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我阿父了,他以前都会带我出去,买鸡鸭子饼给我吃。”宋弘红了眼圈,饶是他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四岁孩童。
刘槿手足无措:“那,那我也让厨下*鸭子饼给你吃?”
宋弘抽抽鼻子:“不一样!”
刘槿不明白:“怎么会不一样,难道外面的鸡鸭子饼要比较好吃吗,可是我阿母说郡守府的厨子已经是整个阳翟城最好的了!”
宋弘也解释不出来了,只好扁扁嘴,不说话。
刘槿忙道:“好啦,你别哭啦,我带你去灶房,你想吃什么就说,我让他们给你做,好不好?”
宋弘点点头。
刘槿拉着他的手要走,又想起刘桢,回过头:“阿姊,你也吃鸡鸭子饼吗?”
刘桢笑道:“不啦,我要去找阿父,你们要和我一道吗?”
一听说要找老爹,刘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连忙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然后牵着宋弘的手就跑。
小孩子建立友谊可真容易啊,这么快就熟起来了!
看着他们手拉手的背影,刘桢感叹道。
不过她感叹的时间并不太多,虽然也才十岁,但她要做,要烦恼的事情却远比刘槿和宋弘多得多。
比如说,去向她老爹给老哥刘楠求情。
刘楠偷跑出去之后,最后是跟上刘远大军了的,这点毋庸置疑,不过刘远回来的时候,刘楠却没有跟回来,大家一问之下,才知道刘楠被刘远勒令跟着许众芳继续留在南郡。
此时原本据守南阳郡的宋留已经死了,南阳重新回到秦人手里,刘远就让许众芳留在南郡,一方面是起到镇守的作用,另一方面就是如果有机会的话,就顺便把南阳也给打下来。
南阳郡是那么好打的么?当然不是,刘远自己带兵打了半个月都没能打下来,所以短期之内,刘楠都不需要考虑回来的问题了。
刘桢无比了解她这位哥哥,以刘楠的性格,他既然一心想跑出去,那么不管多苦,他都会咬着牙忍耐下来,但是刘远明显对刘楠余怒未消,又对他失望之极,两父子有了隔阂,再加上时间一久,这种隔阂肯定会越来越大,如果他们的生母还活着,自然会为其从中转圜,但可惜周氏早逝,所以当润滑剂的任务就只能落在刘桢身上。
对于刘桢而言,刘楠虽然冲动气盛,做事欠缺思虑,但却实实在在算得上是个好哥哥。刘桢还记得她小时候做噩梦,连着几夜都睡不好觉,当时张氏有自己的孩子要照顾,自然不可能再如何分出一些心神来照料,刘楠知道之后,就跑到山上去摘一种据说可以安神助眠的草药,还为此摔了一跤,差点把腿摔断。
刘桢本身心智成熟,对刘楠从不作什么过分的要求,但刘楠却时刻惦记着这个妹妹,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会忘记给她一份,在外面但凡有人嘲笑她一句,刘楠也要十倍把人揍回来。
这一点一滴的情份,刘桢全都铭记于心,兄妹二字,既是荣辱与共,又是血浓于水,这一点,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不会改变。
刘远的地盘扩大了两倍不止,这也意味着他多了两倍不止的工作量。衡山、南郡二地现在归入颍川郡的管辖,但刘远还顶着郡守的名头,也就是说衡山和南郡都不再设郡守,只有各县的县令,原先那些旧吏,有些死在战火里了,也有些人投降了,投降的也未必都能用,刘远还得防着他们心怀不轨,像颍川郡这样,也是来回折腾了几次,还出了董翳这么个事,才算彻底安静下来。
所以为了能够彻底放心,刘远就得在衡山和南郡都安插上自己的人手,南郡有许众芳镇着,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可虑的是衡山郡…
他敲了敲舆图,打了个呵欠,就看见刘桢走进来了。
依然是没有通传就进来——整个郡守府上下,惟独刘桢有这份待遇,而刘远也不恼,反而还露出笑容。
“阿桢,用过朝食了没?”
