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晏看着卓王孙道:“紫光冲天,乃是黎明破晓之时,生之将起,亦是死之将起。此在下之愚测,郁公子可以为然否?”
卓王孙微笑道:“殿下天纵聪明,自然是言出必中。”
岳阶一声冷笑道:“只是这次凶手将时间预告得如此清楚,可谓步步进逼!老朽就是拼却这把老骨头,也定要与他周旋到底!”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岳捕头又来了。”
岳阶拱手道:“这次郁公子无论如何也要帮帮忙。凶手明知郁公子在此,却仍如此嚣张,显然不仅蔑视我岳某人,更加不将公子放在眼中。老朽斗胆请公子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向受害人施以援手。好在凶手所示乃是黎明破晓的一瞬间,公子天纵奇才,想必定有完全周策,可以将凶手手到擒来。”
卓王孙道:“那你可知道要向谁施以援手么?”
岳阶一呆,道:“难道不是方大人么?”
卓王孙道:“方大人则是岳捕头职责所在了。”
岳阶道:“郁公子的意思…”
小晏微微一笑,道:“郁公子的意思是小鸾小姐自然不劳大人操心,紫石姬则有在下保护周全,剩下唐大小姐和方大人则只有仰仗尊驾了。”
岳阶想了想道:“从上次谢杉一案来看,众人汇聚一处并不是什么好的法子,毕竟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这样分头行事,彼此牵制也许更要好些。”
卓王孙道:“既然岳大人也以为好,那还不吩咐手下赶快准备?”
岳阶道:“我立刻派人把守黄三玄三的大门。”
卓王孙微笑道:“我是叫你让手下快去准备早餐。”
岳阶愣道:“为什么要我的手下?”
卓王孙笑道:“敖老板已死,就岳大人带来的人最多,不用来准备早餐岂不浪费?”
岳阶突然明白过来,脸上恼羞交集,却也敢怒不敢言,只得道:“郁公子休要看轻了在下,在下此番一定…”正要多说两句场面话,却发现大厅里的人一个个不知什么时候都散去了。
中午过后,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阵浓雾。到了夜间,连海面都看不见了。天朝号在浓雾中摸索着,缓缓向海南进发。
这一代分布着数以万计的礁石,在雾气的滋润下变得湿滑无比,突兀立在黝黑的海水中,时隐时现。让人感到海船像是在一直巨大的海兽的腹脏中穿行。
失去了敖广的指点,水手们都显得有些战战兢兢。毕竟这些的礁石只要触上一个,就可能将巨大的天朝号整个撕开。何况水面下潜藏的暗礁更多,也更加致命。
到了深夜,紧急停泊的笛声拉响,天朝号在浓雾中终于失去了方向,只有暂停在附近的一方孤岛上,等待浓雾散去。
看样子,明日凌晨到达海南的计划是要泡汤了。
相思静静躺在床上,额间刺痛和疲彼此倦纠,让她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不知什么时候,船身微微一震,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她睁开双眼,仿佛能看到不安宛如一种生根的藤蔓,在天花板上迅速生长着。
她努力摇了摇头,眉心的疼痛更厉。她一手掩住脸颊,一手缓缓的将枕边的一堆衣衫整理好,仔细穿在身上,走了出去。
走廊里一点风声也没有,烛光也全灭了。
寂静的走廊上,只有裙裾拖地时发出的淅淅梭梭的轻响。她缓缓从每一个房门口走过,潮湿的雾气和夜晚的寒露宛如幽灵一样缠绕在她身上,不时闪出点点幽光。
突然,她止住了脚步。
黑暗中她明亮的眸子宛如两颗晨星,闪烁不定。
她目光所触,漆黑的房间里似乎也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光,刚好映出房门上两个黯淡的字迹:“地三。”
她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进去。这时,里边传来轻微的喘息声。
声音很轻很细,透出极度的痛苦,仿佛来自一只垂死的母兽。
她用力一推,房门无声无息的开了。
房屋里摇曳烛火透过了蓝色水晶的灯罩,将整个房间映得虚虚渺渺,宛如注满了透明的海波。屋角那张大床上,垂地的帷幕已经被撕开,一重重散乱的缠绕在雕花的床梁上,整个大床看上去宛如一只幽蓝色的巨茧。
巨茧中央,一人趺跌而坐,二指抵住眉心,另一手结印胸前。他身体周围三尺之内,都铺满了一圈晶莹的寒霜。
