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鬼,自从有了意识,一直在这山中。不过侥幸得了人族供奉凝化出身体后,就去了凡间玩。”
穆晴岚笑着说:“幸亏我去了凡间,机缘巧合顶替了死去的穆家人,才能在穆家见到霍郎。”
段琴轩呼吸尽是刺鼻的酒味儿,像陈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只是想起来,便辛辣刺骨。
她之前只是知道穆晴岚是湘君山山鬼,派弟子来湘君山查看过,却从不知道,湘君山竟是这个“湘君山”。
这是她的师弟曾经自戕的地方。
段琴轩想到一百多年前那夜,她和霍袁飞知道霍珏从禁地逃跑之后,急忙朝着这边赶,却到底还是晚了。
她当时看到一手带大的师弟以盈盈剑几乎割下自己整个头颅,血撒山林,神魂震荡,险些道心破碎。
若非霍袁飞安慰她霍珏还有重生的机会,又及时打昏了她,段琴轩必然当场道心破碎。
“你……”段琴轩声音干涩,清了清嗓子才说:“我有件事情当日没有来得及告诉你。”
她看着穆晴岚说:“我师弟,不是第一次重生。”
“啊?”穆晴岚疑惑,有些不可置信道,“难道霍郎以前还受过重伤,灵府破碎过?”
段琴轩想到霍珏沾染因果被天道劫闪所罚,却依旧痴痴魔魔,做下数不清蠢事的样子,闭了闭眼。
看着穆晴岚无知的眉眼,无法确定她是不是引得霍珏血溅山林的那个人。
若是的话,在雪松山那么久,她不该一点端倪不露,她怎能这般无动于衷,怎能还若无其事地痴缠霍珏?
段琴轩决定先试探一下她。
“其实霍珏从前喜欢过一个女子。”段琴轩这句话犹如劫闪天雷,直接把穆晴岚劈得外焦里嫩。
“什么?”她呆呆地看着段琴轩。
段琴轩看她的表情不似伪装,继续道:“他十七岁的时候,同弟子们下山历练,喜欢过一个凡间女子。”
穆晴岚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十七啊,多好的年纪……”
她顿了一下,脑中先是茫然,后慢慢地道,“他都一百七十岁了,过了今年一百七十一,有过喜欢的女子也正常吧?”
穆晴岚很快自我纾解接受了这个事实。
穆晴岚还好奇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村姑。”段琴轩见她的样子丝毫不作伪,最开始的心惊稍稍好了点。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穆晴岚眼睛亮晶晶的,顿了顿,又说:“霍郎喜欢的人,一定非常漂亮,非常好吧。”
段琴轩想到他师弟喜欢了那个人之后的下场,烈酒上头,有些气恼一般道:“不知道!没见过!据说又黑又傻!”
穆晴岚却“噗”地笑了起来。
喃喃道:“我常常见到山下那些十几岁的村姑,我觉得霍珏会喜欢也无甚稀奇。那些姑娘们都心灵手巧勤劳能干,能做绣活和浆洗衣物赚钱贴补家用,还能下地干活。顶立门户也不输男子!”
