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用这些人自报家门,姜恒已经认出来了。
里头有一个少年人长得最出类拔萃,站在众人里,当真会发光一般。不但容貌好,难得带着一种天然气质,像是林间门一头轻盈优雅的鹿一般,眼睛也真诚温柔。
很好,女儿是颜控,偏向还是草食系美男。
小鹿,不,少年报了家门,也不算外人,乃是顾八代顾老师的曾孙,镶黄旗伊尔根觉罗·顾淙。
皇上留意到姜恒的神色,待让梧桐们告退后,就叹道:“朕原也最看好先生的曾孙,只是……”
只是再好的男儿,总觉得怅然若失罢了。
雍正二十二年初,太后三年孝期已满。
皇上下旨,封四公主固伦永平公主,赐婚伊尔根觉罗·顾淙。
出嫁后,敏敏依旧隔三差五进宫,还时不时小住几日。
她在意的也依旧是天马行空的事情。
这日她回来后,就在姜恒书房里一处专门的架子上,随手翻阅留下来的活页册,好些都是她小时候,写了一半就放在那里的,额娘都给她仔细收着。
很快翻到了十三岁时的《游记》。
敏敏想起了仗剑纵马(灰头土脸)的一天,不由笑了。
若是有一天……
她抬起头来:“额娘,弟弟带我去看过兵部新造的大船。大的仰着头都看不过来——他说往前几百年,世人只怕根本想象不到能有这样的船。那额娘说,再过几百年,后人会不会造出更大的船,真能朝游碧海暮行苍梧?”[2]
姜恒莞尔,坚定回答道:“会的。”
敏敏就回头对她笑:不管什么时候,她提出多么异想天开心血来潮的话,额娘总是波澜不惊,认真温柔的回应她。
她搁下书,回到南窗炕下坐着,挽着姜恒的手臂一起看外头院中熟悉的景:“额娘,今儿我住在宫里陪您吧。”
窗户半开,姜恒忽然觉得面颊一凉,细看,外头飘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身旁是女儿挽着她的手臂,温热柔软。
“那今晚吃烤肉如何?”
敏敏起身:“好!那我去请皇阿玛。”
姜恒笑看她的身影出了永和宫的门。
从窗中伸出手去,接到一点冰晶的凉意。
像是接住了二十年前,敏敏出生那一夜的雪。


第129章 番外二
西林觉罗氏走过一道道宫门。觉得这宫里的门与墙真多, 也高的让人害怕。
初夏时分,宫里天亮的颇早。
六福晋西林觉罗氏就走在这熹微晨光里。
她起床的时候, 天更是还黑透着。
这是大婚后的第三天。
虽说前两天不是忙着行大婚典仪就是忙着往各处祭祀天地敬告祖宗, 西林觉罗氏已经非常疲倦了,但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天下规矩最严的紫禁城内, 难免精神紧绷,一有动静就起来了。
起来下意识摸过柜子上的怀表看了看时辰,才将将三点。
这是造办衙门这两年做出的新式怀表,走针声音很轻, 可以放在床头, 随时拿起来看。原本在家里还不如何需要,如今到了这陌生的地方,能随时看到准确的时间, 对西林觉罗氏来说是莫大的安慰。
看着灯烛下宫人都忙着端水奉衣,显然六阿哥要收拾着准备去上书房了。
虽说已经入朝办差, 但皇子们早起还是要去书房温书。
西林觉罗氏还有点懵, 下意识心道:做万岁爷的儿子也是不容易。
刚睡醒的懵神过去,西林觉罗氏迅速起身, 准备加入侍候六阿哥穿衣盥沐的行列:甭管是家里的长辈, 还是宫里的教引嬷嬷都教给过她,这是新妇该做的。
却见有些插不上手——连宫人们都只是捧着衣裳,一应衣饰都是六阿哥自己动手。
见她有点无措站在旁边,弘昑边系扣子边温和道:“打小都是我自个儿来的。这些年我也常跟着皇阿玛和几位叔叔出门, 在外头更是越发要自己打理。”
最后倒是略微一抬头,宫女忙将荷包和扇套捧到西林觉罗氏跟前,她先是一怔, 然后才脸色微红亲手给弘昑戴上。
之后还退后了几步,远一点瞧了瞧配的端不端正。
如此,余光就不免扫到六阿哥本人的脸。
西林觉罗氏很是庆幸早起宫人怕刺主子们的眼,屋里灯烛点的不够亮,应当没有人看见她的脸红——她从小有一桩稀奇的毛病,凡是见着美人,无论男女,只要真的被惊艳触动,就会从耳朵开始发红,一直红到脸上。
这会子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红了。
好在六阿哥转头去对着镜子仔细整衣裳去了,口中还道:“这宫里,阿哥所一向起的最早,你累不累?”
