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嬷嬷说得对,砚儿虽是那人的儿子,但在这点却不肖他。
罢了,她不能再与他起冲突。
若不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情分又要消磨掉。
总归容舒离开顾家,也逃不出她的掌心。
徐馥渐渐收起怒容,叹道:“我既是安排了容舒嫁你,自是会考虑到这些。你根本不必担心容家或者蒋家会连累你,只你既然这般不喜容舒,姑母也不勉强你。只是,砚儿——”
徐馥微微一顿,乌黑的瞳眸定定望着顾长晋,唇角牵起一枚浅笑,道:“下不为例。再有下回,姑母可就不能饶你了。”
……
六邈堂发生的这番对话,容舒自是不知。
顾长晋一走,她便将张妈妈几人唤进屋子,对她们道:“明儿一早我们便回鸣鹿院。”
张妈妈瞪大了眼:“姑娘才刚回来梧桐巷,怎地又要走了?”
不止张妈妈,盈月、盈雀也一脸不赞同,“您明儿去鸣鹿院,夫人指不定连门都不给您开。”
容舒怀里那封和离文书还热着呢,手都探向怀里要将和离书拿出来给张妈妈几人看。
只这事一说出去,她今晚怕是要不得眠,她还得要养精蓄锐攒点儿精力去哄阿娘的。
遂收回了手,笑笑道:“总之明儿到了鸣鹿院你们就知晓为何了。”
夜里熄了灯,容舒却怎么都睡不着,跟块翻来覆去的烙饼似的。
索性便点了灯,撩开幔帐,坐在榻上细细看这屋子。
这屋子她住了三年多,这里头的每一件摆设都是她亲自挑的,她曾以为这会是她的家。
这里头曾经有许多回忆,只如今那些回忆都渐渐蒙了尘,渐渐远去,也渐渐变得不重要。
心无挂碍便是这样的感觉罢。
容舒笑了笑,正要倾身去掐灭烛灯,忽听“嘎吱”一声轻响。
有人在外面。
掐灯的动作一顿,容舒披上斗篷,提着灯往外头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那站在院子中央失魂落魄的姑娘霍地抬眼望了过来。
竟是林清月。
容舒闹不清她大半夜地跑来松思院作甚?
难不成又要像前世一般,说她抢了旁人的东西么?
她提灯走过去,道:“林姑娘大半夜的来松思院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林清月咬唇望着容舒,眼眶渐渐染红。
“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我究竟抢走了旁人多少东西是么?”容舒微微蹙眉,“说说,我抢了谁了东西?若你说的是顾大人,放心,我还回去了。”
林清月被容舒的话噎了噎,嘴唇蠕动,好似有许多话压着舌尖恨不能一口气吐出来。
容舒好整以暇地等着,好不容易见林清月张了张嘴准备要说话了,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林清月被这脚步声一惊,如梦初醒般,忙又闭上了嘴。
张妈妈与盈月提灯走了过来。
二人见着院里的场景,俱都有些惊讶,张妈妈迟疑道:“姑娘,林姑娘,你们这是?”
林清月眸光一顿,咬唇默了半晌,旋即一扭身跑出了松思院。
张妈妈上前拍走落在容舒身上的细雪,道:“姑娘怎地穿这般少便出来了?仔细着凉了,方才那林姑娘可是来寻姑娘的?”
容舒拢了拢斗篷,摇头道:“我亦不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
林清月方才分明是有话要说的,只她想说什么呢?
