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别滚下山坡之时,长刀已经跌落,他的弓箭又早已被李思南毁了,此时他当真是手无寸铁,因此,他虽然说过要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的说话,此际也只能逃命了。
哲别的坐骑是久经训练的战马,主人滚下山坡,它就立即到了主人的身边,哲别浑身上下被石笋、荆棘刺得鲜血淋漓,受伤比李思南更重,但仍然能够跳上马背,驰出山谷。这汉子也是明知追他不上,乐得说那几句风凉活的。
李思南上前道谢,那汉子笑道:“我也要多谢你呢,不是你先耗了他气力,我未必打得过他。李公子,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正是:
探求身世隐,荒谷访奇人。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骨肉团圆如隔世
亲恩须慰缔良缘
这汉子一面说话,一面脱了上衣,只见他右肩有个铜钱般大小的伤疤。
那晚留字给他的那个刺客,李思南虽然没见着他的庐山真面,但他的身型和他的剑法李思南则是见到了的。那“刺客”那晚中了卫士的一柄飞刀,伤的正是右肩。如今这汉子露出了伤疤,李思南当然是更无怀疑了。
李思南道:“多谢你的指引,我如今已是依约而来,不知你是为了何事约我?”
那汉子笑道:“不是我约你,是松风谷中有一个人想要见你,我代他请你来的。”
李思南道:“那人是谁?”
汉子笑道:“你见了他自然知道。我只想问你,你现在是不是心里有了疑团了?”
李思南道:“正是。所以我特地来请你指点迷津。”
那汉子道:“你的‘迷津’,也只有那个人能够给你指点。好,你现在就跟我去吧。咱们慢慢再说。”
李思南跟着他走,路上请教他的姓名,始知这人姓杨,单名一个“滔”字。李思南道:“杨兄使的好一套落叶剑法,敢情杨兄是峨嵋门下?”
杨滔笑道:“果然瞒不过公子的法眼,家师裴叔度正是峨嵋派的掌门大弟子。”
李思南好生欢喜,原来裴叔度和他师父谷平阳乃是知交,早年曾有“武林双秀”之称,因为他们身份相同,同是少林、峨嵋第二代中最杰出的人物。
李思南曾听得师父说过裴叔度的事迹,不过因为峨嵋山是在四川,属于南宋疆域;嵩山少林寺在河南,则是属于金国的统治之下。所以谷平阳和裴叔度见面无多。近十年来由于金宋两国经常处于战争的状态之中,两人就一直没有相见了。不过,虽然平生见面无多,消息又中断了十年之久,他们的交情仍然不是普通人所能相比的。
李思南说了自己的师承,杨滔笑道:“我也听得师父说过,说是谷大侠收了一个得意的弟子,原来就是你。那时你大约尚未出道,把这消息带来的人也还未知道你的大名呢。”
李思南道:“我入门得迟,未曾拜见过裴大侠,想不到今日得见杨兄。这样说,咱们更不是外人了。却不知杨兄何以到了蒙古?”
杨滔说道:“我来了已经有七年了,说起来一言难尽……嗯,松风谷已经到了,我的事以后再慢慢说吧。”
这松风谷是在两峰夹峙之间的一条山沟,并不像一般所谓的山谷是在底下的。这山沟长的都是松树,凉风习习,名实相副。风中送来松子的清香,令人精神顿爽。
李思南说道:“果然不愧松风谷这个嘉名。但这样幽僻的地方,若非杨兄带引,小弟焉能找到?”
说话之间,到了一个窑洞外面。杨滔悄声说道:“脚步放轻些。”李思南弯下腰,怀着几分好奇几分惴惴不安的心情,跟他钻进窑洞。
窑洞洞口狭窄,里面却很宽广。李思南定睛一瞧,只见洞中布置得像一间普通农家的卧室,用于草堆作床铺,卧着一个老人,在这老人的身边,坐着一个少女。
这少女看见一个陌生人进来,有点惊诧。杨滔道:“我把李公子接来啦。”
少女望了李思南一眼,看来已是明白,但却摇了摇手,说道:“病人刚睡着了,别吵醒他。”
那老人忽地张开了眼睛,说道:“是谁来了?”原来他久病体虚,刚才只是闭目养神而已,并未熟睡。
杨滔道:“好教老伯喜欢,我把令郎带来了!”
这两句话胜似灵丹,那老人双眼放光,霍地就坐了起来,说道:“走近一些,让我仔细看看,当真是我的南儿么?”
李思南早已猜到这老人是他父亲,但因他受过一次骗,一时间还不敢冒昧相认。是以他虽然走近那老人身边,却未跪下叩头叫爹。
窑洞中光线微弱,但李思南是练过暗器的人,目力比常人为佳,此时他进了窑洞已有一会,也渐渐习惯于洞中暗淡的光线了。眼光一瞥,只见墙上挂有一张羊皮纸,纸上有字,仔细一看,写的是一首唐诗,墨渍犹新,想是不久之前写的。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我等了你许多天,以为你不会来了。前两天我想家想得心烦,写了唐诗人崔礼山这首思家之诗,想不到你今天就来了。你妈好么?”
