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也带上了一点肃杀,一行人跟随仆妇引领穿过长长的木廊,进了月洞门。入内就见院子里躺着那个被打死的侍妾,拿一卷草席铺垫着,边上站了一圈人。肃柔一眼便瞧见白着脸的尚柔,似乎连站都站不住,全靠女使搀扶,有气无力地支撑着身体。
娘家人来了,尚柔终于见了救星,顿时哭出来。肃柔上前接应,叫了声长姐,尚柔怔了下才认出她来,讶然道:“二妹妹,你回来了?”
可这不是姐妹叙旧的时候,肃柔应了声,顺势站在她身边,给她壮胆。
荥阳侯夫妇倒还算客气,两家彼此见了礼,陈侯道:“家下的事,惊动了老太君和亲家,实在惭愧。”
陈盎则面色不豫,心浮气躁地拱了拱手,一指地上,“岳父大人,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置?”
肃柔抬眼看过去,这位荥阳侯公子倒有三分倜傥模样,当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尚柔心甘情愿过门的。但遇见了事,心不顺,风度也跟着消失了,嘴脸显得刻薄乖张,眼风像刀一样。
尚柔见状又哭起来,肃柔便在她耳边安抚,轻声说:“长姐别怕,有祖母和伯父在,你先把心定一定。”
尚柔颔首,低头掖了掖泪。
张矩拧眉看向陈盎,反问道:“依着贤婿,打算怎么处置?”
话音才落,边上一个妇人掩面哭起来,嘴里不知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侯爵夫人不由蹙眉,见张家人都望过来,只好向她拂了拂帕子,“这是侯爷屋子里伺候的,死了的那个,是她外甥女。”
这就明白了,有人不依不饶讨公道,才让这位大姐夫愈发卯足了劲儿追究。
陈盎听见哭声火上浇油,也不留岳父什么情面了,赌气说:“报官。”
太夫人抬了抬眉,“报官?孙女婿,咱们两家都是有头脸的人家,惊官动府恐怕不体面。再说经过还没问清楚,这就报官?报的哪门子官?”
陈盎噎了下,但夫妻间宿怨已久,早就让他烦不胜烦了,便道:“控绒司主管官宦女眷刑罪,娘子既然手上沾染了人命,就交给控绒司盘查吧。”
荥阳侯夫妇当然是不赞同儿子这么做的,侯爷气得呵斥:“你这混账,一口咬定了要报控绒司,为了一个侍妾,全家的脸面都不顾了吗?”
结果自己的妾室又哭起来:“郎主,盼儿的命不是命吗?人死了,总要讨个公道吧!”
陈侯也有些为难,说实话人命关天,良妾不像婢妾,随意说一句“失手”就能遮掩过去。若是人家父母坚持报官,这件事照旧捂不住,到时候人人有份,个个惹得一身腥。
太夫人看陈侯夫妇也摇摆,自己就得站出来,先定住乾坤要紧,便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家里要是能决断最好,实在决断不了,再报官不迟。”
侯夫人说是,“站在院子里也议论不出结果来,老太君和亲家,还是里面请吧,大家坐下了好说话。”
众人便都移进了厅房里,太夫人坐定后才道:“我也明白孙女婿的心情,爱妾死于非命,哪能不心疼,但事有轻重,倘或张扬起来,我们张家颜面不保是小事,你们侯爵府难道就能置身事外?尚柔是我张家的女儿,可也是你陈家的少夫人,是则安的亲娘。若是把她送进控绒司,你们想过将来安哥儿的前程吗?荥阳侯府嫡长孙有个杀了人的娘,那么侯府日后在上京,恐怕也抬不起头来了。”
牵连甚广,这是一定的,但现在的陈盎红了眼,夫妻情分早就不想顾了,哪里还管其他。
“祖母不必拿安哥儿堵我的嘴,出了这种事,对不起安哥儿的是他母亲,不是我。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张家女儿也不能例外。”
太夫人说好,“你说得很好,我张家效忠朝廷从来不敢徇私,若是我孙女无缘无故打死了你的爱妾,不必你喊冤,我们自然将她扭送官府。”说罢转头看向尚柔,“事情经过究竟如何,你细细地说给大家听。你做错了事,应当受罚,但若是有人想趁机压你一头,那我们张家也不能依。”
尚柔哭得说不出话来,元氏在一旁干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哭,你倒是说呀!”
