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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晋在刑部值房读到她们母女的案子时,金氏的一生只用寥寥几句便概括了:何年何月何地生,父母者谁,嫁与何人,何年何月生女,又何年何月丧夫。
那时金氏只是卷宗里的一个名字。
顾长晋埋首案牍时,从不曾想过,这名字背后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伏案写奏疏,笔墨游走于纸间时,也不曾想过,他在为怎样一个人陈冤。
可此时此刻,跪在顾长晋身前的金氏,终是让他明白了,“金氏”二字代表的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女子,一个母亲,一个被逼认罪的无辜者。
顾长晋的心在这无边晦暗中沉沉下坠,可四肢百骸却似有野火燎原。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
第20章
这感觉并不陌生。
许多年前,山东兖州大旱,境内火伞高张、焦金流石,曾经的肥田沃土被烤得寸寸龟裂。
长期缺水断粮之下,良民被逼成了流民,四处抢食。
灾情严重的地方,甚至有人易子相食。
徐馥往他怀里塞了一袋儿馒头,将他扔进那群流民里。
“砚儿,去吧。去了你才知晓,人为何不能心软,不能仁慈。”
徐馥笑着,面上的笑意温柔且怜悯。她长手一推,毫不留情地将他从马车里推下。
“嘭”的一声——
干涸的地面扬起一阵沙土,他砸入尘土的瞬间,四周立即涌来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映入眼帘的那片清澈天空顷刻间便被一只只枯瘦乌黑的手遮挡住。
那时他只有七岁,在一群饿得两眼发绿的难民里,不仅他怀里的馒头是食物,他也是。
他已经忘了自己跑了多久。
绣着如意金丝云纹的鞋早就跑烂,他光秃秃的脚底血迹斑斑,被炙热的地面烫出一个个血泡。
他往密林里跑,风声猎猎而过,灌入他嘴里的风就像火里烤过的细刃,在他喉头割出一片腥甜。
林子外围的树倒了一大片,树叶、树根全都成了流民裹饥的食物。
他只能往有猛兽出没的林子深处跑。
顾长晋对密林天生有一种归属感。
幼时父亲背着他上山打猎,曾谆谆教他如何在山林里狩猎,又如何藏起自己的踪迹。
“岁官儿,脚要轻,手要稳,心,不能慌。”
“记住,永远都不要把你的弱点暴露出来。”
“一旦暴露,你便狩不成猎。反而是那些猛兽,会把你当做猎物,将你生吞活剥。”
密林内围的树还立着,一棵紧挨着一棵,父亲的话指引着他穿梭其中。很快他用力攀上树枝,轻身一跃便上了树。他迅速往上爬,将自己藏在一团阴影里。
那夜的月色如鎏银,密林深处有狼嚎声,密林外充斥着男人的怒吼声、女子的悲泣声,甚至是裂帛声。
他藏在树上,始终不敢闭眼。
三日后,徐馥将他接回马车,问他:“砚儿,姑母再问一次,那只獒犬的命,你可还要留?”
小少年一身血污,口唇干裂,长满血泡的脚汩汩流着血,一步一个血印子。
他抬眼望着徐馥,面无表情道:“不留了。”
徐馥缓缓笑开,拿帕子温柔擦拭他被细枝碎石刮破的脸,欣慰道:“好,回去后,你亲手杀了它。”
那只獒犬叫阿追,是伴着顾长晋长大的伙伴。
顾长晋抿紧了唇,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如堕冰窖。
可身体却是滚烫的炙热的,好似头顶那烈阳透过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往他的四肢百骸点起了一把燎原的火。
此时的刑部大牢里,那熟悉的火燎之感再次袭来。
不是不疼的,他想。
顾长晋弯腰低身,双手稳稳托起金氏,温声道:“你无需谢本官,本官不过是秉公办案,断担不起你这一声谢。你,且再等等。”
等什么他没说,可金氏明白。
妇人张了张嘴,干涸的眼涌出了泪。
“民,民妇…等着,”她絮絮地说,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民妇——”
出口的每一个字变得那样艰难,可金氏依旧慢慢地把余下的话从舌尖推了出来:“不曾,认…过…罪。”
她不曾认过罪。
从不曾。
认罪了,她会死,鹂儿一辈子都逃不开那人。
她受再大的罪也不肯松口,是那些人捏起她缺甲少肉的拇指画了押。
恩公为她伸冤,她不能让他以为她曾认过罪。
她要让恩公知道,他救的这人,不曾认过罪,到死都不曾!
