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柏对插着袖子,探着脖子叫了声妈妈,“可是有什么示下?”
窦嬷嬷嗐了声,“你是郎主跟前红人,我们还能支使你不成!就是和你打探一回……”越说嗓门越矮,“先前瞧着郎主伺候王妃用饭来着,这是怎么回事,竟像颠倒了乾坤似的。”
竹柏很嫌弃这几个眼皮子浅的婆子,回头朝花厅方向望一眼,看见郎主生凑到王妃跟前,就知道这家往后谁在上,谁在下了。
说起郎主追妻的心路历程啊,竹柏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一心拥护王妃,和这些摇摆的婆子不一样。
“夫妻过日子,还讲究乾坤正不正?您几位在家,不叫汉子给你们打洗脚水?我跟着郎主这些日子,郎主对王妃怎么样,我全瞧在眼里,我同你们说……”他舔了舔唇道,“这可不是盲婚哑嫁,不是冰人做了媒,到了正日子就迎娶,这程子咱们郎主把心都掏出来给人家了,你们说这家往后谁做主?再者,王妃是什么出身?张家一门朝廷重臣,父亲更是配享太庙,吃帝王家香火的,你当人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高攀咱们郎主了?”
王妃什么出身,大家当然听说了,但郎主在外究竟怎么样,她们这些后宅妇人无从得知。现在听说早就掏心挖肺了,不由让人惊诧,原还说就算迎娶了也未必多和睦呢,现在看来人家拿住了郎主的心,王府最后也定是在她手里的,那她们还有什么可观望的,难道还帮着乌嬷嬷和王妃打擂台不成!
竹柏当然知道她们欺生,暗道这些老娘们儿就是混账,满以为人家年轻,是没经过事的姑娘,想仗着资历在她跟前摆款儿来着。如今既然问到他门上,自己当然要借机给这些妈妈婆子醒醒神儿,便道:“王爷和王妃父亲的渊源,你们可知道?当初张侍中为保郎主才殉职,侍中是郎主恩人。如今恩人爱女下嫁,你们猜猜郎主是什么心境儿,自然是捧在手里怕磕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若是有人敢和王妃作对,不说王妃同不同她计较,王爷头一个就饶不了她。”说得婆子们个个噤若寒蝉。
一旁的乔妈妈琢磨了半晌,嗫嚅道:“王妃家对郎主有恩,乌嬷嬷心里最明白,早前她可是一路伴着郎主从陇右过来的,怎么如今……”
关于这点,竹柏的理解是乌嬷嬷心疼奶儿子,到底这些年张家总觉得郎主亏欠了他们,怕恩人的女儿进了王府自恃功高,到时候压制着郎主,让郎主受委屈。可王妃哪里是那样的人,既答应嫁过来过日子,自然是一心待郎主的。
还有另一桩,竹柏含蓄地笑了笑,“老臣心系天下,不也不愿意解甲归田吗,乌嬷嬷是郎主乳娘,身份不一样。妈妈们不同,原是领俸禄干活的,就别操那份闲心了,好好侍奉郎主和王妃,王妃一高兴,给你们涨上几钱月例,这叫肉肥汤也肥,有什么不好。”
这么一说,竟是有了岁数的人还不及一个毛头小子看得透彻。
窦嬷嬷和几个婆子交换了下眼色,也不再多逗留了,结伴往门上去,悄声揣度:“乌嬷嬷霸揽着,把张家派来接迎宾客随礼的人晾在一旁,别不是防着王妃贴补娘家吧!”
有人一听便笑了,“张家又不是破落户,那么大的门庭,要贴补什么?我看是乌嬷嬷不愿意放权,有意和王妃叫板……”边说边走远,那嗓音也匿入潇潇的风声里,渐渐不见了。
这厢肃柔正倚窗坐着看书,赫连颂想找她说说话,但她看得专心,自己好像也插不上嘴。正抓耳挠腮,女使送了杏仁酪来,他忙接了送到她面前,小声说:“娘子请。”
她翻过一页纸,唰地一声响,没有理他。
后来案上燃着的浓梅香烧完了,女使要来伺候,他接过火折子摆手让人退下,亲自点了斜插进扁舟一叶的香案上。自己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往她的方向扇了扇,讨好地问:“娘子闻一闻,这香品怎么样?”