肃柔抚了抚她的脊背,温声道:“长姐,祖母的意思明明白白,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吧。”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为谁遮掩脸面了,尚柔抽泣着说:“这段时候我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院子里妾侍不守尊卑由来已久,鼓动女使和我带来的陪房斗嘴,指桑骂槐也不是一回两回,这些我都忍了。前日我吃了药,睡得昏昏沉沉,官人留在上房没有外出,盼儿假借送药百般挑逗,在我病榻边上公然和官人做苟且之事,难道当我死了不成!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原本不想说的,既然官人一心要送我进控绒司,那这话早晚要公之于众,不如现在就说明白。我这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今日我身子略好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着官人外出,让祝妈妈带人把盼儿捆了,传了几个粗使的婆子,着力打那贱人。可不曾想那贱人经不得板子,没打几下就死了,她才一断气,官人就进门,急急地要拿我送官。这半日我都想明白了,与其这样,不如就让我一辈子关在控绒司吧,总好过日日在家,受这种说不出口的羞辱。”
这话一说完,在场的众人皆惊,这些隐情尚柔先前并没有告诉公婆,直到娘家来了人才合盘托出,这下子闹得陈侯夫妇面红耳赤,只管冲着儿子咬牙,跺脚大骂畜牲。
张矩按捺住火气望向陈盎,“贤婿,尚柔没有冤枉你吧?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看报官的事,还是暂缓为宜。”
太夫人惨然摇头,“你们派个人满上京问问,哪家的夫人娘子受过这样的委屈!侯公子,你这回做得太过,太欺负人了。”
陈盎自知理亏,支吾着舍不下脸来辩解,可他身后却有人冒头,幽幽地说:“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安排在房里伺候郎主的,女君是名正言顺的夫人娘子,我们就是来路不正的么?虽说那事……摆在台面上确实不光彩,可也没有触犯律法,哪里值得女君动用私刑!脸面是脸面,人命是人命,从没听说脸面比人命要紧的……”
众人向那煽风点火的人望去,只见她眼波婉转,模样有些怯怯地,但不该说的话全说了,临了向陈盎瘪了瘪嘴,楚楚可怜地捏着手绢道:“家主面前,本来没有我多嘴的份儿,我这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还望女君息怒,留我一命,千万不要打杀我。”


第6章
张家人都听出来了,这是陈盎的另外一位侍妾,叫念儿。
原本她是缩在后头一声不吭的,但见事态似乎有了转变,适时插上一句嘴,为陈盎解围之余,也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味道。
陈盎这人没有内秀,又好面子,正因尚柔抖露的内情羞愧不已,经念儿这么一点拨,忽而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说正是,“这院子里的妾室,难道我就亲近不得吗?娘子平时善妒,我懒得和你计较,现如今连人命都弄出来了,还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什么叫亲近不得?当着嫡妻的面和侍妾做那种龌龊的事,竟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若说张家以前还认可这门婚事,就算女婿出格些,也瞧着他的门第出身多有担待,但到了现在,确实发现这等人品配不上尚柔。
太夫人转头瞧了瞧儿子和儿媳,张矩和元氏面露尴尬,换来太夫人一声哼笑,“你们定的好亲!”
绥之旁听了半日,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冷冷道:“常听人说妹夫不爱读圣贤书,今日看来,果不其然,连礼义廉耻是什么,都快忘了吧!”
这种指责,对陈盎来说都不重要,自打娶了这位夫人,他就没有舒心过,这张氏整日拈酸吃醋、管天管地,他早就不耐烦了。现在既然有机会摆脱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吧,将来重新续弦,大丈夫何患无妻!
