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霍地抬头,冷冰冰道:“是她先要杀我的!”
说着,骤然出手。
白猫噌的一下钻进了林子里,不见了踪影。傅红雪与那三人缠斗在一起,那三人的武功当然不差,相反还很好,是能排在武林一流高手行列之中的那种好。
而且他们三个是一齐出手的。
傅红雪无动于衷,脸上仍是一种全然的冰冷,与这三人缠斗在一起,他的刀的确已是一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刀,这把刀平平无奇,只是一把通体漆黑、有着不深的血槽的一把刀。
白光一现,其中一人已毙命,傅红雪的脸上沾上了飞溅的血液,可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有多眨一下,而他的呼吸速率也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杀人于他,好似就是砍瓜切菜一样的事情。
另外两个人怒吼着冲上来,傅红雪垂了垂眸,刀光又是一现,一道血线自那人的咽喉处开始延伸,他的脸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直到他的头颅落地。
傅红雪冷冷地盯着最后一人,道:“你还要送死?”
那人的眼神之中,也忽然闪出了一点惊惧。
他忽然泪流满面,乱叫着冲上来,手中的刀挥向傅红雪,傅红雪仍然只是一刀。
然而就在此刻,傅红雪身后的密林之中,忽然爆闪出寒光。
不是一点寒光,是很多点寒光。
那寒光之中,又隐隐有些妖绿的颜色,傅红雪持刀,却背对着那发出暗器的地方,距离太近,实在太近,等傅红雪意识到的时候,时机已晚了,他躲不过去了——
明月心扑了上去,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那些爆闪的寒光。
转瞬之间,似有一百根毒针,已嵌入了明月心纤细的身躯,傅红雪大惊,伸手捞住了明月心倒下的身体,明月心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她的头发已散了,漆黑的头发乱糟糟的贴在她的脸上,让她苍白的脸色显得更白,她的嘴唇本是有血色的,可在此时此刻,她的嘴唇却隐隐透出一种青紫青紫的颜色。
她惊恐地瞪大了那双和秋星极其相似的绿眼睛。
傅红雪失声道:“你——你——!”
明月心却已明白了。
她惨声道:“是暴雨梨花针……是一匣子的暴雨梨花针,上面淬了毒……我、我怕是已不成了。”
傅红雪的脸色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他死死地盯着明月心,就好似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看过她一眼一样,明月心惨笑着道:“你终于、你终于肯好好的看我一眼了……不是透过我,看那个人……”
傅红雪的手指痉挛了起来。
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秋星倒在他的怀里,慢慢的失去了意识,第二次,与秋星极其相似的明月心倒在了他的怀里,要死去了。
他忽然开始止不住的发抖。
很多人都知道,傅红雪身上带着一种可怕的疯病,这种病一旦发作起来,他就会倒在泥水之中,像条快被毒死的狗一样不停的抽搐着,这个时候……谁都可以去踩上他一脚,谁都可以去把他的头颅砍下来。
其实很多人都在盼着他发病的,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发病过,因为这种病需要他的精神受到强烈的刺激,但是这世上能刺激他情绪的人已很少很少。
他倒在了地上,不停的抽搐。
明月心就倒在他的旁边,看着傅红雪痛苦抽搐的表情,她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光,她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匕首。
她就是要用这把匕首,去杀死傅红雪的。
她其实是真的受伤了,因为假伤不可能骗得到傅红雪,暴雨梨花针虽然不是真正的暴雨梨花针,效果虽然打了几分折扣,但她的确用自己的身躯硬生生的捱住了。
这苦肉计,正是为了傅红雪所准备的。
她和傅红雪无冤无仇,但她却一定要杀死傅红雪,只因为公子羽需要他的尸骨。
傅红雪不停的抽搐着,痛苦仿佛已淹没了他。
明月心手持匕首,忽然用力的捅向了傅红雪。
然后她的手就被一只稳定、有力的手所抓住了,这只手的手掌和手指,都布满了厚茧,而这些茧的位置,是只有练刀的人才能形成的。
明月心一惊,就看到了傅红雪漆黑的双眼。
他漆黑的双眼之中,那种痛苦的神色已全然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冷静。
明月心毛骨悚然!!
