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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娘,大姑娘来了秋韵堂,说有事与您说。”
裴韵拧起的眉蓦地一松。
容舒?
一旁的容涴听见仆妇的话,把脸一板,道:“她过来作甚?莫不是要同她夫君一样,特地来嘲讽您几句?不成,我去找爹爹!真当秋韵堂是她能随意放肆的地儿了?”
说着便要起身,裴韵一把拉住她,低声冷斥:“回你自个儿的屋子去!若你敢去寻你爹爹告状,从今往后,你便只当没我这个娘!”
裴韵鲜少会用这般严厉的语气说话,容涴一时愣住,还未反应过来,又听裴韵道:
“这几个月好好磨你的脾气,人贵自知,你若是以为嫁入蒋家便能为所欲为,那你这门亲事我亲自上蒋家替你拒了!”
裴韵惯来说到做到,容涴不敢反驳,只好不甘心地出了屋。
一出去便遇到跟在仆妇身后的的容舒,她住了脚,冷冷地望着容舒。
从前在闺中,容舒与容涴关系称不上好,但至少面上过得去,鲜少有谁会摆出这样一张冷脸。
容舒知晓是因着出云楼那出,懒得同她计较,只面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容涴气归气,但到底记住了裴韵的话,不敢在院子里同容舒闹,斜乜了容舒一眼便冷着脸离开了秋韵堂。
领路的仆妇见状,笑着解释:“婚期将至,二姑娘这是心里头紧张呢。”
容舒似笑非笑地瞥了那仆妇一眼,没应话。
府里人人都为容涴与蒋家的这门亲事骄傲,就连秋韵堂的仆妇婆子也不例外。自打容涴定下这门亲事,底下这些人在府里行事,处处都要压清蘅院一头。
但容涴与蒋盛霖的这桩亲事,根本就算不得是良缘。
那仆妇见容舒不语,只当她是心里不舒坦,笑笑着掀开了帘子,道:“大姑娘,这边请,姨娘在里头等着了。”
说来,容舒还是头一回来秋韵堂。
这里位置虽偏,但景色却十分雅致。
小径通幽,梧桐与梅树林立,廊下还搭着个花架,上面种满了缠枝牡丹。
进了屋,内室里的摆设比之院子更显高雅,一张古朴的焦尾琴,一排放满笔墨纸砚的檀香木博古架,还有挂在墙上的两幅画作,无处不显风雅。
容舒的目光落在裴韵身上。
这位姨娘她其实见得不多,从她进府的头一日,沈氏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
清蘅院与秋韵堂又隔得远,沈氏与裴姨娘除了在家宴时会碰上面,旁的时候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裴姨娘是个气质高雅的美人,青丝如娟,峨眉淡扫,如远山芙蓉般秀美。若容舒没记错,她今年应当有三十七岁了,可瞧着却只有二十六七。
也是,她万事都有父亲替她出头,还得祖母看重,又生下了三房唯一的男丁,女儿还即将嫁入清贵世家。
这样的日子怎会过得不舒心?
按说裴姨娘是妾,只能当得半个主子,见到容舒本该行礼。只裴姨娘从不曾给沈氏行过礼,又怎可能给容舒这样的小辈行礼?
便见她淡淡颔首,对容舒不卑不亢道:“不知大姑娘找妾身有何事?”
容舒唇角牵起一点儿笑意。
“祖母非要母亲阿娘拿出东郊的庄子,说要给二妹妹做添妆。姨娘可知此事?”
裴韵闻言便道:“妾身不知。”
容舒点了点头:“我亦知晓这样的事,姨娘定然不屑去做。”
既知晓不是她做的,那为何要纡尊降贵地来秋韵堂?
