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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都被她给毁了!
可是穆晴岚不后悔,或者说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那些人就是该死!
即便是天道要劈死她,再来一次,那些人她一样要杀!
穆晴岚含泪飞奔,霍珏被她杀了人,还是一杀杀七个震惊得傻了片刻。
但是穆晴岚魂体一闪还未等彻底从霍珏的面前消失,他便已经飞速反应过来了。
他上前一把抓住了那缕要化为幽光逃窜的绿色,将穆晴岚生生从半空扯了下来,重新变为魂体形状。
霍珏掌心运起灵力,以便直接接触到穆晴岚的魂体,而后自她身后将她拦腰抱住。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穆晴岚被抱住之后心中慌急,主要是怕天罚连累霍珏,因此连踢带踹,像个被抓住的小猪崽,吭叽吭叽四肢乱蹬。
霍珏很快真的将她放下,她落地就要再跑,霍珏却拉着她的手臂一扯,她便原地转了个圈,和他面对面;穆晴岚看到一贯衣衫肃整形貌无暇的他,面上沾染了飞灰,头发凌乱,却双眸满溢着难言的温柔。
穆晴岚一呆,还未等缓过神,霍珏已经将厚重的灵力充斥她的全身,她在灵力充斥下短时间内幻化出了实体;接着霍珏捏着她的下巴,深看了她一眼,便在烈烈山火和劫闪之下,吻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炙热滚烫,似山火灼身,却半点不曾让穆晴岚痛苦;带着能烧化她灵魂的温暖和心悸,穆晴岚失去了所有抵抗力,只有泪水还在面颊之上疯狂奔流。
片刻后唇分,霍珏捧着她哭红的脸蛋,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温和坚定道:“不许再跑,你我之间只有死别,绝无生离。”
他甚至不曾问穆晴岚为何杀人,便说:“别怕,有我。”
霍珏摸着她的脸,亲吻她的眉心。穆晴岚呼吸窒住。
片刻后,第二道劫闪已然当空而下——
霍珏抬手抓住两人头顶悬浮的重剑,松开穆晴岚在天劫之中悍然而起,迎上第二道天罚。
第54章 进境
滔滔天威之下, 即便是脱凡境巅峰的修士,也犹如沧海一粟,渺小非常。
穆晴岚眼看着霍珏重剑指天, 撞上劈空而下的雷劫电闪,而后灵光再度轰然炽烈, 照亮整片湘君山。
穆晴岚心中随着灵光肆虐, 荡开难言的滋味, 酸酸涩涩,温暖甜美。那是被人回护, 被人爱着的滋味, 她此刻清晰刻骨地尝到了。
半晌后霍珏持剑落地, 形容越加狼狈,法袍都被劫闪击得焦糊, 他垂下长剑,稳住呼吸走到穆晴岚身边。
对她笑了一下,说:“师姐他们应该也快来了,你还愣着做什么,不是要救山中生灵?”
他伸出修长手指, 捏了下穆晴岚似哭似笑的脸蛋, 轻声道:“不用顾忌天罚,做你想做的事情去。”
穆晴岚“嗷”一声扑到霍珏怀中, 没哭, 闭上眼笑了。
她误会霍珏了,他不是个种族歧视!
霍珏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
穆晴岚因为有霍珏注入灵力, 又因为山中火势减弱, 恢复了一些能力, 继续在山中飞速穿梭施救。
霍珏提着重剑跟在穆晴岚身边, 替穆晴岚连挡了四道天罚。
但是霍珏第四次落在地上之时,就连他这脱凡境巅峰的修为,也没能撑住踉跄了一下。
他却还在对穆晴岚笑,不敢让她看一眼自己被劫闪劈得几乎裸露骨头的后脊,咬牙咽下涌上喉间的鲜血强撑。
霍珏暗自心惊,这天罚怎会如此强横?且天罚通常只是诛杀邪物而已,一两道便是极限,可接连落下四道天罚,一道比一道更凶、更急、也更粗。
即便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也引不来这样的天罚,霍珏看着穆晴岚穿梭在浓烟烈火之中忙活的身影,心中升起了重重疑虑。
穆晴岚在山中穿梭的速度越来越快,她不仅仅救下了那些小动物,也咬牙救下了一些在山中纵火之后控制不住火势,自食恶果被烧得奄奄一息痛苦不堪的人。
接到传信灵鸟的段琴轩也终于带着弟子赶来,众人一起加入了灭火的行列。
山风依旧呼呼大作,天空之中堆积的浓云也越发厚重,若隐若现在其中的劫闪粗如巨柱,霍珏仰头看了一眼,也忍不住心中发颤。
穆晴岚并非是那些以凡人修炼的邪恶鬼修,手中没有千万条人命,只是一时失控,失手杀了七个山中纵火的该死之人,降下这样程度的天罚未免太过。
霍珏心中又腾起了当初那种悲愤和不甘的心情,天道为何总是要这般死死相逼!
天空之中轰隆作响,眼见着劫闪再度酝酿成型,又要朝着忙着救人的穆晴岚劈下。
霍珏攥紧手中重剑,面色阴冷执拗,他仰头看着天上银龙般若隐若现的劫闪,这一切仿佛同当年的情景重叠。
他内府之中七魂彻底乱了,双眸的血色任谁看一眼都会心惊胆战。
他绝不会让穆晴岚再离开他一次,绝不!
“师弟,怎么回事?!”段琴轩将弟子带到山中其他地方救火,自己循着劫云凝聚的中心落地,看到霍珏之后,立刻询问。
霍珏泛红的双眸看向段琴轩,并未隐瞒,沉声道:“晴岚杀了几个纵火的凡人,天道降下了天罚。”
“什么?”段琴轩神色骤变,“她,她怎么能杀凡人?!她本来就是鬼修,再杀生害命,天道岂能容她……”
“师弟。”段琴轩看着霍珏濒临失控的样子,显然他灵台压制七魄的阵法已然是彻底崩了。
她动了动唇,回头看了一眼穿梭在林中的穆晴岚,一句“你救不下天道要灭之人”在喉间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她想到霍珏那行尸走肉般的一百多年,想到他最近才展现出的喜怒哀乐,甚至是不知节制,这才是一个活人该有的样子。
那记忆被抽离的一百多年,封住的何止是一个穆晴岚?穆晴岚当年死在这片山林,霍珏的余生就死在了她死去的那一天。
段琴轩想到霍珏甚至爱穆晴岚癫狂到七魄不稳,霍珏此刻的神情分明是同当年一般仇视天道。很显然,今日无论她说什么,霍珏便是粉身碎骨在劫闪之下,也绝不会退半步。
段琴轩又能如何?一边是她亲手带大的师弟,一边是她的徒儿。
她抖开腰间软剑,道:“我与你一起!”