段琴轩看着穆晴岚的反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而原本深陷在混沌之中的霍珏,听到了穆晴岚的话,被扯了一把似得,被拉入了一个清晰无比,甚至能够闻得到山间野花香味的情境之中。
他和一群身着雪松山弟子服的弟子在一片山坡上,为怎么清除一个妖物烦恼,他看到一个抱着洗衣盆的女子,自远处走来。
她上了田埂,就把洗衣盆和盆里面尚未浆洗的衣物都顶在脑袋上,用手扶着。还叽叽喳喳地像个活泼的雀儿,同身后跟着的几个女子说话。
她们离得不算远,霍珏是修真者,分明该能看清那女子的模样,却仿佛因为太阳太烈,只能看到她在洗衣盆的阴影笼罩下,曼妙走近的身形。
她们在河边停下,霍珏看到她抬手抹自己脸上的细汗,她袖口露出的皮肤并不白皙,因为常年劳作,泛着潮湿的蜜色。
可是因为年轻,那蜜色并不显得粗糙,像村子里面为了招待他们,蒸出来的杂面馒头,光滑有弹性。
霍珏有时候看着她浆洗衣物,有时候看着她在田间劳作,有时候她会背着篓子上山打猪草,下山手里还拎着两条扒了皮的蛇。
她的头发很长,浓黑且顺滑,有次霍珏在山上,看到她在水边洗头发。
她的发散在水中像茂盛的水草,霍珏想要摸一摸,结果下一瞬,他就真的蹲在了岸边,伸手从冰凉的河水之中,捞出了一捧柔软的发丝。
摸女子的头发是十分放浪冒犯的行为,霍珏自己被自己的行为给吓到,就听女子轻笑如银铃叮当、似清泉叮咚。
她低着头将长发浸在水中,露出一截儿和她其他地方皮肤不一样颜色的白皙脖颈,想来这一块是常年不见光,没有日晒过。
“你是第一个摸我头发的男子,我娘说,摸了我的头发,就要娶我,小仙君……”
霍珏只感觉自己羞赧地无地自容,可是抓在头发上的手却没有松开,他让长发穿过五指,绕进指缝。
他口干舌燥,似乎想要开口说话,可意识再度从青山绿水之中抽离。
霍珏听到穆晴岚问:“那霍郎娶了那个姑娘了吗?那个姑娘也喜欢他吗?”
段琴轩慢慢道:“修真者,怎么可能和普通人在一起?”
穆晴岚闻言道:“我觉得可以啊。修真者就算不会老,那也可以。如果彼此喜欢却错过,那多可惜……”
段琴轩闻言晒笑一下。
霍珏却再度因为穆晴岚这句话,被拉入了另一重漩涡。
已经有些树叶枯黄的山林里面,霍珏靠在一棵树上,可怜他一身飞天遁地的功法,乃是天元剑派年轻一辈的剑道天才,却被面前这才到他肩膀的女子逼得走投无路。
他有些窝囊的低头,盯着自己和对方抵在一起的鞋尖。
露脚趾的草鞋,和银线纹绣的天元剑派弟子统一松纹靴。木所及一小块天地里的两双脚,分明紧挨着,却犹如横亘着云与泥的天堑。
但是两个人说出的话,同现实的状况却是截然相反。
那穿着草鞋的女子凑近霍珏,声音带着笑意,笃定道:“你喜欢我。”
“我没有!”霍珏几乎是立刻反驳。
“你有。”女子执拗道。
“我是修行之人,怎么可能和凡人在一起?”霍珏说到这里,感觉到自己脸上热得要烧起来。
而对方天真的声音,同霍珏听到的此刻穆晴岚的声音重合:“我觉得可以啊。修真者就算不会老,那也可以。如果彼此喜欢却错过,那多可惜……”


第44章 从前
段琴轩绝没想到穆晴岚会是这个反应。
她若真是那人, 如果记得从前,年纪轻轻死无全尸,怎会不怨不恨?
段琴轩只听说过山鬼, 却除了穆晴岚从未见到过其他的山鬼。
凡人人魂虚弱如风,人死之后, 根本很难在人间长久逗留。就算是偶尔心中怨恨执念不散的恶鬼, 日子久了, 也会被耗空魂灵鬼气,变成浑浑噩噩的一缕魂烟, 再随风被卷入冥星海的灵池或者魔池之中。
那才是人死后的最终归宿, 连修真者身死魂消后也不例外。冥星海倒置之后, 那些灵合巅峰的修士去向并已经大白于天下,根本没有什么飞升——修到尽头俱是魂归天地。
而在段琴轩所知的记载之中, 山鬼乃是这世间最深的怨恨和执念所化,生前必须惨死,痛苦万分,才有可能凝魂不散。
若穆晴岚真是那人,她乃是被野兽撕扯而死, 那般痛苦惨死, 才能怨魂在山间久久不散,以至于成山鬼。
但段琴轩见她灵台无阴翳, 心中无阴霾, 双手干干净净,从无杀生害命。她执念何来?
可若是她当真忘记了一切, 才会如此, 那她这执念所化的山鬼, 知道自己的情郎爱过其他女人, 又怎么能如此通透淡然?
段琴轩自从知道这湘君山乃是从前的猛兽林,知道穆晴岚有可能是引她师弟殉情而亡的人之后,便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他们再有牵扯。
这孽缘已经让好好的两个人凄惨身死一次,难道还要再继续吗?
