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颂一窒,蹙眉啧了声道:“你懂什么,她脸上不高兴,心里喜欢着呢。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先前打趣和她说的那些话,恐怕要实行起来了。让人去街头巷尾宣扬,就说两家是假定亲,张家有所顾忌,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九月初六日……就算硬拖,也要拖到那时候。”
竹柏应了声是,但又迟疑起来,“这件事闹得太大,怕官家面上过不去啊。”
这个倒不必担心,他负手慢慢走在香糕砖路面上,星月皎皎,照亮他的前路,先前的戏谑也收敛了起来,蹙眉沉吟着:“明日,得去艮岳见一见官家。”
因近来酷暑难当,单日上朝的惯例也有所更改,变成了三日一视朝。官家不临朝的时候,都在艮岳避暑,他第二日恰好有闲暇,便北上艮岳,进了山中的八仙馆。
艮岳掇石成山,精妙自然非天然山水能比,人在山中行来,雾气缭绕大觉凉快。从一处嶙峋的甬道直往前走,就是官家用来教授皇子们读书习学的八仙馆。这书馆外方内圆,形如半月,整面山墙都是用半透明的岫玉制成,因此能够照进朦胧天光,皇子们在底下读书习字,光线正好,既不显得幽暗,也不会过于刺眼。
他登上平台的时候,抬眼便见那个穿着素色深衣的人在书桌前踱步,当今官家有三子二女,最大的皇子已经七岁,小的两个也开蒙了,平日由太傅授课之余,官家也常亲自考问课业。
今日背《清诫》,稚嫩的童音在堂上回荡:“天长而地久,人生则不然。又不养以福,使全其寿年。”
二皇子背得磕磕巴巴,“酒色要我命,思虑害我病……”
官家的戒尺敲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是饮酒病我性,思虑害我神。你每日都是这样胡扯,再不好好念书,看爹爹捶不捶你。”说完见来人站在了门前遥遥行礼,便微一颔首,复又吩咐,“好生给我背诵,过会儿我还要来问的。”把皇子们唬得噤若寒蝉,也不再说旁的了,负手走出了八仙馆。
外面山风习习,广袖在风中轻摇,官家漫步到了赫连颂面前,看他灰心丧气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出师不利了。
“你这情路,坎坷得很呢。”官家往碧洗台方向指了指,“上那里去吧,我的鱼竿支了半日,饵料大概已经被吃光了。”
所谓的碧洗台,是离八仙馆不远的一处邻水露台,平时专用来赏鱼垂钓。当然池子里的鱼,大多是观赏用的锦鲤,官家钓鱼不为吃,只是享受这个过程,若是钓到了,摘下来重新放回水里,这种做法对鱼来说,也不知是慈悲还是残忍。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露台,那里有简单的两张胡床,各自坐了下来,官家挑起鱼竿看了看钩子,果然上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那鱼是怎么把饵料叼走的。
赫连颂将边上的料盒递了过来,颓然道:“上回我不是与您说了么,她在杨楼和王攀见了面,昨日我去了园探了探她的口风,对于王家她倒是没什么想法,但心里总是惦记着要退亲,就算我说了想要迎娶她,她也照旧没有改变想法。”
官家捏了一团饵料穿在鱼钩上,重新架起了鱼竿,“你们之间隔着张侍中,她要是就此欢天喜地嫁给你,也不配为人子女了。”顿了顿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旁的人望向平静的湖面,微微眯起了眼,“世道险恶,我不能放心把她交给别人。张侍中对我有恩,我要报恩。”
官家笑了笑,这人果真还像小时候一样执着,心里想做什么,便一定要做到。
两个人之间的友谊存续了十二年,当初他从遥远的陇右来,身上凝聚着野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彼时官家还是文弱的太子,两个人在校场相见,交手的时候人家半点也不怵他的身份,说话间就把他撂倒了。后来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彼此相伴度过了年少的时光。在官家的记忆里,赫连从来没有为任何事烦恼,即便以质子的身份在上京生活,他也照样怡然自得。唯独求娶张肃柔,让他费了好大的工夫,甚至不惜动用了世上最大的助力,来增加自己的胜算。
然而勉勉强强定了亲,后面还有许多的不尽如人意,其实那日太庙仪后他来找自己,别别扭扭说明了想法,当时他就十分震惊。张肃柔么……也是,这样的姑娘若是落了人眼,应当没有不喜欢她的。但对于赫连,还是报恩大于喜欢,也许在日渐相处中生出了些真感情,当然那也是后话了。
好像有鱼咬钩,官家牵动了下鱼线,原来是虚晃一枪,池子里的鱼如今都变聪明了,不再像之前有饵就吃。
他将鱼竿放回原处,转头问他:“若是她果然一心不肯嫁你,你还要继续坚持吗?侍中配享太庙、张家兄弟的升迁,你都尽了不少力,这样还不够吗?”