裴韵蹙起了眉头,静等着下文。
可容舒说完却打住了话头,只顾着往一边行了几步,仰头看墙上的画。
这是裴韵画的画,一幅雪中红梅图,一幅雨后修竹图,两幅画都画得极好,笔触细腻、意境高远,颇有种宁静致远之感。
“好画,姨娘好画技。”容舒真心称赞道:“这样好的画技自然得用最好的纸、最好的墨。”
说着用指腹轻轻摩挲画的边沿,笑道:“十金难得一幅的澄心堂纸,果真是滑如春冰密如茧。还有姨娘爱用的这墨当是翠松堂的画眉墨罢?此墨气清而质轻,色黝而香凝,难怪一锭墨值一锭金。”(1)
“这些纸墨都是同清蘅院拿的罢?我娘出嫁时,金翠珠宝一箱箱一担担地往侯府抬,这排面不知羡煞了多少女子。只如今那十里红妆早都化作了这侯府里的一花一木,也化作了姨娘这画里的一纸一墨。”
“阿娘心肠好,也不爱同旁人计较,倒是将这府里的人养得越来越贪心了。祖母要抢阿娘给我留的庄子,好放进二妹妹的嫁妆单子里。姨娘便是知晓了,大抵也不当一回事。那庄子是祖母非要塞给二妹妹的,又与你们秋韵堂何干?对不对?”
可凭什么呢?
那是阿娘的东西,只要她不愿意给,祖母凭什么开口要呢?秋韵堂的人又凭什么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容舒望着裴韵,渐渐收了笑。
“姨娘,你说这世道,是不是不该做个良善人?”
裴韵蓦地抬起眼,那双漂亮的眸子竟难得地划过一丝难堪。
住进秋韵堂的这些年,这府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百多口人,没有谁敢对她出言不逊。即便是老夫人与沈氏,都不曾这样令她难堪过。
不是不知道秋韵堂的吃穿用度全是靠着沈氏的嫁妆在支撑,可那又如何?
沈氏难道不知她因何能嫁入容家的?
当初启元太子偏信妖道,乱了国统,各地藩王以“清君侧”之名围攻上京。
整个大胤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后来启元太子被宫人毒杀在内廷,嘉佑帝萧衍成了最后的赢家。
只那时的大胤国库空虚,天灾人祸接连不断,更遑论还有外敌虎视眈眈。
抚恤灾情,需要银子,稳定人心,需要银子,边关战士守住国土,也需要银子。
国库空空如也,这些银子从哪里来?
那时建德帝还未驾崩,嘉佑帝也尚未登基,但底下的谋臣已经列好了一页名单,欲宰几头“肥羊”立威,好让各地富商心甘情愿地上交家产。
沈家是扬州首富,是大胤出了名的豪富,俨然就是那几头“肥羊”之一。
只沈老爷子惯会审时度势,早早便看穿了局势,在朝廷罗列沈家罪名之前,便向容家递出了姻缘枝。
如此,沈家借容老太爷之手,主动上交了大半家产。
不仅保住了沈家一族,还趁机与容家定下了亲事。
那时的容家,老太爷与容珺尚且健在,二人为嘉佑帝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整个太原的卫所军户皆视容老太爷为执牛耳者。
嘉佑帝登基后,容家烈火烹油的未来指日可待。
沈家将沈一珍嫁入容家,何尝不是想借着容家的这场从龙之功与烈火烹油的运势谋一个东山再起?
在裴韵看来,沈一珍与三爷的亲事,不过是沈家与容家的一桩生意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然而此时此刻,当容舒说出那样一番话,裴韵骨子里作为世家贵女的骄傲好似被人恶狠狠踩在地上践踏一般。
她出自钟鸣鼎食的裴家,父亲裴珦曾官拜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门生无数,却在建德三十六年,因直谏太子听信妖道佞言,被当时正替父监国的启元太子杖杀于内廷,借此杀一儆百。
裴家因此遭难,男眷发配边疆,女眷被充入教坊司或掖庭。
她也从云端跌落泥潭,十四岁便去了掖庭做女婢。
裴家昔日故旧恐启元太子迁怒,无一人敢对她伸以援手。
直到各地藩王造反,紫禁城大乱,容珣冒险将她救出藏在陋巷里,她才终于离开了掖庭。
后来嘉佑帝登基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平反,她也脱离了贱籍,被容珣以贵妾之礼抬入了容家。
那时的裴韵若是想,自是可以嫁给旁的人做正头娘子。
然而,她这条命是容珣救的。
从他不顾性命将她从掖庭救出时,她便认定了这个男人。
进了侯府后,虽名义为妾,但这侯府里从无一人敢对她无礼。
容珣待她亦是十年如一日的好。
直到今日,容舒打破清蘅院与秋韵堂井水不犯河水的平衡,上秋韵堂来打她的脸。
心思玲珑如裴韵,又怎会想不明白容舒今日的来意?
