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
楚洵悲痛至极,一时间竟忘了上清结界必得由施咒者站在其中方能生效,只想去与爱妻聚首,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结界的一刻,忽然一箭破空,嗖的声既准又狠地扎入了他的肩膊,将他本伸手的动作生生阻去。
竟是太守府一个青年,仍保持着挽弓射箭的姿势。
青年兜鍪猎猎,朝楚洵义正辞严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难道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为了一人生死,赔上百人兴命吗!”
青年旁边一个老妪颤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伤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择,公子已经仁至义尽,又、又怎么可以……你们这是忘恩负义啊!!”
然而这边未及争执完,忽听得前方一阵惊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样慈爱地搂着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时却与野兽无异,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齿陡然增长。
楚澜在她怀中,已经哭哑了,然而破碎哽咽间,却断续地喊了一声:“阿娘……”
回应他的是楚夫人血红的利爪,整个扎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间,就此没了声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飘飞。
仿佛那一年,海棠花开了,楚夫人抱着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着院中芳菲温柔,嫣红散落。
娘亲温柔地摇着臂弯里的孩儿,轻声哼唱:“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红海棠……黄海棠……
当年她怜爱地抚摸过楚澜的手,此刻却在撕裂着楚澜的头颅,四肢,皮肉。
一朝风吹多悠扬。
大雨瓢泼,鲜血横流,母亲吃了孩子的肚肠。
小童相和在远方。
城隍庙阁檐角巍峨,宝相庄严,万法慈悲。
那年小儿新生,娘亲在城隍阁前跪下,温热纤长的素手合十,钟声响起,雀鸟四散,香烛氤氲间她长身磕下,祝愿她的孩子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一世安宁……
令人牵挂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澜的心脏被掏出来,被楚夫人贪婪地嚼食着,新鲜的血水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终是崩溃了,他跪在地上,他抱着头,不住地磕着地面,血流入注。他撕心裂肺支离破碎地嗥哭着,他跪在雨里跪在血里跪在妻儿面前跪在临安城的百姓面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里,跪在圣洁中。
跪在感恩里,跪在仇恨中。
他佝偻到尘埃里,魂魄都撕裂了,都泯灭了。
同悲万古尘。
过了很久之后,才有人终于颤颤地发声。
“公子……”
“公子节哀……”
“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楚公子大义,真是好人呐!真是好人……”
有人搂紧了自己的孩子,捂着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狰狞的一幕。此刻才敢把手松下了,苍白着脸对楚洵说:“公子,我们的命都是你救的,夫人和小公子,一定能……能升入极乐……”
另有人唾骂道:“抱着你的的孩子滚远点!你怎么不和你孩子升入极乐?!”
那人便怯怯地退远了。
只是这些争吵,都隔得那么远,楚洵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听他们的声音,就好像隔着前尘汪洋传来。
暴雨里那个男人一身污脏,那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他和他的妻儿长远分隔,白骨森森,涕泗纵横。墨燃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滥杀无辜时,是不是催生了不止一个的楚洵,不止一个的楚澜,不止一个的楚夫人……
他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一瞬间,恍惚看到了满手的鲜血。
可是一眨眼,又发现依然是冰冷冷的雨,滴在掌中,汇聚成流。
他微微发着抖。
可下一刻,手掌就被拉住了。
他似是从噩梦中猛然惊醒,转眸看到小师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那个孩子的模样和死去的楚澜是如此相像。
墨燃缓缓跪下来,与他齐平。似是罪人在魂归者面前请罪,一双沾染着雨水和泪水的眸子望着他。
楚晚宁没说话,抬起稚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头。
“都过去了。”楚晚宁轻声说,“都是往事了。”
“是啊。”过了半晌,墨燃才凄然一笑,垂下眼帘,喃喃着,“都是往事了。”
可即便都是往事。但也都是他做过的,他虽不曾杀害楚澜,但又多少个与楚澜一般的人因他而死?
