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笙转头看看还呆在那里的苹烟,“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出门去,苹烟愣了好半天,看看婆子,看看屋内,又看看门外。婆子突然大喊道:“你还站着作啥?你好命了,从此入了富贵人家了,赖在这作啥?享你的好运去吧。”
苹烟眼中含泪,望望走到一边的她那八岁的男人,蹲下来摸着他的脸,帮他擦擦鼻涕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又怕再留连就再也走不了似的,拔腿飞跑了出去。
牧云笙坐在石上望着村前的河流,把玩着手中的狗尾草。苹烟奔到他身后,怯怯站住:“少爷…不,公子…”
牧云笙站起身,对她笑着:“这里还有些钱物,你拿去用吧,那婆子收了我的珍珠,再不能欺负你了。我走了,后会有期。”
“你?你不…要我?”苹烟睁大眼睛。
牧云笙笑笑,这少女的面容绝说不上美丽。且就算是国色天香,又怎比那些曾出现在他身边的女子们呢。他一个人流浪,只想独自面对将遇到的一切,不会再让任何人探查他的内心与过去,也不想有人目睹他那些心绪难平而在黑夜中嘶吼的时刻。
“告辞了。”他大步向前行去。
“等等,”苹烟急招唤着,“我不明白,你有这样的财物,大可雇些车马,招募护卫,一路舒适无比,为何却要一个人苦行呢?”
牧云笙笑叹道:“我曾坐着三十六匹纯白色马拉的车子,每次出行身边有五百少女侍奉,一千武士护卫,旗盖十里。那又如何呢?一阵风来,不过是烟消云散,你身边除了你的影子,什么也不会剩下。”
“你说得什么啊,我都听不明白…”苹烟嘟嚷着,而少年已经向前走去。
牧云笙走出半里,却发现苹烟一直低头跟在后面,却又不敢接近他。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地方可去?”牧云笙不回头地问到。
苹烟忙点点头,却也忘了人家根本看不到。
“我明白,初离了习惯的日子,都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该如何活。不过很快就好了。跟着谁不要跟着我,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比我身边安全。”牧云笙蹲下身,把两根银色羽毛插在鞋上,跃向河面,几个起落,就落在河对岸,消失于树林之中。
女孩目瞪口呆的望着流水奔腾:“这人还说自己不会打水漂…”
苹烟走回屋中,想着从此自由了,便收拾衣服回山中自家去见父母吧。带着少年给的银钱,那是父母一年也赚不到的,他们会笑着迎自己回去的吧。
正想着,踏进屋门,就看见那婆子手举着一颗偌大的珠儿,对光看着。
“这…这是什么?”苹烟立时急了,“这并非他给你那颗,莫不是…莫不是你偷的…”
婆子吓了一跳,把珠藏入怀中,一看牧云笙并未回来,才眼睛一瞪,“”什么偷!买了我的儿媳妇去,就给一颗小珠子?我当然要自个找补回来。咦?你咋回来了…“
苹烟一急,跳上去夺了那珠儿就跑。
再冲到河边找那少年,却哪里还看得见?
3
“你这珠要卖多少钱?”
几个时辰后,城内珠宝行中,老板正眯眼将那牧云珠对着光线看着,光影映在他脸上,但没有人知道那是一幅宏大奇景的某一部分。
“我…我不卖,我只是想让你看看,它值多少?”苹烟怯怯问。
“嗯…或许…值十个金株…假如你要让给我们,看你也是家境艰难的样子,我们可以再赠你一匹布,如何?”
“十个金株?”苹烟眼睛大睁,今天早晨醒来时她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能有这么多钱,但她明白,她不能卖这颗珠子,这对那少年。“谢谢了,请您还给我吧。”
“别处可没这个价,你可别后悔。”老板不情愿的伸出手,还死捏着那珠不放,苹烟使了好几次劲才抢回来。
“好吧好吧,您出个价。”老板在身后喊着,苹烟却逃一般跑出了店面。
十个金株,她想,这是多少钱啊?可以盖一座上好的砖房,或是买二十头牛…能让她一家从此不再受穷…不,不能就这么卖了,这颗珠儿也许对那少年很重要,也许是无价的,但她此生还可能寻到那个少年么?
