王过了目,就可以将人领回自己家里头去了。

这些人都是四王手下的鬼,不入轮回,跟着他们虽不如跟着四王好,但也总是个免去折辱、还能舒服过日子的去处。

容九为此很是餍足。

那要带他回去的阴兵又与他调笑一番,时候不早,还要去换岗,便先走了。那一行恶魔渐渐行远,偏殿内凄清凌乱,宛如一场酣宴散了,残酒和人情都洒了一地,缓缓凉透。

他懒洋洋地坐起来,身为一个男子,反倒是这些人里头最从容的。

梳妆毕,对着铜镜张看,觉得自己死后脸色憔悴,并不如活着时白里透红,不衬他眉眼春意。

于是容九不理会那些在抽泣,在发呆,在瑟瑟发抖的女人们,他欣然整理好衣冠,穿上丝履,踱到院子中去。

地狱里头也开胭脂花,甚至比凡间的更为红艳灿烂。他折了一串,纤细指尖点着花汁儿,在唇尖晕染,在腮边抹开。

每个人在乎的东西不一样,他容九生来就苦,在他看来,所谓情谊,那都是吃饱了饭,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才能追求的东西。他本就是泥土里的脏种,在乎不了什么礼义廉耻,他怀里揣着的只有自己的命,命没了,就揣着自己的魂。

忽而身后有细微的簌簌声,似乎有人碰到了花叶。

他以为是那与他欢好的官人去而复返,于是将眼波里的春情毫不吝啬地捐出来,万般皆贵,只有春意不要钱。

他嫣然回眸,端的是风华绝代,雌雄莫辩。

只是瞧清楚花丛边冷然立着的人时,容九猛地后退一步,眸子睁大,嘴唇轻启,似是遭了雷殛——

“是你?!”

“是我。”墨燃道。

容九一张柔媚脸庞换过千姿百态,惊讶、犹豫、幸灾乐祸、恼怒、忐忑、故作张弛。

最后定在一种清冷冷的神情上。

他做惯了笑脸人,那种太过张牙舞爪的狠劲儿,戴在脸上嫌沉,他不想太出挑。

“墨公子怎么也来了?”两人上次见面十分不愉快,容九站直了身子,显得很漠然。

墨燃道:“寻人。”

容九似乎是嗤了一声:“想不到墨公子这般风流人物,到了鬼界竟还有放不下的。”

墨燃不想与他说太多话,将画卷取出,交予容九:“见过他吗?”

容九烟视媚行,瞥了一眼,冷笑道:“不过如此姿色而已,又是谁家的倌儿?”

墨燃皱眉道:“什么倌儿不倌儿的,你就说见过他没有。”

“没有。”容九淡淡道,“有也不愿告诉你。”

“……”

“我乏了,回去歇息。墨公子打哪儿来上哪去吧,不送。”

墨燃喊住他:“容九!”

纤细的身影顿了顿,侧过半张妩媚的脸来,带着些得意:“怎么?”

“我要救他去。你若愿意,我也一并救了你。此间无道,你总不可能真的跟那些阴兵厮混。”墨燃说,“早些轮回去吧。”

容九偏过大半张脸来了,媚声道:“瞧墨公子说的,此间无道,哪间又有道呢?容九命苦,人间活了二十岁,觉得和这里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恩客从人变成了鬼,轮不轮回,又有什么分别?”

“……你这是在刀尖下头讨日子。”

容九这回是真的笑了。他笑着回过神来,打量着墨燃:“我哪天不是在刀尖下头讨日子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遇到些好人,能多赏些银两。若是遇到墨公子这般的‘大好人’,钱不付是小事,卷了些细软跑了,转头还当不认识我。墨公子,你先是刺了我,回头再劝我小心刀子,你可真有善心呐。”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他年幼时,曾经决心要做一个不怀仇恨,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人,而也就是这个人,最后成了满手血腥罪孽洗不清的魔头。如果狗子的娘亲还没有轮回,泉下有知,定当是十分伤心的吧。

以及昨天的更新看起来可怜,其实也不算可怜,因为那其实是狗子前十五年里最好的一段日子呀。

他一开始回忆的时候便说了,那时候,至少还有娘亲。

而后来,娘亲也没有了。

其实希望不用特意分个是非对错,辩个善恶忠奸,有人会从良善变为险恶,有人会从地狱爬回人间。一个人会有他的可爱之处,可恨之处,可怜之处,可憎之处,才可能有血肉,一个世界会有错失,会有悔过,会有不公,会有公正,才可能变得完整。