她惊叫道:“你……你……!”
傅红雪冷冷道:“我知道,你在逼我失态,然后杀了我。”
明月心的手忽然用力起来,她淡雅美丽的五官也已狰狞起来,好似一定要用这把匕首戳死傅红雪一样,只是她的力气实在是没有傅红雪大,傅红雪抓着她的手,忽然调转了匕首的方向,慢慢地朝着明月心推进。
明月心叫道:“不——不!傅红雪,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为什么不去死?!”
傅红雪沉默不语,看着那匕首慢慢地刺进了明月心的胸膛,明月心痛苦的哀嚎起来,嘴里不断地涌出血液,但傅红雪早已决定要杀她,所以那把三寸长的匕首,就一分都没有浪费,直端端地刺进了她的心口。
明月心瞪大了双眼。
傅红雪道:“因为你想杀我,所以我杀你,这理由够不够?”
明月心的双眼之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她喷出一口血,忽然喃喃道:“够了、够了……这很够了。”
傅红雪放开了她的手,她的手却仍然握着匕首。
傅红雪看着她。
他忽然道:“公子羽很快就要来了。”
明月心道:“你没有死,他是个胆小鬼,他不敢来的。”
傅红雪道:“这里死人很多,血腥气很足,足够我装成快死的模样,引他过来。”
明月心道:“……你、你这样骄傲的人,竟然也会装死?”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我活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杀他。”
明月心愣了愣,已明白了。
傅红雪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阴谋了,而且,他也已知道了十八年前的事情与公子羽之间的关系。
公子羽只是那妖魔的一个身份而已,妖魔长久的利用人类的怨气而活着,近十年来,才用公子羽这名字名满江湖。
而明月心正是它的夫人,她在年纪非常小的时候,就待在这妖魔的身边了,后来她又为这妖魔付出了许多许多,直到这一次,她换了十八次的眼睛,来为妖魔捕获他最重要的猎物,傅红雪。
这其实并不是至死不渝的爱,这只是因为,明月心已为这只妖魔付出了太多太多,多到她无法回头,如果她否定这一切是爱,那她就等同于是否定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明月心的手仍然握着那一把匕首。
她已经连呕血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侧头去看傅红雪,却只看到他冷冷的眼神。
她忽然气若游丝地问:“你这样的爱秋星,是因为她为你而死么?”
傅红雪淡淡道:“不是,是因为她是秋星。”
明月心忽然怔了怔,道:“……原来正因为如此,你对它来说才是特殊的。”
她气若游丝的笑了笑,然后死了。
事情到了这里,就只剩下最后一步了。
公子羽是妖魔,需要傅红雪的尸骨,尸骨必须是新鲜的,所以他一定会尽快赶来,尽快完成法阵。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清楚的,那就是……公子羽为什么要在傅红雪身上花这么久?
这个世界上的人是何其的多,而充满仇恨的人又是何其的多?公子羽有空用十八年的时间吊着傅红雪,又何不多找几个和那几个江湖英豪一样魔怔的人杀了取尸骨用呢?
还有明月心死前那一句:原来正因为脆,你对它来说才是特殊的。
特殊?究竟特殊在何处?
整个林子里,忽然都变得鬼气森森,这是一个并不冰冷的夜晚,夏夜的风只是凉爽,可此时此刻,这黑暗的森林之中,浓重的血腥气与一种冰冷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显得可怖极了。
傅红雪已倒地,他在不断的颤抖。
他的身上沾满了血——这些血当然都是别人的血而不是傅红雪自己的血,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刀,但是整个人却似乎已崩溃了。
忽然有人走来。
这个人头发花白,好似年龄很大的样子,但他的脚步却并没有老人那种步履蹒跚的感觉。
相反,他走的很快、很急。
他出现在这一堆篝火旁的时候,就看见了明月心的尸首。
明月心的心口上插着一把匕首,她闭着眼睛,表情却很安详,似乎走的时候一点愤怒与仇恨也没有。
这个人就盯着明月心的尸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无不遗憾地道:“她的尸骨之上没有怨气。”
傅红雪忽然呕出了一口血。
他冷冷道:“你就是公子羽?”