“轰隆隆——”
似是天威受到了挑衅,在对着不自量力的两个人示警。
紧接着“咔嚓——”一声,摧枯拉朽般的劫闪自空中轰然而下,方向正是穆晴岚正在救人的方向。
霍珏同段琴轩一起持剑而起,破釜沉舟般地撞上了劫闪。
霎时间整个湘君山被炸裂的灵光笼罩,似一场通天彻地的焰火在半空轰然炸开,被击碎的灵光如燃烧坠落的星火,向着四周飞散。
场面极致华美,似银河倾落,却也凶险无比;扛下劫闪的霍珏和段琴轩这两个脱凡境修为的修者,竟是同时喉间一甜,而后被劫闪撞击得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朝着两个方向跌落。
“噗!”段琴轩和霍珏一起还未落地,便血喷半空。
这天罚之强、之横、是他们生平仅见!
“师尊!”段琴轩落在地上,一直悄悄跟着段琴轩的罗凤立即朝着段琴轩而去。
段琴轩撑着手臂要起身,却一动便又是一口血喷在自己身前,罗凤简直肝胆俱裂,迅速上前以灵力为段琴轩疗伤。
这一灌注灵力不要紧,段琴轩的内府竟然空空荡荡,干涩无比,隐隐有开裂之势。
段琴轩还欲起身,被罗凤给按住,吼道:“师尊!你扛不住,你再妄动灵力,便要灵府开裂了!”
这一吼,终于让段琴轩稍稍清醒了一些,可她的神情却充满悲凉。
他们若是合力都拦不住天罚,那穆晴岚……
鬼修被天罚所诛,结局从来都是魂飞魄散绝无意外。
她的徒儿……她的师弟!
“噗!”段琴轩心绪震荡,又生生喷出一口血,她的徒儿若是没了,她的师弟还能有吗?
今日,今日……
段琴轩挣扎着,竟是不顾内府开裂的趋势,还要朝着劫闪聚集的方向冲去,罗凤见状咬牙喊了一声“师尊!”
他不得不大逆不道,抬手运起灵力,狠狠朝着段琴轩后颈一敲。
段琴轩本就是内府缭乱将崩的状态,被敲了这一下吭都没吭一声就昏死过去了,罗凤迅速拉着段琴轩退出了劫闪笼罩的范围。
即便是段琴轩醒了要恼他,罗凤也顾不得了,他不能让师尊再以命涉险!
而段琴轩这个脱凡境中期如此,霍珏脱凡境巅峰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本就是对抗刚才那劫闪的主力,被劫闪撞得内府翻涌,口鼻都涌出了鲜血。
但是他顾不上了,因为就在他落地这眨眼的瞬间,劫闪再度“轰隆”聚集,竟是比刚才聚集得更快、更加厚重!银光横贯天空,隆隆天威震得人心神战栗。
霍珏仰头看去,神情最开始是绝望是愤怒;但是很快,这些愤怒和绝望,都变成死灰一样的淡然。
若他们的结果注定如此,霍珏觉得,死在天劫之下,一同灰飞烟灭,他们一定是你中我有我中有你;从此无论是寒暑冬夏,无论是风霜雪雨,无论是谁,都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霍珏翘起鲜血潺潺而落的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在劫闪再度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之时,他飞速朝着穆晴岚方向飞去——
而此时此刻的穆晴岚终于把所有她能够听到感受到的生灵、包括那些纵火后落入大火半死不活的人、全都送到了安全的地方。
整个湘君山的火全都灭了,只剩下浓烟缭绕,遍野的残败焦糊。
穆晴岚这才化为魂体,仰头看着头顶呼啸而下的劫闪。
她此刻表情甚至是平静的,没有不甘、害怕、更没有后悔。
她听到了霍珏和段琴轩受伤,知道段琴轩被罗凤带走,知道这一片劫闪天罚笼罩的地方,根本没有人再敢过来。
除了……霍珏。
霍珏几乎是同落下的劫闪同步,飞身到穆晴岚的身边,直接以周身灵力撑开守护结界,张开双臂,像一只成鸟护住幼鸟那样,将穆晴岚完全护在身下。
他张开的双臂之上的法衣被烧得焦糊不堪,他像一只被烧焦羽毛的白鹤,视死如归展开仅存的羽毛,遮蔽住心爱之人的身躯魂体。
虽然他知道这是无济于事,他们今日都注定要死在天罚之下。
但就像当年他血溅山林,是为了与她魂灵片刻相逢,霍珏此刻只想让她死在自己怀中,自己身体里。
不那么害怕,不那么痛苦。
他抱住穆晴岚面上带笑,在轰隆而至的劫闪之中,张开嘴,如当年横剑自刎之时一样,轻声道:“盈盈不怕,我来陪你了。”
穆晴岚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抱住霍珏翻了个身,而后她身下焦糊的土地受她驱策,轰然裂开深不见底的坑洞。
穆晴岚亲手将霍珏推了进去,深坑瞬息闭合,霍珏甚至来不及吐出一个字。
而穆晴岚转身飞身而起,迎上天罚——
“轰隆隆——”
“咔嚓!”