“正想和阿父一道用呢!”刘桢笑嘻嘻道。
“来来!”刘远招手让她坐下,又命人多搬一张食案来。
饭菜很快就端上来,金黄的粟米饭,绿油油的芸菜,烤得香喷流油的鹿脯,叉烧里脊,把芋头捏碎后加入饴糖制成的芋泥,还有冰镇过的甜酒,非常丰盛。
刘远很喜欢物质享受,他本人从不避讳这一点,以前没有条件,想享受也没办法,现在有条件了,当然就不用再委屈自己,至于上位者那些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作风,刘远是没有的——当然,喜欢享受并不等于铺张浪费。
用完朝食,刘桢询问了不少此次南下的见闻,刘远也很乐意借着这个聊天的时间来分散精神得到休息,待得说到许众芳滞留南郡的事情时,刘桢就问:“阿父,你什么时候让大兄回来啊?”
刘远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他哼了一声:“让他回来作甚,他既然那么喜欢往外跑,就索性让他留在外面好了!”
刘桢道:“大兄一心想建功立业,为阿父分忧,其行莽撞,但其心可嘉。”
刘远叹了口气,摸摸她的脑袋:“光凭一腔热血横冲直撞有何用?做事终归还是要多用用心思,他若似你一般,我就不用发愁了!”
他的事业现在发展到如此规模,眼看别人都在自己的地盘上称王称霸,刘远也很有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既然不想只让刘家富贵一时,那必然要做好长远的打算,而刘楠现在显然不足以担负刘远的期望。
趁着老爹悲伤自己没有一个好儿子的时候,刘桢趁机扯扯他的袖子撒娇:“阿父,我想大兄了,你让他回来罢,他必是知错了,今后定然不会再犯了,你就原谅他这一遭罢!”
刘远这次却没有像以前那样答应下来,只道:“不行,必得让他有一次难忘的教训,他才会真正反省,此事你就不要掺和了,我让他与你三叔一道,日、日去校场操练,即便是打仗也要带上他,他不是一心想要建功么,这回就如了他的愿!”
刘桢是见过许众芳操练士兵时六亲不认的模样的,甭说一个刘楠,就算是刘远在场,他也不会手下留情,她已经可以预见到刘楠将会被、操练成什么样了。
大兄,你就自求多福吧,我帮不了你了!

 

☆、第48章

刘远占据颍川、衡山、南郡三郡的消息很快惊动了章邯,甚至惊动了秦君胡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当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东线的时候,不知不觉之间,刘远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成为秦廷一个潜在的巨大威胁。
这其中当然有运气的成分,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谁也少不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如果不是章邯率领大军先冲着陈胜和项羽等人去了,刘远也不会有机会悄悄壮大自己的势力,也不会有机会趁虚连取两郡。
但有人能因此否认刘远没有实力吗?当然不能,只要到过阳翟的人,就会知道刘远在这里下了多少工夫,秣兵历马,养精蓄锐,修改律法,赢得民心,又能刻意隐忍,闷不吭声地埋头发展,不至于引起秦廷和盟友们的警觉,这一件件一桩桩,换了个人来做,也未必能做到。
一定的运气加上一定的实力,成就了刘远今日的势力。
此时的章邯已经被项羽牵制住,根本无力回师讨伐刘远,按理说,现在再分兵讨伐刘远,也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最好的做法是先集中兵力打败项羽这一条线,再去对付刘远,但秦君胡亥并没有这么做。
因为有个猪队友赵高待在身边的缘故,胡亥能够获知外界讯息的很多渠道都被蒙蔽堵塞了,等到刘远的名字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对方的地盘已经从一个颍川郡扩大到三个郡了,这三郡的兵力合起来怎么也有十来万,再放任下去,说不定人家就要直接往关中来了。
饶是胡亥不知军事,此时也对刘远此人提高了警惕,连忙召来近身侍从官吏,询问对策。