赫连颂惨然一笑,那笑容在官家眼里是难得一见的落寞。
“一条人命呢,哪里够。”他盘弄着手里的饵料盒子道,“人不能行差踏错,走错了一步就后悔终身。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报答张家的了,只有我这个人,倘或张娘子要,就全给她。”
官家失笑,他倒是一向对自己有信心。
赫连颂转头望过来,“官家,我已经让人对外宣扬张家要退亲的消息了,还请官家为我周全。”
官家哦了声,“又有用得上我的时候了。”
赫连颂讪讪笑了笑,“官家是办大事的人,竟为我的婚事这样操心,臣实在愧对官家。”
官家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喃喃说:“你总是不成亲,弄得那些朝中大员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你会看上人家的爱女,将来要将人带到边陲去。前阵子听说你终于定亲了,我看那些人的脸色都变红润了,可见你在那些人眼里,是何等的洪水猛兽。不过你这样相准了张娘子,果真成亲了,要让她背井离乡跟你去陇右吗?”
他沉默了下,轻吁口气道:“成亲后总是希望妻子在身边的,但她若眷恋上京,等有了孩子,大可在上京住上两年,我再接他们回陇右。”
这算是很长远的考虑了,八字还没一撇,连孩子都想好了。
不过这样的表态,对于官家来说是一颗定心丸,当初他就是作为质子来上京的,有了妻子和孩子,还愿意让他们留在上京,是对官家和朝廷极大的忠诚。
官家舒展了眉目,问:“她的女学开设起来了吗?如今在了园?”
赫连颂说是,“收了二十来个学生,教授插花制香等。”
鱼线的浮标载浮载沉,官家将鱼竿拾了起来,湖风吹得满袖鼓胀。着力地往上一挑,鱼钩上果然钓起了一条丹顶,内侍忙上前取下来,重新放回水里,官家垂手又捏了一团鱼饵穿在钩上,曼声道:“了园离艮岳很近,明日我去拜访她。”
第42章
就如赫连颂说的,官家这样的人物,用来充当赶鸭子上架的工具,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了。但再高贵的人,也总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否则这朝堂宽广,一眼尽是匍匐在你脚边的臣子,就果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赫连颂走后,官家又在八仙馆和皇子们蹉跎了一阵子,一眨眼天就暗下来。在这艮岳之间,常会忘了时间,方知道那些云游隐居在深山的仙人,是怎样弹指万年的。
今夜仍旧在皇后那里用饭,皇后擅厨艺,有时候兴致高昂,自己洗手作羹汤,满满做上一桌菜,放在云崖馆前的露台上。露台边缘的灯亭里燃着灯,身后不远是一个小型的瀑布,有水声隆隆,这清幽的夜也热闹起来了。
皇后最大的遗憾,是艮岳看不见萤火虫,“硫磺放得太多,驱赶了蛇鼠,也灭绝了那些小虫子,真可惜。”
官家夹了一个活糖春茧放进皇后面前的小碟里,“要是喜欢,就让人从城外山林中抓些回来。”
皇后说不必了,“放进艮岳也活不了几日,就别为一时有趣,害了那么多条小命了。”
官家抬眼笑了笑,对她的话未置可否。
两个人在桌前坐着,预先已经喂饱的孩子们不时跑过,皇后扬声叮嘱:“小心些,别摔了!”