肃柔的视线从书本上方投过去,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王爷去书房呆着吧,等中晌用饭,我再让人去请你。”
可他不答应,“去书房做什么呢,也看书吗?我现在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因为我有心事。”
还有心事呢,是觉得账没算够吗?
肃柔对边上侍立的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都退下,自己合上书问:“王爷是不是觉得我处事不公?我告诉你,我这回已经很克制了,要不是婚期太近不能更改,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他有些绝望,不死心地问:“就因为我太喜欢你,为了娶你动用了一点小心思,所以你不能原谅我?”
肃柔不爱听他模糊重点的那些话,“动用了一点小心思?你这是动用小心思吗,连祖母都被你骗进去了!”
他噎了口,半晌道:“等回门那日我会向祖母陈情,恳请祖母原谅的。可是娘子,也请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半点办法,绝不会惊动官家。我只是希望你能慢慢接受我,若我不顾你的感受,何必绕这个圈子,当朝请求官家赐婚,不是更省事吗。”
肃柔哼了一声,“所以这样已经是赏了张家脸面了吗?弄出个言官谏言,吓得金翟宴上没有一家敢向我提亲,都是你干的好事!”
一家女百家求,她没有机会经历那种辉煌了,将来老了也说不响嘴,不能告诉孙女,“当年你祖父是与人抢破了头,才娶到祖母的”。可能到了他嘴里,更会变成“由头至尾只有我一人向你祖母提亲,然后你祖母就嫁了我”……想起来好窝囊。一个女孩子最宝贵的时间就这么结束了,回首望望,待字凄凉,即便在金翟宴上露了面,也都是枉然。
这一切是谁促成的?就是眼前这人!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意难平,心不甘。
他却还在计较细节,“那个言官不是我安排的,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没做过的事,是不会承认的。”
这很重要吗?是不是他安排,都引发了无人问津的结果,毕竟金翟宴后官家就横空出世了。
算了,多说无益,她重新举起书,调开了视线。
他垂着两手郁郁寡欢,“娘子别看书了,我们去池子里钓鱼,去院子里荡秋千,再不济出门走走,也比枯坐在这里强。”
肃柔微微偏过了身子,表示不想听他说话。大婚第二日,钓什么鱼、荡什么秋千、逛什么街,全是馊主意。
他抚了抚额,在地心转了两圈,“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新婚生活……”
新婚燕尔应当蜜里调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对,结果竟弄成这样,他的妻子不愿意理他,这让他抓心挠肝,十分伤情。
他挨过去一点,“娘子,先前我们不是很好吗,中秋那日,你都已经喜欢上我了。”
她说不要脸,“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上你了!”
可他觉得这种事不用说出来,得用心感受。她要不是认定了他,怎么会与他那么亲近,放灯的愿望,字字句句都和他有关?
然而她现在不高兴了,不高兴起来就否定一切,恨不得把那根被他叼过的手指头都剁了。他不敢再触怒她,小声说:“你要是真不耐烦我,我就去军中了……城外有两军要调动,我去主持主持,晚间再回来。”
这下她放下了书,凝眉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要去军中?”
他说:“你不是不想见到我吗,我避避风头总可以吧。”心里却在大喊,你还不留住我吗,我一去几个时辰,可要到天黑才回来啊!
结果她吐了口气,说好,“你去吧,我正好乏了,进去小睡一会儿。”
他顿时一脸委屈,“我去军中,你却要睡觉,你果然一点都不在乎我。”
肃柔被他气笑了,“你做的那些事,算计我至此,还要我在乎你,亏你有脸说。”一面站起身,抿了抿鬓角的头发,转身道,“王爷走吧,我回房了。”
她说到做到,果真挪动步子穿过木廊,往卧房去了。他站了半日,心里虽然萧索,但还是追了上去,靦着脸问:“娘子你饿么?娘子你渴么?我这里有上好的密云小龙团,让她们取来,我给你点茶喝吧!”