思及此,他也横了心,“如今是什么局面?”回身指向尚柔,“打死人的是她,怎么倒怪起我来?我知道你们偏私,但如此视人命为草芥,也太不将律法放在眼里了。”
尚柔颧骨潮红,本来就身子弱,被他这么一气,人几乎要瘫软下来。
肃柔忙和女使婆子架住了她,把她扶到圈椅里坐下。原本肃柔是不想插嘴的,毕竟侯府家务事,上头还有长辈做主,没有她亲家姑娘说话的份。但见那个念儿不住扯动陈盎的袖子催促,肃柔便有些忍不住了,转身对太夫人道:“祖母,这桩案子里头有蹊跷。原本夫人责罚侍妾是小事,我想大姐夫也未必在意这种内宅之争,必定是报信的人预知后果严重,或是直接呈报了盼儿的死讯,这才惊得大姐夫匆匆赶回来。前脚人刚断气,后脚主持公道的便进了门,分明是怕长姐动手脚,含糊盼儿的死因,要趁热拿个现形。再者要问一问长姐,可曾下令要了盼儿的命,如果没有,就该仔细审问那几个掌刑的婆子,毕竟轻重都在她们手上,是死是活,她们说了算。我想着,姐夫非要送长姐进控绒司,判下来至多是个误伤之罪,但事后姐夫不会后悔么?院中一妻二妾,死了一个,关了一个,连嫡子也受牵连前程尽毁,到最后,究竟如了谁的意?”
这话就值得品味了,三个折了两个,剩下那个,便是最大的受益者。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念儿身上,念儿顿时有些发慌,嗫嚅着叫郎主,“盼儿姐姐死了,如今又要把火引到妾身上……”
太夫人不等陈盎开口,便截断了她的话,厉声问:“你家女君责罚盼儿的时候,你在哪里?”
念儿往陈盎身后缩了缩,“妾在自己屋子里。”
元氏最看不惯这等小妾扮柔弱,拉拢男人的做派,蹙眉对侯夫人道:“这妾室是个残疾吗?回话不能好好站着,竟像长在汉子身上似的?”
侍妾不问场合邀宠是内宅不修,愈发让亲家以为女儿在婆家受欺负了。侯夫人也不悦起来,喝道:“站好!老太君问话给我好生回答,还有,是不是你命人给公子报的信?”
念儿因侯夫人呵斥,吓得浑身一激灵,从陈盎身后移步出来,伶仃站着,双手绞着帕子道:“不……不是我让人报的信。”
“这就奇怪了。”太夫人冷笑道,“内宅的事,按理外人是不能知道的,况且上京那么多消遣的地方,一时半刻要找到公子怕也不容易,如何消息走漏得这么快?”
张矩看了肃柔一眼,一团乱麻中似乎慢慢牵扯出一点头绪来,有老太太坐镇,这件事想来是不要紧的了。
长叹一口气,他转头对陈侯道:“亲家,若是暂且不报官,那咱们就不要过问了。”
陈侯如梦初醒般哦了两声,忙向张矩拱手,“我命人在花厅预备了好茶,请亲家移步过去,后面的事就交给内子处置吧。”
杀鸡自然用不上宰牛刀,陈侯临走向自己的夫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看着办,毕竟权衡利弊一番,不能因个侍妾得罪了张家。事到如今也怪自己没魄力,儿大不由爹,其实自家悄没声地掩过去就罢了,何必去惊动张家。
男人们都离开了后院,绥之临走一把拽上了陈盎。现在内宅只剩妇人,太夫人也不必再说话了,只听侯夫人愠声吩咐:“把掌刑的婆子都给我绑起来,一个个仔细审问,公子那头究竟是谁报的信,也务必盘查清楚。再叫几个人,把盼儿的尸首送到义庄去,找个仵作验一验,看看到底是不是被打死的。”说着调转视线看向念儿,“这件事最好与你无关,要是查出是你在里头兴风作浪,你的命也到头了。”
念儿顿时噤住了,一时小脸煞白,和外面躺着的那个一样。
侯府的仆妇们得令都行动起来,院子里着实骚乱了一番,侯夫人回身愧怍道:“今日是我们糊涂了,这件事原不该让人通禀亲家的,倒劳动老太君跑一趟。”忙招呼人上茶,勉力打着圆场,“请老太君和亲家消消气,侄媳妇和小娘子也请坐……是我管教不严,让尚柔在我家受了委屈,一切都怪我。那些刁奴未必那么快招认,我们自然着力地查,最后一定给老太君和亲家一个说法。”
太夫人点了点头,和气道:“我知道侯爵夫人的心,到底尚柔是你陈家正经迎娶进门的媳妇,无论如何都会还她一个清白的。”
话里话外,其实仍旧颇有责怪的意思,怪陈侯和夫人约束不了儿子,弄得内宅乌烟瘴气。
侯爵夫人自知理亏,碰两个软钉子,也只好认了。
那厢元氏心疼女儿,打量着尚柔直掉眼泪,“才两个月没见,怎么一下子瘦得这样!”