当时围绕在胡亥身边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善于逢迎之辈,唯一一个有本事的章邯还在千里之外,一听胡亥发问,猪队友赵高就出了个馊主意,让章邯分兵,调王离去讨伐刘远。
王离是秦朝名将王翦的孙子,王贲的儿子,就冲着爷爷和老子的名头,不管实际能力怎么样,他的名声也已经很大了,胡亥一听王离的名字就充满了信心,当即同意了赵高的提议。
项羽那边,已经带兵抵达了巨鹿县南面,正准备与章邯展开一场大战,此时的章邯,绝对不肯让王离带兵去讨伐什么刘远,平白分薄了自己的兵力,于是章邯和王离商量了一下,决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先把眼前的仗打赢了再说,到时候将功折过,秦君也很难再追究他们抗命不从的事情,否则不用等胡亥追究,他们兵力一分,到时候两头都落败,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既然章邯那边抽不出空对付他,秦廷也派不出更多的兵,刘远决定让许众芳再次尝试攻打一下南阳郡,如果能打下来,那是最好的,如果不能的话,也还有足够的时间休养生息。
但南阳郡不是那么好打的。
这时南阳郡的郡守叫杨膘,原本是直属中央的官员,官职是谏议大夫,因为得罪了赵高被下放到地方,而南阳的郡尉叫韩山,带兵打仗同样很有一手,这两个人合作无间,硬是将许众芳打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许众芳首战告败,刘远也没有气恼,反倒去信嘱咐他好生休养整兵,这世上有常胜将军,却没有百战百胜的将军,刘远早就做好在南阳郡遭遇一两次挫折的准备,更何况己方现在兵强马壮,也经得起这点损失。
张氏这边,正为了一件事而烦心不已。
只因刘远的其中一名姬妾有孕了。
这本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刘远现在的姬妾也不少了,从南郡时带回来的,加上原本在府里的那两个,现在估计十个手指也数得过来。
但这并没有为刘远戴上一顶好色的帽子,因为刘远实际上去这些姬妾屋里过夜的次数并不多,一个月里大约也就一半的时间,而且还不是固定在一名姬妾身上,而是兴之所至,随便去一个屋子,其余时间,他还是扑在各种事务上面——刘远很珍惜他如今得来不易的一切,自然不会自毁根基。
就这样,刘远竟然还赢得了一个“善于克制”的美名,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刘远虽然出身寒微,骤然富贵,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沉湎于美色,一蹶不振,反而还像从前一般尊重嫡妻,善待子女,礼贤下士,这就足够了!
至于姬妾,那只是附带的玩意,只要刘远没有把干正事的心思花在她们上面,不管是宋谐还是安正,谁也不会去多嘴干涉。
事实证明,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是绝然不同的。
姬妾有孕,宋谐和安正他们觉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在张氏看来却是大事。
不仅大事觉得是大事,跟张氏往来的女眷也觉得此事不小。
为此,与她交好的女眷就提醒她道:“须知男人对家中的女人,向来只分两种,正妻与姬妾,但是对于儿女,那可就不一样了。”
张氏对这句话心有戚戚然,可不是么,女人没了可以再娶,但是儿女是血脉的繁衍,是姓氏的延续,虽然也有嫡出和庶出的差别,可若是男人想要宠爱庶出的儿子,冷落嫡出的儿子,只要闹不出大事,旁人也说不了什么。
怀孕的姬妾姓谢,刘远对她的态度很一般,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原本张氏也没觉得她是个威胁,但这会儿听说这个姬妾怀有身孕,心里头就难免有些异样。
对方见她还不开窍,忍不住又说得直白一些:“郡守现在尚且是郡守,那倒也就罢了,左右将来郡守之位,必定是要长公子来继承的,但要是郡守封王了呢?王位不比郡守之位,届时必是人人起意抢夺。虽说公子楠非小君所出,可也比同亲子,若是由他继承,将来必能善待小君你,可若是由姬妾所出之子继承,只怕就有祸事了!春秋时晋献公殷鉴不远,小君不可或忘啊!”