几个傅母忙上前把公主们抱起,行个礼,却行退了下去。
皇后重又坐正了身子,慢声慢气问:“郑娘子这两日身子不好,官家可要去看看她?”
官家显得很淡漠,“她怎么总是身子不好,看来艮岳寒凉,她在这里不相宜,让人先送她回宫吧。”
皇后道是,心里只是哂笑,郑修媛早前总拿生病向官家撒娇,当初有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中宫面前也照样骄横,官家还纵着她。后来……后来逐渐凉下来,到现在适得其反,归根结底的原因是什么呢,皇后心下其实也很好奇。
轻轻看了官家一眼,皇后道:“听说今日嗣王又进来了,还是为了那件事么?”
赫连颂相准了张家的女儿,打算把自己赔给人家,又自知事不能成,联合了官家向张家施压。如今张家上了套,张肃柔也落进赫连的网兜里了,不知又有哪里出了岔子,要官家想法子解决了。
官家仍是淡淡的,随口道:“张家打算退亲,看来定了亲也不是万无一失。”
皇后听后略沉默了下,笑道:“嗣王这人的脾气是真怪,上京贵女遍地,做什么非要挑张家的女儿呢。这回是凑巧,郑娘子把张内人放出宫去了,若是没放出去,难道他就一辈子不娶么?”说罢,有意无意瞥了瞥官家。
官家搁下了筷子,“世上的事本来就凑巧,凑巧张家让张娘子侍奉移灵,凑巧嗣王是奉安副使……不是常说无巧不成书吗,他们算是极有缘分的吧。”
那倒是,这缘分从郑修媛擅自将人撵出宫开始,若是没有这段故事,不知眼下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边上宫人端了茶水来,皇后站在一旁侍奉官家净口,一面道:“张家先前为了应付禁中,仓促和嗣王定亲,如今才刚满一个月就打算退亲,嗣王是想让官家再出面吧?也难为张娘子了,幸好先前在禁中练就了胆识,要是换作一般的人,只怕吓得不知怎么好了。”
官家也未说什么,朋友所托不能相负,况且这两日不用视朝,走一趟全当散心,也没什么。
第二日先打发黄门过去探了路,说张娘子申正结束授课,课后邀贵女们吃上一盏茶,大约酉初时分人散尽。于是赶在酉初时分过去,因夏季的白日特别漫长,这个时辰,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
官家从马车上下来,自己打着伞进门,守门的婆子上前拦阻,恭敬道:“贵客请止步,这里是女学,恕不接待男客。”
官家有些迟疑,这辈子还不曾有人拦阻过他的去路,身边的黄门要出声,被他抬手制止了。
“我找你家家主,烦请通禀。”
婆子仍是那句话,“这里如今是女学,家主也不接待男客。或者贵客有名刺,奴婢为贵客呈递。”
问官家要名刺,古往今来大概也就只有这个婆子了。
官家没有名刺,因为从来用不上那个东西,无可奈何下对婆子道:“请你家小娘子出来一见吧,见了就知道了。”
他们这里纠缠,肃柔走上廊庑看见了院门前的景象,只是油绸伞遮挡着,分辨不清来人的面目,便扬声唤付嬷嬷:“有客吗?”