穆晴岚却不知段琴轩心中正如何翻天覆地,她心思单纯的令人哑然,似是横亘在这世间的云泥之别,生死大关,在她眼中都淡若轻烟,一挥手便能拂去。
穆晴岚想了想,兀自道:“凡人和修者在一起确实容易老,大不了那女子也修仙呗。有灵根的话,就拜霍珏为师,也可以朝夕相伴嘛……”
段琴轩闻言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听闻这话的霍珏却眼前变幻,他置身的情境中的女子所说的话,再度和穆晴岚的声音重合。
一样的语调轻描淡写。
“你急着辩解什么,喜欢就是喜欢,你以为你藏得住吗?大不了我也修仙呗。”
他面前站着的女子,将一截蜜色的手腕伸到霍珏面前,对他道,“你帮我查查灵根嘛,我应该也是有灵根的吧?我从小无论学什么都很快,无论多难的绣样,我看一眼就会!镇里那些书生们口中佶屈聱牙的诗,我听过,就算不懂但也能记得的。他们都说我秀外慧中,还有老道士说我有旺夫相呢!你快看看,我有灵根,我就拜小仙君为师嘛。”
她像个初生不怕虎的牛犊,有种天真地勇莽。可也正是这勇莽,轻而易举撞碎了才刚刚步入修行一路,还未能修成磐石不可转的小修士的心。
霍珏听着女子的话,心中也像是生出横冲直撞的角,觉得只要用力,便能撞碎这世间的一切。填平山与海的距离。
霍珏眼睁睁看着自己真的伸出了手指,颤巍巍地搭在了女子的手腕上,为她查探灵根。
可是听到女子说要拜他为师,霍珏猛地收手,近乎低吼地打断,“那怎么行!我不可能收你为徒!”
师徒苟合乃是背德□□!若是做了师徒,那他们还怎么,还怎么……相好?
而在这情境之外,段琴轩也道:“师徒苟合乃是背德,你怎能如此想?我师弟不会同意的。”
穆晴岚闻言双手拄在桌子上,想起她曾经也要拜霍珏为师,霍珏却不同意的事情,莫名笑起来。
“你笑什么?”段琴轩问。
穆晴岚摇头,想到霍珏那样的性子,确实是不肯做出背德之事的。
可那又怎么样!他答应和她相好的时候,是她师叔!
穆晴岚美滋滋道:“没什么啊。”
“师尊,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霍郎以前喜欢过一个女子吗?其实这也没什么嘛。反正霍郎今后爱我就好了。”穆晴岚给段琴轩倒酒。
她一开始还醋一下,但很快就不醋了。穆晴岚从不为过去的事情烦恼,也不为未来的事情忧愁。
段琴轩是修士,凡酒本不应该喝醉,但是她因为回忆起往事,气血上涌,竟然真的有几分迷蒙。
段琴轩一直在看着穆晴岚的表情,始终看不出她有任何的破绽。
段琴轩已经笃定,穆晴岚就算是那个人,如今也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穆晴岚见段琴轩不说话,只是喝酒,就殷勤地倒酒,柔声道:“师尊喜欢这酒,待会我给师尊拿上两坛子。”
段琴轩呼吸有些粗重,她已经不知道应不应该再继续说了。因为再往下,便不是什么风花雪月了。
穆晴岚却不知死活地还在问,像听一个事不关己的话本子一样,兴味盎然:“那后来呢?他们在一起了吗?若那女子没有修仙,凡人的寿命只有百年,霍珏今年一百七十一,那女子……死了吗?”
段琴轩猛地抬头看向穆晴岚,这瞬间她想不管不顾说出一切,好让穆晴岚不再浑噩下去,看清楚他们之间横亘的生死和错位。
这段孽缘,到如今亦是……人鬼殊途。
可段琴轩却像是被堵住了喉咙,看着穆晴岚含笑的眉眼,似是望着一从娇嫩盛放的山花,一个字都没有再吐。
她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霍珏当年只不过下山历练一次,便会沦陷在一个凡女手中。
现在她有点明白了,如果穆晴岚一直都是这样子,从未改变过,那霍珏会沦陷,想来也在情理之中。
他生在仙山,举目是一片莽莽雪原,身边都是求问长生苦修剑道的无趣修士,北松山连只色彩鲜艳的鸟儿都没有。
乍一入了凡尘,惊见穆晴岚这样心思分明纯澈如他熟悉的雪,却性似繁花一般茂盛的人,怎能不眼花缭乱,难以自拔?