这人道:“可以说是,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冷冷道:“你是一只靠人类的怨气生存的魔物。”
妖魔道:“哦,她都告诉你了?”
傅红雪忽然道:“明月心也是你要养的一具尸骨。”
妖魔叹道:“人类都是我要养的尸骨,只是明月心居然没有恨,这是我没想到的。”
傅红雪冷冰冰地盯着他。
忽然之间,一股好似燃烧一切的愤怒与仇恨已涌了上来,这愤怒与仇恨,并不是只为了明月心,而是为了秋星、为了他自己,为了秋灵素……还有在这些年所有因为这妖魔而悲惨死去的人们!
妖魔忽然贪婪地闻着空气,空气里有浓重的血腥气,这头发花白的人却毫无形象毫无顾忌的用鼻子嗅来嗅去,丑态毕露,他忽然兴奋地叫道:“啊……我闻到了,是仇恨……是仇恨的味道!!”
他忽然桀桀怪叫起来。
傅红雪额角的青筋暴起,在这一瞬间,所有的做戏都不见了,他死死地盯着这毫无人性、丑态毕露的家伙,心中有个声音在说:竟然就是他么?就是他让秋星沉睡十八年,就是他让自己在痛苦之中煎熬,在黑夜般永恒的思念里撕裂自己再活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经历这种不必要的痛苦?!
他握刀的那只手,手背之上也已凸起了狰狞的血管。
他忽然嘶声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秋星……这十八年,这十八年你为什么要一直派那种化形和秋星一样的东西来折磨我!!”
妖魔哈哈大笑起来。
他道:“其实一开始,我只是看中了白天羽——”
白天羽简直就是天生的仇恨制造机!他英俊潇洒,却瞧不起女人,追逐女人只为了一种廉价的征服欲,很多男人都有想要征服很多女人的梦想,但是白天羽恰恰是可以毫不费力的实现这梦想的人。
在妖魔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之下,花白凤、丁白云还有桃花娘子之流,都产生了无尽的怨恨!妖魔跟在白天羽后面吃了个饱,但它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很多人的仇恨,实际上并不纯粹。
爱有纯粹与否的区别,恨当然也有,爱越纯粹,则恨也越纯粹。
比如说那丁白云,她对白天羽产生的仇恨,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受挫。她的仇恨也因此并不纯粹。
所以妖魔很快发现自己吃不饱了。
吃不饱怎么办,那就多去弄些尸骨来炼化,所以他弄出了秋灵素之事,还撺掇另外一个妖魔暗算当年的奇侠盗帅楚留香,只可惜那个倒霉老哥失败了,只留下了一颗可以隐匿气息的鲛人之泪后,就被灭得渣都不剩了。
就在这个过程之中,白天羽被丁白云一行人杀死,妖魔意外的发现,丁白云这个人实在是神奇的很,她在杀死白天羽之后,竟然后悔了。
在无尽的悔恨之中,她的自尊都被自己毁掉了,她开始不停的反思,是不是只要自己当初不要那么傲气,白天羽就不会离开她,她就不会杀死自己心爱的男人?在这无尽的懊悔之中,她的爱竟变得更纯粹了!
人类的情感真是一种极其病态的东西,妖魔不懂,但妖魔很为这个发现而高兴。
所以妖魔决定去“养怨气”。
它先使用了鲛人之泪,隐匿气息之后暗算了传说中的九命猫妖,夺走了她一半的内丹,然后化作方士交给了丁白云,丁白云又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几乎立刻就想到让马空群与花白凤去替她寻找,自己要去找那传说之中的爱情秘药。
然后花白凤这边,更绝,她居然能想得出用旁人的孩子去代替自己的孩子复仇这种做法!