她恍若未闻,甚至向外望了望,喃喃说:“不知道县主在做什么,怎么不来串串门……”
赫连颂道:“县主是个好姑娘,她知道我们新婚需要独处,不会来打搅我们的。”
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肃柔回头看了他一眼,“王爷不是要去军中吗?”
他立刻改了主意,“我想还是算了,今日去军中会引人误会,以为我们夫妻不和。娘子先前说要小睡的,我陪你一起睡吧,饭食让她们送进内寝来,咱们可以睡到明日再起床。”
肃柔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一个孤苦伶仃在廊上度过洞房花烛夜的男人,时刻都想抓住一切机会,弥补这项缺憾。
她不说话,赫连颂决定厚着脸皮跟进内寝,无奈刚走了几步,就听她说“王爷止步”,不肯通融的眉毛高高挑起,分明要和他楚河汉界。
他进退不得,只好声东击西,“娘子以后不要叫我王爷了,还是叫我官人吧,或者介然也行。”说着小心翼翼拉过一张圈椅坐下,“我不过去,就在这里同你说说话,哪怕只是看着你,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一向嘴甜,但这时候还想用这招,显然无效。她意兴阑珊,垂眼抚了抚床单的不平处,“你似乎从未想过,我愿不愿意让你看着。”
她如今平静得吓人,很有看破红尘的洒脱,这种平静令他大大不安起来,他想完了,这回不拿出诚意,她是不会原谅他了。于是站起身来,朝外喊了声,“竹柏!”
竹柏在廊下应了,“小的在!郎主什么吩咐?”
他运足了气说:“把花园里那棵玫瑰给我砍了。”
“啊?”竹柏以为自己听岔了,扒着栏杆问:“郎主,那棵玫瑰长得好好的,您砍它干嘛?”
肃柔也弄不清他要干什么,狐疑地望着他。
他神情悲怆,但语气十分决绝,“我对不起王妃,今日砍了玫瑰树,我要负荆请罪,因为玫瑰树刺多!”
这下肃柔惊呆了,连外面的竹柏也有些不知所措,小两口闹别扭就要自伤吗?那刺扎进肉里不是闹着玩的,郎主那身细皮嫩肉回头星罗棋布,可就坏了品相了,王妃能答应?
果然,肃柔蹙眉道:“新婚第二日就要砍玫瑰树,也没个忌讳。”
忌讳这,忌讳那,其实她还是想好好同他过日子的。赫连颂心下暗喜,嘴上自然要讨饶,诚恳地说:“我犯了大错,惹得娘子这几日心烦意乱,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打算效法廉颇,但娘子又觉得砍树不吉利,那我可怎么办呢……什么都不做,便想求得娘子原谅,岂不是显得我这人太敷衍了吗。”
好一招得了便宜还卖乖,听得肃柔连连凉笑,“这话也是,既然玫瑰树不能砍,那就请王爷想个别的办法吧,既不能伤了那些花草的根系,也要满足王爷请罪的愿望。”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抿着倔强的唇,拂袖而去了。
走了也好,清净。肃柔拍了拍床头引枕,崴身躺倒,外面的日光已经不像夏日那样刺眼了,斜照过来,照在窗前的书案上,投下一个菱形的光影。
不知哪里飞来一朵蒲公英,正落进窗户的槽缝里,那细小的绒毛被风吹得簌簌轻摇,她眯眼看了很久,看得一阵阵犯起了困,便悠然合上了眼睛。
可是不多久,外面就传来一串急切的脚步声,须臾便到了内寝前。她懒懒睁开眼看,看见赫连颂只穿一身中衣,身上麻绳五花大绑,背后背着一簇仙人掌。
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坐起身道:“你可是疯了啊?”
