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作者:尤四姐
文案:
梅尖凝雪,春之信。
一个退役女官的一生。
*每日早8点更新。
*架空唐宋,有宅斗情节,忌口者慎点;
*所有完结文尽在作者专栏
*微博@O尤四姐O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肃柔┃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个退役女官的一生。
立意:爱情是个好东西。
第1章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推窗看,满地落英掉进浅浅的浮光里,花瓣被浸湿了,软腻的折痕交织出纵横经纬,透出异常的胭红色。
张内人起身了,正由小宫人侍奉戴上“一年景”。“一年景”是眼下时兴的一种花冠,拿罗绢金玉制成四时花卉插在冠上,纷繁鲜亮的色彩衬托出一张玲珑粉面,大家都说小殿直张内人,是宫中戴一年景戴得最好看的。
侍奉她的小宫人刚满八岁,个子那么小,替她整理冠上像生花时,须站在凳子上。左边扶一下,右边再扶一下……自己小小的脸颊也倒映在铜镜里,有时拿自己和张内人比,比一回伤心一回,自己就像牡丹旁边误开的一朵小野花,叫不出明目,十分不起眼。
张内人的美是端正大气的美,不像一般宫内人画着细眉,束手束脚,她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舒心的长相,不管什么差事交给她,都靠得住。她仔细、严谨、纹丝不乱,小殿直长行分三等,她是第一等,据说用不了多久,就要升作押班了。
小宫人又替她整整花冠,苦恼地问:“张内人,您说我什么时候能当上三等长行?”
小殿直是宫中高级女官,从一般宫人升上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张内人看了一眼门前横陈的油纸伞,这是小宫人带来的,没有仔细靠在门后,随手一摆,很快就倒地了。
显然有些不满意,张内人说:“等你更懂规矩,更有分寸的时候。”
小宫人会意了,立刻红了脸,匆忙收回手跳下凳子,扶起了门前的伞。
“今日官家办簪花宴,我随她们一起摆果子去。”小宫人说着行个礼,退到门外。到底是小孩子,起先还学大人样子走得像模像样,从窗下溜过后就撒起欢来,蹦蹦跳跳往长廊那头去了。
肃容的张内人看她走远才笑起来,遥想自己当年入禁中时,也是她这样的年纪。
一晃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张内人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张肃柔,父亲张律从一个小小推官,一路做到兵部员外郎。后来四王争储,父亲辅弼有功又升枢密副使,在抚镇武威郡,护送武康王长子入上京的途中遇袭身亡,追赠了侍中。
如今宫人入宫,有好几种途径,采选之外还有敬献、请托。肃柔进宫算是请托吧,父亲去世后,刘太后看上她,想收她做养女,可惜还没等定下名分,刘太后就崩了,她只好如寻常采女一样从宫内人做起,一步步升上小殿直长行。
成为小殿直后,就可以侍奉高阶的嫔妃了,肃柔目下在延嘉阁伺候郑修媛起居。郑修媛原本也是宫人养女,偶然一次机会被官家相中晋封郡君,官家有宠,从郡君一跃成为修媛,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工夫。
整整冠服,一切预备妥当后,时辰正好。郑修媛向来起得晚,阁内侍奉的人也不必像其他宫人一样,天蒙蒙亮就在廊子上待命。
穿过长巷入延嘉门,院子里栽着一株海棠,进门便见满树繁茂撞进视野里来。
穿着小簇花锦袍的宫人向她欠身,阁前洗漱用的清水和器具都齐备了,肃柔逐一清点过后,便侧身进了微微开启的门缝。
穿过轻纱壁幔,上前打起帘子,郑修媛刚醒的时候有一副娇憨之态,抬起手遮住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肃柔温声道:“辰初三刻,前朝已经散了。”
郑修媛一惊,“官家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肃柔笑道:“官家还未来,但今日有簪花宴,娘子快起身梳妆吧。”
对于美,郑修媛从来不落人后,晨间的一套妆容很精细,宴会用珍珠妆,斜红①处各以六颗珍珠替代,再戴上她的芙蓉冠子,立于后妃之间,是一眼就望得见的存在。