“他们当时没能在一起。”段琴轩最终说。
穆晴岚张大眼,认真听着,段琴轩看着她,慢慢道:“但是后来……那个女子找到了她爱的人。”
“真好。”穆晴岚说,“霍郎也找到了他爱的人!他爱我!”
段琴轩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不可抑制,连泪花儿都要笑出来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飘然道:“确实很好……师弟也确实爱你。”
哪怕霍珏不记得穆晴岚,哪怕她这一次连个人都不是,霍珏还是爱上她了。
哪怕穆晴岚也不记得霍珏,却阴差阳错入了穆家,兜兜转转,一见倾心,再度与他相遇痴缠。又如从前一样,轻易相爱。
段琴轩从前总觉得,这般儿戏的钟情,左不过是少年躁动的情潮作祟,到底能有几分真?总觉得他们不过因为没能再一起,才格外的铭心刻骨罢了。
但轻易爱上,便是肤浅吗?
显然不是的,他们已经用彼此的命惨烈的证明过一次了。
正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段琴轩想到这里心中突然豁然开朗。她甚至久久不曾再升的境界,也隐隐有动摇之势。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生死循环轮转不休。像盛极而衰,又似野火燎原春风再生。
注定会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她又何苦枉做恶人,还未等缘结出因果,便断定是苦果,那才是愚人自锢。
段琴轩从桌边起身,吩咐穆晴岚道:“将穆家的人放出来吧,我亲自把他们送回去。”
穆晴岚还没听过瘾,还想鼓动着段琴轩再说一点呢。不过师尊到底忙得很,要走了穆晴岚也不好缠着师尊讲故事。
穆晴岚将穆家半死不活的修士放出来,段琴轩很快让弟子们将这些人捆起来。
临走之时,段琴轩深深看着穆晴岚,亲昵掐了下她圆嘟嘟的脸蛋,道:“等霍珏重生,我再来。”
“徒儿,新年……平安啊。”
“嗯!”穆晴岚又笑起来。
送走了段琴轩,已经后半夜了,今晚要守岁的,一众精精怪怪们再度进屋,继续热热闹闹。
穆晴岚有一搭无一搭地喝酒,吃着年夜饭,和大伙愉快地说着话。
忍不住回想起段琴轩说的那些话,沾沾自喜霍珏为她破的各种戒。
一晚上都在“嘿嘿嘿”,“嘿嘿嘿”。
穆晴岚偶尔也会想,她身前到底是个什么人,又有过什么经历?会不会像霍珏一样,也爱上过什么人?
但是这种想法总是一闪而逝,她不甚在意。
她喝了很多酒,一个人喝了两坛子。
她醉醺醺地抱着重生池嘟囔:“原来你还喜欢过其他的姑娘啊……村姑好看吗?好看吗?”
“啧,我肯定比村姑好看,你当时亲口夸我好看呢!”
“对,我至少比她白!嘿嘿嘿嘿……”
“而且我堂堂山鬼,我肯定比村姑活得久!能一直陪着你……你一定要爱我更多一点……嗝……”
“你快点重生吧,我们嗝,生个盈盈……我们生个盈盈嘛,这名字多好听啊……”
穆晴岚终于醉倒了。趴在桌子上眼睫颤动。
她把重生池放在桌上,就放在自己的面前,轻轻用手指点着,醉眼蒙眬的说:“师尊真吊人胃口,哪有故事说一半儿的?”
