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摇曳的树影,切碎炽烈的日光,裴恕忽然被晃了眼。周遭一切喧嚣都仿佛随着这一句话远遁,于是只剩下心内澄明的一片,再无杂音。


第129章 大魔王
下午两点半,会场里已是人头济济,各大公司的猎头基本到齐,甚至连老总高管都来了不少。
前天才出席过论坛的施定青赫然在列。
要换了平时,这么多大佬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大家就算不走上去攀关系,也得私底下议论一番。
可在今天这个时间点,会场上完全没有人关注。
所有人讨论的焦点,只有一个——
金飞贼!
“这届简直绝了,五个组里已经有四个完成了自己抽中的死单吧?头回遇到金飞贼竞争这么激烈的时候。”
“航向那个新来的庄择,真是有两把刷子,S级死单,却是最早交付的一个,强龙说不准真能压了地头蛇。”
“贺闯那组好像也搞定了。”
“这两组都不意外,就是那个薛琳,我之前还以为她叫什么‘最强新人王’浪得虚名,没想到这回竟然也成了……”
“你不会以为一组最重要的人是她吧?看见边上那个小姑娘没,就那个个头最小的,听说一组是用了她的方案才挖到了候选人的……”
“她?那不是林蔻蔻的助理吗……”
“话说回来,林蔻蔻那组好像不太对劲啊。”
“是啊,其他人都到了,就她好像还没影子。你看屏幕上那个进度,五组的Case现在还没交付呢。”
“颁奖马上就要开始了……”
……
周遭细碎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五组除林蔻蔻之外的所有人站在会场角落里,面面相觑,脸上都透出几分不安来。
按计划,他们应该今天上午见候选人。
然而到早晨出发时,林蔻蔻谁也没带,只让大家在酒店里等消息,自己一个人出发了,可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半点消息传来。
大伙儿对金飞贼倒是没什么欲望,只是替林蔻蔻担心:“都这个点了,还能赶上吗?”
严华是自打昨天林蔻蔻给大家放假起,就没看懂过她的行为和用意。
但林蔻蔻能会故意摆烂放弃金飞贼吗?
不可能。
天塌下来都不可能。
琢磨了半天,严华试图为林蔻蔻挽尊:“可能是想玩点刺激的吧。咳,反正蔻姐勇敢飞,出事自己背……”
“林蔻蔻不会真的翻车吧?”三组的人聚在另一个角落里,白蓝看了看腕上的表,忽然幸灾乐祸起来,“这要是Case没做成,或者做成了没赶上,再次痛失金飞贼,那可就好玩了!”
陆涛声犹豫了片刻,提醒道:“我们是不是先应该看看自己这组的成绩……”
他指了指主席台后方的屏幕。
“……”
白蓝瞬间沉默。
作为有三位知名金牌猎头在的三组,而且抽中的是所有死单中最简单的B级,可在已经完成的四个组里,他们愣是花了最久的时间,直到今天下午一点才匆匆忙忙搞定,向主办方提交了客户公司发给候选人的Offer……
成绩垫底,吊车尾。
说出去简直丢人!
“咳,我们三个应该一开始也没有谁真的想过要抢金飞贼吧?”黎国永咳嗽了一声,整体要乐观得多,笑呵呵道,“再说,咱们这回应该也算联手干了件大事,把这单Case做漂亮了吧?”
白蓝和陆涛声都看向他,三人都想起了这单Case现在的情况,到底是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只是笑过后,白蓝眼角余光瞥见了不远处的四组。
她忽然“咦”了一声:“四组那边,是不是缺了一个人?”
——的确缺了一个人。
贺闯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仍旧没看见裴恕的影子。
那天对方要走灵生集团那单Case资料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
而看看五组那边,林蔻蔻也没来。
要是一个人没来也就罢了,现在两个人都没出现,难免令人猜测,甚至浮想联翩。
尤其是庄择,因为先前就知道这两人之间生了龃龉,眼下见人没来,早就摆好了一副看戏的姿态。
只是眼看着时间慢慢逼近三点,而林蔻蔻还不见人,他终于没忍住皱了眉。
二组抽的是S级死单,并且已经完成,而场上其他三组在死单等级上就差他们一截,就算完成了也无法与他们一较高下。
如果林蔻蔻也没完成……
那庄择胜券已握,根本没有输的理由!
距离闭幕式开始,只剩下最后五分钟,主持人已经接过了话筒,拿着手卡朝台上走。
会场里不由响起了一些叹息。
庄择则轻笑一声,声音里竟有种意兴阑珊之感,只摇了摇头,对坐在他旁边的施定青道:“猎头这行,好像也不过如此嘛……”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在台上的主持人要宣布闭幕式开始的这一刻,会场后方的大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了。
有人顿时惊呼起来。
五组那边早已经放弃了希望的严华等人,更是瞬间站了起来,激动不已:“林顾问!”
庄择眼皮登时一跳,回头看去。
那推门进来的,不是林蔻蔻又是谁?
门外的风将她一头浓密微卷的长发扬起,她踩着高跟鞋脚步迅速地走进来,姿态挺拔而昂扬,脸上带着点笑,说温和不温和,倒像是利剑忽然出了鞘,闪烁着熠熠的锋芒!