相思打了个寒战,目光挪移开去,只见紫石姬侧身蜷缩在不远处,领口撕开,整个胸前全被鲜血濡湿了,赤裸的胸膛不停的起伏。她艰难的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人的衣袖,而刚一触到他的身体,就被一种无形之力震开去。
那人轮廓在光华后若隐若现,然而相思还是认出,那正是小晏。
他似乎已经就寝,头上束发的金环已经解下,长发如云一般在身边散开。一身雪白的睡袍上幽光闪烁,让他看上去宛如冥界魔君,突现凡尘。寒光中,他长长衣袖在身旁临风飘舞,宛如张开一双洁白的羽翼。
然而房间内分明一丝风都没有。
四周一片死寂,海波一般的蓝光被他渐渐凝聚,重塑。森然寒气竟似已凝形而出,化作空气中游弋着的无数冰雪精灵,又似乎化作诸天落下的无边花雨,轮转、护卫在他身旁。
然而,那无边的寒气似乎都在颤抖。
他身边的微光也时强时弱,最终越来越淡。那张冰雕玉琢般的面孔上渐渐浸出了汗珠,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承受着某种极大的痛苦。
——一种连神魔都不能承受的痛苦。
紫石姬突然爬起来,用力抓开自己的衣领,努力向后仰着身子,嘶声哭道:“少主人,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肯要我的血?”
小晏痛苦的摇了摇头,轻轻将她推开。
她却又再次扑了上来,跪在他脚下,嘶声道:“杀了我吧,或许这样能解开月阙的血咒!”她满面血泪,仿佛正在承受一种非人的折磨,秀婉的面容也整个扭曲起来。
相思已经面无血色,她颤声道:“你对她作了什么?”
小晏突然平静下来,缓缓睁开双眼。他双眸中泠泠神光就宛如这无边的夜色。相思全身一凉,惊退几步,但是终于扶着门栏站立定身形,道:“放开她。”
小晏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悲悯和欲望痛苦的纠缠着。
那种悲悯,仿佛是德望俱高的大师,在万人顶礼膜拜的时刻,突然中断说法,走下讲坛,用片尘不染的手指挑开长明灯,救起一只扑火飞蛾,而后望着掌心那只垂死的生灵。
然而他眼中神光变换,不时又闪过一丝魔鬼般的欲望。
那是对她身体的欲望。
相思似乎意识到什么,她猛地转身,向门外跑去。
身后风声一带,他雪白的袍袖就宛如流云一般向她席卷而来。浓郁的寒香让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刚要出手抵挡,全身已仿佛被蝶翼整个包裹起来,恍惚中只觉四周淡蓝的幽光不住旋转着,突然她身体重重一顿,竟已被他按在床上。
他的眼睛离她只有两寸。
那广如沧海的眼波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与忧伤,仿如已洞悉了芸芸众生的一切悲哀,也承担着这些悲哀。
两人目光相触,相思猛然觉得一阵迷惘。她似乎已经渐渐忘记了恐惧和痛苦,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诡异的行止后边一定藏着难以告人的秘密——一个让他甘愿承受一切孤独与痛苦的秘密。
就这一念之间,她满心的寒冰竟如浸春水,缓缓散开了,她几乎忍不住伸手去抚摸那双眼睛,想温柔的与他交谈,想尽力帮助他,减轻他所承受的苦难。
就在这个时候,他轻轻一挥衣袖,身后的房门无声无息的关上了。他修长的手指上彩光蜿蜒,赫然正是一道蝶丝。
他似乎不忍看她,将目光挪向远方,指尖的蝶丝却毫不迟疑的向她眉心刺来。他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指间的月光柔和得宛如从午夜窗前一纵即逝的梦境。你越是想要回忆,它就越是坚决的沉入你脑海的深处。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温柔而忧伤,就算到死也不会觉得有一丝疼痛。
然而相思的心却仿佛被这道柔和的月光扎开了一条口子,同情和温柔瞬间退去,惊恐、愤怒、还有甲板上屈辱的记忆猛然涌了出来。
她猛地一个耳光向他脸上抽去。
指尖传来一阵锥心的剧痛,她食指指甲几乎整个断开了。而他的脸上顿时也显出一条血痕。
一滴的血珠迅速的流到他苍白的唇边。
血的颜色似乎很浅。在幽蓝的烛光下显出一丝病态的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