“你说,圣人②今日会怎么梳妆?”郑修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不等肃柔回答,自己便嘟囔起来,“八成又是一副寡淡的装扮,我们是庸脂俗粉,就她清高。”
肃柔自然不会去评价皇后,只是迂回道:“娘子贵能逮下,忠以导君,官家都看在眼里呢。”
这下郑修媛高兴了,托着手,让人伺候她更衣去了。
肃柔从内寝退出来,在阁前侍立,看那株海棠的花叶,迎着清风簌簌招展。延嘉阁的海棠是后苑出了名的,虽没有香气,但繁盛壮美,一重枝干一重花,眯着眼睛看,几乎遮蔽了半边宫门……
忽然见一袭青绿的袍裾出现在花底,那袍角绣满银丝云纹,是官家来了。
肃柔忙敛神,和阁内宫人一齐道万福。郑修媛受宠,官家往来得也多,头一次接驾大家都很慌张,但时候长了,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至于官家其人呢,少年英特,先帝登基后只当了两年皇帝就驾崩了,彼时官家才十六岁。十六岁继承大宝,朝中也动荡了一阵子,但官家有手腕,连同几位外戚重臣平息了政局,连那些以批判为己任的言官,对官家也无可指摘。
年轻的帝王万众瞩目,是后宫大多女孩子心之所向,肃柔也曾窥探过天颜,确实冰魂雪魄,很有读书人的清正气象。但可惜,眉眼太过冷淡,即便时常笑着,看上去也不易亲近,或许帝王心,本来就凉薄吧!
皂靴从面前经过,官家的衣襟熏青栀,那是种淡雅中略带苦味的香气,凝结在鼻尖,渗透进潮湿的空气里。肃柔只等他经过,就能直起身来,可是官家却在她面前顿住了步子,让她有些疑惑。
“朝中重新追封有功之臣,你父亲的灵位移进了圣祖殿,配享太庙了。”
官家那道淡漠的声线响起,肃柔略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同她说话。
配享太庙,无上荣光,但又好像离她很遥远。爹爹过世那年她才六岁,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身后能得朝廷认可,总算不枉此生吧。
肃柔双手加眉,长揖下去,“多谢官家。”
暗里也惊奇,她一直以为官家不会记得她们这些宫人,却没想到官家心思澄明,好像一直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官家嗯了声,转身往后寝去,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顿住步子问她:“你入禁中,有十年了吧?”
肃柔应了声是。
官家大约还在等她说些什么,可她应完这个字便没有下文了,多少令官家有些不解和意外。换了别的宫内人,就算没话也会找出两句话来,毕竟与官家搭话的机会不多,哪有平白错过的道理。然而张肃柔就是张肃柔,这些年一直谨守本分,像今天这样晤对,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官家轻牵了下唇角,负手进了内闱,郑修媛立刻迎上来,操着温存的语调俏声问:“官家是来接妾赴宴的吗?”
肃柔撤手起身,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了,没过多久就见打扮停当的郑修媛搀着官家的手,从后寝出来。平常这样的宴会都是肃柔随侍的,今天却例外,郑修媛淡淡吩咐:“张内人留下,内侍送了几匹缎子过来,我今日要做衣裳,你替我看一看,哪个花样做上襦好。”
肃柔呵腰领命,退到一旁恭送他们出宫门,其实这样更好,她并不喜欢随侍赴宴。禁中争奇斗艳的女人太多了,譬如显贵高门中的妻妾争宠,到了皇帝的后宫也一样。
小宫人来引她进偏阁,临窗的高案上码放着那些缎子,都是最近正时兴的,火焰纹啊,缠枝葡萄,还有龟背瑞花。郑修媛在吃穿用度上很考究,既然让她先来相看,就得想好式样和配色,以便到时作参考。
所谓的簪花宴是端午宴,后妃们齐聚一堂,宴上官家赏花,替妃嫔们点面靥,耗时很长。肃柔和宫人们闲来无事,就坐在邻水的台榭上挂香囊、吃角黍,也算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约摸宴到中途的时候,随侍的何内人回来取衣裳,说于美人失手把茶汤泼到了郑修媛裙子上。
“你是没看见,当即脸色就不好了,只是碍于官家在,强忍着,不过笑起来咬牙切齿,怪吓人的。”何内人边说边伸舌头,“还有簪花,官家把牡丹赏了圣人,郑娘子就抢着头一个描红,被其他娘子奚落了……”后面的话不用说,匆忙抱上衣裳赶了回去。
大家知道,这下子不能松散了,各自都绷紧了皮,等着郑修媛回来发脾气。不过后来大概因为官家替她找回了面子,回来的时候脸上倒并未见怒容。
照常拆了头,更了衣,坐在半开的窗前吃香饮子,吃了半盏偏头来问肃柔:“先前官家和你说了什么?”