前世容家出事,她跑来落井下石,后来张妈妈上前狠狠掌了她一耳光,她捂着脸,死死盯着她与张妈妈。
容舒到这会都记着她那时的眼神。
带点儿疯狂,又带点儿怨恨。
容舒的心忽地一跳,脑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
“姑娘快回屋子去罢,”张妈妈见她一动不动地杵在雪地里,忍不住催促:“再呆下去当真要惹病气了。”
容舒“嗯”了声,望了望张妈妈与盈月,道:“你们也回去歇着。”
张妈妈挥手让盈月回了东次间,自个儿却跟着容舒进了寝屋。
“老奴不放心,还是在这陪着姑娘。”张妈妈叹息道:“姑娘每回心里有事,便要睡不着,老奴也不问姑娘,只给姑娘唱唱小曲儿,姑娘快睡罢。”
容舒睡不着时,最爱听张妈妈哼小曲儿了。
她在扬州呆了九年,那九年里陪在她身边的便是张妈妈。
初到扬州时,小姑娘不过四岁,夜里总爱哭着喊“阿娘”。张妈妈千哄万哄都哄不住她的金豆豆,实在没了辙,只好自个儿上榻,抱着小人儿,一面儿唱着谣曲儿,一面儿拍着她的背。
容舒弯了弯眉眼,抱着个月儿枕往里挪了挪,道:“妈妈上榻来陪我睡。”
张妈妈上榻,轻拍容舒的背,慢慢地哼起了小曲儿。
容舒打小便听这小曲儿入睡,迷迷糊糊中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外头的雪已经停了。
梧桐树枝冒出新芽,伴着缭绕春色,橫入檐下。
顾长晋一早便去了刑部,横平与常吉没跟去,留在了梧桐巷同容舒道别。
待得那辆雕金嵌玉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常吉压着嗓儿低声道:“其实少夫人与主子……真的配。”
少夫人身上有种特质,与主子是一样的。
常吉很难说那是怎样的一种特质。
只能说那是一种十分难得的会惹人忍不住瞩目的品性。
“横平,你觉不觉得主子对少夫人——”
“别说。”横平冷声打断常吉,目光微微泛冷,道:“感情之事不得勉强,主子不喜少夫人,和离了也是好事。”
常吉眉心一跳,拍了拍自个儿的嘴,道:“也对,主子自成亲后,性子一日比一日阴沉,还是和离了好,免得你我整日里提心吊胆的。”
一墙之隔的梧桐树下,安嬷嬷与林清月静静立着,不知站了多久。
林清月红着眼眶,一只手被安嬷嬷紧紧攥住。
“昨儿你偷偷跑去松思院,你以为我不知!”安嬷嬷狠狠拽了一把李清月的手腕,道:“给我乖乖回去!不把那本毒经默个十遍八遍别想出来!”
“安嬷嬷,林姑娘,你们怎地在这?”常吉跨过大门,笑吟吟道:“你们也是来送少夫人的?”
林清月望了望他身后的横平,悄悄别开了头。
安嬷嬷冷着脸道:“以后这里没有什么少夫人。”
说着,硬生生拉扯着林清月离开。
常吉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缓缓皱起眉头。
夜里顾长晋从刑部下值归来,常吉一五一十同他汇报了清晨的事。
“主子,安嬷嬷瞧着是来捉林姑娘回去的,林姑娘也不知为何一大早地也跑了过来。”常吉说到这便瞥了横平一眼,道:“诶,横平,你说说,你是不是最近对林姑娘做了甚?我看她眼眶都红了。”
横平不悦地皱眉,惜字如金道:“无。”
他整日里避着林清月,哪有什么机会招惹她。
林清月打小就跟在安嬷嬷身边,说起来,他们几人与林清月还有闻溪都是一同长大的。
只常吉与横平很清楚,不管是林清月还是闻溪,都是六邈堂那头的人,不是自己人。
顾长晋摘下官帽,端起杯冷茶啜了口,淡淡道:“少夫人——”
他停了下,改口:“容姑娘,何时到的鸣鹿院?”
常吉道:“少,容姑娘辰时四刻出发,到得申时方到鸣鹿院。”
顾长晋蹙眉:“今儿的路不好走?”从梧桐巷到鸣鹿院至多三个时辰的马程,辰时出发,未时便能到,怎会耽误到申时?
“容姑娘离开梧桐巷后,便去了长安街那家十分有名的早食铺排队吃他家的汤包。出了城门后又绕路去了趟西郊,听说是在那儿买了几块地皮子,之后才从西郊边踏春边缓缓往鸣鹿山去。”
常吉说到一半便觉出不妥来。
少夫人和离后又是排队吃好吃的汤包,又是去看新买的地皮,还特别有兴致去踏春。
怎地好似和离得格外开心?