西林觉罗氏忙接口道:“不累。臣妾正好早去向皇额娘请安。”
各宫娘娘都要向皇后晨昏定省,她们这些晚辈当然要到的更早一些。侍奉婆母穿衣梳头用膳本就是做儿媳妇的规矩,何况,西林觉罗氏这位婆母还兼着国母。
弘昑听出了这话里的紧张之意,就笑着大略说了两句额娘的脾气,意在劝她不必如此绷着。
此时西林觉罗氏就在往永和宫路上进发。
虽说六阿哥在出门前,交代了几句皇后娘娘脾性,但西林觉罗氏也仍在脑中复习祖母和额娘的话。
毕竟,亲儿子看生母的角度,与旁人又不一样。
西林觉罗氏是军机大臣鄂尔泰的长孙女,家中女眷逢年节都要进宫请安。算是眼见皇后娘娘多年了。
且因官位在这里,与皇后娘娘就正好保持了客观观察距离:既不会像怡亲王、恂亲王福晋那般与皇后娘娘太过亲近,也不会像许多边缘命妇们一样,很难跟宫中人搭上话根本连脸都看不清。
可以说,鄂尔泰府上是亲眼见着这位娘娘入宫,并一路做了皇后的。
在得知自家孙女被选为六阿哥福晋后,不止鄂尔泰这一支,西林觉罗氏上下与有荣焉:这可能会是他们一姓中出的第一个皇后呢!
皇上虽没有明旨,但在朝臣们看来,立皇后,基本也就差不多是立太子了。
于是西林觉罗氏从被指婚到真正大婚这一年多,被紧锣密鼓上了不少的课程:这样好的开局,自己可不能掉链子!
而其中很多内容,自然与现如今宫里的皇后娘娘,六阿哥生母相关。
祖母也顾不得不能谈论宫廷事的规矩,私下把所有知道的都说与孙女:“皇后娘娘如今自有威仪……”老年人总爱回忆往事,老夫人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我倒还记得娘娘刚入宫时,是个极清甜极美的姑娘,笑起来让人也跟着心里甜了一般。”第一次见是中秋宫宴。听说新人里唯有一个出头,且连年贵妃风头都压下了,诸命妇们当然感兴趣,都在私下里打量个不住。
鄂尔泰的夫人也不能例外,那时候她还算不上老夫人,四十来岁兴趣正旺盛,也暗中细细品度了。
此时她回想起来,竟然还能记起她跟前案上摆着一盘石榴……
老夫人把自己的思绪拽回来,对孙女道:“这些年,尤其自先孝敬皇后养病起,命妇们多半就只与皇后娘娘打交道了,许多年下来,便见皇后娘娘行事有度,章法分明,是极有丘壑的人。”
西林觉罗氏不由问道:“孙女听说,这些年京中流行起来的活页册,并许多从宫里流出来的点心都是皇后娘娘先想出来的。甚至这牛痘,都是娘娘从西洋书里看的?”
老夫人点头:“是,这是万岁爷曾亲口说给朝臣们的。”鄂尔泰这种重臣听了还不止一回:“万岁爷如此说,可见看重皇后娘娘。”
西林觉罗氏心道:这岂止是看重啊。
她还记得自己五六岁时在额娘屋里玩,听家下人来回话,额娘随口问道:“今年选秀宫里又没留人吧。”
当时她问什么是选秀,额娘下意识敷衍她道:“就是天子挑嫔……挑好的姑娘指给各家。”
长大了她才知道额娘当时的卡顿是为了什么。
从雍正二年起,后宫就没再进过嫔妃!