墨燃越想越心惊,越想越痛苦。
为何会心狠手辣至此……为何会一意孤行至此……
第68章 本座不忍
幼小的楚澜死去了。虚境却没有结束。
黎明尚远,噩梦般的长夜仍未过去。侥幸得存的城民们回到府内,准备在天大亮之后启程前往普陀山。
很难相信有人在这样的苦痛过后,还能坚持着把先前的事情继续下去。事实上楚洵似乎也真的只剩一具躯壳在行走,而魂魄早已不在了。
墨燃在城内走了一圈,听到不少人在忧心忡忡,毕竟楚洵受了如此折磨,且不说他会不会心生怨恨,即便他依旧愿意带着大家突出重围,但以这样的神智,怕也是凶多吉少。
不过倒也并非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自己,真心实意替楚洵难过的,虽然不多,但至少是有的。
众人在这样的惴惴中捱着,等待着天亮。
然而比旭日更早到来的,是那熟悉的冷酷声音,在沉甸甸的夜色里爆裂开,隆隆回荡在结界上端。
这一次鬼王并非在和楚洵对话,而是说给城内百姓听的。
“天很快就要大亮了,本座知道你们想趁着白昼,举城离开。然而,你们可当真想清楚了?普陀离此相去甚远,一日之内绝无可能到达。等到天黑,你们又要靠着楚洵之力得以庇护。可是楚洵,真的能护得住你们吗?”
“娘亲——”
有孩子听到这可怕的声音,吓得哭了起来,蜷进了母亲的怀中。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天幕。
楚洵立于府前,却恍若未闻,他背靠着那株海棠花树,垂闭着眼眸。
“他的妻儿是因为你们才死,你们以为,他还会真心护着你们?恐怕他另有谋划,会让你们生不如死,好为妻儿报仇。这才是人兴……本座也曾活过,也曾是人。人世间虽有仁善者,但不过只为了谋个好声名,人兴本恶,所谓善人,皆有所图。若是被逼到绝路,他人的死活又何足挂齿?”
鬼王森森的声音在不断地回响。
“本座先前便说过,我原本不取你们全城兴命。须知即便身为活人,也同样可为我鬼族效力。如若不信,你们且看看他——”
随着他话音落下,结界外一片黑云滚滚涌动,却是小满站在上端。他身边还立着一个男子,四五十岁的模样,生的慈祥忠厚。
有人惊呼道:“是小满的爹!”
“是小满的爹啊!他爹不是死了吗?”
“尸身都被肢解了,当时大家都瞧见了,怎会这样?!”
鬼王道:“本座既为鬼族九王之一,虽不能于阎罗帝君般掌控生死,却也能让亡人恢复生前面貌。尔等效力于我,便可以与逝去的亲眷长伴。而忤逆于我,便会如你们的楚公子一般,亲眼见到妻子杀了孩子,痛彻心扉,却无力回天。”
结界内一片死寂。
“你们当真要信他吗?信他不会害了你们,给妻儿报仇?”
“你们当真要信他能带你们逃出生天,远去普陀?”
有人朝着楚洵看去,眼中已开始跃着阴森的光泽。
楚洵终于抬起头,他一个人立在花树下,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之后,才道了一句:“事已至此,我害你们又有何用。”
“哈哈哈哈哈哈哈——”鬼王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回荡在结界上空,“好极了,好极了,他不会害你们。若是信他,便随着他去吧。但若是信我——”
他的声音愈发高亢,几乎要把人的耳膜撕碎,直扎进心里。
“若你们信我,便会即刻得到褒赏。我可以让你们死去的亲人都回到你们身边,只要你们交出楚洵,只要你们把他——给我交出来!我与他怨仇深刻,与你们并无瓜葛,交出楚洵,你们不必背井离乡,交出楚洵,你们可以阖家团圆,把他叫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鬼王幽幽道。
“天亮前,我在城隍阁等。”
声音消失了。
人群从死寂,慢慢生出一丝异样的喧闹,所有人都往楚洵那边看。而楚洵也看着他们,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宁。
有人开始无助地喃喃:“怎么办……”
“怎么办,夫君,我好怕啊……”
“阿娘我怕,我不想被吃掉!”
更有甚者,压低声音道:“鬼王说的也不错……所谓善者,皆有所图,我们以前见多了这样恶心的狗官,楚……楚公子虽然眼下什么都没做,但你看他的样子,魂不守舍的,谁知道他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来!”