肃柔正整理帔子,回身道:“官家提起我父亲,说朝中追封旧臣,把我父亲的灵位移进圣祖殿了。”
郑修媛哦了声,“配享太庙了?”说着泛起一点酸笑,“我一个小小的修媛,如何当得起你服侍,论资历,我怕是还没你老呢。”
她惯会绵里藏刀,其实官家和肃柔说的那些话,她未必不知道。一个独占欲极强的人,也具备敏锐的嗅觉,在她看来这位张内人长得美,且是显贵门户的良家子,这么多年没有晋封实在不寻常,因此打从肃柔调到延嘉阁起,她就格外留意她。
今日算是抓到把柄了,官家果然找她说话了。禁中内外那么多的宫人,官家知道她父亲是谁,前朝的决定竟亲口来告诉她,可见早就已经打探过她的出身了。
郑修媛就是这样的脾气,这宫内宫外,官家不论要哪家的小娘子都不和她相干,唯独不能动她阁里的人。主仆一场最后要是弄得平起平坐,甚至越过她的次序去,那她岂不是要沦为全后宫的笑柄了?
所以为了杜绝这种情况,须得先下手为强,她招了招手,“张内人,你坐。”
肃柔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但也还是依言坐到她身旁。
“你离家那么多年,想家吗?”郑修媛放下了建盏,倚着凭几问,“我听说你生母早就不在了,继母把你请托进宫,想必和你的感情不深吧?”
禁中常有人员调动,肃柔到延嘉阁供职也才三个月,并没有和人畅谈家事的必要,但郑修媛既然问起,自己总要敷衍敷衍,便道:“继母待我很好,只是因为父亲不在了,没人撑起家业,送进宫来,也是为了让我多长见识。”
结果郑修媛一抚掌,如梦初醒般道:“我想起来了,你差点就被太后收作养女,要是太后还在,你的境遇应当大不一样吧!”说着调转视线望向她,“张内人,既然家中继母对你很好,你何不回家去侍奉尽孝?你在我宫里这么久,我很喜欢你,自然要替你打算。你还年轻,不必春数落花秋数叶,白耽误青春。现在出宫,借着你父亲的哀荣许个公侯人家,不比在禁中强百倍?”
郑修媛两眼熠熠生辉,几句话,说得肃柔噤住了。
第2章
肃柔迟疑了下,“娘子,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郑修媛说不,“你哪里都做得好,好得不能再好。正因为你好,我不忍心让你在宫中蹉跎一生,趁我如今说得上话,放你出去,将来你自会感激我的。”说到兴起处,急切道,“这样吧,我即刻命人去你府上传话,明日一早宫门开启,你就出宫回家去吧。”
出宫回家,这是肃柔做梦都不敢想的。原本像她这样的宫人,除了老死宫中别无出路,天知道她多向往上京的繁华,仅仅一墙之隔,譬如中秋上元那样的佳节,静坐能听见瓦市上喧闹的人声,那是怎样一种人间烟火!