裴恕就在她边上,但进来后便不再往前走,只是顺势站在了会场后排的位置,远远看着。
于是全场目光的焦点全都集中在林蔻蔻身上。
白蓝一眼就看见了她右手拎着的那个文件夹,顿时没忍住骂了一声:“靠。”
严华则是满脸喜色,眼睛都差点发光:“林顾问,你可算来了,我们还以为赶不上了!”
林蔻蔻直接朝着主办方所在方向走,只道:“没听说过吗?所有角——”
这时,她忽然瞥见了隔壁的庄择。
于是,笑了一声,忽然改了口:“啊不,是所有反派大魔王,都得等到故事的最后才出场呢。”
裴恕在后面远远看着,听见这句便笑了。
庄择面色瞬间冷凝,眉头皱得死紧。
林蔻蔻也不废话,更不浪费时间,直接走过去把文件夹搁到赛程统计人员桌上:“五组,Case交付。”
负责统计的工作人员将那文件夹翻开,顿时张大了嘴巴:“这——”
林蔻蔻淡淡道:“这届规则,没说我不能涨价吧?”
工作人员傻眼。
会场上隔得远一些的人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工作人员的表情就知道——
回来了。
那个大家熟悉的林蔻蔻回来了。
那个每次大会都要搞出点幺蛾子的人间祸害回来了!
果然,在一阵怀疑人生的纠结之后,工作人员已经走去跟猎协那边沟通交涉,很快那张桌子附近就聚集了七八个人,时而皱眉,时而争吵。
而作为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林蔻蔻却悠闲极了,甚至还有心情从旁边的桌上捞了一小块冰西瓜啃。
足足讨论了将近二十分钟,猎协主席陈志山,才不得不屈服了,带着金飞贼小组赛的结果走上了台。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庄择已经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可他为了保证能赢,已经为候选人谈了比最初更高的薪酬。难道,林蔻蔻还谈到了一个比他更高的数?
陈志山站在台上,终于开口:“就在刚才,金飞贼小组竞赛环节已经结束,经过一轮紧张的讨论和统计,我们已经拿到了最终结果。我们很欣慰,史无前例地,参加争夺的五个小组,都完成了他们抽中的任务。其中二组,五组,抽中了S级死单,并且都在职位原定薪酬的基础上谈高了40%!”
做死单,竟然也能涨价;能涨价不说,还妈涨40%!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全场瞬间沸腾。
然而,庄择的心,已经在往下沉去。
果然,陈志山说完之后,便露出了一种堪称痛苦的表情,足足停了好一会儿,才憋出来一个“但”字:“但五组的猎头顾问,与客户达成了新的委托协议,约定猎头能从这一单中得到的薪酬,从原定的候选人年薪的25%,提高了两倍。由于本次大会规定‘以完成订单的总金额决出优胜组’,猎头顾问所得的薪酬,理应算进订单总金额之中。所以……”
场中已惊掉一地下巴,鸦雀无声。
庄择脸色铁青。
陈志山顿了顿,终于宣布了结果:“最终的优胜组,是由林顾问所带领的——五组!”
整个五组,顿时一片欢呼。
林蔻蔻这时已经回到了台下,从庄择旁边路过时,只笑一声:“用更多的时间,换更高的金额——庄顾问,承让啦。”
毫无疑问,林蔻蔻这话是在讽刺庄择。
在第一轮预选的时候,他用了最多的时间,换取了最高的准确率,所以才能力压林蔻蔻,排在第一名。
她竟然记仇到现在!
庄择简直不敢相信。
场中一时议论声、质疑声、恭喜声、喝彩声,交织成一片。
唯有远处的三组,一片诡异的安静。
良久,陆涛声才叹一声:“明年大会手册上的备注,恐怕又要多一条了……”
岂料,白蓝把头一摇:“不,要我说都可以删了,只需要写一条。”
陆涛声黎国永都看向她。
白蓝冷着一张脸,认真道:“林蔻蔻与狗,不得参赛。”


第130章 聚与散
五组既然成为优胜组,那林蔻蔻成为本届金飞贼奖得主便毫无悬念,甚至连主办方评选的环节都省了——
以严华为首的五个人,就差没把“热烈祝贺林蔻蔻登基”的态度刻在脸上,完全没有想争的意思。
其他组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轮到颁奖环节,林蔻蔻上台来,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金飞贼。
主持人便递过话筒:“这是林顾问时隔一年之后,拿到的第三枚金飞贼,请问有什么特别的感想吗?”
林蔻蔻拿住话筒,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先说一句:“请大家放心,明年大会我一定不再参赛,我用我的人格保证。”
台下顿时一片笑声。
有人大声起哄:“不想当金飞贼钉子户了吗?”
林蔻蔻轻咳一声:“拿三个差不多了,剩下的也要给年轻人一点机会嘛。”
台下的“年轻人”作何感想不得而知,但三组这边黎国永、陆涛声两个老家伙,却是瞬间黑了脸。
林蔻蔻这种年纪的人已经拿了三次金飞贼,在说要给年轻人让路了,可他们这些老家伙至今还一次都没拿过!
简直越品越让人生气!
然而林蔻蔻似乎并没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什么问题,只是抬眸环顾全场,目光在立在已经落座的裴恕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回手中的金飞贼上,心里忽然有种难以形容的感慨。
她还是有一些话想说的。
于是沉默片刻,她忽然笑了一声,只道:“能参与到别人的人生,不管是单纯的旁观,还是发挥出重要的影响,是猎头这个职业于我而言最大的魅力。在几乎人人都需要工作的现在,猎头是能为候选人带来改变和希望的人,无论如何,身为一名猎头顾问,我感到荣幸。”
这个时候的林蔻蔻,是难得感性的,在发光的,甚至让人觉得连握在她手中的那枚金飞贼,都在其映衬下黯然失色。
她哪里需要这颗金飞贼?