她冷冷道:“大姑娘放心,我会亲自去荷安堂劝老夫人。东郊那庄子,涴儿不会要。她嫁入蒋家,靠的从来不是嫁妆丰厚与否。”
容涴能与蒋家结亲,是因着蒋臻是她爹的学生。
蒋臻从前心慕于她,两家原是要结秦晋之好的。可裴家出事后,他听了长辈的话,选择袖手旁观,冷眼看着她被送入了掖庭。如今一心要让容涴嫁入蒋家做宗妇,也不过是在赎罪。
容舒并不在乎容涴是因何能嫁入蒋家的。
她要的只是裴姨娘这么一句准话。
“如此,我便在此谢过姨娘了。祖母惯来看重姨娘,姨娘在祖母面前说一句可比阿娘说十句管用多了。”
容舒唇角再次扬起了笑靥,她看着裴韵,缓缓道:“我从扬州回来时,阿娘同我说,她与你都是可怜人,让我莫要记恨你。这些年来,阿娘处处给秋韵堂体面。这次,还望姨娘也还阿娘一个体面。”
长安街。
半个时辰前,正当容舒离开清蘅院,疾步前往秋韵堂去的时候,挂着承安侯府木牌的马车已经驶出了麒麟东街,往长安街去。
马车里,常吉把手里的公文递与顾长晋,感叹道:“想不到少夫人在侯府的日子比咱们想的还要艰难。”
主子尚未大婚,他们便已经查过容舒的底细,承安侯府里头的那些老黄历也是知晓的。
承安侯宠妾灭妻,妻子还未嫁入侯府呢,他便在外头养起了外室。
后来新皇大赦天下,裴家得以平凡后,又堂而皇之地将人带入府里,眼珠子一般宠着。
听说今儿竟然还想让妾室与主母一同列席就宴,简直是闻所未闻,但凡讲究些的人家,都不会如此尊卑不分。
诚然,裴韵是忠臣之后,经历也令人唏嘘。
只她选择了做妾,便应当知晓在礼法上,妻便是妻,妾便是妾,尊卑已定。
常吉在这厢嗟叹,那厢顾长晋却垂眸看手里的公文,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常吉见他看得认真,心知主子对少夫人的事并不关心,只好乖乖闭了嘴。
前头正在驾车的横平轻扯缰绳,马车稳稳减了速,驶入长安街最繁华的路段。
虽是晌午,可这里依旧人声鼎沸。
路上几个挑担的货郎见到侯府的马车,彼此打了个眼色,其中一个货郎从一边的箩筐里掏出弓箭,一甩担子便往车窗射了一箭。
那货郎射箭的姿势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横平高扬起马缰,爆喝一声——
“有埋伏!”
车身骤然一顿,那箭自窗缝射入,“咻”一声扎入顾长晋左肩,鲜血瞬间便湿了肩头的衣裳。
“把文书带走,去顺天府叫人来,我与横平能撑半个时辰。”顾长晋冷着声吩咐。
三人也不是头一回遇险了,早已培养了十足的默契。顾长晋的话刚落下,常吉便从窗口一跃而出,身子几个腾跃,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常吉刚离去,前头猛地冲出一匹疯马,“嘭”地撞向马车。
晃荡的车厢里,顾长晋折断肩上的箭矢,正要就势翻出马车,忽然眼前一花,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冲他扑了过来。
“顾长晋,小心——”
神情慌张的少女才将将碰到他,便倏地消散。
快得如同掠过树梢的一缕风。
顾长晋拧眉。
方才那幕,是幻觉?
第10章
清蘅院。
日头正盛,风里夹杂着几丝燥热。
沈氏醒来后不见容舒,听底下的人说起,才知晓她去了秋韵堂。略一思忖,便知她这闺女是为了何事去的秋韵堂。
周嬷嬷端着药进来,对沈氏道:“夫人,安神药煎好了,快趁热喝罢。”
沈氏接过药,道:“嬷嬷可是同昭昭说了庄子的事?”