天际宛如漏了个大洞,无数灵光银龙自大洞俯冲而下,大半个湘君山淹没在了劫闪之下。
而这时候,霍珏被从地底运送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地面——天元剑派弟子们所在的地方。段琴轩也被罗凤带到了这里,他们合力撑开了一个守护结界。
段琴轩彼时已经被这巨大的声响震醒了,她没有怪罪罗凤,只是焦急。
他们面前的地面凭空裂开,霍珏焦糊的树藤捆着送出来的时候,段琴轩顾不得打坐,连忙扑到前面检查霍珏的状况。
霍珏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到地面便“轰”地挣开了缠缚他的树藤,还未等爬起来,便转头看向天际那可怖的劫闪汇聚之处。
“盈盈……”霍珏声音嘶哑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他不敢去想,他的盈盈是不是已经在劫闪之下化为了飞灰,他死死瞪着远处刺目的灵光,被刺得眼泪横流,也不肯闭眼。
段琴轩想要出声劝一句,但是她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而霍珏着魔一般,爬起来朝着那不断有劫闪落下的灵光之中看,他被刺得流泪,眼前模糊片刻;但很快,他竟是在劫闪之中看到了穆晴岚悬浮在半空,被灵光包裹环绕的身影。
劫闪一道一道,已经分不清多少道横空而下,可是穆晴岚在那中心,看上去闭着眼睛安然沉睡,毫发无伤!
这瞬间有什么在霍珏的心中翘起了一个小角,霍珏只感觉心中某种念头呼之欲出,连他的境界都跟着隐隐动摇。
他不顾段琴轩和弟子们的劝阻,出了保护结界,飞身朝着那灵光汇聚的地方而去。
随着他越来越近,劫闪如利刃钢刀一般乱飞,霍珏身上眨眼之间伤了好几处,可他也将被灵光包裹的穆晴岚看得更加清楚——那些劫闪自天际带下的灵光并未将她撕裂,而是在飞速没入她的身体。
霍珏站在灵泉般倾泻的天威之下,心底那一个翘边的小角被一股力量一把掀开——
先前因为天罚太强产生的疑惑,包括霍珏修道这些年来,一直想不清楚的一件事,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他“哈”地笑了一声,怔怔看着灵光笼罩之中的穆晴岚,她魂体被灵光充斥的发光,渐渐有了实影。
他终于泪流满面地明白,这不是天罚——而是进境的雷劫。
穆晴岚不是在被天道诛杀,而是在进境!
霍珏意识到这个事实,浑身紧绷的弦骤然一松,趔趄一下,险些栽倒在地。
霍珏仰着头,带着笑意看向天际,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天道的公允,或者说天道一直以来被误解的地方——那便是修士不可杀生害命这一条。
修行从来不是一味的慈悲为怀,怜悯众生,而是怜弱小之众,杀罪孽之生!
似乎一切的迷惘都有了解释,为什么他当初杀害凡人,却能借助重生莲重生而不被天道诛杀。
为什么二次重生后,天道甚至允许他在劫闪天威之下进境到脱凡境巅峰。
而为什么从未杀生害命过的山鬼,只有在手染罪孽之时,才会进境,得到天道的真正馈赠。
这世上从来不能只有一味的善。
霍珏参透这些,刚刚进境不久的境界再度动摇,他最后看向灵光之中的穆晴岚一眼,接着一撩法袍,席焦土地面而坐,盘膝入定。
段琴轩担忧他欲要上前,却在还未到他身边之时,便见到围绕着穆晴岚银龙一般盘桓不去的劫闪,在半空之中游动片刻,蓦地朝着霍珏凶狠劈下!
段琴轩和门中弟子们都愣了一下。
霍珏是修士,现如今身上也没有恶业之果,劫闪骤然奔他而去,只有一种可能——
很快有弟子颤声道:“少掌门他,他他又进境了?!”
段琴轩也是到此刻才明白过来,穆晴岚并非是遭受天罚,她是在进境。
可一个山鬼,能进境成什么?
这进境的动静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第55章 苍伶
两个人一起进境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
不光凡间城镇、距离湘君山较近的村子被生生震塌了一些房屋, 连修真界的几大宗门都被惊动了。
整个湘君山笼罩在灵光之中,仙魔大战后,太多高境修士身陨魔域, 现如今修真界仅存的那些高境修士,就算是进境, 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动静。
在山中没有撤离的段琴轩和天元剑派弟子们, 都在震惊过后, 开始盘膝打坐,是为霍珏与穆晴岚护法, 也是蹭这进境的精纯灵力修炼。
这动静甚至连现在已经在几百里外海面之上的穆婉然都抬起了头, 看向湘君山方向。
只见湘君山之上如银月倾坠, 星河流淌。
彼时穆婉然坐着轮椅,正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 看着那银光心中嫉妒却又羡慕。
穆婉然看出了那是进境劫闪,知道穆晴岚因祸得福,心中更多的是感叹。
感叹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人,无论是生是死,无论遭遇怎样的境地, 总有人爱着护着。连老天都格外偏爱。
不过很快, 她便顾不上想乱七八糟的事情,因为属下来报, 苍伶又闹起来了。
穆婉然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苍伶了。
自从她被亲爹毁了容貌, 又因五衰一头墨发遍布秋霜之后,她便没有再见他。
她不想在他心中留下的最后形象, 是这般丑陋可怖的模样。
大船已经快要到穆婉然令人清理好的海岛了, 穆婉然低头看了一眼一直搂在身前散发着莹莹光亮的重生莲, 斗篷之下的嘴角翘了翘。
她没有穆晴岚那样的境遇和心性,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东西,都是靠她同人打破脑袋抢来的。这一次也一样,但她总算能维护住她想维护的人一次。
“大小姐,那鲛人疯了一样撞水箱子,说若是你不见他,他就活活撞死!”
穆婉然闻言僵住,咽了口口水之后,哑声道:“告诉他,到了岛上,我会见他。”
属下领命去说了,不过很快又回来,哆哆嗦嗦递给了穆婉然一截儿被生生扯掉的手指。
手指细长指甲尖利,还带着一些不甚明显的蹼,鲜血淋漓地呈现在穆婉然面前,来报的属下手臂上被抓了深可见骨的几道。
穆婉然倒抽一口气,她早知道鲛人性情执拗决绝,却没想到苍伶也这般疯狂。
“让人去将他制服!用药麻翻!”穆婉然先是震怒低吼。
但是很快又攥着那截手指,叫住要去办事的属下,问:“等等,你受伤了。苍伶从不无缘故伤人,他又不饿。恭五,你是不是伤过他?这截手指,真是他自己扯下的吗?”