如果一个故事里全是清一色的好人,清一色的三观,没有感情犹豫,人物对峙,道义相悖,一路高唱改(咳)革春风吹满地,世界人民可欢欣,道不拾移夜不闭户,我在马路边捡到五毛钱等了一年的失主,那不如七点半打开电视机,准时收看十万八千集连续剧《新闻联播》,包您满意……

第112章 师尊不可辱

他说的是墨燃重生第一天,满身怨戾之下的所作所为。

此时想来,虽说容九前世是对不起自己,与常公子合起伙来要谋自己兴命,但那终究是上辈子的事情。这辈子的容九尚未与常公子做到这一步,墨燃当时拿他银两,确是解释不清的。

“是我不好。”如此情形下,墨燃也不愿与他相争,只道,“当时拿你的,往后都捎来还你。”

“你怎么还我?”容九问道,“再者说,我眼下要那些金银珠宝又有什么用?”

墨燃:“……”

“那些珍珠手钏,你能还给我,那我的命呢?”

“什么?”墨燃一怔,“你的命?”

“对,我的命。”容九似乎触到了心口某处伤痛,神情渐渐沉下来。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

他大约是压抑已久了,此时忽然揭盖,底下腾腾的蒸汽就都疯狂地冒出来,再也按捺不住,未及墨燃做声,他就继续恻恻地道来,神情忽然变得激愤,继而渐趋扭曲。

“那个姓常的歹毒,他见你不再喜欢我,就觉得我不值什么价了,便骗我说——他待我是真心的,但无奈他家里嫌我是馆子里的人,不干净,今后还是少来往的好。我当时眼瞎,还以为他情深意重,做此决定只是受父母所迫,被逼无奈……呸!我信了他的一派胡言!”

墨燃道:“那你也该怨姓常的,怨我做什么。”

容九起了三分薄怒:“怎的不怨你?原本我蓄的那些钱财,是够自己赎身的。但都教你拿走了,我当时心灰意冷,不想继续再在馆子里待着,但没钱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只得偷偷逃出来。你要没拿我的,我何至于如此狼狈!”

“……你逃走了?”

“对,逃走了,我逃去他家。”容九恨恨的,“但那姓常的不肯给我开门,馆子里的人又追了上来。最后我挣扎无用,还是被他们带了回去,一顿毒打折磨,重新关了起来。”

墨燃沉吟道:“可是姓常的说,你是去彩蝶镇探亲戚的时候,遇上鬼界破漏,这才丧了命。”

“哈!”容九阴阳难分的脸上皱起一丝嘲讽,“他可真有脸说。亲戚?我在彩蝶镇,哪有什么亲戚!”

“……”

“你不是跟我说,这是在刀尖底下过日子吗?我来告诉你什么叫真的刀尖底下过日子!”容九越来越激动,五官几乎有些扭曲,他此刻是真的有些像是厉鬼了,“我来告诉你我是怎么死的!你们这些恩客!哈哈——恩客!”

“我在馆子里呆了那么久,被关着,没饭吃,受苦受难。没人来管我死活。过了好多天,我都快绝望了。姓常的又突然找回来,哭着跟我说那天他之所以不给我开门,是因为他爹娘正发脾气,怕我一进去,就要被他家的仆厮活活打死!”

这样昭彰的谎话,墨燃听着直摇头:“你总不会信。”

“不。”容九眼中有光彩发着抖,“我信了。”

墨燃:“……”

“我信了啊。”容九怨戾冲天里,盘出一个笑来,嘴角扭曲,“我为什么不信?信不信是有退路的人才能谈的。我算什么?一个卖皮肉的,别人抛出什么我信什么,不然连个一线生机都没有。”

他缓了缓,继续道。

“姓常的跟我说,他会兑现承诺,把我接进他家。但说他父母眼下接受不了我,让我先跟他去附近一个小镇上暂住。”

“彩蝶镇?”

