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逃不了的…”苏语凝哭道,她没有想到宫廷律法如此严厉,自己出逃,居然会调动大军前来追赶。
“你胡说什么呢?”少年道,“关你什么事啊,是我逃不了才对。”
“他们是来抓你的?”
少年点点头,正这时,大军阵中一匹红色烈马脱群而出,直追他们而来,那马速之快,身形之矫健,大军中齐爆出一声欢呼。那战马之上一位银甲少年,肩镶翠玉冠带紫金,背后明黄色披风如旗招展,转身就追近了少年。
可少年偏是不服,凭着骑术纵跃转折,二骑如猛虎扑鹿,眼见追近,突然又拉开,大军之中惊叹喝彩声一声响过一声。
少年气恼道:“不过就是凭着你的彤云马快。”从马背上摘下弓箭,回身就射。
苏语凝回头望那追赶的银甲少年,看着他的明黄龙纹披风,突然惊呼:“那是长皇子啊!”伸手就去推少年手中的弓,自己却失了平衡,直向马下摔去。眼见黄沙大地扑面而来,以为死定了,少年却探身一提,把她拉回了马背。大军阵中又齐声喝彩。
可借这机会,银甲少年已经追近了他们,他没有拔剑提枪,却大声笑道:“寒江贤弟,你这一箭可射得臭到家了,我想伸手去捞都没够着。”
那少年苦笑道:“这里有一位小宫女,一看是你连命都不要了扑上去夺我的弓,这可不算,他日猎场上比过。”
这时后面的羽林骑兵也奔了上来,为首骑将气喘吁吁骂:“三弟,我喊了多少句今天西门外父亲要演兵,你还偏往西门跑,你还是不在这样整天闲荡了,快些随我们一样拜将入伍军中吧,那时,你再胡闹,我便好请了令箭打你的军棍。”
少年一梗脖子:“我今日要去砚梓,不走西门走哪里?你们演兵不会走远些演?有本事直接开去平了宛州瀚州的叛贼,天天在这演兵我都看腻了。”
苏语凝惊讶的听着他们对话,突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位少年是谁。
这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敢穿着家常的衣裳大摇大摆的在皇城中骑马,和皇子们称兄道弟嘻笑怒骂,那就是穆如世家。
6
穆如世家,这个泱泱帝国中,除了皇族牧云氏之外最强势的家族。他们和牧云皇族一起打下这片天下,与皇帝兄弟相称。
早在三百年前的北陆,穆如氏就是威慑瀚州的强悍部族,穆如一门东征西讨,屠灭部落无数。后来,南部霸主的穆如部与东部强盛起来的牧云部在晴风原上大战一场,各死了无数勇士,双方族长都觉得若战胜对方,也必将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于是结盟,约定共分草原。
后来草原一统,穆如氏又随牧云氏南渡天拓大江,横扫东陆。得到天下后,太祖牧云雄疆要将瀚州一半分封给穆如族,那时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穆如天彤大笑着说:“少些。”太祖于是加封穆如氏为北陆王,穆如天彤仍笑说:“少些。”太祖不得已走下宝座揽着穆如天彤肩道:“穆如兄弟,你喜欢这皇位,直说便是,我这就回草原去放马。”
穆如天彤跪倒道:“陛下,你的江山土地我不要,只要你别忘了这天下二字里有多少穆如家男儿的血。”双手捧上佩剑,要交出兵权。太祖感叹,接过佩剑,却将自己的佩剑“辟天”解下交到穆如天彤手中道:“没有穆如氏,我们连草原也出不了,何谈天下。这江山,再不分你我。”于是取消封王,却赐穆如天彤麒麟族徽,授天子佩剑,随时可号令全军,并道:若有牧云后人不敬穆如氏,可持剑斩之,自立为帝。
最功高威重的穆如氏拒绝受封,其他各族首领也就只得拒绝王印封地,大端朝得以免去诸异姓王之患。但穆如一族,三百年来虽然代代执掌重兵,却忠心耿耿,从来没有出过挟兵自重之事,也几乎没有输过战事。
所以穆如世家世代执掌大军,有太祖佩剑对百官先斩后奏,这代表着江山也有穆如氏的一半。
而苏语凝眼前这个少年,看年纪想必就是大将军穆如槊的第三子——穆如寒江。
长皇子牧云寒看了看苏语凝,笑问:“贤弟好有兴致,这小姑娘是谁啊?”
