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一声尖叫,桃红色的鲜血带着刺鼻的腥气,顿时溅满她的双眼。一种刺骨的幽寒从眼底潜入全身!

这种感觉诡异之极,相思完全怔住了,一任温热的血液顺着下颚一点点滴到地上。

卓王孙掌力笼罩而下,如秋潮怒发,瞬时已融入星涟全身血脉,将她胸前伤口处的穴道已完全封死!她僵直的身体也仿佛被一朵无形的云彩托住,缓缓飞回莲池,无声无息的沉入水中。

相思渐渐定下心神,伸出衣袖轻拭着脸上的血迹,犹有余悸的看着卓王孙,道:“先生,星涟这是…”

卓王孙摇头,道:“她已经死了。”

相思惊道:“死了?青鸟一族的人是不会死的!”

卓王孙叹息道:“然而她已把自己的心脏挖了出来。”

相思突然一怔,就在她脚下,赫然躺着一枚桃红色的心脏!它比常人的心脏略小,看去却无比精致,上边罗列着九个美丽的孔窍,还在轻微的搏动着。

青鸟族已经在华音阁内生活了六百多年。每一代青鸟族的传人从出生之日起,就知道自己的一生将在黑暗与痛苦中渡过,但是她们还是顽强的代代延续下来。

据说,她们活着,就是为了实现一个使命,一个远古时就在族中流传的神圣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她们已经等候了几千年。只要它一天不完成,她们就不会死。

然而,星涟却自己将自己的心脏生生挖了出来。

相思喃喃道:“不可能的,她难道是疯了?”

青鸟族的传人一闻到血就会发狂,如果是本族人的血那就尤为厉害。这次却正是满池青鸟族传人的鲜血——是星涟自己的血。

卓王孙摇头道:“她见血疯狂并不奇怪,但这满池的血却都是她自己割出来的。”

相思怔怔的望着嫣红的血池,喃喃道:“难道她自己想要疯狂?”

卓王孙道:“她是想死。”

相思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道:“是为了这次占卜?”

卓王孙道:“或许是。”

相思道:“难道,难道是这次占卜的结果太凶险?”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也许。”

相思摇了摇头,道:“然而她还没有告诉我们占卜的结果,如今…”她猝然住口,悲悯的望着血池中仰面浮沉的星涟。

失去了血,她一丈长的头发全变成了灰白色,全身的皮肤迅速布满了皱纹,松弛的堆在尸体上。仿佛刚才那一刹那就已过去了好几百年,她惊人的芳华也随着那枚九窍之心,瞬间零落成泥。

卓王孙叹息了一声,道:“她死之前已经将结果告诉了我们。”

相思讶然道:“结果?”

卓王孙道:“你还记得她撕开胸口时,嘴里说着什么?”

相思一愣,沉吟片刻,突然眼中亮光一闪,道:“她说:‘六支天祭’!但这又是什么意思?”

卓王孙看着她:“这就要问你了。”

相思这才想起她此来的任务是什么,脸上不禁一红。她慢慢定下心神,在脑海中搜索起来。片刻之后,她抬头道:“我不敢肯定,但是一定在某部印度经文中看到过这个词。”

卓王孙道:“那么你去找侍书仙子月写意,叫她查出来再来见我。”

相思答了声是,抬手按住眉心,星涟留下的血迹已经干涸,但一股沉沉的寒意,却仿佛透过了肌肤,直浸入心底,她似乎感到有些晕眩,而卓王孙已经离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虚生白月宫。

月写意跪伏在地,道:“阁主,属下已经查出六支天祭的来历。”

卓王孙并没有抬头,声音隔空传下:“讲。”

“是。”月写意必恭必敬的回答。她丝毫不提起自己如何在两个时辰之内安排翻遍了所有可以找到的印度经卷,甚至包括梵文原典,才找到这寥寥几句。因为她知道,主人并不关心她如何找到这些结果,他只需要结果本身。

月写意深深吸了口气,道:“六支天祭的说法并不见于传世经典,而在前朝一个叫刘俞泰的文人的笔记才提到过。他说自己少年时很爱收集异国传说,曾经在一商人手中重金购得一部印度古卷,非常破旧,而且最后一篇已经残了。这卷经文乏善可呈,倒是残存的注文里记载了一个印度教的传说。

这个传说里讲,在万亿年前,世界充满了贪婪,邪恶,情欲…灭世大神湿婆决定用额上天眼中的烈焰毁灭一切,再让一个洁净的世界重生。”

卓王孙似乎略略感兴趣起来,道:“湿婆?”

月写意道:“是。当时,六界天主为了平息大神的愤怒,同时献上血祭,愿意用自己肉身的支离破碎和灵魂的永受折磨来抵消六界的罪孽。于是,他们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搭起了六支高耸入云的天祭柱,将自己的灵魂钉在了上边,永远受风浪、闪电、雷鸟、海龙的吞噬撕扯。千万年之后,每当暴风雨来临,生死两界的通道被雷电撕开,海上的船只还会隐约听到海天深处传来的哀嚎…”月写意猝然住口,嘴唇竟微微有点发颤。她顿了顿道:“而且,经阁中占星师推算,现在距传说中天祭柱坍塌,六界天主重现世间寻找替身的日子已经不远,六支天祭就要重现于世。”月写意声音似乎也颤抖起来:“重现于世…”她不知不觉中又重复了一次这四个字,眼中忍不住透露出一丝惶恐。

卓王孙抬起头,淡淡道:“这样的传说古书中有很多。你号称天下博学第一的才女,怎会相信这种东西?”