金氏被泪水淹没的眼始终望着顾长晋。
顾长晋缓缓颔首,郑重道:“我知道,你从不曾认过罪。”
……
狱中过道狭长逼仄,顾长晋从里行出,大门推开的瞬间,薄薄的曦光如水般涌入。
狱里狱外,俨然是天上地下两个人间。
谈肆元回眸望了望他,道:“既然非要来上值,那便随本官一同去审许鹂儿与金氏的案子。她们翻案的证据是你去昌平暗访得来的,整个刑部也就你最清楚这些证据。”
顾长晋在刑部忙了整整五日,常吉每日都给他送汤药送吃食。
九月初二,他亲手写下许鹂儿案定谳的判牍,这份判牍当天便被送进去大理寺复核。
夜里常吉、横平驱车来接,常吉忧心忡忡道:
“那大理寺卿是内阁那位首揆的门生,都察院那位左都御史又与司礼监的大掌印交好,这两位大人可会从中作梗?”
当初顾长晋一心要将许鹂儿的案子捅到嘉佑帝面前,便是因着大理寺、都察院、司礼监与内阁之间那层道不明说不清的关系。
刑部重审后,将判牍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只要拖上一两个月,把金氏拖死了,那这案子便彻彻底底盖棺定了论,再难翻案。
顾长晋闭眼道:“皇上盯着,不管是李蒙还是孟宗,都不敢护杨旭。”
李蒙与孟宗便是常吉方才嘴里提及的大理寺卿与左都御史。
常吉肩膀一松,“如此主子总算是没白忙活了!”
看了看顾长晋,又心疼道:“主子这几日都不曾好好歇息,今儿回去好生睡一觉罢。”
顾长晋的确是许久不曾好好睡过了,心口闷闷的,大抵是内伤又复发。
回到书房,他简单梳洗后便在榻上躺下。
然而,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忽然一片亮光刺入眼帘,他下意识缩了下眼皮,紧接着便用力地睁开了眼。
入目是满屋明晃晃的光,光里立着个少女。
她正低着头,拿着调羹慢慢搅着瓷碗里乌黑浓稠的药。
“郎君的药已经不烫了。”她侧过身,笑意盈然地捧着个青底白花的药碗,“郎君在刑部忙了那么多日,喝了药便早点歇吧。”
柔胰似软玉,比那青花瓷碗上的白玉兰还要美。
顾长晋目光往上挪,对上她那双潋滟的桃花眸,也不知为何,竟乖乖地接过那药碗将药喝尽。
然而药入口时,他却觉着奇怪。
总觉得此时此刻她不该在这,他也不需要喝药。
正欲深思,手上忽然一轻,那姑娘拿走了他手里的空碗,又给他递来块蜜饯。
“郎君吃块蜜饯甜甜嘴吧。”
顾长晋吃药从不怕苦,也从不爱吃那甜甜腻腻的蜜饯。
他心里起了丝不耐,却还是不动声色地接过那蜜饯填进嘴里,想着早些吃完她便能早些离开书房。
她的确是准备离开书房了的,收拾好药碗,温言叮嘱了两句便提步往门口去。
然而离那扇木门尚有一步之遥时,她忽又停下了步子,微微侧身,问他:“郎君因何难受?”
顾长晋微怔,再次抬起眼,细细瞧她。
他知她生得美,可与她成亲半月有余,他从不曾认认真真看过她。于他而言,她只是徐馥强塞给他的人,与陌生人无异。
他弄不清徐馥的用意,只能不远不近地冷着她。
好在她不是那等骄纵烦人的性子,他虽不喜她,但十分满意她的规矩。
可眼下,当她问出那句“郎君因何难受”,那便是越矩了。
顾长晋心底的不耐俨然到了极点。
金氏死了,他的确是难受。
可他的这点子难受便是连自小在身边伺候的常吉、横平都瞧不出来,她凭什么看出来?