托着手臂的恭五闻言面色骤变,那日他箭射鲛人的事情,分明没有向任何人泄露;今日这手指也是他因为被抓发狠扯断,他没想到,穆婉然纵使五衰到极,人也丝毫没有糊涂,竟然都猜到了。
穆婉然生性毒辣在掌权之后素来是铁血手腕,对忠于她的人极其优待,大方的不可思议,但是对背叛她,背后搞小聪明的从来残忍至极。
恭五稍稍思索下,立刻跪下认罪,将那天池边的事情添油加醋细细告知了穆婉然,还将今天的事情推脱成自保。
“大小姐饶命,属下当日也是太心急……今日,今日那鲛人已经陷入了癫狂,神志怕是不清了。”
鲛人至情至性,为了一点情情爱爱,甚至为了一口吃的疯魔是常有的事情,这等蠢物,还不是任由恭五一张嘴随便说?
恭五此刻其实有些有恃无恐,他断定穆婉然已经对那鲛人彻底失去了兴趣,不会因为那不痛不痒的一箭怪罪于他。
恭五知道,穆婉然此次上岛正是要利用重生莲重生。
至于那鲛人,自然是用来重生后食其血肉恢复修为的营养品。穆婉然一直都有食鲛人肉的习惯,这种时候带着这个残破不堪的鲛人上岛,只能是入药。
穆婉然对手下向来大方,到时候恭五觉得他们也都能分一杯羹!
果然穆婉然闻言声音轻轻道:“这样……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恭五,你跟着我也有许多年了吧。”穆婉然道。
“是!”恭五道,“属下七年前就跟在大小姐身边!”
他是穆婉然夺权路上的功臣,虽然他修为低微,但十分擅长见风使舵两面三刀,他曾是穆老宗主的近侍,穆老宗主落马,恭五在其中可记一大功。现在整个穆家的长老都算上,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
但是恭五忘了,他的面子到底是仗着谁,也忘了穆婉然之所以以女子之身,以穆家嫡系里面修为最浅薄的资质坐上穆家家主之位,靠的不是修为,是手段。
是杀兄弑父眼也不眨的手段。
穆婉然叹息一声,道:“我记得你家中还有三个年龄分别只差一岁的幼子。”
恭五没料到穆婉然竟然记得这个,心中一喜,正要说什么,便听穆婉然又道:“我会让人替你好好照顾他们,你安心地去吧。”
“去……哪?”
恭五的话音未落,已经有黑袍邪修出现在他身后,长剑贯穿了他的心口。
恭五低下头,看到心口穿过的长剑,伸手要碰,那长剑很快又自他胸口抽出。
恭五嗓子里发出一声抽气,尖锐的似被掐住脖子的禽类。他按住血如泉涌的心口,额角青筋暴突,死也不明白,穆婉然为什么会杀他。
他一直都对穆婉然忠心耿耿,或者说,穆婉然的手下,全都对她忠心耿耿。她收服人是很有一套的,既有以心交心,也有共享富贵,更有要命手段。
“大……小姐……”恭五躺在地上,眼睛还死死盯着穆婉然,嗓子里发出嘶嘶倒气声响,后面的话在嗓子里被涌到喉间的血堵住,说不出了。
但是穆婉然却知道,他想问的是“为什么”。
“你是七年前跟我,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认识苍伶的吗?”穆婉然抬手拿下遮脸的斗篷,将那截指头攥着把玩,注视着恭五道,“七十年前。”
恭五瞪大眼睛,死不瞑目地咽了气。
杀了恭五的邪修退回穆婉然身后,穆婉然看着恭五死相狰狞的脸,想到了七十年前的事情——
那时候她才十七岁,天真烂漫又愚蠢。她心中没什么穆家权柄,没有坐上宗主这种志向,她只想找一个如意郎君成婚,生几个根骨俱佳的孩子。
那时候她母亲甚至是亲妹妹都好好地活着,她的父亲虽然有两位夫人,却也没有接二连三的纳妾。
穆婉然像所有十七岁少女一样,每天操心的就是她的衣裙首饰,厨房里面花样翻新的点心。
直到她母亲被毒害,她父亲却说是被妖魔杀害而死,她看到了尸体青紫肿胀的模样,分明是毒杀。
紧接着她妹妹被人推下湖中淹死,她才总算是毛骨悚然地掀开了穆家深海漩涡般几股势力相互倾轧的一角。
她一个被养成傻子的女孩子被迫卷入了皇族、穆家内部、甚至是其他宗门之间的权势相争。
原来一切的太平都是假象,入世太深的宗门基本上和北松国其他的世家宗门无异。一样要争皇权,一样要争资源。
而自古以来,所有权势的倾轧之中,最先牺牲也最容易被牺牲的,便是无用的女子。
她父亲娶了皇族女,又要将她送与一位看上她姿色的皇族王爷做“仙姑”。
穆婉然最开始也只想着逃命,逃出穆家,天高海阔。
但是她不出意外地被抓住了,又被自己虽然不亲厚,却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父异母的哥哥捆绑到穆家驯养鲛人的池子旁;看那些帮助她逃跑的手下和婢女们,被扔进鲛人池子里面,供鲛人撕扯吞食。
整个池子都变成了血红色,尖叫哀嚎的声音似狱朝着她缓缓开启的一扇门。穆婉然最后也被推了下去。
他哥哥指着大口吞食人肉的鲛人告诉她:“这些人都是为你而死,你是个不如这些畜生的废物。”
她挣扎、尖叫、即将面对被撕扯粉碎的结局。冰凉的血水灌进口鼻,她心中绝望又清醒,她父亲知道了,根本不会怪罪她哥哥。
因为她哥哥是穆家下任家主的人选,同皇族、同其他宗门关系密切。
而这些被骗上岸被抓住牲畜一般豢养在这里交配繁殖的鲛人,便是她这位哥哥笼络人心的手段。
穆婉然那夜没有被撕碎,她哥哥把他给扔下池水之后,见她被鲛人扯着沉底了,就走了。
他就是想杀她,让她不知好歹竟然敢逃跑,那她就没了最后的价值。
穆婉然确实被扯下了池底,但是她是被一只金色的鲛人拉下去,护在池底。
那时候的金色鲛人,便是现在的苍伶。
只是那时候苍伶是为寻觅亲人被捕获,才刚刚到人间不久,同穆婉然一样的单纯天真。
他救不下所有被扔下鲛人池的人,那些饥饿的鲛人他对付不了,护住一个穆婉然,苍伶也已经遍体鳞伤。
穆婉然在冰凉刺骨、腥臭得令人作呕的池水里面泡了一夜,她所有的天真烂漫,懦弱胆小,都死在了那夜的水中。
苍伶的怀抱并不温暖,她在黎明前夕最黑的时候,鲛人池守卫换防时被推上岸。
她苍白着一张死人一样的脸,答应一定帮苍伶逃走。
可是她那时候自顾不暇,活着回去让她哥哥十分不高兴。但是穆婉然已经学乖了,她非常听话,开始讨好她的哥哥们,她的父亲、一些王公贵族、一切有权威的人。
她开始意识到,权力是个好东西。
她迅速成长,学习着一切她哥哥、父亲、一切上位者惯用的手段,再暗地里悄悄培植自己的人。
她给那条金色的鲛人取了名字叫苍伶,却没有如誓言那样帮他逃走。
她需要一条属于自己的鲛人,帮她做一些事情。
她那时候已经被母亲和妹妹的血仇,甚至是自己被欺辱践踏的仇恨蒙蔽了眼睛和心,她只想着让那些人付出代价,将那些人踩在脚下。
她在豢养捕捉鲛人的书中熟知了鲛人的弱点——重情。
她引诱了尚且不通情爱的苍伶,让他留在那恶心腥臭的鲛人池为她做事。
眼泪和伪装出来的爱意是她的武器,苍伶开始帮她偷取鲛人产出的鲛人珠,鲛人的筋骨皮肉,甚至是杀掉鲛人给她用以拉拢权贵。
她要苍伶为她残杀同族,也要苍伶为她不顾一切。
在她渐渐有了一些自己的人时,她哥哥发现了鲛人池的异样,他抓到了苍伶,并且当着穆婉然的面斩断了苍伶的尾巴。
她哥哥问她:“你爱这个畜生?”