他却正气凛然,“我行差踏错,甘愿认罚,从今往后绝不做对不起娘子的事,若有再犯,下回脱光了背仙人掌,拿苍耳做鞋穿,反正娘子怎么罚我都行,我绝不喊一声冤枉。”


第71章
肃柔忽然无话可说,甚至对他的脑子产生了怀疑。
明明看着挺聪明的人,为什么做出来的事那么缺心眼?这可好,新婚第二日就弄出了这样的闹剧,要是让乌嬷嬷知道她这么欺负他,那可更是不得了了。
肃柔手足无措,外面侍立的女使嬷嬷们也都傻了眼,一个个呆呆站在廊下,不知这位家主闹的是哪一出。
竹柏站在边上,搓着手央求:“王妃,看在郎主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您就原谅了他这一回吧!”边说边摊开自己的手掌心,惨然说,“这仙人掌好多的刺,小的刚才爬上去撅,手心都扎满了。郎主背上的皮肉可没有小的手掌心厚,您瞧着吧,这回衣裳一脱,八成成了刺猬了。”
肃柔觉得心力交瘁,摆手说:“算了算了,快替他解下来。”
外面的女使得了令,忙进来帮着竹柏一起解绳子,众人七手八脚将仙人掌抬下来,边抬边呼乖乖,嗣王府花园真是卧虎藏龙,原来不止玫瑰树长得枝繁叶茂,连仙人掌都是特大号的。
至于卸下了刑具的赫连颂,则开始了有理有据的脆弱,他并不呼痛,只是微微欠着身子,想拿手够后背。可惜暗伤太多,已经多到他无法顾及了,他只好望着肃柔哀求:“娘子,你能替我把刺拔了吗?”
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肃柔嘟囔着挪动步子,指了指月洞窗前的矮榻,示意他躺下。躺下之前要脱了上衣,那中单褪下后,立刻露出了属于男性的精壮肉体。肃柔是头一回开眼界,惊诧之余不由感慨,不知是耗费了多少汗水,才锤炼出这样利落的线条啊!
当然还是不好意思细看,眼神左顾右盼,连耳根子都隐隐发烫。他却很喜欢她的反应,戏谑地说:“娘子别怕,往后我就是你的了,这身子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结果被她推了一记,“还不趴下!”
他只好讪讪趴在锦垫上,就着外面天光,她才看清他背上的细刺,真是多到不可胜数。
原来薄薄一层衣料,挡不住那些微小的硬刺,她本来以为脱下衣裳就没事了,结果竟根根穿透了织物的经纬,扎到皮肉上来。伤不重,不会见血,但十分麻烦,难以处理。入了秋的尖刺呈淡淡的金黄色,被太阳一照,一簇簇傲然地、倔强地挺立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要不是看他这会儿不好过,她真想一巴掌,直接把那些刺拍进他肉里去,叫他脑子不好使!所谓的负荆请罪,最后折磨的到底是谁?他扎了一身的刺,躺得很安详,接下来就轮到她弯着腰,对着两眼,从中晌拔到傍晚了。
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磨砺她的,肃柔愤愤地腹诽。本来不打算管他了,可一想起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叫女使拔么?不大方便。叫竹柏?男人做这种精细活儿,哪里及女人仔细周到……算来算去,只有自己亲自上阵。
看着这白花花的脊梁,她欲哭无泪,举着镊子弯腰处理,那刺实在细小,不仔细看,简直找不着。
没办法,她只得盘腿坐在脚踏上,凑近了仔细寻找。他的皮肤温热,她把掌根贴在那肌理上,能感受到底下蓬勃的、血脉旺盛的生命力。
心头砰砰跳,勉力定下神,把那些能看清走势的一根根拔了出来。他还要时不时吸上一口凉气,哎哟一声道:“娘子,你轻些。”
肃柔大皱其眉,气恼地呵斥:“闭嘴,不许说话!”