太夫人心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便和侯爵夫人打商量,“还是让尚柔和安哥儿跟我们回去住几日吧,今天的事让她受惊了,换个环境,兴许心境能开阔些。她二妹妹又刚从禁中回来,姊妹十多年不得见面,好容易有了机会,让她们团聚团聚。”
侯夫人这才醒过味来,刚才就看那个出主意的女孩儿不一般,本以为是张家的外甥女,却没想到是嫡亲的孙女。
“早听说府上出了位女官,原来就是这位?”侯夫人笑道,“真是个齐全的孩子。”
太夫人应话应得漂亮,顺势道:“她爹爹承恩升祔太庙,禁中念她爹爹功勋,放她出宫侍奉移灵,这是官家的恩典。”
侯夫人长长哦了声,“难怪呢……”但对于她们要接尚柔回娘家,还是有些不大情愿的,但又不好拒绝,便预先留了后路,斟酌一番道:“尚柔要回去调养……也好,就是要麻烦老太君和亲家了。我想着,小住上三五日的,到时候我和澄川再来接他们娘两个,老太君看使得吗?”
太夫人当然说好,也不等侯府审问下人了,站起身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我看尚柔也乏累得很,我们这就回去了,到家再听侯爷和夫人的信儿。”
侯爵夫人只得吩咐备车,让乳母抱上孩子,自己亲自把人送上了车舆。
回去的路上肃柔问太夫人,“侯府这样待长姐,还让长姐回去吗?”
车外的灯光透过雕花挡板,照在太夫人紧绷的面皮上,太夫人冷着眉眼说:“人在张家,将来能不能接回去,就不是他们说了算了。”略顿了顿,神色缓和下来,问肃柔,“你怎么料准了这事和另一个妾室有关?”
肃柔道:“我并未料准,只是觉得有这可能,顺便给侯爷夫妇一个台阶下。顶在风口浪尖上,大家都没有退路,真要是报了官,明日谣言满天飞,对谁都不好。先前侯爵夫人不是让仵作去验尸么,其实不论结果如何,这件案子都会给抹平的,陈家也会给长姐一个交代。我就是觉得,长姐在陈家过得太难了,就凭刚才那个妾室敢公然在大姐夫面前挑唆,就知道他们侯爵府素日是怎样尊卑不分,妾室又是如何犯上作乱的。”
太夫人怅然说是,“要是没出今天这事,你长姐活在水深火热里,咱们只能干看着。现在这样也好,不破不立,把人接回家,一切就好安排了。他陈家小子,要是不给你长姐下跪磕头,我绝不许你长姐回去。荥阳侯府若是不在乎长孙流落在外,我们张家怕什么?多个外甥,还能把家吃穷了不成!”