晋献公之事说的是春秋时,晋献公被骊姬所惑,不仅废掉了太子申生,改立骊姬所生的儿子奚齐的事情。可见自古以外废嫡立庶的事情从来就不少见,尤其是在天家,单凭主君一人喜好,这样的故事就更多了。
这女眷读书不少,还知道用晋献公的故事来劝谏张氏,
张氏不知道什么晋献公的殷鉴,但那女眷的话她是听懂了,听完之后,她总算明白自己为何听到姬妾有孕就如此不痛快了。
说到底,张氏虽然本身见识不广,但来到阳翟的日子久了,眼界总会开拓的,耳濡目染,她也知道刘远现在有多大的权势和地位,以前连妯娌于氏肯上门,她都要高兴半天,现在镇日却有数之不尽的人簇拥在她周围奉承她,等待她的垂青。而且随着刘远势力的进一步扩大,他很可能要称王,那么自己也就很可能要成为正妃,这些曾经都是她想都不敢想,可望而不可即的,现在却已经近在咫尺。
张氏心想,既然刘远称王,那么被他选中的儿子理所当然也会继承王位,如果是刘楠,那她也就认了,但若是被哪个姬妾的儿子后来居上…
想到这里,张氏不由暗暗咬牙,那她是怎么都不会甘愿的!
那女眷的话给了张氏当头一棒,她迫切地需要旁人的帮助和建议,想来想去,她召来了比较信任的韩氏,询问了她的意见。
在她看来,韩氏出身韩王宫,见多了这种事情,肯定是很有办法的。
韩氏听了前因后果,沉默片刻,道:“自古废适立庶,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主公甚爱此姬,爱屋及乌,故而欲立此姬之子;二是庶子聪颖过人,天资非凡,深受主公看重,故欲立之。恕我直言,眼下这两种情形皆不存在,所以小君实在所虑过早了。”
张氏又何尝不知她现在有点杞人忧天,可她也很清楚,自己虽然是正妻,可刘远既不尊敬她,也不宠爱她,她所能倚仗的,无非是生的这几个儿女,随着刘远越走越远,越爬越高,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必然越来越大,要知道现在刘远基本已经不会在她的屋子过夜了,大事更从来不会询问张氏的意见,张氏的焦虑感越来越重,生怕有朝一日就会让刘远抛下。
“若是真有这一日,只怕为时已晚。”张氏道。
“小君可寻个机会与郡守长谈交心。”韩氏提议道,在她看来,刘远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张氏发愁:“我如何没有试过,可每每总是不欢而散,实在话不投机!”
韩氏无语了,她旁观者清,觉得这对夫妻的代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挽回的。
张氏既不懂闺房情趣,和她说军国大事更加一头雾水,所能谈的也不过是郡守府里这一亩三分地,反正同样都是睡觉,刘远干嘛不找个年轻漂亮又知情识趣的呢?
这个世道只有妻子迁就丈夫,哪里有丈夫去迁就妻子的道理,更何况没有刘远,就没有今日的刘家,虽然不能说张氏错了,可是她没有足够的手腕和能力来驾驭这个局面,这就是她的缺陷。
但是见张氏实在忧虑不安,她想了想,又出了个主意:“如今长公子已有婚约,阿桢却还未有,郡守素来看重她,小君不若多花些心思在阿桢身上,投桃报李,日后若有什么事,想必阿桢也愿意为你在郡守面前美言的。”
张氏被她一提醒,这才恍然。是了,刘桢那边还有跟姬家定下的口头婚约呢!虽然只是小儿女口头上的约定,可双方长辈都是知晓的,也默认了,但终究不算正式,什么时候过了明路,才能算是真正订了亲。阿桢今年已十岁,亲事可先订下来,等及笄了再操办也不迟。
既然想起这件事,张氏很快就派人去姬家,打探对方的口风,大概意思是既然小儿女两情相悦,如今我们也算门当户对,什么时候来我们家提亲啊?