月写意摇摇头:“可是为了这四个字,星涟这样号称有半神之躯的人居然会自杀。”

卓王孙释然一笑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行驾准备得如何?”

月写意捧出一个纸袋:“韩青主派人回禀,说路上行驿已经安排妥当,这个纸袋里边有先生此去用于改变身份的一切物什。”

“你把它打开,念一遍。”

“是。苏州郁家三公子名青阳,字子曦,庶出,年二十七,嘉靖二十一到二十三年三试不第,弃文从商,与人交往甚少,前日从海外归来。属下已经在郁家作下安排,郁三公子将到华音阁中小住三月,此间,先生可用他的身份任意行动。后边附有郁青阳所有的亲属、资历等等。”

“知道了。”卓王孙道:“你把这个背给相思,让她熟记后烧掉,你回去的时候顺便叫她带小鸾过来。”

第三章、 海上仙人遥相语

刘家港位于江苏太仓,是明朝第一大海港。当年郑和七下西洋,俱是从此起航。然而成祖之后,海寇活动日益猖獗,朝廷的海禁也就越来越严。到了嘉靖年间,刘家港已成为南方唯一获官方许可的出海港口,虽然也是随着海防状况开闭不定,但整个南方的商船都不得不集散于此。

昨夜一场风暴,将港口搅得污秽不堪。木材,货物,鱼尸、还有小渔船的残骸都凌乱的散落在周围的海面上,在阳光下渐渐腐败。

整个港口的空气中都弥散着一种说不清的血腥味。

就在那场大风暴之中,刘家港附近又出了一笔劫财抛尸的血案。那是一艘从广州归来的丝绸货船。船上珠宝玉帛全被一扫而空,船主、水手、伙夫连同船主专门从河南霍家拳聘来的武师,一共九十八条人命,都被抛入大海,尸骨无存。

然而刘家港的居民似乎已见惯不惊,对追查凶手也毫无兴趣,因为手段如此凶残、又敢在巨浪中作案的海盗只有那一伙。

居民和商旅们对他们咬牙切齿,呼之为“倭寇”。倭,当然是指日本人。而不可否认,里边的日本人并不多,大多数还是流浪在海上的中国强盗。他们与日本浪人狼狈为奸,纵横海上,势力越来越大,朝廷几次派兵剿灭,戚继光与俞大猷两位将军转战沿海十余年,却始终如刀割韭,去而复生。

刘家港附近的这一支倭寇,无疑又是整个沿海倭寇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他们不是一个帮派,但自从他们出没在附近海域后,原来的海上帮派都被他们赶走,不愿意走的下场就是手脚被缚再扔下海。能在几个月内将附近大小七十八个帮派全部扫清,那些倭寇的势力可想而知。

这样的大案反复发生,刘家港地方官早已无力过问,唯一的办法就是禁港。两天来刘家港长长的海岸上连一艘货船也看不到,只有一些焦急的商人在四处打探着天气和朝廷解禁的消息。

港口大多数人都唉声叹气,因为近年海禁令一下就是两个月也是常有的事。耽搁两个月很多商旅休说血本无归,就是连回家的盘缠也不够了,他们又怎能不急?

然而,目前刘家港里最有钱的客人却并不急着出海,他就是江南郁家三公子郁青阳。他正带着相思和步小鸾,在临海的一间酒楼上悠闲的喝茶。

步小鸾是十六年来第一次出门,对一切事物都无比好奇。她将彩袖垫在腮下,倚着栏杆,兴致勃勃的看着楼下来往的小贩,似乎他们手中那些形形色色的零碎货物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东西。

然而她马上看到了一件更有趣的东西。

那是一个一手握着短笛,一手提着竹篓的老人。

那人佝偻的身上围着一块的麻布,已经脏得看不出底色,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似乎有一百岁了。他漫不经心的踱上楼来,找些衣冠整齐的客人攀谈两句,还不时举起短笛和竹篓比划比划,似乎想表演什么,碰了几次钉子后就径直向步小鸾走来。

他到步小鸾跟前,一手举起竹篓,一手握住短笛在上面敲了敲,哑着嗓子道:“小姑娘,给你看些好玩的东西,只要一两银子。”

步小鸾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那老人有些惊讶:“难道你不想看?”

步小鸾道:“想,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一两银子。” 说完话看着老头的表情,又忍不住拉着袖子,笑出声来。

那老头本以为她是在消遣自己,后来看她一直吃吃笑个不停,大概明白过来,原来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是个白痴。于是道:“你不知道,不过你身边的这位公子一定知道。”然后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卓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