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影子竟真的慢了下来,它转身回头,望了望穆如寒江,又嘶鸣一声,继续奔去了。

穆如寒江这时已顾不得绝望,这发现震动着他,让他重新有了力气,他又坚持着向前追去。

不知行了多久,穆如寒江听到一些古怪的声音,那声音长而宏大,震撼着冰面,却象是从地下升上天空。他很快发现,那是冰下的巨大水柱直射向高空的声音,它们隔一段时间就喷发一次,有许多眼,分布在眼前无际的冰原上,水柱是滚烫的,带着白汽,但喷到高空中,落下来时已被寒冷凝结成许多巨大的冰块。他越向前走,这些冰块就越密集的落在他四周,带着尖利的呼啸,把冰面砸出裂痕。但穆如寒江却已不再惧怕死亡,他径顾的向前走去,而脚下的冰面也变得越来越薄,还有无数的裂缝,冒出炽热的汽。穆如寒江看不见路,他干脆闭上眼睛,只照了心中的直线向前,不论到将来的是什么。

突然眼前的冰面裂开了,冰块向空中飞散,这回冲出来的不是热汽,而是一个巨大的人影。他在穆如寒江面前越升越高,直到遮蔽了星空。

“喔什空卡!”穆如寒江感到自己正在空中升起,那巨大的声音从高空而来,却越来越近。很快,他能感到那如疾风般的呼吸。

“不怕死?”这一句问话却用的是人族的语言。“来到这里。”

穆如寒江摇摇头。

“一定会死,因为——踏足了——我们的大地。”夸父巨人的语言简短却如重锤直落。

“我们只是想建起一座城!”穆如寒江大声喊。

“有第一座,就会有——第二座!”

“那又怎么样!”穆如寒江愤怒的喊,“你也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只要你杀不完,我们就会把城建起来!”

夸父族巨人仰天大笑,他的声音几乎要把天上的星辰也震落下来了。

“永远不会有——人族的城市。等其他部族的战士——十天后进攻冰城。这次——不留任何活者,要让——你们——永远放弃踏足殇州的希望。”

那巨手把穆如寒江抛在冰山上,大步离去。

穆如寒江突然明白,他和他的家族,这殇州上的所有人,只有十天的时间了。

7

巨大的木架在穆如族男子的号子声中慢慢耸起,巨冰被运上城头。

一旁的旧城民们木然的看着这一切,不知这么做有何意义。人族花一个月时间建起的,夸父族一瞬里就能毁去,只有放弃建城,才能换来活下去的希望。

“都去建城!”穆如族的男子喊着。

“怎么了?穆如世家的将军们?”一老者冷笑着,“你们现在和我们一样是奴隶了。这座城是不可能建起来的,一开始建设,巨人们就会来到这里,踏平新建的一切,杀死所有的精壮。我在这四十年了,历年被送到这里来的囚徒民夫,加起来有几十万了,可现在呢?他们在哪儿呢?你们也会消失的,不过我不想白费力气。”

“动摇军心者,军法处置。”穆如槊说。

老者头颅上冒出血花,他倒在地上。周围的人惊叫起来。

穆如槊站上高大的冰块,大声喊着:“你们不敢战斗,相信了强者不可战胜,那么,我就用强者的法则来制约你们!你们以为不建城,就能多活几天,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不建城的人,就会立刻死!”

“混蛋!你还指望着建起城来向皇帝邀功回到东陆去吗?”有人跳起来,“别想了,你们回不去,大家都会死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但是奋战的,还可能活着,等死的,不会有任何希望!他们连墓牌也不配有!”穆如槊喊:“少废话!都给我上城!这是战争!这是军令!”

这是战争?这句话震动了冰城中所有的人。他们并不是流放者,不是等死的人,而是一群士兵么?原来除了在冰洞中等着饥寒而死,等着被夸父巨人找出来摔死,还有另外一种死法,就是作战到死。

8

穆如寒江发现自己站在一块极大的冰面上,这决不是回家的路。

想到若从空中俯视,这冰原本来应该是方圆千里的巨大湖海,他就惊叹于那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穿过温泉地带时,他取了些热水凝成一块冰板,使他可以在平坦的冰面上滑行,省去了许多的力气,温泉融化了冰雪,露出的黑色沙泥上生长着奇怪的菇类,他也不顾是否有毒,拿来吃了,缓解腹中的饥饿。

眼睛红肿刺痛,一直在流泪,但这反而让他能在擦拭泪水的间隙看得清楚一些,虽然泪水几乎要在脸上结成冰壳了。

这时,他看见远处有一条痕迹,横越了整个冰海。

他走上前,看着那在千万年的坚冰上刻出的痕迹。

那是马蹄的印迹。

可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连斧凿都难以打出白印的古寒冰上印出足迹呢?