他微后仰,后脑枕着椅背,用淡漠的目光一寸一寸梭巡她的脸。
从细长的眉、清润的眸到花瓣般柔软的唇,仿佛是头一回认认真真看这个人生的什么模样,连她耳垂里那颗小而淡的胭脂痣都不放过。
他承认,这位容家姑娘的确是如娇花般惹人怜爱的大美人。
可这样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娇花,她又能懂什么呢?
不过一个锦衣玉食、自幼不曾受过苦的闺阁千金罢了,成日里忧愁的大抵就是花落了多少,明儿是不是个好天,喜欢的簪子、绸缎买不到了这般琐碎无聊的事。
她可曾见过人吃人的惨状?
可曾试过被人推入一群豺狼虎豹里?
又可曾……
亲手把刀扎入同伴的脖颈?
他知她喜欢他,她那双清润潋滟的眸子从不曾掩藏她对他的喜欢。
可她喜欢他什么?这具皮囊么?
还是他少年状元郎的虚名?
又抑或是他不畏权贵、舍身为民的所谓壮举?
她可知,真正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长晋对她的喜欢嗤之以鼻。
看出她对他的担忧,他冷眼旁观着,那句“夫人又懂什么”已然到了嘴边。
可就在这时,他的心狠狠一缩,而后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疯狂跳动,仿佛下一瞬便要炸裂。
这熟悉的心悸令他面色一冷。
顾长晋豁然站起身,抬起眼,环视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忽地眸光一戾。
“醒来!”
他又入梦了!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一声一声响在耳边,顾长晋闭眼,抱神守思,不再去看光里的人。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过了一刹,眼前的书房终于似水中搅动的倒影一般,渐渐扭成一团碎光。
再睁眼时,那眼若桃花一脸忧色的少女晃动了几下便消失在那团碎光里。
顾长晋松了心神,以为自己马上便要离开这个梦了。可下一瞬他眼前一暗,倏然落入一条黑暗的甬道里。
好似又回到了刑部大牢那长长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森冷过道。
阴冷、咸腥的风卷动着他的衣裳。
他皱眉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尽头处见到一丝光亮。
然而尚未靠近那点光,一道熟悉的声音便在黑暗里骤然响起。
“顾长晋,救她!”
“快救她,顾长晋!”
他微微眯起眼,朝那光亮处望去。
第21章
震耳发聩的声音在甬道里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救她”听得人心神发颤、毛骨悚然。
顾长晋住了脚,抬起眼,定定望着光亮处。影影倬倬间,看到了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
他看不清那男子的脸,只看到遮住他眉眼的十二道冕旒。
冕旒晃动这一片冷光。
顾长晋的心跳得极快,忽然间便有了一种难以克制的渴望,催促着他继续往前去,好似只要走到那人面前,他心里涌动着的极不安分的东西便能如山洪般倾泄而出。
“救她,顾长晋!”
“快救她!”
顾长晋抬手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微微眯起了眼。
救她?
她是谁?
许鹂儿、金氏还是闻溪、徐馥?
一个个名字从脑里浮出,又一个个被他排除掉。
“往前走,顾长晋,往前走你便能找到答案了。”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诱哄着,“往前走,你便能知道她是谁了。”
顾长晋的目光一点一点冷下。
心跳得愈快,他的神色便愈冷。
他的目光清醒而冷酷。
他不会让任何人操控他的情绪。
如果这个“她”会干扰他的理智,令他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住。
那,他不需要知道她是谁。
皂靴轻转,男人毫不眷恋亦毫不犹豫地背过身,重新回到那条阴暗的甬道里。
身后的梦境一寸一寸坍塌。
那一声声“救她”亦随着坍塌的梦境彻底消弭殆尽。
……
容舒在清蘅院一住便住了十日。
到得九月六日,沈氏终于忍不住催她:“你这趟回来住了整整一旬,也该回去了。”
容舒也知自己该回去了,可这不是舍不得么?