“你跟那个村姑,既然互相喜欢,为什么分开了呢……”
而被她絮絮叨叨了许久的重生池之中,重生莲之上,两片花瓣悄无声息地绽放。
这昭示着里面重塑的神魂,正在飞速融合。
霍珏因为穆晴岚的声音,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情境,他几乎要被这些情境撕扯成无数个。
他一会儿在某个红霞漫天的午后,同一个女子不知羞耻地滚在稻草堆里面,生涩的唇齿相碰,心如擂鼓。
转眼他又同女子在山间奔跑追逐,听她清脆的笑声贯彻山林,惊飞鸟群。
转眼他又进入女子的梦中,感觉到温暖平静的梦境将他包裹。在旁人梦境里面凶神恶煞翻天覆地的梦魇兽,伏在她掌心像个受伤的小狗。霍珏不受控制拉着那抚弄梦魇兽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感受她掌心的滚烫和粗糙。
他和她在房檐下听雨,听不远处喜乐欢腾,有户人家在娶亲。
她说:“你去偷两块喜糖出来,这家和我家关系不好,我要不来。我想吃!去啊,用仙术,你那仙术学来是摆设吗?偷两块糖都不会……”
很快劣质的甜味儿散在两个人的舌尖,却一路甜到心底。
她为他浆洗不需要浆洗的法袍,骗他吃一种咸甜的饼子。
告诉他:“这可是婆娘饼,吃了,就是我的男人。反悔不了的!”
他没有吐出来,而是又拿了一个,当着她的面全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个偷了干果的松鼠。
他们躲在山中的暖泉亲吻,他生涩得不敢看她的脸,被她咬破了嘴唇,舔了舔,却觉得血都是甜的。
他给她封了灵识的玉佩,承诺她砸碎,便来找她。
“你一定要来找我啊。”他离开的时候,她说,“等我安置好了家里,就去跟你修道。不做你徒儿,做你师妹,师妹可以搞的嘛。”
他面红耳赤,却轻轻点头。
玉佩碎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去了,还是晚了。
他在暴雨狂风之中跑遍山林,只找到了她血肉尚未被啃干净的尸骨。
他杀光了整座山的豺狼虎豹,他得知她是被追逐入山,对凡人动了杀念。他对着滚滚天威,无视天雷劫闪,一便便地喊——“我要杀了他们!”
然后他便真的提剑,将害她不慎跌落山林遭受猛兽撕扯的人全都杀了,尸体全都砍成碎块,他们必须和她一样!死无全尸!
不染纤尘的法袍染了凡人血,灵府和本命剑一同破碎。
他因此染上了因果,他注定要以死偿命。他心魔丛生,道心破碎,几欲堕魔。用束魂丝束便山林,想要将她拘入拘魂鼎,投入重生莲。
他以命相挟已经说通了父亲。
可是他寻不到她。
他又听人说以兽骨铸剑,便能令兽灵被封入剑中,成为剑灵。
他以她尸骨合自己的精魄铸剑,只求能拘住她一丝意识。
他失败了。
他去应了因果——血溅她死去的那片山林。
霍珏从未觉得,肝胆俱裂撕心断肠的滋味,竟会是这样的难捱,痛苦到似乎只有撕裂了自己,才能缓解,才能平息。
他呼吸急促环顾四周,一切都是那么清晰刻骨,他终于明白,这些不是噩梦,而是真的——是他的记忆。
夜风卷来的草木清香扑鼻,不知为什么如此熟悉。
霍珏佝偻着清癯的身形,内府翻搅不休,头脑浑浑噩噩。他提着以她尸骨铸成的本命剑,横在自己的颈项之上,仰头望天,跪在山林。
他内心终于不再埋怨天道不仁,而是祈求天道降下慈悲。
他只求他以身偿了因果,能与她魂灵片刻相逢。
与她缠绵入魂,欢愉至死。
血洒山林,身躯倒地。乌云被月华劈开,清辉凉如冷雪,撒在霍珏扭曲的头颅旁边的本命剑上,剑身被热血浇灌,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剑铭——盈盈。
霍珏漂浮出体外的意识猛地一沉,无数画面似碎裂的剑刃,钻入他的身体——身魂合一。
重生池里面的重生莲最后一片莲叶绽开,已经过了正月十五。
穆晴岚等得焦心,一天看无数次重生池里面的莲花叶,恨不得钻进去把最后一片给扒开。又怕手动扒开莲花,要影响霍珏重塑身体。
她来不及同霍珏去看花灯了,于是她买了很多花灯,每一天都点亮了挂在山林之中。
山里的精精怪怪都去疯玩了,竹屋里面就只有她自己,穆晴岚在一大堆还未点着的花灯围绕里,趴着睡着了。
她和段琴轩传信询问重生莲之中的人重生的预兆,段琴轩告诉她重生莲的花瓣全都绽开,霍珏就重生了。
因此穆晴岚日日夜夜地守着,一直到最后一瓣,她看不清被包裹的霍珏如何了,只能看到最后一瓣薄薄的花瓣之下,一片刺目灵光。
不过今夜穆晴岚亲手挂了太多的灯,又熬了太多天,熬不住了。她就小睡了一会儿,打了个盹儿。
谁料被闯进山中的人惊醒一睁眼,便看到一群眼熟的黑袍邪修和身着穆家服制的人已经到了她近前。
“山鬼快躲开!他们当中有鬼修!”