周嬷嬷立马跪下,老老实实请罪:“是老奴同大姑娘说的,老奴实在是不忿老夫人的行径,这才碎了嘴,请夫人责罚。”
沈氏看着鬓发斑白的周嬷嬷,心底幽幽叹了声。周嬷嬷是她的乳娘,她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到嫁做人妇为人母,都是周嬷嬷陪伴着的。
周嬷嬷待她的至诚之心,她怎能不明白?
“嬷嬷快起罢,庄子的事说了便说了,总归昭昭也长大了,有些事不必瞒她。”
“夫人放心,那桩事老奴半个字都不曾同大姑娘提及。”周嬷嬷说到这,声音微哽了哽,“夫人当真不多考虑几日,那毕竟——”
“嬷嬷,”沈氏打断周嬷嬷,斩钉截铁道:“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话说到一半,两个在外院任差的仆妇火急火燎地跑进廊下,边敲门边大声道:“夫人,出事了!姑爷在长安街受伤了!”
……
顾长晋受伤一事,容舒刚踏入清蘅院的月洞门,便听盈雀说了。
“听说是有逃犯跑到了长安街作乱,这才让姑爷受了伤!姑娘,您看,我们要不要现下就回去?”
听到顾长晋受伤,容舒心里也是一惊,手里的团扇差点儿握不稳。
前世分明是出发来侯府时出的事,怎地半日过去了,还是逃不过这桩飞来横祸?
不对。
容舒脑海里猛然窜出个念头,她看向盈雀。
“今晨长安街可有出什么乱子?”
“没有啊姑娘,”盈雀一头雾水道:“长安街今日只出了一场乱子,就在半个时辰前。”
容舒眼睫一颤。
前世东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在那场混乱里足足逮捕了二十多人,其中就有三名北镇抚司的逃犯。
说起来,当时长安街里不仅有寻头百姓,还有不少东厂的番子在。
那些番子口口声声说是在捉拿逃犯,但实际上,他们应当不是在捉拿逃犯,而是想趁乱杀了顾长晋。
难怪当时顾长晋一离开马车,车厢里顿时就风平浪静起来。这是因为顾长晋拿自己做靶头,将人给引走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场混乱还有那些人全都是冲他来的。
正想着,沈氏已经匆匆行了出来。
“你现下就回去梧桐巷,允直既受伤了,你这当妻子的自然要守在他身边。”沈氏说着,又吩咐周嬷嬷,“去我的库房里,将那几支百年人参挑出来,让大姑娘一块儿带回去。”
容舒迟疑着没应话。
她这趟回来是准备住个三五日才走的。
诚然,理智上她的确是该回去顾府,可她实在是舍不得阿娘。
前世顾长晋带着她这么个累赘,依旧能从那场□□里脱险,醒来后还能硬撑着进宫觐见皇上。这一次少了她,想来受的伤会比前世轻些。
再者说,有常吉与横平照料着他,委实是没她什么事。上辈子从长安街回去后,她其实也没帮上甚忙,只能在一边儿干着急。
顾长晋从来就不需要她。
思及此,容舒便用商量的语气道:“阿娘,我不若过两日再回梧桐巷吧?您今儿身子也不爽利,我不放心。”
“胡闹!眼下岂是任性的时候?我这里还缺了你伺候不成?”沈氏瞪了容舒一眼,差点儿就要拿手戳她额头了,“事有轻急缓重,允直这会还不知伤得多重,你当务之急就是回顾家去。至于阿娘这里,等允直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来都成。”
说着便不分由说地让人备马车,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容舒望了望沈氏。
因着小憩了半个时辰,又吃了些安神的汤药,沈氏的脸色的的确确是好了许多。老夫人那头有裴姨娘应付,想来阿娘能过一段时间舒心日子了。
“那我过几日再来看您,您这段时日莫要太操心。有事了一定要派人到梧桐巷同我说一声,若府里住得不舒心,就去庄子——”
容舒话才絮叨到一半儿,怀里忽地被塞了个用布裹着的物什,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沈氏看着她,好笑道:“嫁人后倒是长大了,都晓得叮嘱娘了。成,娘这几日哪儿都不去,只呆在清蘅院里吃了睡睡了吃,旁的全都不管。这样你总该放心了罢?”