她自己便是。
片刻的静寂后,台下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是为林蔻蔻这番话,也是为心中的共鸣,为这份自己付出过、热爱过、也信仰过的职业。
只有航向所在的区域,一片鸦雀无声。
施定青静坐在位置上,遥遥看着台上,一语不发。
因为闭幕式不完全按公司来分位置,大家坐得比较随意,留给裴恕的位置,恰好在施定青旁边,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没有人坐的空位。
无论谁,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另一个人的表情。
只是两人都看着台上,谁也没动。
主持人已经快进到提问环节:“我们都知道林顾问在业内绝对是既有知名度又有能力的成功猎头,有不少人都想要请教您,您介意当场回答一些问题吗?”
林蔻蔻一脸端庄体面:“当然不介意。”
台下立刻有人举手:“灵生珠宝这单Case是找HR,林顾问却顺利完成了,那你是跟HR和解了吗?”
林蔻蔻:“……”
方才的端庄体面顿时凝滞在脸上,她静默片刻,直接朝主持人道:“下一个。”
全场顿时再次哄笑成一片。
裴恕也没想到还有人能问出这么刁钻的问题,又看见林蔻蔻那反应,不由想起了下午时候。
沈心去灵生珠宝面试完,她催促着陈逸尽快走完流程给沈心发了Offer,可等下午两点半Offer真拿到了手里时,她却没忍住,摇了头,长长地叹口气:“作孽啊……”
林蔻蔻能跟HR和解?
下辈子还差不多吧。
他想到这里,没忍住笑了一声。
施定青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想要凭这点就打垮我,还早得很。一颗金飞贼,虚名罢了……”
裴恕看向她,平静地提醒:“想打垮你的,从来不是她,而是我。还有,如果当初不是你逼她离开航向,签了一整年的竞业协议,今天这颗金飞贼,本应在去年就属于她。”
为了将航向卖掉,为了股权的变现,施定青毫不犹豫地抛却了那个曾帮助过她、甚至一直都在帮助她的林蔻蔻。
整整一年的竞业期。
裴恕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午后,走在清泉寺松林间的石板路上,林蔻蔻表情寻常的告诉他,碑林里立着多少块石碑,寺院里数得出多少块石砖……
施定青漠然道:“竞业协议也是她自己愿意签。”
裴恕道:“她只是记恩不记仇,但你不会总能遇到心软的人。你没发现,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吗?”
施定青不为所动:“那又怎样?只要还有人追求利益,而我恰好也能提供利益,总会有人凑上来的,我永远不会缺少同类。”
或许,这就是她生存的法则。
这一刻,裴恕心底感到了一丝讽刺,只是转瞬又慢慢散了,那些泛起的、浓烈的情绪,消弭在一种似有似无的悲哀里。
他道:“但那些被你抛弃过、伤害过的人,不会再回来了。”
施定青道:“我不在乎。”
这时,颁奖已经结束,林蔻蔻从台上下来。
整个五组的人,还有整个歧路的人,全都起身朝着她涌去。
林蔻蔻被他们围在正中,笑着亲了一口手中的金飞贼。
裴恕远远看着,也不知为什么,胸膛里忽然升上来一点温度。忽然觉得很多事,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平淡地对施定青道:“那祝你得偿所愿吧。”
然后起了身,将西装外套上的一粒扣扣好,也朝着林蔻蔻那边去。
施定青坐在远处,看着那边热闹的场景,眼底不起波澜,只对身旁航向的人道:“走吧。”
大会在下午四点半闭幕,晚上有一场聚餐,但航向大部分人没有参加。
只有庄择,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晚上聚餐时,整个航向就他一个人拎着酒杯到场,蹭吃蹭喝,谈笑风生。
来自天南海北、各大城市的猎头们都放松下来,在这个最后的、难得相聚的夜晚,举杯欢庆,互诉衷肠。
金飞贼的竞争已经结束,各组完成Case的细节也不再保密,没一会儿便相互聊了个干净。
只有三组那边,藏着掖着,讳莫如深。
林蔻蔻对此十分不满,问了三遍也没得到回答之后,终于没忍住跟大家一块儿把这三个人堵在了饭桌上:“你们是真给皇帝选妃去了吗?大家怎么做的都已经说了,就你们跟锯嘴葫芦似的。结都结束了,一破公司你们怎么给人招的阿联酋航空的空姐,倒是仔细说说啊!”
陆涛声、白蓝、黎国永这三人,在整个争夺金飞贼期间,属于貌合神离、三个和尚没水喝,现在却团结得像是捆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相互看看,谁也不开口。
林蔻蔻撇他们一眼,作势拿起手机:“行,不说是吧?那我们干脆打个电话去客户公司那边问问。万一你们仨为了面子弄虚作假呢……”
白蓝立刻怒了:“你这纯属污蔑!”
黎国永笑容也僵硬了:“我们不至于吧……”
林蔻蔻便道:“你们要觉得是污蔑,就证明一下自己啊。”
陆涛声开口道:“还是我来说吧。Case我们的确完成了。这家公司搞芯片研发,但无论前台小姐还是空姐,都不愿意来。规模太小,看上去随时都要倒闭的样子,融资失败好几次,不像是有什么发展前景的公司。所以我们……”
说到这里,他顿住,看了白蓝和黎国永一眼。
众人都好奇极了。
林蔻蔻问:“所以怎么?”