话才说完,那油绸伞微微往上抬了抬,杨柳轻烟的伞面下露出一张疏离的脸来,肃柔脑子里霎时嗡嗡作响,心都要蹦出来了,忙回手示意雀蓝将堂上的女使都遣出去,自己快步到了院门前,抬手加眉行礼,“不知贵客驾临,妾死罪。”
边上的付嬷嬷傻了眼,立时便明白过来,这位所谓的贵客,想来就是至尊无疑。毕竟什么人当得她家小娘子又是行礼又是死罪的,当即吓得她脸色煞白,忙退后两步,在道旁跪了下来。
官家是微服,且没有和下人计较的闲心,随意道了声“起来吧”,举步随肃柔进了园内。
这个园子他曾来过,当初也是为了走下艮岳有个歇脚的地方,赫连才建了这里。如今把园子给她用,倒也相宜,雅致的院子就该有书卷气来浸润,想起故作老练的张娘子负手在堂上踱步管教学生,就觉得很有意思,也很鲜活。
只是碍于身份的缘故,她每次见他都存着敬畏之心,也很放不开手脚。躬身将人引进了前厅内,肃容道:“官家请坐,请官家少待,我即刻命人备茶来。”
官家说不必,看了一眼矮几上现成的器具,和声道:“请张娘子为我煎一杯熟水吧,天气炎热,也不想饮茶。”
肃柔忙道一声是,请官家落座,自己在对面跽下,抬手点上了小温炉。
关于今日官家为什么忽然造访,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丝灭顶的预感,想来是假定亲的消息传入官家耳中了吧,这回大事不妙。自己心里虽忐忑,还是得稳住心神,烘焙桂花,倒扣上盖碗,越是紧张,越要从容大方。
显然官家对她的手法很是赞赏,几乎每一个禁中出来的女官,都练就了一手焙茗的好手艺。
垂眼看她往杯子里泡上白牡丹,然后取下凝满香雾的碗盏,将牡丹茶水倒入盖碗,再分茶至小盏,动作行云流水,堪称完美。最后将盏呈到他面前的托碟上,轻轻道一声“官家请”,官家捏盏尝了一口,熟水中有草木的香气,桂花的悠然韵味停留在了舌尖,还是禁中纯正的冲饮方法。
所以是小心为上,不敢创新,怕贵客吃不惯,为求稳妥,仍旧沿用原来的方式。官家笑问:“张娘子平时就是这样传授贵女们的么?”
肃柔说是,“明年采选,城中有数十位贵女要参选,先来我这里习学,是为早些熟知禁中礼仪。”
官家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张娘子在禁中多年,进退得宜,行止纹丝不乱,但规矩虽好,所作所为却有些令人难堪啊。”
肃柔心下一跳,俯首道:“不知官家所指的是什么?妾若是有错漏,还请官家指正。”
官家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托碟上,缓声道:“上京城中街头巷尾都在传闻,说张娘子与嗣王是假定亲,不日就要解除婚约了,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我还记得那日在长公主府中,你亲口对我说心悦赫连颂,要与他长相厮守,结果定亲短短一月就要退亲,张娘子,看来你这是在有意欺瞒我啊。”
肃柔知道非同小可,自己先前设想的一切太过简单了,满以为官家已经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却没曾想今日会忽然驾临。
现在应当怎么办呢,好在这种事拿不住证据。她忙起身退后两步,在席垫上跪了下来,泥首道:“官家恕罪,传闻并不属实,我与嗣王定亲是切切实实,有杭太傅保媒作证,绝无假定亲一说。”
官家微挑了挑眉,“果然么?”
如今还能怎么样呢,肃柔只得道了声是,“千真万确。”
官家反倒有些怅然了,长叹一口气,半真半假道:“当时听了这个消息,我还带着些期许,原来竟还是空欢喜一场。其实你真和嗣王退亲,我也不会降罪你,毕竟男女感情万变,谁又能保得谁一辈子死心塌地呢。”一面说,一面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你起来,起来好好说话。”
那轻得像风一样的份量落在她臂膀上,肃柔不由让了让。谢恩起身后,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这亲要退,恐怕是极难极难的了。
官家的神情依旧像平日禁中所见那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在堂内慢慢踱步。提起之前种种,缓声道:“你在禁中蹉跎了十年,我细想起来,也觉得很对不住你。当年嬢嬢病逝,我御极不久,朝中内忧外患,无暇顾及后宫,在你入延嘉阁侍奉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禁中有你这个人。后来朝中封赏旧臣,内阁决意将你父亲升祔太庙,我本打算在前朝颁布旨意后补偿你的,却没想到晚了一步……天底下的事,于别人是凑巧,于我却是阴差阳错。”他回过身,淡淡望了她一眼,“倘或现在再给你个机会,你愿不愿意随我入禁中?”