梧桐巷顾府到底不是她的家,哪儿有住在阿娘这里自在?还能成天黏着阿娘一块吃茶研香算账,这日子当真是美得不能再美了。
“再住两日,再住两日后我就回去。”容舒竖起了两根手指。
沈氏哪儿能依她,直接压下她一根手指。
“只能再多住一日,明儿我就差人送你回梧桐巷。”
沈氏惯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容舒只好不舍地点了点头。
“那今个夜里我要同阿娘一起睡。”
沈氏没好气道:“瞧瞧你,嫁人后反倒活回去了。”
容舒心道,可不是活回去了么?
她现下就是活回去了三年。
“对了,张妈妈说你寻了房牙将东郊的庄子挂了牌。这庄子地段好,风景也怡人,你卖出去后,日后想再买回来便不容易了。”
上京的东郊有一片天生天养的梅林,又临着湖,那里的庄子如今都是有价无市的,一旦卖了,还真不易买回来。
可容舒却打定了主意要卖。
一方面是因着容老夫人一直打这庄子的主意,既如此,她还不若卖了,免得整日里有人惦记着。
另一方面则是西郊靠北那一大片贫瘠的地,实则藏了好几处温泉眼。到得明年那几处温泉眼被人掘出来后,那些地可就值钱了,毕竟是能做温泉庄子的地。
容舒记得后来那些温泉庄子的价格都要盖过东郊的庄子,眼下那一大片地尚且无人问津,她卖了东郊的庄子,正好能买下那些地。
但这些事自然不能同沈氏说,想了想,她便道:“我想要一些本金做买卖,东郊的庄子虽好,但我与阿娘都不爱去住,还不若卖了,换了银子做买卖,也省得祖母一直惦记着。”
容舒在扬州时,也曾跟着沈治出去谈过买卖,多少学到点生意经。回来上京后,沈氏又亲自教她如何算账、如何掌中馈,还拿了两间铺子给容舒练手。
那两间铺子容舒经营得很是不错,两个掌柜每年年底来报账,都要夸她几句。
上京正经的高门贵女只学掌中馈,外头的生意是从来不理的,都交与掌柜来管。若不然,就要被人笑话一身铜臭了。
容舒经营铺子的事也不知是怎地传了出去,这事在那年的春日宴还惹了不少笑话。
春日宴是英国公府那位老封君办的宴,去的都是些高门主母与豪门贵女,京中尚未谈婚论嫁的小娘子都以能得一纸春日宴的请帖为傲。
每年的春日宴都能促成几桩好姻缘,若是她们运气好,入了那些高门主母的眼,那日后的亲事便有着落了。
承安侯府的地位在上京一众勋贵里惯来是尴尬的,虽有个侯府的名头,但到底是没甚底蕴,与真正的勋贵世家有着云泥之别,本不在受邀之列。
可那老封君与裴韵的祖母有旧,裴韵做姑娘那会也曾赴过宴,很得老封君喜欢。容涴满十三那年,老封君便亲自下了帖子,请了容涴与容老夫人来就宴。
可请了容涴,作为容涴长姐且还是侯府嫡女的容舒没受邀便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老封君又将容舒的名字添了上去。
容老夫人收到请帖,脸上的皱纹都要笑开花了。
把容舒与容涴喊过去,一面儿说着二人要打扮得好看些,一面儿又要让容舒同裴姨娘道谢。
“老封君都是看在阿韵的面儿才请的你,你去了春日宴切记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丢了侯府的面儿。”
那会容舒从扬州回来足有两年了,亲眼目睹了阿娘在侯府里的处境,她实则一点儿也不想去赴这春日宴。
她知晓她若是去了,秋韵堂大抵连下人们的眼睛都要长头顶上去的。
可沈氏却很高兴,亲自去库房里挑了一匹上好的松江吴绫并一套红宝石头面送去了秋韵堂。
十五岁的容舒正是该说亲的年纪,在沈氏看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自打容舒从扬州府回来后,沈氏便开始打听上京哪家儿郎好,想尽早给容舒定下一门好亲事的。
可容舒虽贵为承安侯嫡女,在亲事上却颇为不顺。
细究原因,一是因她出生的日子不祥,甫一出生便有道士说她的八字阴气太重,非有福之人。二是因着沈氏在承安侯府的地位委实太过尴尬,一位不得婆母喜欢又不得丈夫敬重的主母,教出来的女儿能多好?