一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快意飒爽。
反观主子……
常吉壮着胆子觑着顾长晋,虽还是同先前一样,面色淡淡,但常吉能察觉到主子的闷闷不乐。
顾长晋不是没注意到常吉的目光,只他懒得去搭理了,又或者说,没甚心情去搭理。
“都出去吧。”
二人走后,顾长晋慢慢饮尽茶盏里的冷茶,慢慢换下官服,在书案前坐下,提笔沾墨慢慢写牍文。
夜色渐深。
男人直到腕间传来酸痛感,再也写不动字了,方掷下笔,头枕椅背,闭上了眼。
心很沉,很堵,似有千万缕针芒擦过。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儿,要搁往常,他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近乎软弱的情绪彻底扼杀。
可他放任了,带着点凌虐般的无力感,任由这些密密麻麻的疼激荡在四肢百骸。
好似要用这些疼痛令自己尽早忘了这份情愫。
顾长晋睁开眼,从一边的木屉子取出个精致古朴的匣子。
这是昨日她递来的木匣子。
指腹寸寸抚过她触碰过的地方,心口那沉沉的闷痛感愈发强烈。
良久,男人唇角渐渐勾起一丝嘲弄。
真有那么喜欢她么?
可他有甚资格谈喜欢呢?对他而言,喜欢一个人本就是极奢侈的事。
想想阿爹阿娘,想想阿兄阿妹,想想阿追。
顾允直,你没有喜欢一个人的资格。
顾长晋望了眼空空荡荡的屋子,脱下外袍上榻。
昨夜他一宿没睡,本以为今儿也要失眠,殊料不到一刻钟的光景,他竟沉沉睡去。
可没睡多久便被一道声音唤醒。
“郎君。”
顾长晋睁眼,发现他竟又坐回了书案后头的官帽椅。
“郎君,好看吗?”那声音再次响起。
顾长晋掀眸望去,不期然对上一双笑意盈然的桃花眼。


第37章
她在作画,他知道,她其实很擅长丹青。
她喜欢来书房,也不扰他。他看案牍时,她便安安静静地画画。偶尔发现他撂下了笔,便会从画里抬起眼,给他看她的话,问他:好看吗?
她画的画总与旁人不一样。
画春天,她只画冰雪渐消时屋檐上的一窝雏鸟。画夏天,她爱画溪流里几尾跃出水面的虾。画秋天是一碟子桂花糕,画冬天是雪地里的一篝火。
她眼中的四时四令充满了童趣,充满了细碎的常人无法发现的美好。
明明她的过往也称不上多好,她那祖母与她那父亲,从来就不待见她。可她好似半点也不在乎,这人间在她眼里,极好极美。
顾长晋眼帘微微垂下,落在她画里的一对儿斗鸡。
两只小斗鸡雄赳赳的,脖颈昂扬,黑眸熠熠,瞧着便让人忍不住一笑。
顾长晋的确是笑了,唇角微微提起,道:“好看。”
那姑娘似是有些意外他竟笑了,愣怔怔地望着他,直到笔尖一滴墨“啪嗒”一声落在画纸上,方匆匆垂下眼。
可不过一个呼吸的片刻,她忽地又抬起眼,望着他,冁然一笑。
顾长晋微微敛了笑。
想起从前在浮玉山,阿娘最爱点着一盏灯等父亲归来。
那时阿娘说,唯有父亲归来,方觉家中灯火可亲。
此时小姑娘的笑靥绽在灯色里,她周遭的灯火渐渐与浮玉山的灯火重叠在一起。
这大抵就是阿娘说的,有一人在,灯火可亲。
顾长晋再次勾了下唇角,道:“该回松思院了,夫人。”
正值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淬了一层金。
他们并肩走在夜色里,风吹得灯笼里的灯火摇曳,顾长晋下意识往前多行半步,替她挡住飒飒秋风。
一路无言,却也不觉局促。
快到松思院时,立在路边的身影让他骤然住了脚,藏在袖子里的手缓慢攥紧。
容舒并未察觉他那一刹那的僵硬,笑着往那人行去,道:“安嬷嬷,可是母亲有甚事?”