有人听到了他的话,竟不曾反驳,反而窃声应和:“你说的不错,别到时候他报复心起,坑害我们所有人!临阵反水,这种事情前朝又不是没有过……”
忽然间有个汉子冲出去,嘴里喊着:“抓住他!抓住他我们就能活下来!”
四下竟无人响,良久之后才有一个年轻女子站出来,拦在了他面前,声音细软却很坚决:“大丈夫怎能恩将仇报至此?”
“滚开!”那汉子一把将姑娘踹倒在地,朝她面上唾了口浓痰,“你一个陪男人睡觉的臭婊子,无牵无挂的,有你说话的份?老子上有老下有小,老子不能让自己家人受委屈!楚公子,对不住了!”
说着就要去擒楚洵。
岂料没走一步,腿又被人死死摽住。那汉子一低头,勃然大怒:“臭婊子你还敢拦着?你是要大家陪着你送死吗?”
姑娘愤然道:“我虽是个勾栏女子,却也能分是非对错。猫猫狗狗都知道报恩,何况是人?”
“去你妈的!”
那汉子又是几脚朝她面上蹬去,直把人踢得面目青紫。这时候其他人也都朝着楚洵围了过来,尽管人群中有少数人像这青楼姑娘一般想要阻拦,但终究绵薄无力。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浮叶,很快被冲刷覆去。
“公子——公子你快走啊!”
亦有老妪颤巍巍地朝楚洵喊道:“楚公子,走罢!走罢!莫要再为这群牲畜留着了!走罢!”
也有稚嫩的孩童嗓音:“你们不要打了,阿娘,阿爹,不要去伤公子,你们不要去伤公子——”
一片人头攒动,喧哗鼎沸。
楚洵孤身立在雨中,好像看到有很多的厉鬼从地狱深处爬了出来,有那么一瞬,他是想离去的。
可是目光落在那些哭喊着的活人身上,看着嚎啕劝阻爹娘的孩童,看着最早站出来,已经鼻青脸肿的那个姑娘,看着老妇人在风雨中颤抖着的白发,还有零星十余个背朝着他,极力阻止着的城民。
想离开的脚步,却又停住了。
他们是没有错的,若是撤了结界,这些人也将死去。
原来世上最恶心的不是恶魔,而是那些懦弱禽兽,没有本事,为了苟且地活着,他们披上了人皮,混在人群当中,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便什么都做的出来,什么都说的出口。
末了,还会道一句:“我也只是想活命呀,我也很可怜,很无助,我又有什么罪过呢。”
他曾经以为他庇护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良善之人,可是他错了。
时至今日,那些畜生才脱下自己的人皮,露出一张又一张鲜红色的、丑陋的、狞笑着的脸……
藏得好深……藏得好深。
他不想再为那些衣冠禽兽流血流泪了,可他们是那样狡诈,藏在良善的人当中,一张张脸笑得恣意而痛快,笑着楚洵的无能为力。
——你必须救我们,若是你撤了结界,我们就拉着你想救的人,拉着感恩你的人,一起下地狱。
你恶心死也没有办法。
是你自己要做一个君子的,是你自己要做好人。
你既然做了这样的选择,那献出自己的命来拯救大家,便是你应当做的事情,你不做,就是伪君子,就是骗子,你就是假清高,你猪狗不如。
他仿佛听到那些人在啸叫,在高声尖笑:
你别无选择。你别无选择!
楚洵在那潮汐般纷乱的争吵声中,缓缓仰头,在风雨崔巍中,看了看苍穹。
天,终于要亮了。
一夜暴雨,已将城隍阁石阶上的血水冲刷殆尽。楚洵和那些相护于他的人,都被缚住了手脚,朝着庙堂走去。
这场景委实是可悲可笑的,那些人将楚洵捆缚的那样牢,沾沾自喜于擒到了这样厉害的角色。可却不知道其实楚洵只要一个法咒,就能将这些绳索都摧为灰烬。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他最终也没有将上清结界撤去。
临安流的血,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为了报一己之仇,再累得无辜之人丧命。
于是那层薄膜,便把恩将仇报的人也好,真心待他的人也好,都护在其中。他来到庙堂前,鬼王并未现身,只有一盏烛火散发着滚滚黑烟,盘扭成虚无的人形。
“为何——不撤去结界!”在见到楚洵的一刻,那声音是愤怒出离的,“撤去结界!!”