这恐怕是肃柔这辈子头一回听官家说那么多话,没有受宠若惊,只有诚惶诚恐。帝王的掏心窝子,不是她能承受的,更不会像那些年轻女孩一样头脑发热,陷入权贵虚无的温情里。
“官家,妾已经许了嗣王,有婚约在身,不日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她虔诚地说,“妾卑如微尘,无福消受官家厚爱,况且……官家与嗣王是至交,若妾有负嗣王,岂不是陷官家于不义吗。”
一切都是托词啊,官家微叹,“也就是不愿意?”
然而这三个字,哪里敢随口说出来,肃柔福身下去,“请官家成全。”
至今不愿意进宫,不单是自由让她割舍不下,更是因为在禁中多年,常有令她尴尬的地方。
当初她曾是郑修媛阁中一等女官,近身侍奉三个月,官家每每留宿延嘉阁,她都与彤史在屏风那端背身而立,记录内庭燕亵之事。虽说面前这位是帝王,帝王三宫六院不单是权力,更是责任,但什么人都经不得凑近了仔细打量,官家对于肃柔来说,就是那个已经看透了日常琐碎的男人。
侍儿扶起娇无力,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郑修媛那样的人,细想起来令人胆寒。因此官家口中的不曾发现也好,错过也好,她都觉得是最好的安排。
官家眉眼间隐隐有失望,夕阳从房檐下斜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沉默了下又问:“你果真会嫁给嗣王吗?”
如今放在她面前的,只剩两条路了,非此即彼。她垂首应道:“已然定了亲,若是婚期前嗣王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想必是会嫁给他的吧。”
官家听了慢慢点头,也不再纠结于那些事了,闲适地走到廊上,四下望了望,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道:“这里的环境我一向喜欢,当初年少,常和嗣王在这里饮茶下棋,后来政务渐忙,他也领了官职,就顾不上来这里了。如今你既然在,我得闲便来走动走动吧,不会扰了贵女们习学的。你也不要有负担,就如平常友人往来,不过坐一坐,像今日这样讨杯茶喝……”说着转头笑看她,“不知张娘子欢迎不欢迎?”
肃柔心道我能表示不欢迎吗?这世上有谁能和官家真正像友人一样往来。且说赫连颂,他们君臣之间未必没有各自的算计,只是碍于小时候的情分,相较于对待别人,更为收敛罢了。
她堆出一个温和笑脸来,“官家愿意常来坐坐,是妾的荣耀。”
官家怎么能看不出她的不情愿,心下好笑。但这样也不错,顶着嫌弃常来讨茶喝,也算是帝王生涯中难得的经历。
看看时候,日薄西山了,他回身道:“今日耽误张娘子了,真是不好意思,待过两日我再来叨扰。”
肃柔诺诺应着,将人一直送到门上。
官家袍裾翩翩,不坐朝堂的时候,真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风貌,很知礼地颔首,然后由内侍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肃柔掖起两手,呵腰在门前恭送,听着马蹄声笃笃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躲在一旁不敢露头的人,到这会儿才一个个冒出来,付嬷嬷抚着胸说:“天爷,刚才那是官家啊!我竟拦了官家的路,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如今还活着,是我的造化。”
雀蓝哀哀唤了声小娘子,“官家怎么又来见娘子了……”
所以连雀蓝都瞧出来不是好事,肃柔不便说什么,只道:“收拾收拾,回去吧。”
到了家,直入岁华园,太夫人这两日在张罗颉之的亲事,说资政殿大学士家的五孙女是个不错的人选,“那姑娘我见过几次,长得团团的一张小脸,乖巧可人得很,逢人没开口便笑了,真真一脸福相,一看就是个旺夫的孩子。只不过是二房的次女,不及上头大的得宠,我想着这也不碍的,咱们娶媳妇只要瞧着门第合适,姑娘性情好就成了,又不是要娶人家家私,就算陪嫁少些,咱们也不计较。”
肃柔说是,殷实之家都只求姑娘好,娶进门后阖家和睦,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不过左右不见绵绵,也有些奇怪,便问祖母:“表妹不来吃饭么?”