李思南顾不得回答,先看这首诗,诗道:“水流花谢两无情,送尽东风过楚城。蝴蝶梦中家万里,杜鹃枝上月三更。故园诗动经年纪,华发春催两鬓生。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
思家之情,藉这首诗表露无遗。但李思南留意的不是诗的本身,而是字迹,一看之下,果然和他所熟识的他父亲的笔迹一模一样。
李思南泪咽心酸,跪下来道:“不孝儿来迟,累得爹爹受苦了。妈、妈身体还好,只等着爹爹回去!”
老人苦笑道:“我只怕回不去了,见得着你一面,我也已经心足了。”
李思南咽下眼泪,说道:“爹,你别难过,你会好起来的。你歇歇再说吧。”
李思南劝他父亲不要难过,他自己心里却是难过之极,他父亲不过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不应该衰老得成这个样子的。“爹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他额上一条条的皱纹都是蒙古鞑子作恶的罪证!可恨我却受奸人欺骗,几乎识贼作父。”李思南心想。
那少女端来一碗药茶,说道:“爹,你喝了药再说。”李思南听见这少女叫他的父亲做“爹”,有点奇怪,但此时他只要知道他父亲的事情,对这少女的身份,暂时无暇询问。
这碗药茶是有人参的,李希浩喝了之后,精神好了一些,说道:“我注释的那本兵书你带来了没有?这是我未曾完成的心愿,除了你们母子之外,我一直记挂的就只是这本书了。我还记得这本书一共有一百一十二页,我只注释了六十八页。你可曾看过么?”
李思南道:“这本书就在我的身上,我看过了。前半部有你的注释,我看得很明白,可惜到了没有注释的后半部,就看得不大懂了。”
李希浩接过儿子给他的那本书,翻了一翻,眼中发出喜悦的光芒,但随即却是叹了口气道:“我没有精力继续下去了,你好好保存它,将来可以替我完成这份工作。嗯,我真担心你给那人骗去呢,现在我安心了。”说罢把书又交回给李思南。
李思南藏好兵书,说道:“那人是谁,我正想知道。”
李希浩道:“我知道他现在是冒用我的名字。他原来的名字叫余一中,是我在俘虏营中最要好的一个朋友。想不到这个最好的朋友,后来也就是把我害得最惨的人。”说至此处,连连咳嗽。
李思南道:“爹,你慢慢地说。孩儿会给你报仇的!”
李希浩道:“我恨不得一下子都告诉你。好,慢慢地说吧。”
“我和他是在库伦池北垦荒的时候结识的。垦荒的汉人俘虏有二三千人之多,蒙古鞑子不耐烦记咱们汉人的名字,他们给俘虏编了号数,我是八百七十三号,这个余一中是八百七十四号,因此白天我们是同在一个小队,晚上是同宿一个营房。他读过书,也会一点武艺,因此我和他比较谈得来,日子一长,自自然然地就成了好朋友了。蒙古鞑子只知我是八百七十三号,他是八百七十四号。李希浩和余一中这两个名字,那时鞑子们还是不知道的。”
李希浩喝了一口参汤,继续说道:“垦荒生活,苦不堪言。俘虏营中,固然也有贪生怕死之辈,但更多的却是不甘受鞑子凌辱之人。于是我就秘密联络了一班人,计划逃走,其中也有这余一中在内。
“我和余一中稍为懂得一点武功,被推为首领。我们准备分为两批逃走,第一批逃走成功,第二批跟着便逃。因为人数若果太多,难以瞒过敌人耳目。所以必须分开行动。我们的计划本来是相当周密的,预料第一批一逃出营地,可能便给鞑子发现,其时鞑子必定要抽出大批人力追捕,第二批跟着便逃,就容易多了。而第二批一逃,又可以引得鞑子分兵,先逃的人,也可以减轻压力。
“当然任何周密的计划都是一定要有冒险的成分,先逃、后逃,都得担当风险。当晚拈筹决定逃走的次序,结果是由余一中率领第一批先逃,我则作第二批首领。
“出乎意料之外,第一批逃出营地之后,鞑子发现了,并不派兵追赶,却立即封锁了出口,第二批准备逃走的人,一个也逃不出去。
“先逃的人未过库伦池,蒙古的另一股骑兵已经开到那里等候他们了。结果第一批逃走的人竟被敌人一网打尽,死的死了,伤的伤了,侥幸没受伤的也都给捉了回来,余一中就是‘侥幸’没伤,被捉回来的俘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