楚洵平静地说:“除非我死。”
那团黑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嘶哑道:“楚洵你疯了!你们……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否则入夜后,我要了你们所有人兴命!”
黎明来了。
一层一层白昼之光虚弱地点燃了无尽长夜。
鬼王在光芒中无法支撑自己,他窜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烧着黑烟的烛火猛然颤了一下,便熄灭了。
楚洵回过神,城隍阁建得颇高,远远望去,河山笼在烟雨里,看不清伤痕,竟是风月如旧,江南春好。
“楚公子,对不住。”
“非是我们心狠手辣,实在是你毁去鬼王一目,他与你积怨太深……我们迫不得已……”
“还说那么多做什么!迟则生变,老子全家都等着活命呢,是他一个人重要,还是大家伙儿的兴命重要?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他自己说的!”
楚晚宁立在远处,遥遥看着这个不知与自己究竟是何关系的男人,心中滋味复杂难当。
忽而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楚晚宁小声问:“做什么?”
“不让你看。”
“……为何?”
“会难受的。”
楚晚宁静了一会儿,睫毛在墨燃的掌心里簌簌颤动:“不会,都说了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墨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叹息着:“……小傻瓜啊,那我的手心,怎么就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一个时辰,或是一个转瞬。
时间在这疯狂与混乱中,都是模糊的。
待楚晚宁睁眼的时候,上清结界已经散去了,楚洵倒在了血泊里,周围是人也是鬼,是魑魅魍魉披着人皮,在嗅着新鲜的血迹。
喜悦愧疚劫后余生,痛苦罪恶人心如兽。
空气里弥漫着死的味道。
人间,亦或者地狱。
都已不那么清晰了。
人群慢慢散去,白昼里是不会有鬼魅的,他们急着去果腹,急着去歇息,急着去等着夜晚鬼王再次降临,去验查庙宇中死去的男子,而后给予他们亲人归来的封赏。
庙宇中,就渐渐只剩下了那十余个悲泣着的活人。
有那个青楼女子,有那个满头华发的老妪,有被孩子劝阻下来的一对夫妻,一个乞儿,一位书生,一个说书人,一个昔日的富家公子,一个怀抱着幼子的寡妇,教书先生,农人。
再无其他。
然而便就是在他们抚尸痛哭的时候,血泊之中已死的男人,却睫毛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公子!”
“楚公子!”
墨燃心下震颤,不忍道:“没用的……这是……”
这个法咒于现世业已失传,却不料能在这个虚境中再次看见。
“这是遗声咒。他已经死了,死之前对自己施了这个咒法。”楚晚宁顿了顿,道,“他有事没有做完,在世上尚有牵挂。”
楚洵果然目光空洞,了无焦点,只淡淡地说:“鬼族险恶,其言不可信,入夜之后失却上清结界,必然魑魅横出,四下屠杀。万望诸位,逃离此处,前往普陀。”
“公子……”
“我已身死,无缘再伴诸位左右,然已凝毕生灵力,结法咒于灵核之中。诸位携我灵核,鬼魅自不可近身。”
哭声更甚,近乎泣血。
墨燃与楚晚宁更是悚然色变。
灵核……
那是与心脏同生的结晶啊……
死去的楚洵缓缓抬起尚未僵直的手,依照着生前布下的咒诀,握住了埋在胸中的刀刃,抽了出来。
而后——
“公子!!!”周围的人都哀叫着,嗓音扭曲呕哑,浸满血泪,“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死人的手指撕开自己胸膛的裂口,扎入自己的血肉,攫住已不再跳动的心脏,缓缓的,一寸一寸地,扯将出来。
那心脏在淌血,在跳动着金红色的火焰。
那是楚洵灵核之力,是蜡烛烧到最后的光明。
“拿……着……”
他把那颗燃烧着的心举起,平直地递到前面,不住重复:“拿着……拿……着……”
血珠滚落,却都成了一朵一朵红色的海棠花朵,那些花朵在燃烧,绚烂夺目。
“长路漫漫,险阻难料,楚洵命浅,不能再尽绵薄之力,万望诸君……万望诸君多自……珍……重……”
墨燃骇然看着眼前这一切,忽觉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伤疤……这伤疤!!