张氏本以为这件事是十拿九稳的,谁知道婢仆回来传的话,却令她又惊又怒。
姬家那边的回复是:如今刘家已据三郡之地,而我姬家却只是寒门小户,实在高攀不起,犬子年幼无知,学识浅薄,也实在不配郡守之女,昔日所谓婚约,本是小儿女口头所订,不能作数,若是刘郡守愿意宽大为怀,不计前事,我姬家上下自当感激不尽。
说来说去,无非是一个意思:姬家不想承认这桩婚约了。
张氏那个气啊,直接就捅到刘远那里去了。
刘远同样也气恨不已,他本想让人将姬家老幼绑来,可转念一想,女儿还没出嫁呢,这样做岂不是反而显得刘桢好像死赖着非要嫁给他们家似的?
于是他直接将刘桢找了来,将此事与她一说,并道:“你若是不忿,为父这就命人将姬辞那小儿绑了来!”
刘桢的反应异常平静,她只对刘远说了一句话:“我想亲自见一见他。”


☆、第49章

喜欢上姬辞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刘桢与他自小就认识,诚然自己的灵魂超越身体的年龄,但在秦末的这几年,大半都有姬辞的身影。他们三观吻合,性情相投,爱好也差不多,姬辞人品没什么问题,当初刘桢一家躲避于山中,他还冒着风险上山来探望,而不是趁机划清界限,是个可同富贵也可共患难的朋友。
这样一个人,有什么理由不被喜欢上?
刘桢是真心喜欢姬辞的,纵然这种喜欢还不是爱情。但这些并不要紧,因为人的一生不仅仅只有爱情,刘桢和姬辞也都不是为了成天拘泥于情情爱爱的人,他们之间有亲情,也有友情,还有彼此的喜欢和体谅,这就足够了。
不过她也很明白,姬辞千好万好,他还有一个牵绊,那就是姬家。
如果说他们之间有可能遇到阻碍,那也一定是因为姬家的缘故。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老爹的势力逐步扩大,横阻在两人之间的家世问题已经不是问题的时候,竟然会收到姬家这样的回复。
伤心欲绝倒不至于,刘桢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姬家人会如此反复,既然反对,当初又何必默许姬辞送她玉韘?
所以她决定见姬辞一面。
还是明媚晴朗的天气。
天空是澄澈得像湖水一般的蓝色,仿佛伸只手进去都能搅起点涟漪来。
漫山遍野开着浅黄色的,刘桢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从她脚边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微风轻轻拂动,吹动娇嫩的花瓣,也吹乱了鬓间的发丝。
刘桢发现自己竟然还有心情仔细欣赏眼前的美景,而不是气急败坏地质问朝她走来的人。
“阿桢。”姬辞消瘦了不少,眉间也有些憔悴,原本尚有些青涩稚嫩的容颜,现在看上去倒多了几分成熟。
“你来了。”刘桢浅浅一笑,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见了她这样的笑容,姬辞反而愈发难受。
笑容还是那样温和,却没了以前的亲密,显得有些疏离。
“我都听阿母说了。”没等姬辞想出什么措辞,刘桢就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姬辞低下头,指甲都攥进掌心了,传来丝丝的刺痛,半晌,他抬起头,“是我对不住你,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吧?”
刘桢很冷静地问道:“这是你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你不后悔?我们从小就认识,性情相投,这世上也许没有比我更与你投契,也没有比你更与我投契的人,我们本就没有婚约,但我一直记得你先前和我说过的话,所以你确定要反悔?”
那一瞬间姬辞几乎要说不了,但是话到舌尖怎么都吐不出来。
这些天他跟家人抗争数次无效,痛苦委屈得几乎要发疯了,可是那也只是几乎,温润如玉的姬辞做不出什么放浪形骸的举动,他只能把痛苦和委屈深深地藏在心底。
他的记忆又回到十多天前,父亲忽然将他叫过去,向他宣布,家里已经为他订下一门亲事,等明年他满十五岁,就可以成亲了。
当时姬辞直接就懵了,脸上茫然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阿父,我不愿意!你明明知道我与阿桢已经约好了的!”
姬然沉下脸色:“约好?约好何事?你们三书六聘了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几曾轮到小儿自作主张?”