安嬷嬷露出个和善的笑,瞥了瞥她,又瞥了瞥顾长晋,道:“夫人有事要与二爷商量,少夫人这是刚从书房过来?”
“嗯,我方才去书房陪二爷。”
顾长晋轻咬了下后槽牙,压抑着想要将她拉离安嬷嬷的冲动,淡淡道:“嬷嬷,母亲既寻我,我现在便过去。夫人不必给我留灯,我同母亲说完话大抵夜深,今夜便宿在书房。”
听出他声音里的冷淡,那姑娘唇角的笑靥微微一凝。
她愣愣地望着他。
直到他踩上青石板路,消失在路的尽头,她仍立在树影里不动弹。
“回去。”他得回去,“顾长晋,回去。”
书房里,榻上的男人蓦地出声,旋即睁开了眼。
顾长晋从榻上坐起,瞥了眼更漏,还不到亥时,他只睡了两刻钟。他手抵着额,想起方才的梦,心密密麻麻的一阵疼。
缓过那阵疼痛后,男人抬眸四顾,这屋子黑黝黝一片,没有灯火,也没有她。
……
鸣鹿院。
容舒抱着个月儿枕,趿着一双夹棉蝴蝶鞋来到东院,叩了叩门。
“阿娘。”
沈氏还在生着气,可天冷,委实舍不得自家闺女在外头挨冻,只好没好气道:“快进来。”
容舒笑眯眯地进来,沈氏瞧着她花儿一样的笑脸,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下晌她便是这般笑吟吟地抱着束野杏花回来,说有事要同她道。
那会沈氏见她那白生生的小脸满是喜色,可喜色里又藏着点儿忐忑,心念一转,下意识便看向她的小腹。
她与允直成亲也快七个月了,若是有了也不稀奇。
沈氏想当然地以为她有喜了,心里头好一阵喜悦。
没曾想这姑娘一张嘴便是:“阿娘,我同顾长晋已经和离了。”
说着便拿出封和离书,献宝似的。
沈氏初时还当她在说笑,直到容舒将那盖着官印的文书摊开给她看,方反应过来,她这闺女竟真的不吭不响地便同允直和离了。
想起那封盖了官印的和离书,沈氏气愈发不顺了。
忍不住戳了戳容舒的额头,道:“你这是在胡闹!才成婚不到七个月,你怎可如此儿戏?你可知当初为了让你嫁到顾家去,阿娘费了多少心思!”
容舒赶忙上前给沈氏顺气儿,认真道:“我就是不愿意将就而已。阿娘,我不喜欢顾长晋,顾长晋也不喜欢我。”
沈氏半点儿都不信她说的话。
“你莫要骗阿娘,你自小便是个念旧的人,喜欢上的东西便是坏了烂了都舍不得扔。再者,允直怎会不喜欢你?上趟来鸣鹿院,他对你分明就是动了心的。你同阿娘说,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我现在真的是不喜欢他了。”容舒竖起三根手指头,道:“您若不信,我给您发个誓。”
说着便要发个毒誓。
沈氏一把按下她那三根手指头,道:“又在胡闹什么?”
“真没胡闹。”容舒道:“我同顾长晋成亲七个月,都不曾圆过房呢,他不喜欢我,我也已经不喜欢他。阿娘——”
小姑娘放下月儿枕,一脸正色道:“我不想把自己困在后宅里,从前我的确很喜欢顾长晋,可现在我知晓我错了,我在梧桐巷过得一点儿也不开怀,既如此,还不若早些和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曾经,她是真的愿意为顾长晋洗手作羹汤,同他过琴瑟和鸣的日子的。
但那也只是曾经,是前世爱着顾长晋的容舒,而不是现在的她。
她如今见到他,当真是心如止水,除了敬重便无旁的情绪。
沈氏望着她,许久之后,叹了声:“你日后莫要后悔便成。”
这孩子大抵是猜着了她会阻拦,这才一不做二不休地先把和离文书办了,事已至此,她还能如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就怕日后昭昭会后悔。
“怎会后悔?”容舒笑了笑,道:“阿娘,您女儿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可有魄力了,您得向她学学。”
竟是夸起自己来了。
沈氏怎会不知她这女儿又在劝自己和离,笑嗔了声:“你当阿娘同你这般冲动?”