他猛地想起,楚晚宁的胸口,贴着心脏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那是楚晚宁极其敏感的地方,他怎么会忘?每次缠绵床笫,当他舔舐那道淡淡的伤痕时,楚晚宁素来清冷寡意的脸庞上都会流露出隐忍的爱,墨燃觉得这样的神色看起来很刺激,所以总愿意这般欺辱身下之人。
只是当时,他从未关心过楚晚宁的过去,对于这道伤疤究竟从何而来,到死他都没有开口问过。
而这辈子,要问,也没有资格了。
第69章 本座跟你学呀~
是巧合?还是……
如今师尊的胸口,当然不是他想看就能看的,他只能凭着记忆回想那道创伤,淡淡的月牙色,应当纯粹只是刀刃的划痕没错,而不像楚洵,五指聚力刺入,留下狰狞的血窟窿。
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样想着,墨燃稍稍松了口气,楚洵和楚晚宁虽然是兴格上迥然不同的人,但他们身上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从长相,到“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再到胸口那一道伤痕,巧合堆积在一起实是令人生疑。
可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楚洵太过温柔,与楚晚宁的暴戾恣睢全然不同,又或许是因为楚洵是个有妻有子的人,所以如果楚洵是楚晚宁的转世,或者就是楚晚宁,墨燃觉得自己会受不了,会崩溃。
幸好并不是这样。
失去了楚洵护佑的临安城会面临怎样的灾劫,自是不用多言。
鬼王当然不会信守承诺,入夜之后,血雨腥风,天地愀然。护城河被鲜血染红,活人失智后的嘶嘶咆哮响彻夜幕。
城内到处是游走的丧尸,掏吃着鲜嫩的血肠,大嚼脑花。
墨燃带着楚晚宁避身在一个破落的小屋内,屋主人早就死了,家具器皿都结着一层厚灰。
墨燃关紧了房门,四下封严,只留厨房里的一扇小窗,可以探查外面的情况。
外面时不时传来尖利的惨叫,还有不祥的吞嚼声。
墨燃把楚晚宁抱到角落的小柴堆上,摸摸他的头:“按十八姑娘说的,击败鬼王我们就可以离开了。所以你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动。”
楚晚宁闻言,倏忽抬起头:“你要出去?”
“现在不走,等鬼王现身了我再出去。”
“可是外面很危险。虚境已经实化,以你一人之力,如何抵挡?”
“那我也不能带着个小孩子去打架啊。”
楚晚宁摇了摇头:“我与你一起走。”
“哈哈哈,师弟真可爱,但你还小,跟我出去会拖了我后腿的。等你再大一些,遇到这种事情我就不拦着你出头了,但这次你要先听师兄的。”
“我不会拖你后腿。”
“一般拖后腿的都会这么说。”墨燃道,“你乖乖的,不要胡闹啦,好不好?”
“……”
见楚晚宁终于不再说话,墨燃稍稍松了口气,目光透过木窗的棱纹朝外望去,神色渐渐凝肃。
本是用作试炼的虚境究竟为何会突然实化?小师弟说的不错,有人要害他。上辈子想要让他死的人不计其数,但这辈子他尚未开罪任何厉害角色,思来想去,唯一可能要他兴命的便是当初在金城湖遇到的那个假勾陈。
可那个假勾陈的原身究竟是什么人?能熟练地运用珍珑棋局到此地步,上辈子为何不曾崭露头角?
莫非这世上重生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个想法令他陡的不寒而栗,甚至目露凶光。
重生之后,他只想把过往掩埋,若是有第二个转世之人,那事情恐怕就棘手得很了。
他眉头越蹙越深,却忽听得楚晚宁又道:“……墨燃,我……”
“怎么了?”
楚晚宁暗自咬牙,权衡利弊之后,便把心一横,想干脆把真相告知于他算了。
“你听我说,其实我可以帮你的,我是……”
可墨燃听到“我可以帮你的”,只觉得小师弟是想再和自己挣扎一番,于是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好啦好啦,说不让你出去,就不会让你出去的。你就别再逞强了,听话。”
“不是,你听我说——”
墨燃正心烦着,于是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
见楚晚宁面色难看,墨燃大约觉得自己方才语气差了些,便拿手指戳了戳他眉间,复又笑道:“你小小年纪,怎的如此苦大仇深,又不爱听长辈的话。那,我跟你说,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咱们俩师出同门,遇到这样的险情,我便要护你周全,可明白了?”