她答:“当然不会,我怎么可能爱一个畜生?只是看他颜色比较特殊,觉得好玩罢了。”
先是尾巴。
后是手臂。
穆婉然眼睁睁看着苍伶痛苦地在鲛人池中翻滚,血染红了池水,她想起了那个苍伶护着她的血色夜晚。
穆婉然一直都靠所谓的情爱在哄骗苍伶,她早已经变成了如她痛恨的那些人一样的人。她残忍地没有对苍伶施救,因为她知道,她敢露出一丝一毫的心软,苍伶就活不成了。
但是苍伶断尾断臂的痛苦嘶叫,却像烈火烧红的烙印,深深烙在了穆婉然心里。
那伤口被捂着,流脓淌血,腐烂发臭,最终酝酿出名为爱的蛆虫。
午夜惊梦,她才发现原来她这样恶毒卑劣的人,也是有爱的,可笑的是她就算爱,也不会做任何事。
苍伶没死,因为他是鲛人池里面唯一一条金色鲛人,美丽的令人心魄动摇,他作为鲛人种,被灌了药,让其他两条鲛人怀上了金色的宝宝。
他被锁在鲛人池之中,鱼尾和肩头被锁链穿透,鲛人的恢复能力超强;可是正因为强,那被穿透的地方,才会一直一直地流出新鲜的血液。
穆婉然一直都没有去看他,她没时间,也没有那样的欲望。她不允许自己软弱,她的背上,背着的是她母亲和妹妹,她的手下和婢女整整几十条人命。
一个畜生算什么?
爱又算什么?
穆婉然再见到苍伶是十五年之后,彼时她把自己醉酒的亲哥哥抓住,替换了那夜要喂鲛人的尸体,扔进了鲛人池。
她早查出了自己母亲是这位哥哥毒死,蛰伏已久,一朝雪恨。她在享受着仇人被撕扯吞食的快乐的时候,看到了苍伶。
苍伶失去了鱼尾和一只手臂,却还是那样美丽耀眼,他撕开了穆婉然这位好哥哥的胸膛,掏出了他的心脏大快朵颐。
阳光洒在他金色的鳞片之上,斑斓迷人眼。他单手抓着心脏吞吃,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穆婉然。
他从水里冲出来,扑倒了穆婉然。
鲛人会抵死杀死背叛自己的爱侣,这十五年,苍伶每天都在等她。
一群人围上来,苍伶被长剑穿透,却死死掐着穆婉然的脖子不放,他细密的齿间都是人肉,他对着穆婉然低吼咆哮,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
修士们包括穆婉然都被震得口鼻流血,穆婉然却捧着他的头,亲吻了他的唇。
她哥哥血肉的滋味她早就想尝尝了,真是鲜美咸甜。
“别叫了,我爱你,我来接你了。”穆婉然卑鄙地说。
但是苍伶信了她。
他竟然信了她。
她在时隔十五年后,承认了她当时卑劣无比一文不值的腐臭爱意,但苍伶竟然视若珍宝地重新接纳了。
他甚至欣喜若狂地浑身战栗,流下比他金色的鳞片在阳光下更加五光十色的鲛人泪。
他们便是这样相伴了几十年,穆婉然只说过那一次爱。
她也只爱过一个在她看来跟畜生无甚差别的苍伶。
她照样豢养鲛人,吃鲛人肉、喝鲛人血、杀鲛人抽骨剥皮炼制法器。
她照样杀她的哥哥、利用她的姐姐、甚至谋害她的亲生父亲。
这么多年,她也只投入过苍伶冰冷湿腻的怀抱,任由苍伶残破的鲛人躯体对着她宣泄兽欲。
她活生生把枝繁叶茂的穆家嫡系,杀得只剩她这一位穆家大小姐。谁还记得穆家当年都有过哪几位少爷?
她再没有说过一个字的爱,好好的把苍伶养起来。但是苍伶老了,也因为之前在鲛人池被折磨的那些年,寿数将尽。
穆婉然寻遍整个修真界,只有重生莲能为苍伶续命,只有重生莲能让苍伶恢复如初。她必须得到,像她得到穆家权柄一样,不惜动用任何手段。
穆婉然怎么可能嫁给什么北松山少掌门?她从一开始,跟那些修士、跟所有人、都不在一个世界里面。
她的世界里面只有杀戮、争夺、你死我活。
她唯有一个一点也不温暖的苍伶,陪她走过这不堪回首的几十年。
她怎能让他这么死了?