他果然不敢出声了,偏过头枕在枕上,不时飞上一眼,欣赏小妻子温柔秀美的脸庞。
其实她还是舍不得他的,虽然受他坑骗气不过,但长时间的相处总会产生些感情。尤其现在成了亲,她心里也拿他当丈夫,恨虽恨,不忍心他吃痛受苦,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忍了好半晌,那个盘桓在他心头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这件事只有我与官家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肃柔白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肩胛上的拔完了,挪到他腰畔,垂眼道,“是素节偶然听见官家和长公主闲谈,她以为我已经知情了,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听罢哼笑了声,“官家真是处心积虑,明知道素节和你交好,利用她来戳穿我,真是好深的算计。先撇开我的过错,你可细想过他的用意?亲迎近在眼前,你不可能再提退亲,不情不愿出了阁,接下来也是夫妻离心,难修旧好。将来我回陇右,你一定不愿意跟我走,若是咱们无子,他正好有机可乘;若是咱们有子,那你和孩子大可留京充当质子,无论如何他都不吃亏,你瞧,这就是帝王心术。”
肃柔心里其实隐约也有预感,既然消息是从温国公府传出来的,自然一切都与官家有关。素节只是心直口快,当了官家的传话筒,她并不知道官家背后的深意。
不过官家算计再深,也不能减轻他赫连颂的罪行,所以这会儿就别拿官家来转移视线了,该追究的不是官家戳穿了他,而是他为什么打从一开始就设局坑她。
他见她不说话,觉得她一定被绕进去了,又火上浇油,“我的行径虽然不光彩,但官家才是真小人……”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她扭头叫了声付嬷嬷,“给我送支针来。”
他吓了一跳,“要针做什么?”
肃柔道:“有的刺扎得太深了,须得挖出来。你忍一忍,大不了出点血,反正肠子不会流出来的。”
他受了惊吓,惶然道:“要出血吗,这刺哪有那么深!”
“所以啊,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的事,却能叫人流血流泪。”她趋身盯着那截断在肉里的刺,慢慢用针尖将它拨了出来,一面道,“人就是这样,没有痛在自己身上,永远可以慷他人之慨。我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费这个眼神,替你善后。”
他趴在枕上说:“因为你心软。我虽做错了事,娘子的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还是舍不得我。”
听得肃柔气恼,调转过手里的针,拿针屁股戳了他一下,“鬼才舍不得你!”
可生气归生气,总不能看他这狼狈模样不管,所以这新婚第二日,全消耗在了给他拔刺上。
日头偏过来了,穿透窗下低垂的茜纱,满室都笼在一片柔软的水色中。肃柔捏着镊子问他:“你先前怎么想起同乌嬷嬷说那个?眼见她不高兴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半合着眼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上四军几万人我都掌管得过来,你以为内宅的事,我就不知道么。可凡事都要讲一讲情面,乌嬷嬷到底照顾了我多年,当初刚到上京,我险些病死,是乌嬷嬷衣不解带守了我十日,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这些年府中内务都是她掌管,她操心惯了,我怕她一时转变不过来,这才有意提醒她。早前府里没有内当家,一切确实都凭她安排,但如今我既然娶亲了,府里内务当然要交给王妃做主。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固执,有些说不通,看在她奶过我一场的份上,还请娘子担待,再容她几日,让她慢慢想通就好。”
肃柔当然能体谅他的处境,毕竟是相依为命多年的乳母,即便不是亲生母亲,情分也不一般。先前他的那番话,在她听来已经很感动了,新妇进门,最怕就是男人不管家务,任由女人在后宅争吵。他吩咐乌嬷嬷那几句,没有疾言厉色勒令,不至于伤了和气,自己呢,大可如他所说慢慢来,毕竟乌嬷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也不好卸磨杀驴,叫人说闲话。
她没有立时应他,他以为她不高兴了,忙扭过头问她:“我说错话了吗?”
肃柔蹙眉推了他一下,“你乱动什么,看把刺又压进去了!”