是以沈氏花了两年时间,容舒的亲事始终没得个影。这一次的春日宴在她看来,可不就是瞌睡了送枕子了吗?
“即是得了请帖,那便大大方方地去。”
容舒拗不过沈氏,只好去了。
那年她参加英国公府的春日宴,倒是稳稳担起了作为侯府嫡长女该有的气派。
她自小跟老嬷嬷学规矩学礼仪,言行举止端庄有礼,琴棋书画不说精通,但也是样样都有所涉猎,说起话来亦是言之有物,从容不迫,更遑论还生了张春花秋月般的脸庞,的确是引了不少高门主母的注意。
可惜宴席开到下半晌,她经营铺子的事也不知为何传了出去,那些原本有些意动的主母纷纷掐灭了心思。
老夫人为此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觉着她给侯府丢人了,回来后把她喊去荷安堂指桑骂槐地骂了半个时辰。
沈氏自责不已,可容舒根本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甚可耻的,忙宽慰沈氏,说那样的人家,她也不愿嫁。
自此之后,容舒的亲事彻彻底底耽搁下来。
倒也不是没的人来说亲,但敢托媒人来说亲的多是些穷困潦倒的小家族,还尽是些举止轻浮,连个功名都没有的歪瓜裂枣。
沈氏哪儿舍得容舒嫁这样的人家?
经过春日宴的事,她也看开了。
那些高门大户听着是好听,可真要嫁过去,日子也未必过得有多好。
她自个儿不就是如此么?她在这侯府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又何苦让她的昭昭重走一趟她的旧路?
总归她的昭昭不嫁人,她也能养她一辈子。
容舒自个儿也不愿意嫁,正所谓宁缺毋滥,女儿家又不是只有嫁人一条出路。
她十七岁时便同穆霓旌说好了,等过了二十,她便去大同府,跟霓旌学骑马学射箭。
大同是边塞重地,常年受鞑靼侵扰,那儿的女子骑马射箭样样不在话下,容舒心向往之。
如今她死而复生一回,那嫁人后便歇下的心思再次死灰复燃。
夜里母女二人促膝夜谈,容舒忍不住问出了徜徉在心里许多年的话。
“阿娘可有想过与父亲和离?”
沈氏一怔:“怎地忽然问起这话来?可是有人在你面前碎嘴子了?”
容舒抿嘴笑。
上趟回门,顾长晋那一嘴儿礼义廉耻之说,震得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俱都后脑门一凉。连秋韵堂的下人,都不敢在她面前乱放厥词了。
“谁还敢在我面前碎嘴子呢?我不过是觉着父亲配不上阿娘这么好的人,父亲从来不进清蘅院,阿娘在祖母那里受了气,也不出来护着阿娘。既如此,阿娘又何必继续在这里蹉跎后半生?”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沈氏戳了戳容舒的脑门儿,道:“这也是你能说的?”
可女儿心疼自己,她又如何不知,叹了声,又道:“你父亲……的确称不上是阿娘的良配,但阿娘嫁来侯府从来就不是为了情情爱爱。这也是我的命。”
她不是没试过去喜欢容珣,二人初初成婚那一年,虽总是吵吵闹闹,但也琴瑟和鸣过一阵时日的。
直到她知晓了裴韵的存在,这才歇了要与容珣试试的心思。
当初她同意他纳裴韵,只提了一个要求,那便是日后他不许再碰她。
一桩婚姻里挤了三个人,这样的婚姻实在是难熬,她宁愿退出去,不同旁人挤了。
容珣那会冷冷地看着她,道:“沈一珍,你心里从来就不喜欢我不是么?真是笑话,当初若不是父亲非要我娶你,你以为我会愿意娶你?你放心,你这清蘅院,我日后不会再踏进来一步!”