郑修媛的话,忽而点燃了她的希望,本朝立国数百年,只有过两次遣散宫人的先例,不是天灾祈福,就是节省浮费,如果真能在这样年纪出宫,实在不是一桩坏事。
但郑修媛这人喜怒无常,现在的决定,到了明日未必算数。也或者是为了试探,想看一看今日官家和她搭话后,会不会让她生出非分之想吧,毕竟郑修媛争宠善妒是出了名的,自己必须好好审度,才能让一切设想顺利实现。
于是肃柔跪了下来,俯首道:“娘子虽是为我好,可我是禁中登载在册的宫人,无缘无故出宫,恐怕难以立世为人。我日后一定更加尽心服侍娘子,还请娘子收回成命,让我继续留在禁中,听娘子差遣。”
谁知郑修媛哼笑了声,凤眼流转,讥诮着:“张内人不肯出宫,难道是这禁中有什么令你留恋的么?我也曾做过别人养女,有人照应还不免受委屈呢,何况你!难道你做宫人上瘾么?还是有鸿鹄之志,料准将来能够出人头地?”
肃柔说不,“我只愿服侍娘子,看着娘子高升。”
郑修媛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摆摆手,天青色的缭绫水般漾了漾,“你没说真话。”
肃柔沉默片刻,顺势道:“宫人名声最要紧,我若出宫,只怕满上京都会以为我是被撵出去的……”
“怎么会!”郑修媛立刻打断她,很惊喜于捉住了她话里的漏洞,伸手搀了她一把道,“我会命人告知你家里人,张内人素有功劳,我怜你年幼离家,特放恩典,准你回家团聚。况且……你父亲不是刚升祔了太庙吗,这时候出去正好,绝不会有人嚼舌根的。”
肃柔抬起眼来望向她,她满心期望,到底费了那么多口舌,兴致也被高高吊起了,自己越是不情不愿,她就越是执意要她出宫。
再添一把柴,肃柔迂回着,“那么,明日我先去通禀押班和都知……”
郑修媛说不必,小殿直毕竟不是一般宫人,都知必定会惊动皇后。皇后是贤后,万一得知官家对张肃柔有些些意思,那这件事可就办不成了。
还是先斩后奏的好,她抿唇笑了笑,“这点主我还作得。你且出去,后面的事我来办,自然让你名正言顺。”
肃柔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到了最后无可奈何,裹着一点泪,低头道是,“一切听凭娘子做主。”
这下郑修媛称意了,仔细看看她,心想这样明艳的女郎,即便只是穿着小殿直的紫义襕窄衫,梨花带雨时都有撼气动魄的力量,要是换上后宫娘子的锦衣,金钗插满头,那又是怎样令男人欲罢不能的美态呢!
好在自己当机立断,不给官家提拔她的机会。男女之间的情愫就在一来一往间产生,只要断了联系,官家这样遍游花丛的人,一转眼也就忘了。
一切说定,没有后顾之忧,郑修媛闲适地抬了抬下巴,“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肃柔俯身道是,却行退到阁外。放眼看,正值傍晚时分,风里略带了一点暖意,夕阳宁静浩大,无边的橙黄铺满了整个宫苑——今天的落日,好像与平常不大一样。
回到值宿庐舍,禁中的日子没有什么波澜,因此她要出宫的消息,很快震惊了同住的宫人们。
大家暗里为她抱屈,也明白为什么郑修媛一心要打发她,左不过就是因为今日官家和她说了两句话。
何内人道:“去求求圣人或者贵妃吧,你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任郑娘子发落。”
肃柔还是无争的样子,淡淡笑道:“圣人和贵妃总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人,得罪郑娘子。我是郑娘子的女官,既然她让我出去,那我只好出去。”
宫人微不足道,大家都感同身受。心尖的那点愁绪,还是因为大多宫人出去之后境遇并不好,幼小时离家,经过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就算至亲父母,也可能因这样那样的为难无法庇佑你。一个女孩子失去依傍,每走一步都是孤注一掷,何内人知道肃柔没了父母,家中继母也有自己亲生的儿女,她这样不尴不尬的处境,将来前途跌宕,总是免不了的。
“郑娘子这么着急,明日就要你离宫吗?”何内人拉着她的手道,“要是能晚一些,让官家知道……”
肃柔失笑,“官家哪里会管宫人的琐事。”边说边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和官家扯上关系,即便官家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二日,小宫人照常来侍奉她梳妆,可是进门却见屋子里空空的,那些平时所用的物件都收起来了,值舍中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
“张内人呢?”小宫人愣了下,转头问经过的人。
经过的宫内人淡漠地应了声,“承恩典,出宫去了。”
那厢深直的夹道里,挎着包袱的人慢慢向前走,半道上几个小殿直从临华门上出来,彼此沉默着,一直将她送到拱宸门上。
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一握手,道一声“珍重”。
肃柔颔首,轻声道:“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他日你们有了远大前程,别忘了宫外的我。”
这话更显出离愁别绪来,其实若是再等一等,那个有远大前程的,应当是她。
大家含泪送别她,肃柔脚下徘徊着,迈出了宫门。
前一刻还悲悲戚戚,下一刻眼里的愁云却如冰霜消融,一瞬跳跃出盛大热烈的欢喜来。
终于出来了!