说着拍拍她怀里的小糖罐,道:“这是娘让小厨房特地给你做的松子糖,眼下你是来不及吃了,便带回去吃罢。你照顾允直虽要尽心,但也莫叫自己太过劳累,知道不?行了,回去罢。你父亲与祖母那头,自有我替你去说。”
容舒抱着盒松子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侯府。
马车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方回到梧桐巷,原以为这会松思院大抵是忙得人仰马翻的,谁料进去后却静悄悄的。
常吉端着个药碗从小厨房里行出,见容舒几人打道回了府,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少……少夫人?”
容舒对他轻点了下头,道:“二爷伤得可重?”
“主子中了箭还挨了几刀,眼下正昏迷着。大夫方才已经来过了,说大抵要烧个三四日,三四日后能退热便无甚大碍。”
大夫说的话倒是同前世一样。
“我进去瞧瞧二爷。”
常吉下意识便想要阻止容舒进去,主子那人生病时脾气不大好,少夫人若是撞上了可就得受委屈了。
可转念一想,少夫人名义上是主子的夫人,他一个当长随的,哪儿有资格阻止少夫人进屋瞧主子呢?
正想着,手里忽然一轻,盈雀接过他手上的汤碗,道:“这是给二爷煎的药罢?给我吧,一会我们姑娘亲自喂。”
常吉再次张了张嘴,想说主子等闲不让人喂药,且旁人也喂不进药。
可盈雀早已转过身,跟在容舒身后快步进了屋。
屋子里没开窗子,容舒掀开幔帐,鼻尖立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长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肩膀、胸膛、手臂、脖颈俱都缠了一圈白布帛,布帛上隐隐渗着血色。
这些伤,与前世一模一样。
容舒记得,顾长晋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的。
她盯着顾长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前世长安街的乱子平息后,他身上的青色官袍早已浸满了血。
他却恍若未觉,顶着烈阳,在长安街的一地血色里,慢慢朝她走来。
那会他身上处处是伤,脖颈处甚至还流着血,鲜血在白皙的皮肤里蜿蜒出一条细长的线,一点一点洇进衣裳。
容舒透过破开的车牖看他。
他那双黑沉的眸子极深遂,也极平静。好似这些伤,这满地的尸体,这场混乱无序的刺杀,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些无足挂齿的事儿。
可若是细瞧,照入他眸底的炽光,却像是一团火。
那火弱弱地烧着,经久不灭。
后来盈雀还曾愤愤道:“姑娘遇险时,姑爷只顾着自个儿逃出马车,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属实是说不过去。”
现下再回想,当时大抵只有他离开马车,引走那些刺客,她才能安然无恙。
“夫人,这是常吉刚煎好的药。”盈雀端了一碗药过来,对她道:“您看,要不要现在就喂姑爷喝药?”
守在床头的横平听见盈雀的话,惯来没甚表情的脸,竟也破了功,露出一丝讶色来。
容舒知晓横平在惊讶什么。
顾长晋这人心防极重,昏迷之时,几乎是喂不进药的。便是自小伺候他的常吉与横平也是偶尔运气好,方才能掰开他的嘴,将药灌进去。
横平大抵是没料到常吉居然会让她来喂药。
前世容舒也试过喂药,但一口都喂不进,乌黑浓稠的药汁从顾长晋紧闭的齿关溢出,将底下的枕布都打湿了。
她喂不进,横平与常吉也喂不进。
后来还是顾长晋自个儿醒了,端着碗,将药一口喝尽。
容舒本不想费这个功夫,可盈雀已将药端了过来,便只好接过药碗。
总归她喂不进去,做做样子喂一匙羹,再将剩下的交给横平就好。
“横平,劳你把郎君扶起,放在迎枕上。”
横平那张死人脸微微抽了下,他看了容舒主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常吉常挂在嘴里的那句。
“少夫人喜欢极了主子。”
忽然就对容舒起了点同情,点点头,照着容舒的吩咐做,还难得地蹦出一句话:“主子难伺候,少夫人不必勉强。”
容舒当然没想要勉强,半坐在床头,轻搅了搅碗里的药,便舀起一匙羹,边往顾长晋嘴里送,边说着:“盈雀,把帕子备好。”
温热的匙壁刚碰到顾长晋的唇,便见他齿关一松,那一匙药顺顺当当地入了他的嘴。
只听“咕噜”一声,药咽进去了。
容舒怔了怔。
横平怔了怔。
端着第二碗药进来的常吉也怔了怔,他低头瞧了瞧手里刚煎好的备用药,麻溜地转身出屋去。
第11章
一碗药喂罢,容舒拿帕子给顾长晋拭了下唇角,对常吉、横平道:“你们在这看着郎君,我去趟东次间。”
常吉忙躬下身应好,面上的笑容殷勤且真切,望着容舒的目光简直就像在望着尊菩萨。
“少夫人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想是累了,合该去歇歇。这儿有小的与横平在,少夫人安心歇去。就是主子这药两个时辰一喂,您瞧着,小的什么时候方便去请您?”