姬辞完全不明白父亲的态度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大的转变,明明在不久之前,对于他和刘桢的事情,家里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连一贯不赞同的祖父也有所软化,姬辞得知刘远又得到两郡的消息,还为他高兴了好一阵,心想这下刘家阿父地位稳固,家里肯定也不会再反对他与阿桢的婚事了!
但此刻,现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阿父,你明明默许的,为何又反悔!”
从小被教导行住坐卧皆要有君子之风的姬辞第一次如此激动。
姬然沉下脸色,根本不欲与他解释那么多:“左右是为了姬家好,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听从便是了!”
“阿父若毫无道理,我便自去找阿桢!”平日里事事顺从的姬辞执拗道。
姬然被他气个半死:“你道如今刘远之势如何?”
姬辞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绕到这上面来,仍是道:“刘郡守坐拥颍川、衡山、南郡三郡之地,若无意外,必将逐鹿天下。”
这儿子总算不是太蠢。姬然冷着脸:“他有什么资格逐鹿天下?”
姬辞一怔,随即道:“颍川,衡山…”
姬然见他又要重复先前的话,马上打断道:“三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又有何信心,刘远一定会是最后的胜利者?你道现今除了刘远之外,还有几路义军么?胜也罢败也罢,于我们姬家又有什么好处?总而言之,你与刘氏女的事情,就此作罢,若你执意要娶她,除非你大父与我都死了罢!”
姬辞被粗暴地赶出来,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和父亲会如此不看好刘桢的父亲,在他看来,刘桢的父亲虽然出身寒户,但他的势力一步步稳固壮大,这是有目共睹的,虽然他不愿用利益来衡量自己与刘桢之间的感情,可是如果照父祖的眼光来看,娶了刘桢,不也很符合姬家的利益标准吗?
满腔愤怒的姬辞第一次抛去了为家人着想的种种顾虑,满心想要出走去找刘桢,但这个时候,他的母亲来了。
姬母声泪俱下,劝说着姬辞不要固执下去,她道:你的大父和阿父并非毫不讲理,实在是因为你二叔父和三叔父如今在项藉跟前已得了重用,为了表示重视,项羽甚至让楚帝拜他们为上卿。假如章邯胜了项藉,那自不必说,他下一个目标肯定就是刘远,姬家怎么也不能让你这唯一的血脉去送死!假如项藉胜了章邯,那他也不可能容忍刘远占据这么大的地盘又不肯听从楚帝的调令,而你阿父早就看出刘远不是个甘于屈居人下的,所以不管他们是胜是败,最后倒霉的总是我们姬家!你二叔和三叔已经折进去了,他们险中求富贵,求仁得仁,那也是他们的选择,你阿父阻止不了,可是这样一来,姬家就只剩你一个了,难道你忍心让四百年的姬家血脉就此断绝在你身上吗!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不能不为父母考虑!
姬辞可以跟父亲抗争,却无法抵挡母亲的眼泪和这样的理由,他整整枯坐了一夜,脑海里不断地回放自己跟刘桢从初识开始的一幕幕。
最后,他决定妥协。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族。
所以他在听到刘桢问他后不后悔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很平静地回答道:“是,我想好了,阿桢,对不住。”
刘桢竟然笑了:“阿辞,你曾说过,你必不负我。”
姬辞眨了眨眼,眨去眼角的酸涩:“对不住,是我负了你。”
刘桢点点头,平静道:“我也说过,你若不负我,我定不相负,如今你既然已经后悔了,那约定就作罢,从今往后,莫要再提了。”
她将那枚玉韘拿出来,递给姬辞。
“此物还你,也算善始善终。”
两人好聚好散,平静告别,甚至连想象中抱头痛哭,依依惜别的场面也没有,刘桢甚至一路哼着歌回到郡守府,被刘远和张氏问到也是满脸若无其事,结果一回到自己屋子里,还是忍不住抱着桂香哭了一场,然后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郁闷沉沉睡去。
…好吧,就当是纪念自己终将逝去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