天色已暮,苹烟坐在人影渐稀的街头,隔着衣裳紧紧握住怀中的那颗明珠,她不知道它值多少钱。一千株?一万株?但她会卖掉它么?少女的心中却总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再与那少年相见,为了那若有若无的希望,她愿意一直这么握着它,走过贫穷与饥苦,直到白发苍苍。
这一个清晨,砚梓郡城苏府的大门打开时,扫地的小厮看见了一个因为彻夜守候在门前而憔悴的面容,她怯声问:“听说你们这需要奴婢?”
4
苏语凝轻轻拈起那根晟木钗,这钗颇为古旧了,木色深红,上面绘着的一枝梨花也已发暗,比不了其他富家小组的发上珠翠,若是送去质当,只怕几个铜丁也质不到吧。
“小姐,新来应征的奴婢,您见一见吧。”家仆老程的声音打断苏语凝的回忆。她忙放好晟木钗,唤着:“让她进来吧。”
苹烟低着头,手垂衣前,小步走了进来。老程说着:“她说她唤作苹烟,就是十五里外粟村的,今年十五岁,因为家境贫寒,所以出来找份差事。”
苏语凝走上前,看着苹烟怯生生的模样,笑道:“不用怕,我们家中都是良善人,你既入了府,便会当你自家人一般看待地。”
其实苏府此时偌大个家院,早已空荡荡的,仆奴们跑了十分八九。苏语凝之父苏成章原本已升任御史主笔,官拜二品。可当年天启城乱,明帝死后,皇后一党专权,立了皇后所生十一皇子合戈为帝,满朝文武,不服者杀。他们便逃了出来,回乡避难。后来天启城破,天下诸侯并起,苏成章这御史中丞早已是个虚衔,他又为官清廉,没有什么积财,家中虽有数百亩地,近年来兵灾盗贼纷起,佃农四散,田不是被地方上的恶人占了,便是早荒了。苏家书香门第,只懂读圣贤书,哪懂乱世求生之道。大儿子苏语衡曾在京为官,后调任越越州。二儿子苏语斟出外求学,不通消息,家中只有小女儿苏语凝侍奉父母。
当年因为出生时有红霞贯紫薇之天象,苏语凝被选入宫伴皇子读书,人皆以为苏家要出皇后了,从此荣宠繁华,享用不尽。不想世事如浮云,只十来年功夫,偌大个端朝竟就破败了,未平帝牧云笙不所所踪,有人说投井死了,有人说削发为僧去了,这皇后一说,也就成为笑谈。现在连地方上的恶霸也都敢欺负苏家。这年眼看存银用尽,连苏夫人的嫁妆首饰都变卖了,原来从京中带来的仆人们眼见这家势微,散了大半,只好再招一两个工钱便宜的穷苦家孩子。
苹烟进了苏家,一人担起三人的活,一日三餐,洗衣打扫。苏府虽大,好些院落却已锁上,花木也无人修剪,落叶遍地,满目萧条之意。苹烟看得凄楚,也就从早到晚,尽力收拾,可纵然忙到深夜,她只身薄力,也无法重拾这大宅的旧日风景。
有时小姐苏语凝也亲自做些打扫洗洒的活计,苹烟极是过意不去,总是抢过来做。苏语凝向她微笑笑,眼中却总有掩不住的艰难。有时夜间,苹烟看见小姐独站在天井中,默默注视檐外冷月,吟咏诗句,尽是悲伤怀秋之词。苹烟心中不好受,也暗中对管家老程说:小姐是不是该找个婆家了?
老程却总是瞪一眼她道:“婆家?你知道小姐是要嫁与谁的?说出来吓死你,小姐是紫薇命星,是要做皇后的,将来皇上要用八抬…不,十六,不、六十四抬的大轿来迎的呢。”
“可是现在不是一年内崩了两任皇上,听说现在的陛下又失踪了啊?”