穆如寒江沿着足迹一直向前走去。直到他站在一堵不见头尾的冰墙之前,那象是眼前的整个冰原突然裂开升起了百丈。只有一条竖直的裂口,通向冰原的深处。

他没有思索,向裂口中滑去。数里后,他突然发现冰面开始倾斜向下,冰板越滑越快,他明白,若是冲下坡去,再想攀回来可就难了。但那条始终伴行的足迹却使他愿意冒一切风险。

冰面越来越陡斜,冰板疾冲直下,穆如寒江不得不紧紧抓着它以免滑落,手指已经要冻的没有知觉了。他看见头顶的天空已经被冰层所取代,然后越来越暗,他正在深入古冰层的地下中心。

当一切都变得黑暗,他已经来到了巨大的冰层之下,连光也再也透不进来。穆如寒江心中也空荡荡一片,他什么都不去想,没有恐惧,没有期待,只等着改变的到来。

终于,当的一响冰板冲到了平地上,它接着向前滑去,前方有光芒渐渐亮了起来,最后一团光刺痛了穆如寒江的眼睛,也使他无法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在这地下的冰湖边,有一片马群。

那不是普通的马,它们的足上生腾着炫目的火焰,所立足的地方,冰面就渐化为水,这些融水汇入了它们身边的巨大冰湖,而这地下冰层,正被这无数奔跃的火光所照亮着。

穆如寒江坐下来,静静的看着马群。它们是如此美丽,宛若天神,而这里温暖如春,湖边生长着青茸与奇菌。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惜一切所要寻找的是什么,是生存的奇迹。如果有一种力量能把殇州变得肃杀极寒,那么也必然会有一种生命能无视这种力量。他终于找到了。

如果族人们来到这里,他们就能活下去,而且有了马与火焰,殇州冰原再也阻挡不了他们的脚步!

但马群突然变得骚动起来,它们开始向湖中跃去。

它们要逃走吗?穆如寒江的心一下揪紧了。如果它们离去,这里会重新变得寒冷死寂。穆如寒江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在寻找头马的踪迹!征服了它,就能征服整个马群。

穆如寒江终于看见了它,它立在马群的边缘,高大雪白,四蹄的火焰向四周喷射着光环,在冰面折射下,宛如神兽。它不象普通马群的头马那样领着马群奔走,而是站在那里,象是准备最后一个离开。

穆如寒江撕开衣裳,绑成绳套,慢慢移向它。它也看见了穆如寒江,但它高傲的站着,相信这异类没有力量捕捉到它,仍在等着幼马们奔过它的身边汇入马群的中央。

穆如寒江移到离它十数尺时,突然跳上冰板,疾滑过去。那头马一愣,发足要奔开,但是横在前面的马群使它无法疾奔,穆如寒江眼见滑近,猛的把手中套索甩了出去,但那马灵活一闪,套索落空了。

前路被马群挡住,那头马转身向穆如寒江冲来,四蹄喷涌火焰象是要踏碎他似的。穆如寒江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到了,他猛得向前一蹿,双脚向前,在冰面上滑迎而去,这时那头马高高的跃起来,从他头顶跃过,穆如寒江在滑向马肚下的那一瞬,把套索抛了起来,头马正好撞入其中。

接下来的事穆如寒江做过许多遍,他平日里正以驯服烈马为乐,他紧一拉那绳索,一借力就在冰面上弹了起来,翻向马背,但这神奇骏马的灵活超过了他的想象,它向旁一跃,穆如寒江就摔落下去,肘重重撞在冰上,让他怀疑自己的手骨要断了,左手一时失去了知觉,那套索从手中滑开了。穆如寒江用右手紧紧抓住绳索,在冰面上被拖行,在湖边的冰岩上碰撞着。

“不能放手…不能放手…”浑身的剧痛使他发抖,他能看见自己的身后拖出一条长长血痕。但他知道,自己右手中握的,正是自己和自己全族唯一的希望。

头马正移入马群,无数马蹄在他身边飞闪而过,他随时都会被踏碎。而马群正向冰湖奔去,如果落入湖中,他现在的伤势几乎无法让自己浮起来。

绳索终于离开了穆如寒江的手中,向远处飞速离去。所有的希望,正都随着这绳索远逝而去。

“不!”穆如寒江大吼了起来,他突然从地上一个翻身弹了起来,纵得如此之高,象豹子跃腾在空中,他跳上了身边奔过的一匹踏火驹,紧紧的抱住它的脖子,向头马追去。

“我一定要捉到你!”少年狂吼着。

9

夸父族的影子在远处的冰面上出现了,慢慢移来,象沉默的死神。当他们走近时,就意味着崩塌与毁灭。

“五十…七十…一百…还有…”瞭望者惊喊着,“足有三百多巨人,是以前的好少倍,这次他们不仅想毁城,还想杀光我们!”

穆如槊在冰城城头凝望着,缓缓说:“发石。”

呼啸的巨冰从城中被抛了出来,在空中飞旋着落向巨人们。巨人们仍在缓慢的走着,显得毫不在乎。冰块落在他们脚边飞溅,有些直冲向他们面门,那巨人举起手来,轻轻接住那在人族看来势无可挡的巨冰,又扔回城中。

阻挡巨人们看起来是徒劳的,一些边缘锋利的冰块划伤了他们的手臂或脸颊。他们毫不在乎的一挥手,把大颗的血珠甩到城墙上。连进攻的脚步也不屑于加快,城中只有用仅有的粗木组装起来的三台发石机,而还没投掷两轮,有一台就绳索崩断散了架。人们都很明白,这没有用处,除了激起夸父族更大的怒火。但他们仍在竭力的投掷,几十人拉动着那数根长绳缠绕出的巨索,大声的呼喊着:“再一轮,一…二……三,放!”,仿佛要把一生最后的力气都用在这里。这是他们在死前唯一能表达愤怒的方式了。

穆如槊站在城头上,看着那为首的巨人正遮蔽他眼前的天空。

那看起来是这些夸父的首领,他比所有的巨人都高大,可以轻易的从冰城墙上跨过,他正低下头来,俯视他脚下的渺小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