“……”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白蓝板着一张脸,给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答案:“所以我们仨干脆凑了点钱,把那家公司投了。”
“……”
全场忽然死一般的静寂,所有人表情呆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就连林蔻蔻都愣了。
啥玩意儿,就为了给这家公司招个前台,这三位凑钱投资了这家公司?!
白蓝一看所有人的表情,顿时感觉受到了羞辱,拍桌就站了起来,不满道:“你们这算什么表情?我们投这家公司也不是冲动,是经过充分调查了解的!你们怎么知道人家哪天不会一飞冲天、直接上市呢?”
所有人还是一片震撼的沉默。
林蔻蔻心情复杂,只幽幽叹了一句:“我算知道,牛刀杀鸡是什么效果了……”
至于白、陆、黎三人投资这家公司,到底会不会亏……
无人在意。
林蔻蔻彻底解开了有关本届金飞贼的所有疑惑,同裴恕走到外面露台上吹风。
两个人将手臂搭在栏杆上。
裴恕回想起这漫长的一天,注视着远处的霓虹,忽然问:“沈心会离婚吗?”
林蔻蔻想了想,道:“应该会的吧。”
裴恕道:“我猜也是。”
林蔻蔻道:“就算郑维方没有问题,郑维方的母亲也是问题。两个人的婚姻结合,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双方家庭,很多时候不是不能接纳这个人,只是无法容忍对方的家庭。”
沈心目前似乎还在犹豫,但她先选择了离开牵手网,去灵生珠宝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
那么后续一些问题会跟着出现。
只不过她不再是主动斩断这一切,而是任其发展,等到了某个点上,便会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结束。
裴恕没有说话。
林蔻蔻转眸望着她,却道:“但你现在,好像也不那么在意了。”
裴恕道:“我不是厌恶她离婚,我只是……”
他搭下眼帘,慢慢笑了一声:“我只是,过不去那道坎。”
林蔻蔻轻轻伸手,搭住他的手背,只道:“现在过去了。”
夏夜的凉风里,手心却是微热的。
裴恕过了好久,终于轻轻道一声:“谢谢。”
贺闯从里面出来找林蔻蔻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两个人并肩立在栏杆前,一个人的手掌交叠覆盖在另一个人的手掌上,静默中,分明一句话也没说,却又好像说尽了所有。
于是脚步忽然顿住。
他站在原地,不再上前。
倒是林蔻蔻无意间一回头,瞧见了他,一下有些怔愣,下意识看向裴恕。
裴恕看了那边贺闯一眼,只道:“去吧。”
林蔻蔻便笑一声:“等会儿回来。”
她直接朝着贺闯那边走去,然后停在他面前:“有什么话吗?”
贺闯也琢磨不清心底到底是什么感觉。
但在看见她朝着自己走过来的时候,似乎都释怀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原本有,现在没有了。”
林蔻蔻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贺闯仿佛又恢复成以前那个贺闯,冰冷沉肃的感觉褪去,少年的炽烈回到身上,他有些洒脱地道:“我会离开锐方,自己开一家公司。”
林蔻蔻先是欣慰,后是惊讶:“你要自己开公司?”
贺闯朝那边的裴恕看了一眼,虽然知道自己是输了,但仍旧不吝啬给这位曾经的对手上上眼药,只意有所指地对林蔻蔻道:“有你的前车之鉴在,谁知道和人合伙开公司会有什么下场呢?我还不会跟你一样,重蹈覆辙。”
林蔻蔻回头看上一眼,也跟着笑了。
裴恕就站在原地,哪儿也不去。
林蔻蔻同贺闯在说话,他就靠在栏杆边,吹着风。
直到庄择溜达过来,站到他身边,来了一句:“我始终没明白,深圳工厂那次裁员,我们做得那么成功,为什么一结束,你就要离开,放弃。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因为林蔻蔻。”
裴恕没搭理他。
庄择是真的困惑:“所以真的是我会错意,你其实并不喜欢裁员的工作吗?”
裴恕只道:“你心里有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庄择久久没有说话。
当年裴恕顶着他缠满纱布的脑袋,将那个简陋的红包递出去时的场面,再次浮现在心头。
然而此时此刻再想,却好像不再是他当初以为的那个意思了。
庄择慢慢道:“你是真的变了。”
裴恕道:“或许是你没有看清过。”
庄择想了想,却不知为什么朝着林蔻蔻那边看了一眼,竟道:“林蔻蔻这种女人,总给人一种得要跪着才能喜欢的感觉。你真的……”
裴恕不客气地打断他:“你想跪,你有机会吗?”
庄择:“……”
眼皮登时跳了好几跳,他咬了咬牙,终是将这口气忍了,心知这场拉拢已告失败,干脆转身就走,只一摆手,一声冷笑:“来日方长。努力工作吧,要是哪天裁到你头上,我可不会客气的。”
裴恕没接话。
但林蔻蔻正好结束了跟贺闯的谈话,从那边走过来,闻言笑着回他一句:“庄顾问将来有需要,也可以找我们的。你要失业,我们愿意打折帮你服务一下。”
庄择听见,差点没跌一跟头,回过头怒视林蔻蔻。
林蔻蔻冲他挥挥手:“慢走,不送。”
庄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干脆利落地走了。
厅里面的聚会也差不多到了尾声。
露台上再次恢复安静,林蔻蔻靠回了栏杆上,听着江面上吹来的喧响风声。
裴恕轻轻道:“结束了。”
林蔻蔻“嗯”了一声,接着又笑起来:“不结束,怎么开始呢?”