肃柔听太夫人这番话,庆幸自己生在这个家里。上京的显贵高门,大多只在乎自己的身份口碑,就算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也不过落两滴泪,一再劝解以名声为重,哪里像张家这样给女儿撑腰。
她兀自出神,太夫人探过手,在她膝上拍了拍,“你今日也看见了,女子要想过得顺心,何其难。荥阳侯夫妇还算好的,要是遇上了不讲理的公婆,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日后你也要出阁,千万带眼识人,别瞧着家世好人长得俊,就像你长姐似的糊里糊涂嫁过去。家下那么多姐妹,你长姐的婚事也就这样了,我盼着你给妹妹们做个好榜样,别让我和你继母担心。”
肃柔早过了说起婚事就害羞的年纪,祖母这么叮嘱,她便含笑应了。
今天这一番变故,在侯爵府耗费了两个时辰,返回张宅的时候,差不多将近子时了。
马车从御街上经过,白天热闹的气象消退殆尽,夜半时分显得有些冷清,但前面一家门庭豪奢的酒楼倒是开得正火热。走近些看,匾额上写着“潘楼”二字,那是上京最负盛名的酒楼,天子脚下的达官贵人们宴饮,大抵都来这里。
恰好有筵散场,酒酣耳热的官员们摇摇晃晃从门内出来,伯父好像遇上了同僚,只好牵住马缰停下,拱手与人寒暄两句。
拂动的帘底飘进一点淡淡的脂粉香,几个戴着幕篱的身影结伴走过,连席间的“赶趁⑤”也收工了。两个过卖⑥垂手倒退,又从门内引出个年轻人来,肃柔倚在窗边看,大门两掖高悬着红纱栀子灯,旖旎的胭脂色铺了满地,那人穿牙白的襕袍,领缘是沧浪的镶滚,革带束出了窄而挺拔的腰身,光看侧影,算得公子清贵。
不知过卖对他说了什么,他微摇了下头,转身接过马缰。肃柔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眉眼深浓,轮廓精致。向来过于好看的人,总给人不易亲近的感觉,但他却不是,与人把臂周旋时,大有长袖善舞的圆融,能够准确巧妙地融于俗世。肃柔见过的男子不多,只觉这陌生人的清嘉有些许官家的味道,但又不尽相同,或者说,比官家更耐人寻味。
对方大概发现有人在观察他了,那双敏锐的眼睛朝油碧车望过来,银海微澜,端地令人一惊。肃柔才觉自己失礼了,忙坐正身子,面目也顺势匿进了暗处。
太夫人并未留意那些,扶着额问:“还不走吗?”
肃柔偏头朝伯父的方向望了眼,见伯父又向人拱起手,便回了祖母一声,“快了。”


第7章
张矩别过了同僚,引着马车返回旧曹门街,到家的时候众人还在等候,潘夫人和凌氏走到马车前接应,原要问一声究竟怎么样的,但见后面舆内尚柔抱着孩子出来,众人便知道,事情暂且是压下来了。
大家沉默着返回岁华园,先春伺候太夫人解下了斗篷。看看更漏,已经子正了,太夫人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大家硬熬到这会儿也累了,先回去歇着……”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见尚柔把孩子交到乳母手里,提着裙子在太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失声恸哭:“祖母……祖母……”
满心的委屈,全倾注入了这诉不尽的呜咽里。
大家鼻子都跟着发酸,遥想当年,她也是个活泼灵动的女孩儿啊,雨天和肃柔一起坐在檐下,什么“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肃柔那时候很佩服她,才十来岁光景就读了那么多书,识了那么多字。结果摧毁一个才女,只需要一段失败的婚姻。
太夫人垂手搀她,颤声说:“你是张家的女儿,要有骨气,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爹爹顶着,你只管昂首挺胸过日子,知道么?”
尚柔哭得打噎,扒着太夫人的手说:“祖母,我太没用了,自己院子里的事都处置不好,让长辈们深更半夜来替我主持公道……我哪里还有脸活着!”