本来嘛,花白凤对白天羽的爱倒是很纯粹的,所以白天羽死后,花白凤恨得发狂,妖魔本想来收割花白凤,但是在发现了花白凤的神奇操作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
——这个孩子,是比花白凤、丁白云之流更纯粹的悲剧,等他长大之后,得知事情的真相之后,能迸发出多大的仇恨,那简直是想都不能想的。
就这样,傅红雪在妖魔的期待之下度过了十九年的复仇工具的日子,他果真是一个很纯粹、很听话的孩子,纯粹的以复仇为目标,纯粹的敬爱着把他害到这种地步的花白凤。
十九年后,事情爆发。
丁白云、花白凤的尸骨被妖魔收割,但他却又一次的放过了傅红雪,因为它惊奇的发现,傅红雪竟是如此深沉的爱上了那只叫秋星的猫妖,而夺走这只猫妖,让他的仇恨居然还有向上升的趋势。
所以他继续养傅红雪,用一些小线索去吊他,用化形和秋星一样的妖怪来刺激他,用无尽的孤独去酿造这些仇恨。
整整三十七年,妖魔在傅红雪身上,真是费劲了心思,就像是那些喜欢吃最嫩的小牛肉的人,他们也会花很多心思,去关心牛吃的草嫩不嫩,牛跑的步多不多。
妖魔大概是觉得,在傅红雪人生的最后时刻,让他得知自己的一生都是它妖魔的养料这一点,能够让他迸发出最后的仇恨,所以他说了很多很多,说得很细很细。
它每说一句,傅红雪的脸就变白一分。
等它说到最后,傅红雪整个人的脸色,已像是地狱里的恶鬼。
他的嘴唇都在不停的发颤。
这真相已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他以为只是秋星……只是秋星才是这妖魔导致的痛苦,可是他的前十九年……那些在漆黑的屋子里带着信念般的仇恨不停的挥刀的时刻,那些被花白凤尖叫着辱骂和鞭打而不停抽搐与痛哭的时候……原来都是,原来都是!!
他的一生,竟没有一个时刻是属于自己的!十九年的时间被花白凤当做一个用完就可以丢掉的工具,三十七的时间被一只有耐心的妖魔用残酷的手段养成最纯粹的养料……!
傅红雪忽然浑身僵直地倒地,痛苦的抽搐起来,他的嘴角忽然涌出了白沫,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之中,已被一种绝望所击中——!他不停的抽搐,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在不停的抽打着他。
刚刚他是装的,现在却是真的,忽然之间,傅红雪回想起了花白凤最后的那顿鞭子,十九岁的他倒在泥水之中,疯狂地祈求着哪怕一点点的爱。
妖魔的眼睛亮了。
空气之中,那种痛苦与仇恨带来的美妙味道让它整个人都已激动到了极点,他贪婪的嗅着,大口大口地吸食着空气,哈哈大笑着道:“果然你是最特殊的,你的仇恨真的好纯粹……!我养了你三十七年,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这很值得!这很值得!”
傅红雪嘶声道:“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是特殊的,为什么我是特殊的……!”