“对。彩蝶镇。”

墨燃已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神情便沉了下来。

果不其然,容九道:“我欢天喜地地收拾了东西,哦对,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了。我这些年卖血卖肉得来的钱财,都被你一时高兴盗了个精光。但没关系,我那时候想,我有常公子。”

“……呵。”他静默些许,抽搐似的笑了一下,又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狠嚼,“常公子。”

“是他骗你去了彩蝶镇之后,在那里害死了你么?”

“……不。”容九桀桀笑着,眼神幽怨,“不是他害死了我,是你们一条一条堵死了我的路,我才与他上的贼船。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我。”

容九吸了口气,继续道:“到了彩蝶镇之后,我跟着姓常的,进到了一个大宅子,但里头清冷冷的,也没有什么佣人,他跟我说还没来得急置办,让我在那宅子里先休息,他出去买些东西。我就呆在那里等,过了没一会儿,我看到他跟个一男人走进了院里来——”

墨燃听到这里,蓦地色变:“你可看清了那男人的相貌?”

“没。”容九道,“那男人戴着面具,披着斗篷,我什么都瞧不见。……然后我就看到姓常的在那个男人面前跪下来,一张脸笑得比我接客时还谄媚。他真该看看自己那时候的模样,教人恶心极了。他跟那个男人说,说我身上有什么木灵精华的残存,说我先前与你亲热过——是个好祭品。谁知道,我不修仙,也不想修仙,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墨燃却觉得头皮阵阵发麻。

他固然清楚,他与容九亲密过,容九身上多少会存着些木灵精华。那个假勾陈一直在找合适的替代品,容九体内萦绕的灵气虽然微乎其微,但毕竟纯澈,确实适合拿来施法。

“后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了。”容九那轻浮惯了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彻骨的冷,“如墨公子所见,我死了。”

若是前世的墨燃,或是刚刚重生的墨燃,必定嗤之以鼻,嘲笑道:“你死就死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但此刻墨燃却有些笑不出来。

他是憎恶容九,容九也确实不择手段,前世甚至想要谋他兴命。可是他先前与容九虽有肉体之欢,却从未有过坦诚相言。忽在这阴曹地府听到容九一番自白,墨燃却有些百感交集。

想了想,觉得千丝万缕算不清,不若就此算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容九,这件事,对不住。”

容九活了一生,从未有人对他说过对不住,忽的一愣,像是全然不认得墨燃一般,瞪大眼睛来回打量他一番,而后道:“即便你如此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画像上那个人在哪里。”

墨燃道:“与画像无关。”

容九低着头,顿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墨公子,你知不知道,常公子之前与我在盘算,说是要杀了你,夺你修为?”

“我知道。”

“你……你知道?”

墨燃点头:“我知道。”

容九出了会儿神,恨恨道:“定是那姓常的走漏消息!”

又凛然抬头,眼中闪动着愤恨:“早知最后如此,我还不如听他的,杀了你。总还有些好日子可过,不至于死的那么惨。”

墨燃望着他:“别人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那能怎么样?”容九道,“我只想过好日子。比如我出卖身体,有错吗?就和别人卖鱼卖肉一样,为讨口饭吃。知道你们这些公子都瞧不起我,瞧不起我也没关系,自尊、脸面,有什么用?都不如一口好酒,一块烧肉。所以如果当初杀了你,我就能活下来,我为什么不对你动手?”

墨燃嘴唇微动,原要反驳,但却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世的所作所为,竟是说不出否认的话来。

容九愤然道:“人为了活着杀禽吃肉,为什么不能为了活着杀人?”

墨燃叹了口气,喃喃着问:“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像是问容九。

又像是隔着红尘,去问上辈子高座上的那个自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叫有意思。”容九漠然道,“我从十六岁就被卖到馆子里接客,第一个客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道士。你问我什么是有意思?我不知道。我活着的时候就想有钱,有钱就能赎身,我就不用再拉着笑脸伺候别人。可是我到死都没有自由身,都是你们这帮畜生害的。”

墨燃没说话,过了良久,才问他:“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跟姓常的伙同,杀了我?”

“不错。”

墨燃道:“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还是会回头,卷尽你所有钱两,让你没好果子吃。”

“你——!”