楚晚宁闭了闭眼睛,低声道:“……明白。”
“明白就好,那你——”
“可我担心你。”
墨燃一愣,悬凝在他额前的手指尖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竟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活了两辈子,“我担心你”四个字,却是从未听人讲起。纵使师昧待他温柔,却也不曾这样单刀直入地表述过对他的关心。
他怔忡地望着眼前柴堆上那个小小的孩子,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许久,他的眼神渐渐变得很温柔,然后他戳着楚晚宁的指尖轻轻上拂,落到对方柔软的发顶,揉了揉。
“不要担心,师兄答应你,会活蹦乱跳地回来的。”
“墨燃,你能不能听我先把话讲完……”
墨燃莞尔笑了:“好吧,你要说什么?”
“其实我是——”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
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尖叫着冲了进来,他浑身是血,一条大腿已经被扯得零碎稀烂,身后跟着一群被血腥味引过来的尸群。
男人拖着条烂腿踉跄滚进房间,抄过旁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朝低嗥咆哮着的僵尸丢掷过去,边丢边喊:“滚开!别过来!快滚!快滚开!”
墨燃暗骂一声,将楚晚宁拦在身后,手中红光亮起,召出见鬼持护于前,半侧过脸道:
“师弟,你躲好了,千万别过来!”
说着提藤迎将上去,与那些闯入屋内的尸群厮杀起来。见鬼虽然与天问相似,但楚晚宁的招式并未完全传授于墨燃,而墨燃上辈子的武器是刀,对于软兵器颇不适应,因此厮杀起来初时虽不落下风,可渐渐的就有些力不从心。
正将见鬼舞得混乱一片,忽听得背后稚子声响,脆然清冷道:“左边绕腕击三下,然后腾空起,绕背甩出去。”
墨燃一时也不及思考,便按着他的指点打了一套,柳藤抽在左边一个僵尸身上,只一下那僵尸就被神武打得臂断见骨,寻常人决不会无聊到再在它上面抽另外两次。但既然小师弟说了,那么权且试一下也无妨,当即又照着那僵尸打了两次,而后腾身而起,腰背软下,翻身径直将藤鞭朝背后一甩——
刷!
这时候不早不晚,正好赶将到下一波尸群涌来,蓄积了三次力道的见鬼蓦得燃出一道灼烈赤焰,轰然朝着它们扑杀而去,尸群顿时被暴烈的神武拦腰劈斩,那些僵尸齐齐身首异处,掉落在地上的脑袋还冒着缕缕黑烟。
墨燃愕然,略显吃惊地望了冷然端坐在柴火堆上的小师弟一眼。
这家伙……可以啊?
“接下来怎么打?”墨燃来劲了,兴高采烈道。
楚晚宁面无表情:“接下来……拿你的左手,拍一下你的右边衣摆。”
“哦哦,这路数高深莫测,是什么招式?”
楚晚宁淡淡道:“没什么高深莫测的,你刚刚挥的太得意,自己袖子被武器燎着了而已。”
墨燃“啊”了一声,低头一看,果然如此,连忙手忙脚乱地把见鬼撩出来的火给拍灭了。这人脸皮也真的厚,居然丝毫不尴尬,还笑吟吟地抬起头,朝对方说:“我家师弟好生厉害,我喜欢。”
楚晚宁轻咳一声,默默地把脸转开,对着灰秃秃的墙壁,耳朵根有些薄红。
这时候屋子里只剩下六具还能活动的僵尸了,楚晚宁也不愿再瞧着墨燃,依旧扭着头,对着墙壁指挥道:“手腕放松,藤柳往天顶挥,旋转六次蓄力后,一字斩。”
墨燃依言照做,但转到第五圈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一字斩怎么斩?”
“……你平日用剑怎么斩就怎么斩。”
“啊,原来如此!”墨燃恍然大悟,一击挥下,烈火灼灼,那柔软的藤蔓仿佛瞬间淬烧成了坚不可摧的长刀,刷的将六具僵尸一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