第131章 终章合伙人
热闹的聚会,是一场惜别。
为了大会搭建起来的展台已经陆续拆除,只在夜色里留下一些残余的狼藉。
许多人结束后的当晚便已经离开,也有人还要在酒店住一晚,等到次日清晨再走。
人们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会场里曾经勠力同心、称兄道弟,等回到各自的战场,如果狭路相逢也不怕斗个你死我活,大不了来年大会再相互赔礼道歉。
只有少数几家公司的人多留了半天,国际猎联那边经过这次大会的考察,已经选出了十家国内猎头公司,邀请他们正式加入国际猎头联盟,并出席签约仪式。
名单上大多都是国内有头有脸或是本次大会上表现出彩的公司。
歧路和航向都在其中。
孙克诚得知这消息差点没乐歪了嘴,连展台的不快都忘记了,高高兴兴跟林蔻蔻、裴恕一块儿前往了签约仪式。
航向那边则由庄择出面。
经过前段时间的观察,大家基本都知道他跟国际猎联那帮人关系匪浅。在这场签约仪式上,虽然十家公司并未排出什么先后次序,但庄择本人在国际猎联这边却备受礼遇,连带着航向也脸上有光,仿佛其他人和其他公司都成了镶边捧场的配角。
事后,不少猎头私底下谈起此事,都觉得航向有了庄择只怕是要起死回生,再次焕发生机。再加上最近几年国内企业出现了一批出海热潮,国际上的人才流动日趋频繁,航向有国际猎联这边的优待和资源支持,光是起点就已经高出别家公司一大截了。
只是谁也没想到,才过去不到半个月,国内猎协这边忽然由陈志山发起了提议,召开了一次全体会议。
猎协全体成员表决投票,半数通过,竟将航向一脚从猎协理事会的席位上踹了下去!
据传当日投票结束后,程冀离开时,一张脸黑得能拧出水来。
然而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
更爆炸的反转,来自于航向内部,或者说,来自一年多之前收购了航向的引力集团——
RECC大会结束三个月后,引力集团毫无征兆地发布了一则裁员通知,为降本增效,将裁掉航向60%的员工,剩下的人则集体打包并入集团人事部门的特别招聘小组,专注于为集团招聘人才。
而总揽本次裁员事项的,赫然是前阵子才上任航向猎头总监的庄择!
消息一出,简直惊掉了整个行业的下巴。
就连林蔻蔻都一万个没想到。
她原以为虽然庄择是做裁员的,但能在大会上力压一种精英,必然有两把刷子在身上,施定青找他来当猎头总监,是找对了。可谁能想到,最后他竟然才是向航向举起屠刀的那个人!
只有裴恕,听说消息之后格外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林蔻蔻不免诧异。
裴恕却想起几个月前,庄择还试图拉拢他回去干裁员时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航向早都被引力集团收购了,给我开工资的又不是施定青。”
那时他便察觉,庄择到航向的目的并不单纯了。
哪怕半个香港的打工人都饿死,也饿不到他庄择的头上。
已经在裁员领域干成了第一人,只说为着一点对裴恕、对林蔻蔻甚至对航向和歧路的兴趣,就到内地来,屈就于一个猎头总监的职位,实在不像是他那种凡事“利”字当头的性情。
裴恕简单解释了两句。
林蔻蔻便感觉复杂起来:“施定青哪里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上了别人套的时候?照这样说,庄择是一早就接了引力集团的活儿,然后才顺势答应了施定青,正好在总监这个位置上,对公司的情况了如指掌,到这时候该裁谁留谁便一目了然,手起刀落,干脆狠辣。只是不知道施定青……”
航向一个公司缩减为引力集团人事部门的特招组,施定青自然也不会再是航向的总裁,离开成了必然。
裴恕闻言,沉默了良久,只道:“她手里有钱,还有张贤,背景厚人脉广。像她这样的人,去哪里都不会太差的。”
一场风暴,就这样席卷了航向。
一如裴恕与林蔻蔻所料,施定青果然离开了航向,很快宣布与张贤一道新投了某家芯片公司。
林蔻蔻打开新闻一看:无巧不巧,居然正是白蓝、陆涛声、黎国永那三个离谱人前阵子大会时为了挖前台投的那家。
当天晚上,白蓝就给林蔻蔻发来了一串流泪的表情:“我们投的天使轮,她投AB轮,跟张贤一起,一来就要搞我们……被施定青搞难道是一种病毒吗?为什么还会传染啊……”
连温和如陆涛声,半夜里都没忍住,在朋友圈发了三个无语的句号。
下面是来自黎国永的点赞。
林蔻蔻看见,差点没笑死,只神清气爽地回了白蓝一句:“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今年施定青到你家~”
白蓝在微信那头狂喷林蔻蔻,终于忍无可忍,愤而将她拉黑。
至于航向被裁掉的员工,有一部分的确是冗赘人员,酒囊饭袋,有一部分则跟去了贺闯新开的公司,还剩下一些则是转投了林蔻蔻现在所在的歧路。