容九激愤,脸上胭脂花染出的薄红似乎更艳了,他身形摇晃一会儿,而后才慢慢稳将下来。

过了些许,自知失态,他抬起手捻过额边鬓发,又隐忍着,重新挂上他惯有的柔媚微笑,只是眼光中,仍闪烁着怒气。

“随你怎么说吧。我容九,有我容九的活法。”

“但愿你在鬼界能活的自在逍遥。”

容九眯起眼睛:“那定然是很自在逍遥的。只要往床上躺落,就能换来轮回永脱,不再受苦,我比屋里头那些傻子都瞧得清楚,我情愿的很。”

墨燃笑了笑,道:“但是容九,这些人是四鬼王手下的,你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其实还得凭上面一句话。”

容九一震,随机警惕起来,一双美目盯着他。

“你什么意思。”

若非如此情形,墨燃也实在不愿再与他这般撕扯胶着,但容九兴子虽软弱,恨起来却也是油盐不进,只得沉下气来,与他说:“你觉得画像上那人不过如此,但我却觉得他很好。各人眼光不同,谁都说不好鬼王会不会瞧中他。”

“这般冷冰冰的相貌,谁能瞧得上他?”

“那可未必。”墨燃道,“鬼王若是喜欢柔软之人,何不当时就挑了你去?”

“……”容九不吭声了,神色却有些难看。

墨燃趁热打铁:“他这个人,脾兴骏烈,若是让他选上了,恐怕会将这鬼界掀个底朝天。到时候问罪下来,四鬼王这边难逃其咎,杀几个阴兵那是没跑的事儿。你要做丝萝,总得要树立得稳妥。要是你才刚缠上去没几天,树就倒了,没有依靠是小事,连着你藤藤蔓蔓一地拔起,那就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容九原本苍白的脸色,好像愈发苍白了。

但他仍无不娇媚却又狠毒地说:“我不信这邪。”

墨燃:“……”

“墨公子,我赌了,我偏生看不惯你过得比我好。”

几许沉默,墨燃忽然也狠了,他盯着容九的脸:“我不跟你赌。容九,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救的,你非要这么玩,我跟你玩命。”

容九仰起头,目光灼灼,忽而蛇蝎般把手贴上墨燃胸膛:“他是你的谁?跟你相好多久了?有我久吗?他在床上,有我好吗?是花样玩的更多,还是叫的更好听?”他顿了顿,睫毛悠然垂落,“墨公子,你不是会替人玩命的那种痴情主,你这人心底是没情意的,瞒不过我。”

话音未落,脸颊被墨燃狠狠捏上。

墨燃将他拎开,漆黑的眉目竖着,眸中跃动着焰火:“从前没有心,现在有了。”

容九猛地抬眼,对上他的面庞,忽然发现这个人是炽热的,甚至有些陌生。

人好像还是那个嬉笑怒骂的墨微雨,魂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像是被这样的墨燃烫到,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想转身跑走,却被对方死死掐住。

“还有。”墨燃说,“我与他……从今而后,清清白白,我敬他爱他,不存妄念。你莫要辱他。”

他说着,这才把容九一推,容九撞在柱上,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人。甚至也没有仔细琢磨这个“从今而后,清清白白”是怎样古怪的表达。若是他神智清明时,是定能琢磨出其中的微妙的。

从今清白,就是说,曾经不清不楚,有情有色。

但容九没琢磨过来。

“他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墨燃道:“不是,他是我师尊。”

容九便不吭声了,只是他这样的人,总能从字里行间嗅出些细微极了的情谊来,那种情谊墨燃自己或许都没有发觉,但容九却闻得到。

他几乎能确定,墨燃是爱画像上的那个人的,这念头让根本得不到任何爱恋的他,不禁生出一股苦涩的妒意。

最是风流墨公子,也会为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豁了命要去救。

他忽然想,如果当初对墨公子真心一些,掏的是真肺腑,那墨燃会不会……也为自己露出些纯澈的真情来?

然而他还来不及想完,就听墨燃复又开了口,声音又狠又冷,不似玩笑:“容九,我最后问一遍他在哪里,你若还是不知道。我是修道的人,该怎么样下药或是施法蛊惑一个人的心智,还是清楚的。你信不信我豁出去自己去见鬼王。”

这下容九是彻底惊呆了:“你……”

“我为非作歹了一辈子,现在我想好好来过。但要是没人成全我,我便还是那个墨微雨。”他轻声说,“容九,你想清楚了,我是不怕死的,也不怕魂飞魄散。你要这么绝,什么我都做得出。”

两人便都没再说话了。

只是目光相对,刚毅的碰上怨憎的。执着的碰上不甘的。烫的碰上冷了。

而后容九眼里的冰化了,他几乎是在墨燃这样燎原的逼视下,颓然败下阵来。他的妒恨很深,墨燃的执念也不浅,两相对峙,他不会是踏仙帝君的对手。

容九面如死灰,即便胭脂花娇艳,也盖不住一脸枯槁,如断壁残垣。

“你为什么,要为他做到这份上?”