以至于等她十岁开始跟着额娘学一点管家的时候,三年一度的选秀完了,额娘只关心:“今年阿哥们指婚了吗?今年亲戚家的姑娘们可有被留牌子的?”若是留了就要盘算指给哪一家的可能性比较大。
就是完全不考虑皇上留人了。
西林觉罗氏再大些,开始能听一些隐秘事。在听闻如今四位皇子生母里,有两位都被送去过圆明园‘养病’时,宫里那位贵妃的形象,在西林觉罗氏眼里就越发高大了:家里大人早教过,看一个人不要看表面和气与否,要看实在功夫,粗暴来说就是看战绩。
及至孝敬皇后薨逝,贵妃又短暂以皇贵妃跳了一步,后直升皇后,西林觉罗氏心里只剩下高山仰止了。
谁成想,这会子要成为一家人了。
她压力山大。
“福晋来的好早,娘娘请福晋侧殿稍坐。”
西林觉罗氏见一宫人迎出来,身后还跟着提灯笼的小宫女,观其衣裳递了荷包。之前大婚时行礼不算,今儿才是她第一次正式开启六福晋日常到永和宫拜见,这荷包属于见面礼断不能少。
此刻她身上荷包多的都有点坠的慌,全是金子的重量。
再听旁边有小宫女唤秋雪姑姑,西林觉罗氏更知道自己没给错。宫里常识她还是知道一些的,这可是皇后娘娘最心腹的宫人了。
于是往里走的时候就轻声发问:“这位姑姑,我不用去里头侍奉皇额娘梳头吗?”
秋雪笑道:“福晋只管宽坐,娘娘说一会儿出来跟您说话呢。”
说着就点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宫女:“秀秀,给福晋上茶点。”
秀秀?
西林觉罗氏心里略过一丝奇怪:她听教引嬷嬷们说过,永和宫的宫人,都是以秋字开头的啊。
不过宫人改名也是常事,西林觉罗氏很快放下了思绪,按照这位秀秀姑娘二等宫女的打扮送出一个中份荷包。
能进殿内的宫女都值得一份包包。
而秀秀看起来是个开朗明快的宫人,西林觉罗氏在等着的过程中,试着与她说了两句话,都得到了很全面积极的响应,不由又轻声问了个疑惑:“方才我进门,见皇额娘宫中除了台阶,还有砌出来的斜坡……”在宫里别处没见过,若是有什么命格讲头,她是不是也要在阿哥所砌上。
秀秀脸上带了几分怀念道:“永和宫原有位老嬷嬷,是先太后娘娘的老人儿给了娘娘,于嬷嬷她老人家腿脚不便,娘娘就让造办处做了轮椅并各处砌了斜坡,方便于嬷嬷进出。后来虽用不上了,也没叫人拆了呢。”
西林觉罗氏心道:好像提起了不该说的,瞧这秀秀一脸怀念,且永和宫里未见到那传说中坐轮椅的老嬷嬷,怕不是……
就听秀秀道:“先太后娘娘薨逝后,万岁爷就做主送慈宁宫的乌雅嬷嬷出宫养老去,娘娘就把于嬷嬷也送去,两位老人家一并作伴。去岁公主出嫁后,两位嬷嬷挂念着,就一起进了公主府了。”
西林觉罗氏:……这说话怎么还大喘气。
正好秋雪走出来,不知寻什么东西,路过这里还不忘福了福笑道:“福晋再坐会儿,秀秀这丫头话多,叫她陪您说话。”
西林觉罗氏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跟秀秀聊得很顺当,她还以为是这宫人天性爽快——其实在皇后内殿服侍的人,若见了外人怎么会这么话敞?想来是得了可以跟她多说的吩咐。
她心里忽然有一种被划为自家人的喜悦。
作为鄂尔泰的孙女,家中长辈又是重臣又有爵位,她自然也进宫拜见过。但未嫁女一般都只上前行个礼就退下了,全程也不敢抬头。而大婚典仪上的拜见,又是隔着重重朝服和妆容,可以说是薛定谔的见面:谁都不知道大妆下面到底是几分真容。
因而此时才算是西林觉罗氏第一次直面皇后娘娘。
第一眼让她怔忪的还是眉眼,皇后娘娘有一双透澈的带笑的的眼睛,与早上让她脸红的眉眼极相像。
她一定又红了。
因皇后娘娘已经在问她:“可是屋里太热了?”