妖魔的大笑忽然停下了。
它忽然用一种很怜悯的眼光看着傅红雪,然后道:“因为你的爱太纯粹。”
——夺走太纯粹的爱,就会产生太纯粹的恨。


第74章
空气之中都弥漫着痛苦的气息。
篝火在黑暗的夜里燃烧,枯木不停的发出火星爆裂的声音,靠近篝火的地方明明不冷,可傅红雪却觉得冷,觉得非常冷,那种冷意仿佛已穿透了他的脊背,打得他不断的颤抖。
他面目狰狞,死死地盯着这头发花白的人。
公子羽贪婪地嗅着,好似这空气中弥漫的是蜂蜜一样的甜味。
傅红雪的脸忽然又变得很红,好似煮熟的虾子一样,他激动的浑身发抖,撕心裂肺地吼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妖魔桀桀怪笑。
它道:“人类杀不了妖魔。”
就算傅红雪的刀把这具身体完全砍烂,妖魔都不会死,因为妖魔的本体只是一团似有似无的黑气罢了,附着在其他的生物之上活动。
似乎是已欣赏够了傅红雪的惨状,一股黑色的气忽然向傅红雪袭去,这气息并非人间之物,速度快得十分异常,转瞬之间,便已缠在了傅红雪倒在地上的身躯。
这就是死气,是一种妖魔所特有的天赋。
死气是一种非常非常阴毒的东西,若缠上妖怪,则可让妖怪无法吸取天地之灵气,妖气慢慢衰竭而死,但若缠上人类,人类没有妖气护体,会立刻暴毙而亡。
妖魔自信极了。
它当然有理由自信,因为这便是他的底气!
可傅红雪却猛地抬起头来,那双漆黑的眼眸之中,已被愤怒与仇恨占据,转瞬之间,傅红雪就已到了妖魔身边,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刀,那一把永久的陪着他的魔刀。
白光一现,公子羽的头颅就已被砍了下来!
大量的血液喷涌而出,而在这一片血红之中,一片黑雾忽然自脖颈的切面处涌出,朝天奔去,这就是妖魔的本体。
那团黑雾忽惊叫道:“不——不可能,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没有立刻暴毙?!”
这自然是因为秋星给傅红雪的那一颗药。
那颗药的外壳,是吸血姬李鱼的血液化作的血玉,可充当临时的内丹,而血玉的正中,则包裹着一缕绿色妖气,这正是猫妖秋星妖气所化的精华,有了这颗丹药,便可抵御死气的攻击。
但傅红雪显然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去回答这妖魔的。
傅红雪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那团黑雾,胸膛剧烈的起伏,这一瞬间,那种巨大的愤怒与无力感将他整个人淹没,他忽然嘶吼一声,又是一刀劈下,黑雾在凌厉的刀气之前,瞬间分开。
但雾哪里有实体?那雾哪里会被真的劈开?仅仅片刻,这一团黑雾又重新合在了一起,它杀不了傅红雪,只好飞速的逃窜。
没关系,没关系。妖魔想,它死不了……只是没了一个身体而已,大不了再找一个,人类杀不了它,人类杀不了它的!妖魔看着狂怒的傅红雪,忽然发出一阵嚣张的大笑,就要飞走。
下一秒,那妖魔的本体之上,忽然燃起了一股妖绿色的火焰,黑雾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叫,被绿火拽回了地面,恶狠狠地燃烧起来。
这妖绿色的火焰,正是猫妖秋星的妖火。
——死气是妖魔的天赋,那妖火就是妖怪的天赋,死气可杀妖怪,妖火也可焚烧妖魔,这世间万物,本就是相生相克的。
猫妖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她已化作了人形,漆黑的头发遮挡住她白得发光的肌肤,一条雪白的大尾巴正在她身后晃来晃去,好似有些懒洋洋的。
但她那双总是神气又娇憨的碧绿眼睛之中,却冰冷的要命。
她冰冷的看着那团黑雾。
只有在天下大乱,尸横遍野之时,才会有浓郁的怨气产生,大部分的妖魔就是诞生于那个时候,而那个时候,也是妖魔最强大的时候,它们呼风唤雨,无恶不作。
但天下太平之时,怨气就不足以支撑妖魔的生命了,大部分的妖魔都慢慢的死去,只余下一小部分不肯去死,想方设法的制造怨气,这只妖魔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确搅弄了许多风云,这么多年,他犯下了八十七起惨案,但即使如此,他最多最多,也只弄死了几百人,几百人的怨气,又怎么可以同天下大乱、尸横遍野之时相比呢?