她摇了摇头,道:“阿娘的情况与你不同,阿娘要护好沈家。”
一思及沈家以及沈家那人,沈氏心头一沉,也不欲多说,摆摆手道:“莫要再劝阿娘和离,阿娘现在住在鸣鹿院自由自在的,也没甚不好。”
容舒知晓沈氏的确不爱提这些,只好闭了嘴。
翌日一早,她一起来便差人去松思院将一应物什都搬了回来。
鸣鹿院大得很,寻个空置的屋子放这些物什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这些琐碎事她自是不必自个儿去处理,沈氏派了周嬷嬷与张妈妈去。
周嬷嬷从梧桐巷回来时,一脸的痛心疾首。
“听说姑爷,哎,顾大人破例擢升到都察院做右佥都御史了,那可是四品大员哪!”
年纪轻轻便任四品官,日后的前程当真是鹏程万里的,可一点儿也不比秋韵堂那位乘龙快婿差。
大姑娘真是太过冲动了!
若没有和离,还能回去承安侯府打打老夫人与裴姨娘的脸!
容舒心里早就知晓了顾长晋在会试张榜后去都察院,前世会试一结束,便闹出了一桩轰轰烈烈的仕子舞弊案。
这桩案子牵涉到了会试一位德高望重的考官,闹得极大,这案子便是顾长晋入都察院后办的第一个案子。
周嬷嬷这会是可惜,等过段时日她大抵就不可惜了。
概因顾长晋查这案子时,差点儿丢了命。
都察院。
顾长晋着一身缀云雁补子的绯色官袍大步进了值房,对屋内那人拱手道:“总宪大人。”
孟宗一双锐目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须臾,颔首道:“不必多礼,坐。”
待顾长晋坐下后,便将厚厚一摞文书递与他,道:“今岁的仕子舞弊案,由你与胡大人调查。昨日会试一张榜,便有贡生闹事,称此次会试有考官徇私舞弊。我已让胡大人着手调查此事,你今日方来都察院,先去寻胡大人把案情了解了,明儿再去礼部走一趟,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乃礼部尚书范大人。”
胡大人胡贺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孟宗的心腹。
顾长晋接过文书,恭声道:“下官必不负总宪大人所托。”
孟宗颔首,布满皱纹的脸满是严厉之色,他望着顾长晋离去的背影,眸色渐深。
出了值房,顾长晋便去了一旁的堂屋寻胡贺。
胡贺生得像个白面团,慈眉善目的,一点儿也不像言语犀利的言官。当然,能坐上左副都御史这样的位置,胡贺自不是个多心慈手软的人。
顾长晋一进来,他便笑眯眯道:“顾大人可要我给你理理这桩案子?”
顾长晋道:“方才过来时下官已扫过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对这案情略知一二。”
从总宪的值房到他这堂屋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胡贺瞥了眼他手中的案牍,笑了笑道:“哦,你先说说如今是怎样的局面?”
见顾长晋站着,十分随意地摆摆手,道:“坐,坐,站着作甚?”
顾长晋这才坐下。
“总宪大人递来的案牍里,牵涉到这案子的举子共有三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会试头名潘学谅。据那些密报所言,此子才华平平,先前在扬州府的乡试排名不过末等。只来了上京后,也不知因何故,两次出入范尚书的府邸。密报者怀疑范尚书姗题舞弊,给这潘学谅开了便门。概因以潘学谅之才能,能中榜已是侥幸,怎可能摘得头名?”
这次会试的主考官共有两人,顾长晋口中的范尚书便是礼部尚书范值,另一名主考官乃翰林院侍读学士林辞。
那些个密报信少说也有几十封,其中不乏胡乱攀咬者,想趁乱将一些上了杏榜的贡士捋下来。
除此之外,涉事举子的相关档案也有厚厚一叠,一盏茶的功夫便能捋出这案子的关键人物来,难怪年纪轻轻便能中状元。
胡贺笑道:“不错,你先前在刑部大抵也听陆大人、谈大人提过,每年会试一结束,三法司总会收到不少密告信,其中就数都察院最多。但并非一有密报信了,我们便要去调查。今岁你道为何要彻查?”