自大会结束后,裴恕便着手开始扩张歧路。
这人几乎复刻了数月前在清泉寺禅修班的操作,在RECC大会的时候,别人在拼死拼活争夺金飞贼,他却在不声不响中观察过了大部分参会猎头,早已列出了一份名单,连林蔻蔻那组的严华都在其中。大会才结束没半个月,他就开始挖起了别家公司墙脚,甚至打着林蔻蔻的旗号,把严华都忽悠到了歧路。
如今航向过来的这些人,倒是刚好。
大多都是林蔻蔻当初在航向时的旧部,当年她被开除时就想跟她走,只是一来林蔻蔻签了竞业协议,二来也不会对不起施定青走了还挖航向的人,等一年后回来已经在歧路了,谁不知道歧路只要精锐,何况歧路也不是林蔻蔻说了算,是以一直没动。
现在航向裁员,那真是如了他们意。
都不用庄择裁,有想法的自动卷铺盖辞了职,纷纷投奔林蔻蔻,倒是一下解决了林蔻蔻没人可用的局面,总算不再是只有舒甜、袁增喜两个菜鸟顾问当手下的光杆司令了。
仅仅一年之后,航向这家公司已经消失在陈年的旧闻里,不再有任何人提起,而歧路脚步稳、势头猛,蒸蒸日上,在猎协新一年的评选里毫无疑问地补上了去年航向空出来的席位,正式进入理事会,将原本的“四大猎头公司”变成了“五大”。
评选结果出来的那天,孙克诚乐得嘴都合不拢,整个人美得……
就差冒泡了。
林蔻蔻都看笑了。
孙克诚甚至专门为此从家里带了一瓶珍藏的好酒来,就在办公室里开了,拿平时装茶装咖啡的杯子装了酒,叫他们一块儿喝。
裴恕这人穷讲究,皱眉盯着那丑杯子,毫不掩饰的嫌弃。
林蔻蔻跟孙克诚却都不是什么讲究人,把杯一碰,一梗脖子便咕嘟嘟喝了,看的裴恕血压飙升、眼皮直跳。
只是到最后,还是拗不过,跟着喝了。
直到下午三点过,他约了人见面要出去,大家才高高兴兴地结束,欢欢喜喜地散了。
林蔻蔻的办公室还在原来的方位,只不过现在早已经装修一新,添补了很多绿植、摆件甚至还有孙克诚精心挑选的挂画,体面了不少。
奢侈的裴恕,早在决定扩张的那一天,就已经把歧路所在楼层的上下两层给租了下来,现在以这层为中心的三层都是他们的。
站在落地窗前,就能俯瞰整个陆家嘴。
林蔻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回想过去这起伏跌宕的一年,竟有种恍然如梦般的错觉。
对面裴恕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她轻轻靠坐在椅子里,转过去俯视着西斜日头下的黄浦江,难得放空下来,放松地享受着刚才那几杯酒带来的微醺。
只是也没能享受上太久,大概只过了十来分钟,外头忽然响起了轻敲玻璃门的声音。
林蔻蔻回头,就看见孙克诚朝里面探脑袋。
这时的他,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鬼祟,甚至还做贼心虚一般,朝背后裴恕那间空着的办公室看了一眼,才问:“有空吗?”
林蔻蔻下意识道:“有。”
孙克诚立马钻了进来,反手将门锁上,然后坐到林蔻蔻对面,一脸诡秘:“我有个事想问问你,跟你商量。”
林蔻蔻只觉不寻常,不由正色道:“什么事,你说。”
孙克诚压低了声音:“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他不太对劲?”
他?
林蔻蔻先是一愣,接着才反应过来,这说的应该是裴恕。
只是她不明白:“不对劲,具体指什么?”
孙克诚便道:“就是,就是很奇怪,好像经常心不在焉的,跟我说话还走神。我总觉得,他好像有事儿瞒着咱们……”
林蔻蔻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有一点……”
孙克诚立刻一拍大腿:“看吧,我就说我的感觉不会错。其实这倒也不算什么,主要是那天他恰好不在,我进了他办公室等他,结果看见他电脑开着,那上面是,是……”
林蔻蔻好奇了:“是什么?”
孙克诚静默半晌,幽幽道:“是他的简历。”
林蔻蔻顿时笑了,也没当一回事:“我们是猎头不说,最近公司也在招人,电脑上有几份简历再正常——”
说到这里时,眼皮陡地一跳。
林蔻蔻总算反应过来了:“等一下,你刚才说谁的简历?他的简历?!”
孙克诚点了点头,只觉自己心肌梗塞,补充道:“而且是Word文档,那个输入的光标还正停在履历那一栏上!”
这代表什么?
代表裴恕在写他自己的简历啊!
这一瞬间,林蔻蔻头皮都炸了一下。
孙克诚只问:“一个人待得好好的,忽然之间在准备自己最新的简历,这代表什么?”
林蔻蔻对此有丰富的经验:“如果是我们这行,候选人在网上的简历一旦更新,就代表他想找新工作了……”
她抬起头,和孙克诚对望了一眼。
这一刻,两人心底冒出来的想法毫无二致——
大危机!
歧路大危机!
姓裴的忽然开始准备简历,到底是想干什么?
孙克诚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你们俩,最近有出什么问题吗?”