西林觉罗氏忙抬头,原想以衣服穿多了搪塞过去,可话要出口,忽然又想起六阿哥说的:“额娘喜欢爽利直率些的人,其实在额娘跟前,有话你可直说。”
早起听的时候,西林觉罗氏只是应下来,并没有太往心里去——那是皇后娘娘,人人教她要恭敬守礼,许多真话可是不够恭敬也不够圆满漂亮的。
可现在,西林觉罗氏忽然就想起了弘昑的话。
第一回与娘娘私下说话,是场面上的搪塞过去,还是实打实说一点自己的小毛病……
西林觉罗氏觉得自己犹豫了很长时间,其实只停顿了一瞬,就脱口而出:“并不是热的,只是……”把自己见美人好脸红的古怪之处说了。
就见皇后娘娘眉眼弯弯笑起来:“这样啊,那真是可爱。”
西林觉罗氏脸上越发火辣辣的。
有这样一段插曲,氛围倒是活泛起来,西林觉罗氏坐在下首也越来越放松:人在紧张时候板起来的样子,跟放松了坐直身体还是不一样的。
不知不觉竟然谈到座钟敲响,有宫人进来回禀说是有的小主已经到了。
西林觉罗氏才发觉原来聊了这样久。
中间甚至还见了一回人。
来的人是慎刑司掌司。
大清早单独过来求见,西林觉罗氏原还吓了一跳,以为宫里出了什么大事:要知道,这可是闻者色变的慎刑司啊!求见能有什么好事?
直到掌司进门,汇报并交上‘月度报表’后,就站到了一旁等皇后娘娘审阅,西林觉罗氏才确定,宫里没什么事,只是这位慎刑司掌司看起来与娘娘非常亲近,所以这个时辰也不避讳过来交宫务。
不,说亲近也不太合适,从侧脸上可以看出这位掌司望向娘娘的目光很专注,更像是非常……眷恋?
西林觉罗氏把这个不太合适的词压下去,去琢磨另一个陌生的‘月度报表’词汇。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总感觉以后自己会经常听到甚至用到这个词……
只见皇后娘娘翻过一遍手里的册子,然后对慎刑司掌司笑道:“辛苦了。”
掌司低头回道:“要进阿哥所,呆在六阿哥和福晋身边的宫人,当然要查的清楚明白。”
听到跟自己有关的事儿,西林觉罗氏立刻正了正身子,随后不免诧异:听这意思,难道今年自己入宫,所有配备的教引嬷嬷甚至宫女太监,不但经了内务府和敬事房,还都是经过慎刑司的查验的?
那可真是……太有安全感了!
正想着,就见娘娘目光转向自己,手却自然而然搭在慎刑司掌司腕上,笑道:“认一认,将来若是长辈们若都不在宫中,有急事就寻慎刑司。”
去岁皇上就没带皇子们去圆明园,反而放他们在京中办差。
想来以后分开的日子还有。
西林觉罗氏忙起身来扶——其实掌司刚进门就给她请过安了,但那只是寻常一礼,这会子听了皇后娘娘的话,却又再次来到自己身前,再正式行了一礼。
扶人的时候,西林觉罗氏就见掌司左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上面是一枚打磨极精致灿然的金色星辰,与一只黑曜石做的……小狐狸。
狐狸在传说故事中一向是有些邪气的,少有人做饰品,西林觉罗氏不由多看了一眼。
掌司顺着她这一扶起身后,西林觉罗氏看清了她的脸。
只看半张侧面还不觉得,现下才发现这慎刑司掌司竟不是她想象中严肃端正的姑姑,竟是个少见的美人儿。只是一双眼睛带着几分含而不露的寒气,不难想象,若是怒起来,会是怎样骇人的冰意。
被这寒意压着,西林觉罗氏见美人就脸红的毛病都没犯。
于是,只对视一眼,西林觉罗氏就决定:以后没大事儿还是不找慎刑司吧……
慎刑司掌事离开后,陆续就有宫中嫔妃们到了。
等到宫人最后进来报三妃也到了时,西林觉罗氏就忙站起身来也准备告退:她该出去拜见几位皇子生母了。
却见皇后娘娘也起身,莞尔道:“你跟着本宫就是了。”
西林觉罗氏心里蓦然升起一种安心,像是小时候出去见贵客,跟在额娘身后的安心。
她又想起从晨光熹微一路走到这里,忐忑的自己。
不由转头看了一眼。
窗外,初夏的阳光照进来,灿然一片,照亮了她脚下的路。


第130章 番外三
雍正十二年,姜恒入宫十年。
皇上于太液池畔送了她一场滚灯。
其实姜恒也给皇上准备了一份礼物——她心里知道,这一年虽然是雍正十二年,但其实也是皇上的十周年。