天清地广迎面向她扑来,有种垂死复生,溺水之人重新浮上水面的狂喜。她深深吸了口气,十年禁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既然能离开,就不要管前程如何,大步地投身进去吧!
脚下轻快,穿过甬道就是北瓦子街,隐约听见热闹的人声,无所顾忌地吆喝笑谈着。她走得很急,迫切地想还阳,走进尘世里去。心下也盘算,既然爹爹升祔太庙了,张家应当还在,那样一个大家族,总不至于让她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果然,远远就见街道边停着一辆七香车,车前站着两个年轻的男女。他们踮足朝这里张望着,犹豫地向前走了两步,等看清来人,小心翼翼询问:“内人可是张肃柔,张娘子?”
肃柔说是,仔细打量他们,姑娘穿着玉色半臂、金花红裙,公子一身圆领襕袍,束着银带。两个人眉眼很像,一样地秀致出挑,见她应了,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来,姑娘高喊一声阿姐,“我和三郎接你回家来了!”然后孩子气地扑上来,一下子挂住了她的脖子。
肃柔被她撞得一趔趄,待站稳了才恍然,“你是至柔?”又去看那小公子,“颉之,三郎?”
小公子红了脸,拱起手向她长揖,“阿姐。”
太久没见了,久得几乎让她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张颉之和张至柔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肃柔母亲闵夫人当年生她难产,刚出月子就过世了,两年后父亲迎娶继室潘夫人,一胎生下双生,就是眼前这两个孩子。肃柔是八岁入禁中的,那年至柔和颉之刚满五岁,五岁的孩子还没长开,整天就知道追着阿姐跑。十年时间,其实足以令彼此变得陌生,却没想到今天来接她的,居然是他们两个。
肃柔喜出望外,手足相见只顾叙旧,还是仆妇上前劝导,笑着说:“府中上下都在等着呢,莫如先迎二娘子回府,等到了家,再细说不迟啊。”
颉之说对,忙跨马扬鞭在前引路,候在车旁的女使搬下脚凳,搀扶两位娘子上车,待坐定后才赧然叫了声小娘子,“您还记得奴婢么?”
肃柔偏头看她,张家是显贵之家,公子娘子们自落地就分派了专人伺候。她在入宫前有两个贴身女使,一个叫晴蓝,一个叫雀蓝,虽然多年未见,但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她笑了笑,“你是雀蓝。”
雀蓝红了眼眶,“小娘子没忘了奴婢,奴婢正是雀蓝。”
至柔说:“阿姐入宫后,原来院子里的女使都派到别处了,雀蓝给了我,现在阿姐回来,正好还给阿姐。至于晴蓝……前几年得了疟疾,让她兄嫂接出去调养,后来听说遇见个假郎中,给耽误死了……”言罢顿下来,叹了口气道,“十年间发生了好些事呢,祖父也不在了……不过祖母身子倒很康健,听说阿姐回家,高兴坏了。”
肃柔不免怅惘,十年啊,多少事悄然发生改变,生生死死,哪里由人。所幸活着的人都很好,又问了几位伯父叔父的现状,至柔说大伯张矩如今任节度观察留后,三叔张秩任幽州安抚使。因为父亲有功朝廷,他们的仕途也都通达,阖家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子还算过得平稳。
说话间到了旧曹门街,张宅是街巷中最大的一座宅邸,几乎一入巷口就能看见熟悉的门廊。
在宫中供职的女儿衔恩回来了,务必要营造出大声势,因此张灯结彩,好几个仆妇小厮在门前听信等候。
好不容易见派出去的马车返回了,一行人忙上前行礼迎接,一面兴兴隆隆向门内通传:“快回太夫人一声,二娘子回府了!”