穆婉然当初答应放苍伶回归大海,现在是时候兑现那个承诺了。
这重生莲能让苍伶身体重塑,穆婉然早已经在岛上安排好了,也雇佣了为苍伶将神魂投入重生莲的修士。
穆婉然对身边修士道:“把恭五丢进海里。”
她从储物袋里面摸出了四象面具,戴在自己脸上,而后转动轮椅道:“让人把水箱打开,我去见他。”
第56章 碎魂
说是见面, 但穆婉然其实戴着四象面具。
四象面具是低阶修士行走在外比较常用的东西,戴上之后,面具之上的脸会随着看到面具的人心之所向而变化。
穆婉然准备用这种方式欺骗苍伶, 苍伶若是真的想要见她,那么见到她四象面具上的样子, 会是她好好的样子。
穆婉然在水箱不远处抬了下手, 看到水箱里面有水花在翻动, 跟在她身后的修士见到她抬手的动作,立刻停住了脚步。
穆婉然一个人咕噜噜转动着轮椅上前。
她尽可能稳住自己的心绪, 让开口的声音同平常别无二致。
“苍伶, 别闹了。”穆婉然说, “我来了。”
穆婉然轮椅停在了距离水箱大约两步远的地方,她不敢离得太近。
水箱里面胡乱拍动的声音停止了。
穆婉然看了一眼周围守着的几个修士, 修士便无声离开了水箱旁边,走到远处停下了。
片刻后,一双缺失了一根无名指的手掌,攀上了水箱的边缘;紧接着一个在长明灯冷白晃动的光亮之下,依旧金灿灿的脑袋, 从水箱旁边探出, 看向穆婉然所在的方向。
见到苍伶的那一刻,穆婉然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她发现自己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苍伶。
苍伶那双非人的瞳仁, 定定看向穆婉然,两个人隔着两步远的距离, 注视着彼此, 却像是隔着永远也横跨不过的天堑对望。
许久, 还是穆婉然先开口, 声音里面似乎带着一些笑意,“不是闹着要见我?见了之后为何不说话?”
苍伶抿紧嘴唇,慢慢扒着水箱边缘,露出了半个身子。
穆婉然的笑意僵在脸上,因为她看到苍伶身上坑坑洼洼一块一块地凹陷进去,连鳞片都变得参差不齐。
鲛人的恢复能力是非常厉害的,若只是单纯的刀剑伤,绝不足以变成这样。
穆婉然豢养鲛人多年,食鲛人肉多年,很清楚这样的伤势是怎么造成的——苍伶被人活挖了肉!
“你这是怎么弄的!”穆婉然再顾不得什么,转动轮椅上前,抬手去摸苍伶身上可怕的凹陷。
她已经想到是谁干的了,恭五一直都负责苍伶水池边的护卫,他死得太轻松了!
穆婉然眼中透出狠厉,她答应了恭五死后照顾他的家人,现在看来不必了;恭五挖了苍伶的肉不敢跟身边的人分享,必然是拿回家里给家人分食。
既然他这么爱他的家人,穆婉然很快就会送他们一家老小下去团聚!
穆婉然心疼得心颤手更颤,苍伶趁着穆婉然摸他身上凹陷的时候,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看着穆婉然,确实在她的四象面具之上,看到了穆婉然好好的脸。
只不过穆婉然绝不会想到,苍伶看到的,是她七十年前的模样。
那时候她单纯、无辜、用那张温柔雅致的美人面,骗得苍伶以为自己找到了真心爱人。
鲛人可以把找到的真心爱人带去海底,接受鲛神的祝福之后,他便能同他的爱人一起,生活在无忧无虑的海底。
但是他找到的不是一个纯善的真心爱人,而是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
苍伶一直都清楚穆婉然的狠心,也知道她的爱有多么吝啬。
鲛人是能够感知到人的情绪,甚至是真正的爱意的。所以在穆婉然时隔十五年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才会重新接受她。
她小小的一个,却那么痛苦,那么绝望,唯有心尖尖上一点点的鲜红,是留给他的爱意。
苍伶能感觉到她笑着庆祝大仇得报,心中却在哭泣。
他恨她,却也舍不得她哭。
就像此刻,他分明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又要抛下他了。
可是这一次苍伶没有十五年能够等了,他快死了,他不能离开她,他们不能分开。
他堪称平静地问穆婉然:“你又要抛下我了吗?”
穆婉然还在因为他受的伤而愤怒,她五衰之后,穆家一些人蠢蠢欲动,她很快就要掌控不住大局了。
但是她没想到,她还未败,身边人便敢如此对待苍伶!她回去必然要所有知情不报之人一并付出血的代价!
“婉然。”苍伶这些年一直都冷冰冰地叫穆婉然“大小姐”。
只有在最初的时候,两个人都单纯又羞涩那时,他才会这样低低叫她“婉然”。
穆婉然愣住,苍伶抓着她手腕看着她,又示弱一般叫了一声:“婉然……”
穆婉然浑身一抖,痴痴望着苍伶。
苍伶哀求道:“不要抛下我。”
他当年没有这样说过,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穆婉然面具之下的面孔悲切难抑泪流满面,但是面具之上却依旧是那张青春貌美的青涩面孔。
“你还记得我答应过你的事情吗?这么多年,我都知道你一直在渴望回归海底。我拿到了重生莲,上岛之后,会有修士为你重塑身体,你放心,伤害你的人已经死了。”
“知情不报的人我全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穆婉然说了一堆,苍伶都充耳不闻,他只在等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穆婉然顾左右言它,苍伶只好又问了一遍:“你又要抛下我吗?”
穆婉然一顿。
“我们相识七十年了。”穆婉然狠心道,“我腻了。”
她像当年苍伶被她哥哥抓住,当着她的面斩断鱼尾那时候一样,用轻飘飘的语调说:“我堂堂穆家小姐,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爱上一个鲛人吧?”