当今修真界鬼修犹如阴沟里面的老鼠,人人喊打,也难为穆家为了对付穆晴岚,竟然连鬼修都能找到。
他们已经查到了穆晴岚并非妖邪,而是山鬼。这鬼修是找来专门对付她的。
上一次段琴轩根本就没有把人给穆家送回去,其中邪修直接交给尹荷宗,并且给尹荷宗的宗主送了传信灵鸟,要他清理门户。
剩下的穆家修士带回去过了一遍神罚阵,吐出了一大堆穆家现状。
穆婉然灵府开裂,正瞒着穆家族长在到处寻找能修复灵府的办法。
而且穆婉然常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她在灵府开裂回家的第二天,为了威胁她父亲,亲自带着她大哥仅存的一根独苗去找穆老宗主。
结果被突然暴起的穆老宗主给一瓷片划花了脸!现在穆婉然彻底闭门不出,连她心爱的鲛人都不见了。
段琴轩暂时没有办法对穆家发难,但是审出这个消息实在是开心极了。
穆婉然活该啊,这都是她的孽!
但是纵使是段琴轩也没想到,穆婉然裂了灵府,还毁了脸,连门都不敢出,怕穆家修士知道她狼狈现状,要地位不稳。她竟然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能搜集鬼修来湘君山作恶。
这群人的中间,蛇女被泛着黑气的绳索束缚住了,越是挣扎绳索越紧。她对着醒过来的穆晴岚预警,结果就见一张泛着黑气的大网,朝着穆晴岚兜头罩下。
穆晴岚刚醒,还揉眼睛呢,被罩了个正着。
不过她反应也算是快,转眼便化为幽绿色灵雾散开——却在即将飞出大网的时候,被网上的黑雾给弹回去,重新现了本相。
穆晴岚来去自如惯了,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竟然被拘住了,愣在了当场。
一个和邪修打扮无甚差别的黑袍人见状走上前,微微弯腰,看着穆晴岚道:“山鬼?真是好多年没有看到山鬼了。有趣。”
他的黑袍之下尽是黑雾笼罩,根本看不见脸,通常只有修为高深的鬼修或者魔修,才能令黑雾凝化在脸上遮盖本相。
但是穆晴岚和他对视一眼,就知道这东西在这装犊子,他怕是没那等修为,他脸上戴着四象面具呢。
四象面具乃是一种低境修者喜欢的面具,戴上之后你心中想的是谁,看到的便是谁。
穆晴岚看到的是黑袍霍珏!
还真别说,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想,霍珏穿黑袍也很好看啊!
“这只山鬼正好给我喂魂灯,其他的交给你们了。”鬼修高深莫测地起身,剩下的穆家修士径直上前,对穆晴岚道,“交出重生池和重生莲,否则我们就将这条蛇抽筋扒皮!”
穆晴岚舔了舔嘴唇,还在盯着那鬼修四象面具上面霍珏的脸过瘾。
她心想穆婉然现在可能真的是狗急跳墙黔驴技穷了,就这几条狗,再弄个神神叨叨的鬼修来,就敢来她的地盘上伤她养的小精怪?
这网能困住上面,但是困不住地下啊,穆晴岚只要在这湘君山之中,可以是任何东西。
不过这一次对方确实也换了策略了,总算知道抓个蛇女来威胁她了。
穆晴岚没有急着散入地底,而是微微仰头问那修士:“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修士一愣,很快表情一变,听明白了穆晴岚在羞辱他,也是个心狠的,将长剑抽出,直接朝着穆晴岚身上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