太夫人说今日登封开国伯家来纳吉了,“你表妹如今也成了有心事的人,今日下半晌都没露面,夜里又说不饿,不过来用饭了。”
肃柔明白过来,先前单是瞧中了伯爵府,真正结亲,还得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相合。倘或这个上头有差池,婚事照旧是不能成的,因此无忧无虑的绵绵也开始发愁,连饭都吃不下了。
“且不管她,咱们吃。”太夫人往肃柔碗里夹了菜,边问,“这两日回来得晚,学里忙得很么?”
肃柔含糊应了声,端着碗,有些食不知味。
太夫人并没有察觉,喃喃道:“今日嗣王登门拜访了,坐着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我看这孩子谈吐,倒真非一般人能比。其实瞧着他啊,我心里也别扭得很,一则想起你爹爹,二则又想起你,要是没有前头那些恩怨,其实也算得一门不错的亲事……”
肃柔的心思不在这上头,迟疑地叫了声祖母,“今日官家又来了。”
太夫人怔忡了下,半晌没有说话。
祖孙两个对望一眼,各自心里都知道,这样现状,恐怕暂时是不能提退亲的了。
“外头不知哪里来的传闻,人人都说两家结了假亲,越是这样,事越不好办。眼下只能先缓缓,不能真应了个欺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者弟弟妹妹们都要议亲,这个节骨眼上生了变数,对他们也是妨碍——”太夫人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这番话不是我说的,是嗣王的原话。”
第43章
所以这就是赫连颂的高明之处,不单能妥善地为自己的目的寻求一个完善的解决方法,还能急人之所急,很好心地为你排忧解难。
肃柔低头扒了口饭,害怕自己再不多吃两口,就要被气得吃不下了。
太夫人呢,似乎对他的游说有几分动容,甚至反过来劝解肃柔:“我的意思也是这样,这风口浪尖上,还是略缓一缓为宜。尤其今日官家又来找过你,我听着……很是悬心,毕竟这事不单关乎你,也关乎全家。都说官家是仁人君子,谁又能担保仁人君子没有冲冠一怒的时候。男人家,心眼儿说大起来,能容纳万里江山,说小起来,连颗芝麻都嵌不下,官家也是男人,不能拿他当孔圣人看待。”
肃柔点了点头,“今日圣驾忽临,确实也吓着我了。我一直以为定亲之后,官家就不会再过问我了,没想到忽然又来了。”
太夫人仔细思忖了下道:“事实如今就摆在眼前,倘或官家那头没有松动,你自己也要想好何去何从,不想进宫的话,也许只能嫁给嗣王了。”说罢叹了口气,也没有再用饭的心思了,搁下筷子道,“定亲之初我就想过,这次的权宜之计到最后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顺利退亲,二是假戏真做。亲事退不掉,对不起你爹爹,亲事退了,官家要是追究,又是祸及满门的罪过。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孰轻孰重,我料你自己懂得衡量。你不必担心你继母那头,她是个明事理的人,真要是不能两全,她也不会怪罪你的。”
肃柔听得心下惨然,反正就是进退维谷,怎么选择都是错。想起官家今日说的,往后时不时要来了园转转,她就觉得乌云罩顶,也断绝了她和赫连颂退婚的机会。其实有时候想想,简直就是官家一手促成了这门亲事,若是没有禁中这样催逼,她哪里能走到今天这步。
看看祖母,脸上有愁容,想来也为她的事惴惴不安。肃柔握了握她的手道:“祖母宽怀,还有两个月时间呢。或者两个月内找到与嗣王退亲的借口,就算官家要怪罪,也师出无名。”复将银箸送到祖母手里,笑着扯开了话题,“今日的大鱼鮓做得入味,祖母尝尝。还有女学里的事,我还没和祖母说,府尹家的三娘子带了个姑娘来,说想入了园习学,我问明了才知道,竟是荥阳侯府的二娘子。我早前一直以为大姐夫是家中独一个,没想到也有兄弟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