“你应该知道,在我眼中,鲛人只是能食肉能寻乐的畜生而已。”
她是故意说这样的话刺激苍伶,因为她确实没有办法再陪伴苍伶了。将苍伶送上岛,她要回去彻底血洗掉穆家一群苟延残喘的老不死。
苍伶听了这样诛心的话,没有任何的反应,身边的水波都没有动一下。
船只因为有修士的灵力催动,平缓而迅速地在海面之上疾驰。
穆婉然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苍伶发疯,狠狠松口气的同时,心中翻绞起难言的苦涩。
苍伶也不爱她了。
至情至性的鲛人若真爱一个人,是听不得这样的话,也绝不肯同那人生离的。
也对,她这样卑鄙无耻之人,就算是至情至性的鲛人,也不会爱她本性。
穆婉然再开口语调轻松一些,道:“穆家渐渐势弱,我要找一个皇族对穆家有助力的人成婚,现如今有希望夺嫡成功的七皇子的亲弟弟——北松国十皇子便是个很好的人选。”
她稍稍势弱,便有人敢生挖苍伶血肉,穆婉然现在就是没牙没爪的猛虎,除了肉多再也没有任何凶性。
她活着都护不住苍伶,死了苍伶一定要落入贼人之手,她必须尽快把他送回海底。
穆婉然说:“我还你一副完好无损的身体,兑现当年的承诺,送你回归大海。不要再上来了。”
“这世间没什么纯善的爱情,你用了七十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凡人心中只有肮脏的权势、交易、屠杀、暴力。”穆婉然看着苍伶道,“回到海底,好好活着。”
苍伶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似乎对此毫无触动,只是直勾勾盯着穆婉然面上的四象面具,上面最初引诱他的那张美人面,一如当初让他难以自拔。
鲛人就是蠢物。
活了多少年也不能免俗。
他们的脑子似乎天生为情爱而生,却像是中了这世间最狠毒的诅咒,永远也得不到纯善的爱人。
他半晌才开口,声音略微变得奇怪,似是裹挟着黏腻的情欲,对穆婉然道:“我发情了。”
满心哀切心绪纷杂的穆婉然:“……”
“你进来。”苍伶拉着穆婉然示意,让她进入水箱同自己交合。
鲛人的发情期原本是有固定时间的,但是苍伶当年被她哥哥灌的药伤害得太厉害,身体某些机能彻底乱了。随时都可能进入发情期。
而穆婉然从来不会拒绝苍伶的索取,这是苍伶找的最佳理由。
穆婉然一时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种事情,她现在经不住苍伶折腾,而且……马上要上岛了。
“你重生之后,可以找一个……一个鲛人结合。”穆婉然垂头挣扎道,“我知道你这些年从未尽兴过。”
鲛人和人就不是一个物种,他们发情时变态的生理构造和持续时间,能将一个人活活弄死,修士也撑不住。
所以穆婉然才会一直食用鲛人肉,这样受伤了至少恢复得比较快。
但是现在她真的没办法满足苍伶,她说:“我……”
“进来!”苍伶凑近穆婉然一些,那张依旧英俊得不似活人的脸逼近,满是不容抗拒的急切。
穆婉然怔了片刻,就被苍伶大力从轮椅上扯到了水箱里面。
“扑通!”穆婉然落入苍伶怀中。
守着穆婉然的修士立刻要上前,穆婉然从水箱伸出手挥了一下,示意他们不要动。
穆婉然是想再最后体会一次苍伶湿冷的怀抱,想要好好劝说他。
她撑着手臂在苍伶凹陷的身上,劝说他的话还未出口,苍伶已经揭开了她遮面的面具。
穆婉然立刻像个失水的鱼一样挣扎了起来,而苍伶一条手臂,就制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水花一翻,很快回归平静。
那些要保护穆婉然的修士脚步一顿,没再上前。
苍伶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他抱着丑陋形容毕露,白发飘散在水中不肯抬头的穆婉然,说道:“我们族里,白发银鱼的地位是最高的。”
这句话像救命的良药和安抚剂,顺利地让穆婉然的挣扎彻底消失。
苍伶能够在宽阔的水箱之中浮起来,哪怕只剩下半截鱼尾,也能撑住穆婉然趴在他身上。
两个人一起飘着,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再说话。
这样过了好久,天边露出了鱼肚白。
穆婉然终于抬起了头,这场黎明前最后的放纵应该结束了。
她微微偏头,躲避苍伶的视线,看向天边海天一线拉开暖黄,已经见了岛屿的影子。
她对苍伶说:“快上岛了,放开我吧。”
苍伶那双非人的金红色眼睛,在这天光将至之时,泛起了奇异的流光。
他痴痴看着穆婉然,一言不发拉下她的脖颈,亲吻了她的唇。
穆婉然浑身湿透,长发湿贴,这样湿漉漉的模样,正遮蔽住了她顺着脸颊滑下的热泪。
她脑中甚至还想着,若她能撑住,必定亲自送重生后的他回归深海。
下一刻,苍伶张开嘴,用曾经撕咬开无数人、鲛人、包括仇敌的细密尖齿,咬上了穆婉然温热脆弱的脖颈。
鲜血霎时间涌出,穆婉然只挣扎了一下,就不动了;并非她失去了所有力气,她笑了起来,她像个破风箱一样,被撕开的喉咙发出嘶嘶的尖啸,像是在放肆地纵声大笑。
鲛人会将深爱却背叛的人杀掉,拖入深海。
这是她的苍伶在跟她告白,她怎能打断?
这样也好吧……不,应该是这样最好了。穆婉然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死法。
她偏开头跌在了苍伶的胸膛上,拥住了这个独属她的怀抱。
血色很快弥漫了整个水箱,一如当初那冰冷可怖的夜里,年轻强壮的雄性鲛人,拼尽全力护住一个跌落水中的人族,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沉在一片血色之中。
时光流逝,岁月似一把尖刀。
将两个不该相识相爱的人横贯在当年那片污浊的血水之中。
鲛人是蠢物,却也是情圣。
他们会对命中注定之人一见钟情。
他早在穆婉然勾引他之前,就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她。
当年水中的相护,何尝不是这冰冷凶猛的兽类,对他盯上的人族的引诱?