后来他的确是不再来清蘅院了,直到年初因着昭昭说亲的事,她在荷安堂与老夫人起了龃龉,他才又来了清蘅院。
他与老夫人一样不同意容舒嫁顾长晋,那日二人自是不欢而散。
然而他出了清蘅院之后,也不知为何竟去了荷安堂,亲自说服了老夫人,这才让容舒与允直的婚事定下来。
再之后,便是两个多月前,他夜里醉了酒,进了她的屋子。
沈氏下意识摸了摸小腹,摇了摇头,道:“阿娘与你父亲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莫要操心,过好你自个儿的日子便成。”一副不欲与容舒多说的模样。
容舒望着沈氏,不依不饶道:“若是有一日,父亲与昭昭之间,阿娘只能选一个,阿娘要选谁?”
沈氏听她这一番孩子话,嗔道:“还能选谁,自然是你!”
容舒弯起了眉眼。
“阿娘要记着今日说的话,不许骗昭昭。”
前世阿娘与裴姨娘之间,父亲选了裴姨娘。
那时父亲尚未认罪,但大抵是怕有万一,刚下了大理寺狱便写了封放妾书。裴姨娘成了自由身,却死活不肯走,说要陪着父亲同生共死。
她与阿娘就关在同一个牢房里,阿娘听了她的话,狠狠打了她一耳光。
“容涴是因何能嫁入蒋家,你难道不知?你若是出了事,她在蒋家的日子会过成怎样,你难道也不知?她如今大着肚子,你为了个男人便要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管了?还有容清,眼下不过七岁,父亲若是没了,难道母亲也要没了吗?裴韵,若我是你,我便出去!容珣能救便救,不能救便好生守着孩子孙儿过日子!”
裴姨娘怔楞了许久。
最后咬着唇,忍着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阿娘郑重磕头行了妾礼,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大理寺狱。
裴韵一走,容舒便去求父亲也给阿娘一纸和离书。
可父亲却拒绝了,冷着声同她道:“你娘生是容家的人,死是容家的鬼。昭昭,若承安侯府逃不过这一劫,你娘是承安侯夫人,我在哪儿,她便在哪儿。这是她的命。”
阿娘说这是她的命,父亲说这也是她的命。
可容舒不信这个命。
容舒拉着沈氏说了半宿话,第二日睡到天光都大亮了方醒来。
张妈妈进来服侍她洗漱,笑着道:“夫人一早便命人把马车备好了,姑娘今儿是不走也得走。”
容舒扯下脸上的热帕子。
“无妨,我很快便会回来。”再过一个月,至多两个月,霓旌那边儿该有消息了。
张妈妈只当她是在说气话,给她又重新拧了条热帕子,道:“姑娘回来这么多日,姑爷那头也没催过,夫人这是怕顾家会有意见。”
徐氏会不会有意见,容舒不知道,但顾长晋是绝对不会有意见的。
“妈妈放一万个心好了,顾长晋这会在刑部忙得紧,我便是住到月底他也不会催。”
正说着,沈氏便进来屋来催了,身后跟着盈月、盈雀,两个丫鬟手里各提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糖罐,那香香甜甜的味儿,一闻便知是容舒爱吃的松子糖。
容舒坐上马车,抱着个糖罐慢悠悠地吃着松子糖。
回到梧桐巷,先是去了趟六邈堂给徐氏请安,婆媳二人说了不到半盏茶的话,她便回了松思院。
进了屋,才准备换衣裳到榻上歪一歪,便听盈月进来道:“姑娘,二爷在书房里,您要不要过去一趟?”
容舒微微一诧,这个点顾长晋不应该在刑部的么?
“二爷今日没去上值?”
“去了的,但晌午那会被上峰撵了回来。”盈月顿了顿,道:“听说是旧伤复发了。”
容舒轻轻蹙起了眉,前世顾长晋夙夜不懈地办案,伤虽好得慢,但好歹是一日日地见好的,并没有什么旧伤复发的事。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