毫无疑问,林蔻蔻跟裴恕已经在一起了。
只是林蔻蔻向来低调,从来不在办公室搞什么暧昧、秀什么恩爱,跟裴恕也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甚至还经常因为意见不合吵起来。
但私底下却算得上默契,关系融洽。
就算偶尔有吵嘴的时候,冷战起来,多半也是裴恕扛两天之后识时务地滑跪,再赌气也气不过三天。跟颗海胆似的,表面满身的刺,恨不能把“生人勿近”贴在脸上,撬开来一看,柔软得一塌糊涂,浑身上下每个细胞仿佛都在说“快来哄我”。
林蔻蔻仔细回想了一下,也没觉得俩人间最近有什么问题。
顶多就是她嫌弃他家楼上最近有邻居装修,太吵,俩人一块儿回了她家。结果第二天一早她下楼时,碰上赵舍得亲自拎着一筐旅游时摘回来的杨梅刚从门外进到楼下客厅。
当时裴恕穿着睡袍,衣衫不整,刚从她楼上房间里出来……
赵舍得当时就露出一个被雷劈了的表情,立马把那狂杨梅放下,一叠声道“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立刻走”,然后同手同脚离开,还顺便把她持有的那份钥匙和门禁卡搁在了玄关前的立柜上。
林蔻蔻至今还记得,裴恕黑着一张脸,端着水杯,在她房间门口站了许久,然后问了她一句:“林蔻蔻,你家真不是菜市场吗?”
孙克诚看她表情变幻,心里都慌了:“你们真出问题了?”
林蔻蔻回神,表情有些纠结:“那么小件事,应该不至于吧,而且跟公司没有半点关系啊。这用得着大动干戈直接开始准备简历吗?有没有可能,是我们公司出了什么问题……”
孙克诚立马摇头:“我已经全查了一遍,从账目到人员到外面的合作关系,没有任何问题啊。”
林蔻蔻顿时皱起了眉头。
两人面对面继续推测了一下其他可能,可最后都被排除掉了,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林蔻蔻干脆提议,再观察观察。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又半点异样都没有。
只有林蔻蔻偶尔忙完,抬头向对面办公室一看,有几次发现他对着面前的电脑,眉头紧锁,好像在纠结犹豫什么事。
她唯一能想起的就是孙克诚说的那份简历。
但不管他们怎么旁敲侧击,裴恕都表现得正常极了,甚至有一回孙克诚问他最近对公司发展有什么意见,裴恕竟一副不太能忍的样子,抬起头来说:“公司日常管理不该你负责吗?怎么最近什么事都要来问我?”
孙克诚当天下午就钻进了林蔻蔻办公室,一脸严肃地道:“他是不是对我们两个人都有意见?”
林蔻蔻简直满头问号。
孙克诚分析得有理有据:“你还记得前几天开会的时候,我俩一块儿反对他吗?还有跟锐方抢人的那次,我们俩也投了他的反对票……”
好家伙,掰着手指头一数,孙克诚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汉奸:“我明明跟他一伙儿才是,怎么每回投票都管不住手要投你呢?”
林蔻蔻:“……”
孙克诚发了愁:“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被排挤了?我们怎么办?”
林蔻蔻也难得担心起来,想了想,道:“这个可能是有的。你先别出面,我明天找个机会,直接开诚布公,问问他吧。”
次日下午,公司里开完了一场会,大家陆陆续续从会议室里往外走。
林蔻蔻跟裴恕也从里面出来。
她酝酿了一下,刚开口:“我有事想问你——”
裴恕几乎同时问她:“你一会儿有空吗?”
两人都愣了一下。
林蔻蔻先道:“我有空。”
裴恕便跟着去了她办公室,只是进门的时候犹豫一下,竟然反手把门锁上了。
林蔻蔻眼皮登时跳了一下。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
林蔻蔻先没说话,还在心里斟酌用词,思考着怎么开口显得比较自然。
裴恕却忽然将一个文件夹放到她桌上。
因为先前和孙克诚已经有一些猜测,林蔻蔻一看他搞这么严肃,还端出份文件夹来,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犹豫了一下,先问:“这是什么?”
裴恕道:“我的简历。”
林蔻蔻眼皮又跳了一下,一边翻开文件夹,一边故作镇定地笑:“你没搞错吧?好端端的,你准备简历干什——”
然后看见了文件夹里那两页纸,整个人忽然愣住。
左边是裴恕的简历,厚厚一沓,从姓名年龄民族到履历,应有尽有,就差没往上列明自己祖宗十八代了。
右边却只有薄薄一页,顶头那行字是——
婚姻合伙申请。
林蔻蔻坐在自己位置上,足足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裴恕难得有些忐忑,忍不住解释:“简历是有点长了,重点不太突出,但申请书是比照公司给候选人的Offer通知格式写的,你是绝对的甲方……”
林蔻蔻有些恍惚地抬头,只用一种费解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所以你这几天偷偷准备简历,就为这个?”
裴恕先点了点头,然后才意识到:“你怎么知道?”
林蔻蔻抬手撑住自己的脑袋,忽然倒进椅子里,差点没怀疑人生。
她跟孙克诚提心吊胆这么多天,还以为这祖宗是受了什么委屈排挤要搞点大事,结果就这?
是有什么大病吗!
但她这个反应,落进裴恕眼底,就成了另一种意味。
他问:“不好吗?”