她见过司膳内人杀鸡拔毛,手里颠倒着那只鸡,也是这样专心致志地对光寻找。眼下自己同样产生了杀鸡的错觉,对着这横陈的白肉一面拔刺一面道:“我自然让她三分面子,也不会成心和她过不去,在我能忍让的范围内,一定敬她,甚至她若是和我一心,家中事务还是交由她打点,毕竟她是王爷乳母,哪里去找这样贴着心肝的人。可她倘或事事反我,时候长了叫我下不来台,那王爷的面子就算再大,只怕也不好使,到时候我要立威作筏子,王爷可不要怨我。”
她办事有分寸,他哪能不知道,虽然丑话说在前头,但人情还是留一线的。现在只盼乌嬷嬷不要做得太过分,两下里相安无事就好,倘或果真乳母和妻子闹起来,最后大抵吃亏的都是外人,这点毋庸置疑。
他说好,“一切全由娘子做主。”
也算歪打正着,这样荒唐的一场闹剧,倒让两个人有了静下来说话的机会。
只是刺太多,又细又密,为了拔完它,生生花了一个半时辰。待最后一根拔完,几乎到了申时前后,她仔细凑近了观望,只怕有遗漏的地方。眼睛不够用了,便伸手在那片皮肤上慢慢扫过,没有过亲昵接触的两个人,各自都感到不好意思,或者他还有些怕痒,肃柔察觉掌下的肌肉调动起来,块块虬结,壁垒分明。
赧然收回手,她说差不多了,腿蜷曲得太久,隐隐发麻,还是勉力支撑着,让女使取了件干净衣裳来让他换上。
他从榻上起身,扬袖穿衣的样子愈发显出有力的体魄,像玉津园的豹子,野性、蓄势待发……
肃柔看得脸红,不能再看了,便强作镇定,转过身悠闲地踱开了。
到盆里盥了手,撩得水波哗哗作响,待定下心神朝外看,日影西斜了,遂吩咐厨上做两碗笋蕨馄饨来。两个人坐在月洞窗前慢慢用了,用完在院子里消消食,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仿佛经过了一场拔刺大典,一切都雨过天晴了似的。
肃柔茫然抬头望天,问自己,就这么过去了?雷声大雨点小,原谅他居然那么容易吗?
好像不能这样,她的气并未全消,晚间也不能容他同床共枕。他倒也识相,吃过晚饭,洗漱罢了,像昨日一样把人都遣出了院子,然后自己从柜子里掏出了他藏起的枕头和衾被,一步三回头道:“娘子,你睡吧,我还在门外,你要是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听见了。”
见她呆呆看着他,没有反应,他有些失望,委屈地低着头迈出门槛,把枕被放在地上,然后回身,替她关上了房门。
肃柔站在那里,半晌没有挪步,心里又很气恼,这人惯会做小伏低,要是个女人,八成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水。
可是气过之后怎么办?就让他这样继续露天睡着吗?如今盛夏已经过去了,入了秋的时节有露水,万一着了凉,那可怎么办?
想了想,东边的槛窗正好可以洞观廊上一切,她咬着唇挨到窗边,悄悄把窗推开了一道缝。凑过去看,看见他裹着衾被,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檐下灯火照亮他的眉眼,那双眼睛也失去了光华,转头望向外面繁星,一派遭到遗弃,看淡生死的样子。
肃柔忽然有些内疚,但转念再一想,不是让他睡书房吗,是他硬要留在这里的,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然而话虽这样说,终究还是不能硬下心肠,新婚就把丈夫欺负成这样,万一传出去,脸上也无光。
于是她脚下踟蹰着,到了门前,启唇道:“天凉了,还是进来睡吧。”
外面的人听了一跃而起,高高的身量立刻投在了桃花纸上。肃柔有点尴尬,负着手慢慢踱开了,经过外间竹榻的时候随意指了指,“王爷今晚就在这里将就吧。”
无论如何已经比睡在门外强了,他忙应了声,重新将门合上。这婚房分前厅和内寝,中间有一重屏风遮挡,看不见里面景像,但知道她就在不远处,心里便是充实的。
仰天躺在榻上,他闭着眼睛满足地长吟:“我能离你这么近,已经很高兴了。”
肃柔听在耳里,两眼定定望着帐顶那些栩栩如生的孩童发呆,忽然问他:“我们这样的处境,不能生孩子吧!”
赫连颂乍然听她说起生孩子,心头骤跳,跳完之后慢慢也弥漫起了一点伤感,叹道是啊,“起码在上京时候,不能有孩子。我十二岁那年离开至亲,其中的酸楚,我自己知道。如今我也娶亲了,不能让我的儿子重走我的老路,我想带着你一起离开,回陇右去,到了那里生他十个八个,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谁也管不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