苏语凝吓得心都要不跳了,直想跳下马去跪倒求饶,穆如寒江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是我老婆,怎么的?”他冲着长皇子没好气的说。
苏语凝身子一颤,不知是因为他的这句粗俚话,还是因为他手中的热度。少女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次,她不再是孤独一人,有个人和她在一起。
牧云寒转头大笑:“好好好,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告辞告辞,别玩到关城门才回来哦。”
“这可是你让我们走得哦,一会出了什么事,全在你的身上。”穆如寒江笑道。
牧云寒一时不知何意,只笑道:“当然…快走吧,别挡着大军演武了。”
7
夕阳西沉,树梢挑挂半金半墨的影子。两个少年行了许久,累了坐在河堤上休息。天启城已远,他们却不知能去何方。
“澜州离这还有多远啊,也许还要走半个月呢。你回去后就立刻举家搬迁吧。”穆如寒江说,“你出来了,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苏语凝咬紧嘴唇,摇着头,手指把穆如寒江的衣服绞紧。她心里明白,父亲是不会带她逃走的,她也不能让全家为此流亡。她突然开始后悔,后悔得心中发凉,恨不得立刻死了。哪怕当时投下湖去,也不该连累这许多人。
“你不要怕,”穆如寒江说,“我既然带你出来了,就不会让他们再捉到你。你看,连长皇子不是都开口让你走了么。”
苏语凝头倚在他背上缓缓地摇着,不能了,不能再连累更多人了。好半天,她缓缓说:“你送我回去吧。”
穆如寒江转过身来看着她泪水泫然的眼睛,很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坐在河堤边,看着今日最后的霞光。苏语凝很害怕一旦站起来往回走,这样的美丽就再也看不见了。宫墙之内,不能这样无遮无挡地眺望天际。
终于穆如寒江叹了一声:“你真的决定要回宫去?回去了,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出来了。”
“走吧。”苏语凝低头轻轻地说。
8
苏语凝回到了宫中。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任何人来向她追问这件事,连南枯月漓也没有来借机责骂她。女孩子都远远地躲着她,好像怕着什么。
可安宁的时间那样短暂。那一天,苏语凝远远望见南枯月漓和女孩们在亭中玩耍,想绕开,突然听到南枯月漓喊她,让她和一个宫女来玩拈花籽,却叫谁赢了便可打对方一掌。苏语凝十分不愿,南枯月漓却将眼一瞪:“就你最娇贵?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苏语凝不愿纷争,只好勉强抓起花籽,心中恨不得早些走掉。第一局她赢了,只伸出手去在那宫女脸上轻轻扫了一下。第二局那宫女赢了,慢慢伸出手来,忽然偷眼瞧瞧一旁的南枯月漓,扬手重重打在苏语凝脸上。
苏语凝被打得差点摔倒,脸火辣辣的,眼泪当时就淌了下来:“你…你…”
“怎么啦?输不起?”南枯月漓跳上前来,“你可以再跑一次啊!居然长皇子二皇子一齐帮你说情,还有穆如家的公子哥儿硬说是他拐的你——你面子真大,世上最尊贵的皇族世子们都喜欢你,是不是?今天不妨再跑一次啊,反正也没有人敢管你的。”
苏语凝看着那张挑衅的脸,突然心里对自己说:要忍耐,一定要忍住啊。为了父母的性命,为了不再让他人觉得自己是个要怜惜的苦命人,一定要忍住。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挨几巴掌而已,不会死人的。
她突然微笑了起来:“那么,我们俩来玩吧。”
南枯月漓惊退了一步:“什么?你…好,我,我会怕你么?”她挽起袖子。
第一局,南枯月漓输了。她涨红着脸,瞪着苏语凝,可苏语凝只是微笑着,虽然腮边还带着眼泪,却只是伸手在她的脸上轻拂了过去。
第二局,第三局…第七局,南枯月漓还是输。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围的女孩子中传来窃语声,但苏语凝仍然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脸。
第八局,南枯月漓终于赢了。她像是等待了太久似的,扬起手臂,横扫在苏语凝的脸上,把女孩打得翻倒出去。这一下之重,周围女孩都惊叫起来。南枯月漓也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了。
但苏语凝慢慢从地上爬起,脸虽然红肿起来,却仍艰难地微笑着,伸过手去:“还玩么?”
南枯月漓被这笑容弄得不安,但她也是任性之人:“再玩啊!谁也别跑!”
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南枯月漓的巴掌重重地打在苏语凝的脸上,周围女孩子都靠在一起,觉得看不下去了。人群中有人带哭腔喊着:“苏语凝,别玩了,走吧,走吧。”可苏语凝仍然微笑着,若是赢了,只是一次次伸出手去,轻拂对手的面颊。
在南枯月漓也觉得这女孩疯了,不想再玩下去的时候,苏语凝又赢了一局。
她仍然缓缓地伸出手去,但南枯月漓望着这女孩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苏语凝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她的手颤抖着,缓缓举高:“请把脸伸近一点,好吗?”
周围的女孩子都惊望着苏语凝的手,却没有人阻止。
仿佛看见当初所打出去的力量全部在这一掌中还了回来,南枯月漓已经感觉到了脸上的辣痛!她惊叫一声捂住脸,向后逃去,却绊着了石椅,几乎摔倒在地。
苏语凝的手还是扬在半空,好半天,人群都散去了,她的手才缓缓放下。
“有本领就杀了我吧,可你没本事…我不会走的!”她的脸上,仍然是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冷漠微笑。
9
帝都天启,天下的中心。它巨大的城郭在残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九扇城门象巨兽一样吞吐着天下汇流而来的人力与物资,也汇聚着野心与梦想。许多人看到城墙上的天启巨匾便已经满足,而却又有人希望能俯视那重重楼阙。
穆如将军府,便是这天启城中除皇城之外最庞大雄伟的府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