林蔻蔻头疼,考虑了一会儿,认真地打量着他:“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裴恕道:“我知道。”
林蔻蔻道:“沈心半年前离婚了,你应该知道吧?我了解你,知道你的家庭。可你了解我,知道我家是什么情况吗?”
裴恕望着她,竟道:“我知道。”
林蔻蔻顿时一怔。
裴恕犹豫了片刻,轻声道:“那天在你家里,我不小心打开了你的抽屉……”
最上面是林蔻蔻放那三枚金飞贼的盒子。
下面却压着一份很多年前的旧报纸。
裴恕原本也没在意,只是当他一眼扫过去看见版头上那条新闻的标题时,忽然就愣住了。
那是前些年P2P网络贷款,也就是俗称的“小额贷”,最盛行的时候,很多公司都在利用这种形式诈骗。
当地警方调查后,查处了某个涉嫌诈骗的P2P平台。
负责人早在出事之前,就已经卷款逃亡国外,剩下二十余位“高管”被抓,将面临起诉。
其中包括一位公司人事总监,涉嫌欺骗、盗用员工信息开设账户,协助进行资金空转……
新闻上没有提及他的名字,只以“林某”作为代替。
裴恕在抽屉边上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有拿出那张报纸细看,只是重将抽屉关上,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
林蔻蔻不说,他就不问。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
他怕林蔻蔻误会:“我并非有意刺探,只是想找支笔……”
林蔻蔻打断他,敲了敲桌上那份文件夹,只道:“你知道,还写这玩意儿?”
裴恕道:“我相信我们都有能力处理好各自的事。”
林蔻蔻道:“那老孙怎么办?”
要换了其他人,听见这句,估计是满头问号,不明白这时候跟孙克诚有什么关系。
但裴恕竟懂她意思,或者说,他早就考虑到了:“公司合伙人层面的股权结构不变,但涉及到公司关键决策的制度可以更改,每个人都有一票否决权。再说哪回吵架他投我了?不都是票给你吗?该担心被排挤出公司的那个人是我才对。我看他恨不得把我卖给你,好把你绑在公司,一点也不用担心,他当‘汉奸’舒服着呢。”
林蔻蔻:“……”
原来大家都知道孙克诚是“汉奸”了!
林蔻蔻一时无话可说,盯着那份所谓的“婚姻合伙申请”,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以我们俩的脾气将来可能会离婚吗?说不准,以后你会后悔。”
裴恕道:“可你也对沈心说过,无论怎么选,最终都会后悔。人总会寄望自己没走的那条路上的风景。既然如此,我当然选一条自己现在最愿意走的路,不然以后想起自己没走过,不是会更后悔吗?”
林蔻蔻又静片刻,道:“如果以后我更爱工作呢?”
裴恕忽然笑了:“这还用‘如果’和‘以后’吗?”
林蔻蔻:“……”
裴恕看着她,也不催促,只是不知哪根筋抽了,忽然开了个地狱玩笑:“只要别将来离婚我摔地上磕坏脑袋,你打完120掉头就走,问题都不大。”
林蔻蔻知道,自己不该笑。
但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越想越觉得好笑,还是没憋住,笑出了声来。
裴恕自己也笑了。
笑完后,她先道歉:“对不起,我刚才不该笑的。”
裴恕并无所谓:“都过去了。”
林蔻蔻望他,这回倒是难得认真:“不过这点你可以放心,要真有那天,我肯定跟着救护车,把你送进ICU,等你出来醒了再走。”
明明不是什么吉利话,可裴恕听后慢慢笑了。
林蔻蔻也终于捡起旁边的签字笔,埋头便要在那薄薄的一页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只是笔尖落下去,顿得片刻,又不知为什么提了起来。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好几次。
裴恕就坐她对面看着,心情跟着她那来回的笔尖起伏了好几轮,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签不签?”
林蔻蔻用一根手指压在嘴唇上,想竭力撑住那快忍不住的笑,只抬头道:“我只是……裴恕,你19岁无偿献过血这种事,有什么必要写进简历里吗?”
说完这句,她肩膀都因为忍笑抖动起来。
裴恕咬牙:“我看见你笑了。”
林蔻蔻终于破功,差点把脸埋到桌上,肆无忌惮地笑出声来。
最终,裴恕得到了自打认识她以来见过的最丑的签名。
因为一边写,她一边笑,“林蔻蔻”三个字歪七扭八。
裴恕拿过来一看,眼皮都直跳。
林蔻蔻好不容易止住笑,咳嗽一声,问:“要不,你再打印两张,我重新帮你签一下?”
裴恕断然拒绝:“不,我怕你反悔。”
林蔻蔻立马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裴恕不客气地看她一眼:“别怀疑,你就是。”
说完,他直接把文件夹收了回来,取下其中一页已经签好字的纸页,拍到林蔻蔻面前:“一式两份,一人一份。”
林蔻蔻手肘支在桌上,只隔了半张桌看他。
当裴恕抬头时,两个人的距离便极近。
眸对着眸,唇对着唇。
林蔻蔻半点没有拉开距离的意思,只一声轻笑:“以后请多指教,我的——合伙人?”
这一刻,裴恕心跳骤快,却不肯显得太输了阵仗,故作镇定地道:“当然,不客气。”
落地窗外,江面映射着粼粼的波光。
那薄薄的一页纸,就搁在两人之间。
落款处的墨迹,在夏日的空气里渐渐干涸,凝固在纸面,将人世间那些闪烁的时刻,定格成永恒,不再晕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