她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是穿书过来的,因为整个剧情实在脱缰而去面目全非。但她一直记得,按宫中传言,皇上忽然不再去翊坤宫以及开始格外关注十爷的身体健康等改变,比她到这里没早多少。
细论起来,大家是同一年的穿友。
当然皇上不会知道。
他大概一直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本土人物。
且说雍正八年,戴梓跟着皇上回到了京城。从此制造业迎来了他的命中注定的行业大神,各种机械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蓬勃发展的。
还没到雍正十二年,姜恒就已经见到了本土化星动仪——这还是姜恒忍痛把原版星动仪借出去的成果。
借的时候真是不舍,甭管之后有再多东西,这星动仪还是不一样的,属于她书桌上的常青树。
要不是戴梓,她还真不舍得拿出去给人研究。
好在戴梓果然不令人失望,很快给她送了回来,并且买一赠一,还多送回了一个国产版。
见已经能国产这种联动型精巧机扩,姜恒就将早想做的一样东西画了交给造办处——反正造办处做不出来,自然会去外头寻戴梓大人。
皇上最初以为自己收到的是什么吃食。
因姜恒是提着食屉过来的。
其实只是巧了,这物件底座大小正好可以放在食屉里头。姜恒就装了亲手提到皇上跟前,然后像抽蛋糕一样,将礼物抽出来。
皇上站在桌前细看:“这是……缩小的永和宫?”
只见桌上放了一个没有装屋顶的永和宫微缩模型,从上方看上去,能看到正殿、书房、寝殿,院落,甚至还有一扇能开合的大门,通向门外。这些地点之间,都以细细的凹槽相连。
很快,皇上就发现这不只有房样子。
他听见‘咔哒咔哒’这样钟表内齿轮转动的声音,细看就发现了一个小人正在代表书房的那一间里慢慢移动着,根据凹槽的轨迹,正在小书桌和小书架之间做圆周运动。
皇上低头,将截指肚那么小的人看的更清楚些,然后立时明白过来:“这是你。”
姜恒一直很喜欢魔法世界里韦斯莱一家人的钟表。上面的指针能够显示家庭成员的状态,比如在上班、回家路上、学校、甚至失踪和危险都能显示。[1]
当然这种能够感知人的魔法物品,不属于这个世界,肯定做不出来。但姜恒受到星动仪和钟表的启发,就想做一个永和宫状态表出来。这个代表她的小人,正是按照一天十二个时辰来慢慢走动的。
横竖她的生活很规律。
哪个时辰起床,哪个时辰出门去像太后皇后请安,及至料理宫务,入寝,都有差不多的时刻,日复一日。
皇上看了半晌,忍不住笑了。
这小人只有不到自己一指高。
这不是重点,皇上见过西洋音乐盒里的小人,虽然也是小小一个但惟妙惟肖,不像这个,头身比例都不对,是个头身,圆乎乎的小脑袋和脸,像是顶了一只包子。
皇上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又对姜恒道:“造办处怎么将你做成这样?”
其实这是姜恒自己想要的卡通Q版的自己,此时皇上问起,就笑道:“宫里不是忌讳做偶人等物?尤其是越像越忌讳。此物虽不是木偶布人,但臣妾想着既然代表自身,倒是不好做的太像。”
从她说到忌讳起,皇上已经在点头了:“这很是。”
然后又左右踱了几步,全方位立体无死角细看了金子打的拇指姑娘,笑道:“这样也有趣。”
皇上又试着伸手去推动小人,只听机扩响动,小人随着皇上的手指被推出了‘永和宫’书房,一路又被推到正殿院落。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两扇被漆成红色的大门,不,小门洞开,小人滑出了永和宫外。
而门外就只有一圈凹槽,姜恒就看着‘自己’在门口转圈。
皇上不由道:“若是有整个宫廷的图样……”
姜恒忙替造办处告饶:“皇上可知,加一处机关就要多耗费几个月——臣妾的图纸送过去快两年了,也只好这样罢了。”不是她不想把儿女和后殿加上,而是一个小人的轨迹还罢了,多加两个,恐怕这礼物要晚十年才能送出去了。
皇上也知这样精巧的机关制作很艰难,也便放弃了做整个皇宫地图的想法。
又见拇指姑娘在永和宫门外开始兜圈,就问道:“朕挪动后,你这一日都在外头转圈?”