突然间水箱猛地哗啦一声,一双人影在空中腾起高高的弧度,眨眼之间扎进海面。
修士反应过来的时候,带着穆婉然坠海的金色影子,早已经消失在了晨曦铺满的海面。
深海中没有光亮,穆婉然的尸身会被水压撕裂,就像断尾的鲛人永远也回不到深海。
这一场相遇,从七十年前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可笑的悲剧。
但苍伶和穆婉然都悍然奔赴了这场相逢,也了然无憾地拥抱了结局。
船只上的修士想要施救却已经寻不到方向,他们稍微乱了一下,就恢复了正常秩序。
穆婉然到死也不知道她拿到的重生莲是假的,这大概是命运对她唯一的眷顾。
修士们有人想要重生莲,跳水去寻找。但到了海中的鲛人就算剩下半条鱼尾,也是回家的神明,他们追不上,也寻不到。
阳光彻底从天边的海面升起,整片天地都亮了起来;越来越亮,昏黄彻底消退,海天映照出一片荡漾的炽烈之色。
正如此刻湘君山上骤然绽放出的灵光。
这灵光席卷了每一寸地方,所有焦糊的土地和植物;烤化了山上的残雪,抚平了所有燃烧过后的飞灰。
而位于这白光中心的穆晴岚,却似是沉入了一个又一个久远的梦境之中。
她同一位少年仙君相遇。
他们在梦中追逐,在水边嬉戏。
她看到仙君羞赧地对她笑,听到他对他说:“盈盈别闹!”。
“盈盈你看!”
“盈盈这边!”
“盈盈,这是封了我灵识的玉佩,你捏碎了,我就来找你。”
“盈盈,我带你出尘世,入仙山。”
“盈盈,你根骨很不错,我铸本命剑的材料还剩下一些,到时候你的本命剑我亲自为你铸。”
“盈盈,你……你真好看。”
他们在初春相识,互许终身,甜如蜜糖的青□□情,终止在雨夜山林的猛兽之口。
她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中跌落山崖,活生生被猛兽撕扯痛苦惊惧之中身死,魂灵崩散不能凝聚。
她看着那追赶她的罪魁祸首见到她被撕咬,不敢带人施救,慌乱间后退,踩碎了她滚下山时掉落的玉佩。
不要!
不要踩碎!
不要让他来!
不要让他看到这样的我。
但是事与愿违。
她残破的魂魄无所不在,却无法再凝聚哪怕一刻。
她亲眼看着她的小仙君来寻她,只寻到她残碎的骨肉;她亲眼看着他道心破碎,看着他本命剑开裂,看着他杀尽了撕咬她的猛兽。
她看着他一次次地来这片山林,各种招魂的手段轮番施展;看他疯魔、看他消瘦、看他备受愧疚折磨。
她却无论怎样拼尽全力,也不能触碰他一丝一毫。
他最后来的那一次,她悲痛难抑,却只能催动一缕清风,抚上他的面颊,阻止不了他横剑自刎。
他血洒山林,同她魂灵相逢。
他们终于团聚,却被紧随而来的他的家人以招魂之术强行分离。
他在拘魂鼎彻底封存神魂之时,徒手撕裂自己的魂魄,挣脱了一缕,与她一起携手散入了山林大地。
百年倏忽而过,她魂灵重聚,却浑浑噩噩缺失了一缕。
兜兜转转,她得供奉成了人身,与他在现世相逢。
他们再度相识、相爱、相知、相守。
她还是百年前的他,他也从未变过。
但是这生死分离阴阳相隔的一百多年,他们当初散入湘君山的魂灵,亦是从未分别过一时片刻。
春雨秋霜,冬雪夏花,他们在这山林之中从未离开。
天空之中的劫云终于缓缓散去,被灵光笼罩的湘君山中,所有被烧灼倾倒,亦或是烧光了枝杈依旧茕茕孑立的湘君树,都在灵光之中悄然自根部开裂。
一对对、一双双面容身形模糊,却如同翩飞的蝴蝶一样的人影,从湘君树之中钻出。
他们自湘君山的四面八方,拉扯着彼此,嬉笑着、欢快地朝着灵光的中心而去。
“这是……什么?”罗凤看着这种如坠幻境一般的场景,喃喃问道。
“碎魂。”段琴轩看着那些携手在山间,朝着灵光中心飘去的模糊人影,感觉鼻翼酸涩,泪意蒸腾。
这些是她师弟召不回的魂魄,是穆晴岚懵懂丢失的魂魄,是他们从未分离相依相伴的碎魂。
这些魂魄散落依附在每一棵湘君树之中,同青翠和山脉融在一起,经历了一百多年,终于在这一刻感知到了本体的召唤。
无数对模糊的人影用各种各样的姿势拥抱,亲吻、再毅然投入灵光融化。
这不是分别,而是像投胎之人奔赴新生——他们在奔赴属于他们的重逢。
直到所有模糊的人影都融化在灵光之中,进境的灵光终于开始弱下来。
霍珏周身的灵光彻底钻入他身体之后,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眉目平和,整个人似抛光打磨过无数遍的上等白玉,周身若隐若现的灵光似空翠缭绕,迅速变化成他惯常穿着的法袍模样。
他站起身,似画中神君活过来,走向人间。
他微微仰头,看向穆晴岚的方向,径直飞身朝着她去。
穆晴岚周身灵光收拢殆尽之时,围绕她的幽绿色灵光也幻化出了一身缥缈青袍包裹住她。
她似云间滑翔的飞鸟,缓慢下落,霍珏张开双臂,稳稳将她抱入怀中。
两个人在半空之中相拥,那些百年间散在山林的碎魂执念;那些错位的生死离别求而不得,这一刻都像是一个圆满的轮回,严丝合缝地扣上了最后一环。
他们翩然落地,段琴轩带着弟子们也朝着这边走过来。
霍珏痴痴看着穆晴岚,她软在他的臂弯,似苍翠成灵,如秋水化形。
草木香气扑面而来,他甚至觉得自己拥着的是一片青山,一满怀的山花野草,鲜活得他呼吸发窒。
很快,穆晴岚蝶翅般的睫羽微微颤动,她睁开眼睛,明净无比的眼眸倒映着碧海般的蓝天,和紧紧拥着她的霍珏。
霍珏正要张口询问她感觉如何。
却见穆晴岚动了动姣好艳丽的双唇,开口声若空谷莺啼。
“小仙君……好久不见啊!”
这一刻霍珏身如雷击,猛地一颤。
这一刻山峦远去,时光倒流。
相爱的两个人回到百年前初遇的那个初春,山花绽放在他们脚下,苍翠环绕在他们周遭。
情动的心跳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在他们含笑地对视之中渐渐重合。
空气中弥散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香,那是他们最初相爱的味道。
从未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