第3章
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门内的仆妇上来引路,簇拥着肃柔往太夫人的岁华园去。园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唯一不同的是月洞门旁那棵香樟树已经长得参天,尤记得她当初离家时候,不过和她个头一样高矮。
往园内看,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站在廊庑底下听信,见人进来,忙上前道万福,笑着说:“小娘子终于回来了,老太太盼了好半天,一直催人去门上瞧着呢。”一面上来搀扶,把人引进了门槛。
肃柔脚下略缓,四下打量了一圈,上房的摆设依旧,前厅和花厅之间拿半垂的金丝竹帘隔断,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
想是她回来的消息惊动了所有人,阖家的女眷都来了,听见冯嬷嬷说话,纷纷转回身来看。
肃柔不敢再耽搁,直入了花厅内,一眼便看见端坐上首的太夫人站起来,颤声叫着我的儿,“十年没见,一恍竟长得这么大了!”
至亲骨肉久别重逢,免不了悲喜交加,肃柔扶太夫人坐下,自己退到脚踏前,跪下给太夫人磕了个头,伏身说:“孙女不孝,这些年没能服侍祖母左右,向祖母请罪了。”
太夫人掖着泪说好,让边上女使把人搀扶起来,复伸手牵过她,悲戚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入宫侍奉身不由己,祖母哪里能怨你。”然后上下仔细打量,珍重地捧了捧她的脸感慨,“当初离家时候才那么点大,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原还担心禁中规矩严,你少不得吃苦,回来八成面黄肌瘦的……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边上的女眷们相视而笑,张矩的夫人元氏凑趣道:“老太太心疼孙女,唯恐小娘子在禁中受苦。可小娘子是正经的女官,不是一般宫人,既在阁内供职,面黄肌瘦的,修媛娘子面上也不好看啊。”
太夫人这才笑起来,“是我糊涂了,为这个竟愁得昨晚上没睡好。”说罢揽了揽肃柔,喃喃说,“这回哪儿都不去了,咱们家就算再艰难,一个女孩儿还是养得活的。那时候原是说好了给太后做养女的,谁知太后崩了,人也不送回来。十年啊,好好的贵女,去做那些伺候人的差事……”越说越心酸,眼泪又漫溢上来。
肃柔也有些心酸,祖母的双手干燥温暖,软软触着她的脸颊,袖中浅淡地飘散出木樨的清香,让她生出无比的眷恋来。
张家是大家族,父辈兄弟三人一共生了九个子女,只有肃柔没娘,因此格外受祖母宠爱。八岁之前她都是在岁华园度过的,祖母命人做好喝的香饮子和点心,夏天在偏厅放一张巨大的竹榻,她在榻上睡着,祖母就在一旁替她打扇子。
如果说年幼时离家最舍不得的是谁,当然是祖母,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偷偷闷在被褥里哭,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难过。好在一切总算过去了,她捏着手绢替祖母掖泪,尽力宽慰着:“祖母快别哭了,我回来得很是时候,自己年纪不算大,祖母身体也康健。往后我就在祖母跟前伺候,再也不离开祖母了。”
太夫人连声说好,惆怅过后,剩下就是团聚的欢喜。太夫人还拿她当孩子一样,指派她给长辈们见礼。肃柔向伯母元氏、婶婶凌氏道了万福,再接下来,便是继母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