“哼!无知愚妇,这皇族自有天佑,将来必有重整河山的一天,那时必来迎娶,我们家就是国丈府了。看那时,占我们田地,污我们府墙的贼人贼将,全要跪爬了来求饶。”
若是真有那一天倒便好呢…苹烟也陷入了和老程一样的憧憬之中。那时,我不也是国丈家的丫环了么?听人说,这种大府第的丫环,身边也都是还有更小的丫头侍侯着,出门也坐马车锦轿,比县令还要大呢。
苹烟想着不由笑起来,却望见一轮残冷月色,忧疑又回心间…若是这皇上一天不来,难道就一天不让小姐出嫁?只每天望着冷月幽云,直到白发苍苍么?
皇上的迎亲大队没来,却还照样是天天有人来扒苏府的墙偷瓦窃砖,老程持棒喘吁吁的奔跑喝骂,被地痞们掷石投打,却也无计可施。苹烟很担心,如果有一天老程累倒了,还有人来保护苏家呢?
苏语凝有时作上几幅字画,请苹烟拿去街上卖了。却不肯署自己名字。苹烟知道小姐和老爷都脸皮薄,不肯让人知道御史中丞大人要卖画为生,若是让老爷知道小姐拿了自己的字画去卖,没准还要家法斥责,说丢了家族的脸面呢。虽然家中快要连肉也吃不上,可是脸面对这样的大户人家才是最重要的啊。
苹烟经常在自己的小屋中,取出那颗明珠来看,月光把珠中的影痕印在地上,她看不出那是什么,只隐约看到有人影有字迹,便知道是绝世珍宝了。她曾想,若是将此珠给了小姐,他们家定能渡过难关,可是…她握紧那明珠,痴痴的想,若是有一天那少年回来,她拿什么还他?
苹烟连着几天上街卖画,但乱世时分,只有疯抢米棉,哪有人有心思买画呢?这天天色阴晦,疾风送寒,卷起尘沙,街上行人举袖遮面匆匆而过,苹烟又是站了一天,无人问津。她心中叹息,可惜小姐画得这样好画,一手好字,世间哪还有人识得?
正惆怅时,一只手伸来,轻轻拈起画幅一角。一清朗声音道:“真是好画,可入上品,不想却会在这样街头叫卖。”
苹烟一看那人,却惊喜叫了出来:“是你?”
看画的却正是那给她明珠的少年。
牧云笙却没有听见一般,看画看得入迷了:“只可惜啊,这一笔还稍轻些,布局也太紧了,这里褚色上得凌乱了…倒象是匆忙赶就?”
苹烟看他衣裳比原来更破了,脸比原来更脏了,头发乱如蓬草不知几天没梳,却还有心思品画。一把抓住他手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苹烟啊,帮你洗过衣服的。你这些天去哪里了?你不是要去宁远寻亲么?咦,你…你那包袱呢?”
少年笑笑:“丢了。”
“丢了!”苹烟尖叫起来,路人都吓一跳的回望。那里可有能买下整个城池的宝物啊,苹烟心中想,“丢在哪儿了?快去找啊?”
“丢入万丈深渊中了,呵呵,爬山时不小心,就落下去了。”牧云笙一拂头发,露齿笑着,倒象是一个顽童贪玩丢了书包那般的神情。
“你…哎呀,若是我时,拼了命也要下崖去寻啊。”
“拼了命?”少年的脸上笑容消散了,眼光迷离,“那么多人拼了命,又是为了什么呢。”
苹烟看他神色悲戚,象是满腹愤懑苦楚说不出来,只全写在眼中,只好把手紧紧的握着他,却不知如何安慰。
她收拾了画卷,一路和少年向家走去。原来这少年竟迷了路,向北走却又走到硕梓城中来了,又身无分文,漫无目的满城游荡,却正好看见画摊,也不顾一天没吃东西,就跑来看画了。
苹烟很是心痛他,忙说:“我带你去见我们家老爷小姐,先吃点东西。他们都是好人,定能收留你下来的,若是你再能做点活计…”她忽然想起这少年身份,不是王公之子也是名门之后,于是打住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