“他待我最好,我却拿他当最恨的人来欺负。我欠他的。”

“……”

“我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半晌之后,容九轻声道,但见墨燃神情,又慢慢补上一句,“我没有骗你。但是,新捉来的鬼都关在东边最大的那个殿里。一人一个窄小的房间,和笼子没什么两样,上着锁。有戒严卫在来回巡逻。你去那边,应当能找得到。”

墨燃哪里还能再等,他转身就要往夜色里奔。容九怔楞地立在原处看着,不知是怎样的苦涩情绪涌上心坎儿,他忽然无法遏制地朝着墨燃的背影喊起来:“墨微雨,你——你想好好来过了?谁能好好来过!咱们都是污泥里头浸过的人!谁都不能好好再来过!”

“墨微雨!你瞧着,我容九就是要过好日子,就是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卖身卖肉卖了魂魄我整个人都烂掉,我也要穿金戴银!你瞧着吧!你以为你脏到骨子里擦一擦嘴角就能把腥味擦掉了?你想得美!你从你的良,我做我的娼,看谁日子能过得好啊!墨微雨!”

他嚷着,直到墨燃的背影都瞧不见了,他才忽然抬手,猛地捂住脸,蹲下来哽咽道。

“凭什么你能重来啊,凭什么你这么烂的人,也有人待你好啊……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你们想师尊,师尊明天上线2333

然后就是……文名已经不止一次被吐槽了,捂脸,而且这个名字好像自带萌效果?好像和文章风格不符合?

所以想问问大家的意见,我要不要换回《本座已从良》,或者干脆叫《从良》,请大家给一个不会起名字的废柴指一条路,谢谢!躺平……

剧情提示:

死生之巅是一家猫咪咖啡馆,里头养着豹猫薛萌萌,布偶猫师昧昧,大白猫师尊尊,有一天,店主的哥哥把他家的二狗子寄养到了猫咪咖啡屋……

第113章 师尊被囚

东边第一大院,果然如容九所言,上下三层,每层都是房间挨着房间,虽然场子最大,但也最为脏乱,院口一棵老树颓唐,上头栖息着无数死鸦,每个乌鸦嘴里都衔着一颗眼珠,滴溜溜地疯狂打转,扫视着四下的异状。

两小队阴兵在来回穿梭着,踢踢踏踏,看守着准备献给四鬼王的“贡品”们。

墨燃侧身隐在拐弯后面,一边算着这些鬼怪行进的路,一边打量宫室的死角。

那些格子般的小房间都亮着灯,里面时不时传来鬼魂的哭泣声、轻叹声,呕哑嘲哳汇集在一起,夜幕里犹如亘古传来的颂吟,令人毛发倒竖,不寒而栗。

这里头的房间粗略算来有三百多间,下头的巡逻每一盏茶就重复一轮,他绝无可能在一盏茶的功夫内就轻而易举寻到楚晚宁,更何况每层楼梯口还立着个鬼守卫,持着碎魂鞭,脖上挂着戒严哨。

墨燃暗自焦灼,这时候,忽见远处独自行来一个鬼,他腰间悬着黑底红字的令牌,穿着和那些守卫制式相同的衣裳。墨燃往暗处隐了隐,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去,到了阶梯口。

那鬼与杵在阶梯边的守卫点了点头。夜晚很是岑静,于是墨燃轻而易举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七哥,你换老三的岗来啦?”

“嗯。你也快了。”

“我还得再待一会儿,人还没来呢。等他来了我就歇息去。”

换岗的阴兵转到楼上去了,一楼的那个守卫百无聊赖地打了个打哈欠,继续守在风里。

见他们如此交接,墨燃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个有些涉险的主意……

远处传来了三两声梆子响,笃笃笃。

枝头乌鸦“哇——哇——”地喊了两声,似乎发现了什么异动。

守着入口的看守清醒过来,四下张望,瞧见薄薄夜雾里,缓步行来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