所以,妖魔不强,它们只是很会耍阴谋诡计罢了。
……但它耍的阴谋诡计却是这样的残忍!这真相是这样的简单,这样的可笑,却又这样的残忍。
……正因为可笑,所以更残忍,对傅红雪来说,他一生的悲剧,年少时那些苦苦的挣扎与泪水,长大后那些无尽的思念与痛苦,原来都只是因为、都只是一个一只妖魔,他靠人类的怨气而活着。
人们常常会为苦难去找意义,但苦难本身却没有任何意义。
“意义”的出现,只是因为人们要千疮百孔的活下去而已。
……或许傅红雪也曾骗自己,这些苦难是有意义的。
绿色的妖火逐渐吞噬黑雾,黑雾一开始还能发出狂乱的惨叫,到后来声音就逐渐微弱下去,直至被绿色的妖火吞噬殆尽。
傅红雪死死地盯着那一团黑雾,什么也没说,在那团黑雾终于消逝之后,他忽然脱力一样的跪倒在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的身体抖如筛糠,脸色苍白的像一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他跪在地上,鲜血从嘴里不停的留下,而他的眼睛里呢?他是否有泪留下?
十八年前,秋星失去了一条命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已随着秋星而流尽了,从此之后,无论是差点被杀、还是被假的秋星所欺骗,他都连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直到今天。
他握着刀的那只手竟也开始颤抖了起来。
一只奶白色的小手,忽然覆在了他的手上,温暖又柔软,这是秋星的手。秋星跪在了他的身边,低着头看着他颤抖冰冷的手。
傅红雪忽然紧紧地抱住了秋星,他的双手收得是这样的紧,好似一个溺水的人,在抱着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样,他抱着秋星,沾着鲜血的嘴唇翕动着,不停的重复着秋星的名字。
他的衣裳上沾的全是血,布料粗糙的黑色布衣带给人的感觉并不舒服,反倒是有些刺痛。
秋星反手抱住了她。
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久,她才柔声道:“没事了,都结束了。”
傅红雪一句话都没有说,他颤抖地捧住秋星的脸,秋星娇嫩干净的脸,与他苍白而痛苦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着秋星,忽然喃喃地祈求道:“让我吻你,好不好?”
他的嘴里全都是血,他怕秋星会嫌弃。
秋星那双碧绿的眼睛里,忽然也满是痛惜,她看着狼狈的傅红雪,眼泪顺着眼眶流出,然后她主动凑了上去。
漆黑的夜里,篝火不停的燃烧着,这里的血腥气已够浓重了,横七竖八的躺着四五具死状凄惨的尸首,但傅红雪不在意,秋星也不在意,夏天的草地之上,青草并不是嫩嫩的青草,反倒是已有些老了,连带着青草的边缘,都甚至能割伤人的皮肤。
傅红雪躺在夏天的草地上,他的眼睛望着高远夜空之中的那颗孤星,苍白的胸膛像是海浪一样起伏。他的背上满是被青草割伤的痕迹,他却一动不动的躺着,根本毫不在意。
他已活过了三十七年,是一个正当成熟的壮年男子,可既是如此,他漆黑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却总让他显得很脆弱。
这种脆弱,并不在经常显露,但好似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他的易碎与痛苦。
“痛苦”,本就是他人生最大的主题。
秋星就窝在他的怀里。
她的大尾巴还有点瑟瑟发抖,她缩在傅红雪的衣裳里,头上的雪白毛茸茸耳朵有点耷拉着,奶白色的脸蛋也浮起了一种动人的红晕,她伸手去拉傅红雪的手,傅红雪就反手抓住了她的小手,侧过身来,将她整个人都收入了怀抱中。
秋星的另一只手也攀在了他的脊背之上,碰到了一块蝴蝶似的骨头。
他们沉默了很久很久,傅红雪才忽然开口。
“那妖魔说,我的前十九年和后十八年,都是他在饲养我的怨气。”
秋星不说话。
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多久?三十七年,这已经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即使对长寿的人类来说,这也已是寿命的一半了。
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是一个笑话,三十七年的人生,都只为了养出那妖魔口中的“怨气”。
一个人的一身这样度过,是否是个笑话?
秋星的心忽然被揪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