顾长晋思忖片刻,摇头道:“下官不知,还望胡大人解惑。”
“此次会试由老尚书与林大学士出题,其中老尚书出的题目格外刁钻,这道题只有一名考生答出来,这名考生出贡院时,曾自言自语道,竟会如此巧合?”
这话一出,顾长晋便明白了,说者无意,听着有心,这位考生的话大抵是被旁人听了去,但凡他得了名次,都会被人密告。
“胡大人所说之考生可是潘学谅?”
胡贺颔首道:“正是。我昨日特地派人去问询过,他承认了从贡院出来时,的确说过那话。只我们问他是因何事巧合时,他却死活不肯开口。如今贡生那头已是闹得沸沸扬扬,说潘学谅自己承认了舞弊。只是老尚书的为人这上京无人不知,不可能会行那等姗题舞弊之事。”
胡贺所说的老尚书便是范值,范值如今已近耄耋之年,当初裴尚书被启元太子杖毙后,本已告老归去的范值重回上京,接下了礼部尚书之位。
范值曾是封疆大吏,从地方调回上京后又历任国子监祭酒、礼部左侍郎、吏部尚书兼内阁次辅,连刚愎自用的启元太子都要对他礼遇三分,只因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尚书曾是启元太子的太傅。
嘉佑帝登基后,本是想让范值任内阁首辅,范值却只肯留在礼部,这一呆便呆了二十年。
范值在朝廷可谓是德高望重,这样一个人怎可能会姗题舞弊?那潘学谅何德何能值得这位老大人为他开便门?
别说胡贺了,便是顾长晋也觉匪夷所思。
“皇上惯来敬重老尚书,这才要让我们查个水落石出,给仕子们一个交待,也还老尚书一个清名。”胡贺端起茶盏,啜了口茶后道:“老尚书眼下告病在府里养着,他病未好我们自然是不能去打搅他。我已派人将潘学谅收押了,先晾他个几日罢,几日后你再同我一起去问话。”
都察院有专门收押犯人的地方,似潘学谅这般尚未定罪的,若是问不出什么本该放押的,只外头仕子闹得实在是太厉害,都察院也不敢放人。
这一关便关了七日。
七日后,胡贺领着顾长晋去见潘学谅。
先前顾长晋早已看过潘学谅的资料,此人比顾长晋还要虚长几岁,今岁已经二十有五,说来也是巧,潘学谅竟也来自扬州府,乃扬州府一商户的庶子。
潘学谅所在的押房条件还算好,七日过去,除了脸上多了些胡茬,并无甚变化。
顾长晋与胡贺进去时,他正坐在窗边看书,抬眸瞧见来人,先是怔了下,旋即放下书,起身一板一眼地拱手作长揖,道:“草民见过两位大人。”
胡贺笑呵呵道:“今日本官多带了个人来问你话,你不必紧张,这是我们都察院新来的右佥都御史顾大人。”
潘学谅道:“草民不敢,顾大人三年前金銮殿上告御状之举乃无数仕子之楷模,草民钦佩久已。”
胡贺圆溜溜的眼转了转,道:“既如此,那本官便去偷个闲,留顾御史一人问你罢,你们年轻人大抵能聊得投契些。”
言讫,竟当真转身离开了押房。
潘学谅大抵有些意外胡贺会这般随意,唇微微颤动了下。
顾长晋望着他。
这位新晋会元生了张十分秀气的脸,往日里大抵是经常抿唇,唇侧有两道细纹,使得他的面相格外肃穆。
察觉到顾长晋的目光,潘学谅抿了抿唇,一脸肃容道:“顾大人有话但问无妨,草民能答的定会如实道来。”
“我看过你的卷子。”顾长晋看着他,缓声道:“县试、府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我俱都看了。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心怀黎民苍生。”
潘学谅一怔。
“你这四份卷子,答得一次比一次好。只会试那答卷,不得不说,的确不似出自你手。”
文如其人,潘学谅的卷子答得十分板正,板正到一种近乎死板的程度,这样的人若是为官,大抵会是个不懂得变通的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