姜恒就给皇上指了侧面的两根发条:一根是每晚拧十二圈,像上表一样给动力的;另一根则是复原的,若是将小人推离了原本路线,那就拧一下,小人就会按照时辰回到预设的位置上去。
为了怕拧混了,姜恒还特意嘱咐了造办处,在日常发条头上嵌一了一枚米粒大小的绿宝石,而不太常用的复原发条上,则嵌了一枚晶红色的宝石。
“皇上日理万机,便找个妥帖的宫人,每晚拧一遍发条就是了。”
屋角处站着的苏公公,虽然没有抬头,但还是露出了‘舍我其谁’的小表情:皇上心里妥帖的宫人,那不就是我独一无二的苏培盛吗!不然这养心殿还有谁?还有谁!
苏公公并没有获得发条权。
起码皇上在宫里的时候,他一点挨不上发条。
养心殿书房最里头,有一间小暗间,倒不是藏什么机密东西的,而是皇上用来短暂小憩的——午歇或是累了想略微躺躺时,皇上觉得回后殿寝宫折腾一趟着实麻烦且浪费时间,索性就在书房后面开辟了一间暗室,偶然歇上个一刻半刻。
屋子小小的,里面只有一张榻并一桌一椅,桌子上会简单摆一些应季的绿植,皇上用来放松眼睛。
但自从这‘永和宫摆件’到了,植物们统统就到地上住去了。
皇上还特意让造办处做了个大小合适的玻璃罩子,平常就将这‘永和宫’罩起来,只有拧发条和清扫的时候,才会把罩子拿下来。
苏公公有点郁闷:他不但没有得到拧发条的重任,甚至连清扫的工作都没有得到!
皇上令人做了一套小的毛掸子并细尘巾等物,隔差五自己拿着巴掌大小的鹅毛掸子轻轻掸一遍浮灰——其实因摘掉玻璃罩子的时候很少,根本没有什么浮灰,皇上这种清扫行为更像是一种放松的活动。
到了冬天,皇上摸着金子打的小人发凉,也不管人家本来身上就自带金银雕琢出来的衣裳,还是让针工局做了些拇指尺寸的大毛斗篷。
针工局:要不是万岁爷亲自吩咐,旁人要这种大小的衣裳,我们多少得上报慎刑司,查一查是不是有人私做人偶了……
皇上很喜欢这座‘永和宫’。
人世多是不可兼得齐美之事。
他心里很惦记永和宫,但他一日的时间就这么多,朝上一旦忙起来,连给太后请安的时间都要压缩成几日一回,何况去永和宫。
但这座‘永和宫’就像掌中的房舍,他随时就能眼见。
从那天后,皇上也很少推着小人到处走,而是就静静看着,看她现在在做什么。
尤其是那些熬夜批折子料理朝事的夜晚,皇上累了,就会走过去看一眼,看金色的小人安静不动呆在寝室最尽头代表床的凹槽里,就觉得心里很宁和。
这个时辰,她已经睡了。
因是摆放在皇上书房的暗室内,这微缩版永和宫,就几乎没有人见到过,只有十四爷见过。
也是事有凑巧。
秋冬时节,人好上火。十四爷原本根上就是关外人爱吃肉,去过西北几年后更是强化了这个饮食习惯,上火就颇为频繁。
那日在养心殿回着话,鼻血忽然就流下来,还有些止不住的样子。
皇上急宣了太医。在太医塞了细布,又让十四爷多按着迎香穴先不要挪动后,皇上就把弟弟放到暗室去让他半卧着。
等看过太医的方子进门的时候,就见十四爷没有老实躺着,而是围着桌子转圈。甚至一手捂着鼻子,一手还想要把沾着血的血伸过去拿开玻璃罩子。
当即就被皇上喝止了,令他收手然后去床上躺着。
但十四爷已经看明白了是什么,心喜其奇巧,就养着头跟皇上说:“皇兄,我也想要一个……”
皇上面无表情抬手,替他用力按住了迎香穴,同时道:“不,你不想。”
骤然被按的‘嗷’一声的十四爷,只好道:“对对,我不想。”
皇上可太了解弟弟了,继续替他揉着迎香穴,等十四爷止住了鼻血要告退的时候,才淡然道:“这么急着走,是要去慈宁宫告诉皇额娘?皇额娘若是想做一个,只怕就有你的一个是不是?”