这是要把喂药的“重任”交给容舒了。
容舒望了眼角落的更漏,未时刚过。
若无意外,顾长晋会在刚入夜那会醒来,算起来也不过是再喂一次药。
思及此,容舒便道:“我两个时辰后便回来。”
这趟去东次间不过是为了看张妈妈。
张妈妈将养了三日,又灌了十来剂汤药,风寒症倒是去了十之七八。
张妈妈见容舒一脸疲色,心疼道:“姑娘可要到榻上来歪一歪?”
容舒的确是乏了,闻言便脱了脚上的蝴蝶鞋,与张妈妈一同挤在榻上,听着张妈妈嘴里哼着的曲儿,很快便阖起了眼。
张妈妈看着睡得香甜的小娘子,唇角不知不觉挤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容舒睡了足有一个时辰,起来后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重新挽了个简单的发髻,这才算着时辰,慢悠悠往正屋去。
屋里的桌案上已经放着个冒着白雾的药碗,里面就常吉一人,横平身上带了点儿伤,想来是去睡觉养伤了。
常吉守在药旁,一见到容舒的身影,差点儿便要脱口喊一声“姑奶奶,您总算是来了”。
先前见少夫人那般轻易便喂了一碗药,他忍不住试着喂了一匙羹,结果主子齿关紧闭,自然是把药喂进了枕布里。
只好把希望又放在了容舒身上。
他弓着身子,小碎步跑过去,殷勤道:“少夫人,这药刚煎好一刻钟,这会温度正适宜。”
容舒点点头,端起药碗,来到床头,在常吉惊叹又复杂的目光中,驾轻就熟地给顾长晋喂下第二碗药。
“常吉,你也去歇歇,有事我会差人唤你。”
眼下她到底担着个“少夫人”的名头,也不好再像先前一般,喂了药便走。
常吉忙应好,端着个空碗出了屋。
等常吉一走,她揉了揉肩,对身边的盈月、盈雀道:“去小厨房让婆子们备晚膳,我饿了。”
盈月看了看天色,这会都酉时三刻了,要搁往常,姑娘都已经用完饭,在院子里散食了。想了想,便取了那糖罐来。
“姑娘先吃些松子糖垫垫肚,奴婢马上让小厨房给您烧上菜。”
糖罐里的松子糖是扬州府那头的做法,用上好的麦芽糖浆,加了花蜜去熬,再裹上炒得又香又脆的松子,吃进嘴里,又甜又香,嘎嘣地响。
容舒在扬州时,三不五时便要吃上一小罐。后来回了上京,知晓这里的贵女嫌这糖吃着不雅,便也吃得少了。
她捏起一颗松子糖放进嘴里,慢慢地嚼,静谧的屋子里很快便响起几声轻微的“嘎嘣”声。
容舒吃得专心,也没注意到躺在榻上的男子早已转醒,正睁着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小姑娘捧着个糖罐,一颗一颗往嘴里塞糖的模样,总叫他想起从前在密林里见到的扫尾子。
空气里多了丝香甜味儿。
顾长晋脑中忽然闪过几个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