可太夫人说不,“没脸活着的应该是你丈夫,不是你,要是没有他宠妾灭妻,哪里来今日的种种!你听我说,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你还有安哥儿要操心呢,管那个陈盎做什么!既然回来了,就像以前在闺阁里一样,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走前已经命人收拾了你的院子,你且带着安哥儿歇下,小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只怕撑不住……”说着看向乳母怀里的孩子,结果见安哥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众人。太夫人一下便笑了,“好小子,我还愁他要闹呢,他倒好,比咱们精神,不愧是年轻后生。”
大家被太夫人这么一说也都笑起来,屋子里凝重的气氛顿时散了一半。
几个女使上前,将尚柔扶了起来,她回身望望自己的儿子,似乎也看开了些。太夫人仍是劝慰:“回去歇着吧,明日再来,好好计较计较你的前程。”
尚柔道是,向太夫人及长辈们行了礼,方带着孩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一时众人都散了,至柔和肃柔从岁华园退出来,姐妹俩的院子离得不远,正好顺路走上一程,至柔道:“长姐在陈家总叫人提心吊胆,反倒是回来了,还让人放心些。说起那个陈盎,真憋得人满肚子气,我要是个男子,就联合家里兄弟,把他堵在巷子里臭揍一顿。”
至柔嫉恶如仇,这样的脾气不招人讨厌,肃柔笑着说:“可不是,先前在侯爵府,看见他那副无耻嘴脸,我也很想打他一顿。”
姐妹俩说笑着在小径上分了手,肃柔返回千堆雪,远远便见蕉月和结绿在院门前候着,女使们终于等到她回来,忙快步过来,将人接回了院子。
檐下灯笼摇晃着,照亮雅致的木柞亭廊,夜半回到以前的住处,思绪便又和小时候接上了。
雀蓝请她入内,忙着替她更衣,蕉月和结绿预备了巾栉伺候她梳洗,一面道:“小娘子今日刚回来,没想到就遇上这么大的事,奔走了半日,到这会儿还不得安置。”
肃柔淡然道:“禁中的贵人娘子们都睡得晚,我们侍奉娘子们歇下了,还得熏衣裳,准备明日的用度,不到子时也回不了值舍。”
总是人上有人吧,出身在官宦之家,也保不定一辈子只受人伺候。这些年在禁中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些小情小调和烦琐的规矩,譬如香该怎么燃,画该怎么挂,衣裳该怎么叠,被褥该怎么铺……民间女使哪里经过这些调理,干起活儿来总有令人挑剔的地方,她在边上看了一阵子,便笑着踱开了。
晚风席席,在临窗的榻上坐着,慢吞吞涂抹她的掌中莲。清幽的香气随风飘散,女使们好奇地围上来问:“小娘子擦的是什么?”
禁中的香方,凡是精巧的都流传到了民间,反倒是这类用得最多的欠缺了神秘感,没有人传扬。
肃柔扇了扇手,带起一阵香风,“宫内人身上不能有不洁的气味,身体发肤都得仔细作养。这是禁中平常擦手用的,拿丁香、黄丹、枯矾共研,时候久了香入肌理,能令双手洁净柔软。”
大家闻言仔细留意她的手,小娘子的双手真如仕女图中画的那样,十指匀称,且细长白净,指尖覆着嫣红的春冰,微微泛出饱满的光泽来。相较染了寇丹的手,那是另一种简单纯粹的美,毫不矫揉,坦坦荡荡,很符合少年人心中小青梅的设想。
蕉月笑道:“今日不早了,小娘子先歇下,等明日得闲,把方子抄下来,奴婢按着配方抓药,研好了大家都试试。”
肃柔说好,移进内室就寝,帐幔一重重放下来,她偎着熏了安神香的枕头叹息,从郑修媛施恩放归到现在,只有这时她才觉得内心安宁。红尘俗务缠身,人情往来困扰,可也正是这种人间烟火,才觉得自己从那个牢笼里挣脱出来,切切实实地活着了。
只是十来年的习惯不容易改变,卯正一到便翻身坐起来,心下飞快盘算该预备些什么,修媛娘子今日要换几套衣裳。
匆匆下床,扬声唤手下的小宫人,再定一定神才发现,周围的摆设和值舍不一样。
雀蓝应声进来查看,见小娘子站在地心,人还有些发懵,便笑起来,“娘子怎么了?做梦了么?”
肃柔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放归了,顿时失笑,“我糊涂了,以为还在宫里。”
看看外面天光,也该起身了,回家后虽没有主子要服侍,却有长辈要请安。府里还是原来的老规矩,晚辈晨间要进岁华园,陪着太夫人一起用早饭,因此小厨房不必开火,肃柔洗漱打扮停当,便带着蕉月往上房去了。
太夫人起得早,当年送太公上朝留下的习惯,多年改不过来,也不想改。肃柔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做完了早课,正坐在圈椅里饮蜜茶,见孙女进来,忙招呼次春,给二娘子也沏上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