十四爷:……四哥还是四哥。
他只好道:“怎么会呢。”然后又保证:“真不去慈宁宫,以后要是传出去一个字就算弟弟的好不好?”
皇上摇头:“什么叫算你的?必是你。”
十四爷无言以对,再保证了一遍不会乱说,就捂着鼻子跑路了。
等十四爷再见到这微缩宫殿的时候,已经是许多年后了。
不,准确来说也不算见到。只是根据木匣的大小来判断应当是此物。
彼时他与十正在内务府一处珍库,按照皇上遗旨整理陪葬之物。
皇上驾崩乃国丧,两人皆穿着白色丧服,脸上带着难以自抑的伤痛之色,默默对着记档去对东西。
十四爷觉得简直喘不上气,就开口打破逼人的沉默:“皇兄万事都想在前头,哪怕……”哪怕是驾崩,也早都想过了,提前给自己选定了几样东西,给内务府发明旨记了档,指明以后要随葬梓宫。[2]
十四爷拿起一串佛珠:没记错的话这是皇额娘从前常戴之物。
他觉得眼前略微有些模糊,不由努力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回头想跟十哥说两句话疏散下泪意。
却见怡亲王守着他负责查验的那一箱器物,正在无声落泪,手里还捏着一个鼻烟壶。
这是他当年用过的。
阿芙蓉之事后,皇上就半劝半强制让他把鼻烟也戒了,还没收了一个他当时最喜欢的内画珐琅彩的鼻烟壶。
没想到,时隔这些年,竟然在此见到了此物。
皇兄要把这鼻烟壶带到地下去。
十爷见到这鼻烟壶的一瞬,真想自己陪下去算了。
十四爷忙过来安慰他,可才安慰了两句,十爷就边无声落泪边给他手里塞了一封被两块玻璃密封着的信。
十四爷认出,这是他被围困在青海的那一年,终于与岳钟琪等人接上头之后,写给皇上的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这下也不必再劝怡亲王,十四爷自己就坐在一旁哭了起来。
好在屋里也没有内监,两人俱是痛快哭了一场,之后才打点精神,也不去看对方的红眼泡,继续核对皇上指定的陪葬品。
直到最后一个匣子,十爷看着名称:“[十年]——这一件是什么?怎么只有这两个字?”也没有个名称。
去查送来内务府记档的日期,是皇上病入膏肓时才命人送过来的,难道是皇上病的记不清了?
外头贴着养心殿的封条,十爷在犹豫要不要打开时,十四爷已经想了起来,于是道:“应当是皇……太后娘娘之物。我偶然见过一回。”
说起太后娘娘几个字,十四爷还有点卡顿,差点说成皇后。
十爷想了想,就提笔加了‘永和宫之物’几个字。
至此,皇上生前亲定的所有陪葬之物,已然核对完成。
两位亲王亲手锁上了这扇门。
弘昑与敏敏于孝期后的几年,来慈宁宫请安都格外频繁。
姜恒知道他们在担心,因为自己常坐在案前拨弄星动仪,长久不动。
其实这只是一种习惯。
她并没有沉溺于悲痛之中,因她知道,这是皇上自己的选择。
人若万幸能重活一世,会选择怎样的路?
皇上有自己的答案。
他是天子,若要以天下供养自身,不操劳不费神,寿数一定会更长些。皇上难道不知道吗?他只是没有选这条路罢了。
重来一遍,他选的依旧是辛苦卓绝的路。
依旧是求仁得仁,是他自己写下的‘俯仰无愧天地’的一世。
姜恒更知道,皇上这一回是安心的——关心他的人皆环绕在他身边,送他离去。再不是前世,他不得不送走一个个重要的人,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
正如当年先太后含笑而逝一般,圆满无憾是离开的人的特权,留下的人当然要承受失去的悲伤。
姜恒伸手托起星动仪上的北斗星,这是她初见皇上时,两人说的第一句话。
星辰终将归位。


第131章 番外四(完)
载元二十五年冬。
养心殿。
弘昑听值守太监报永平长公主到, 搁下手里笔起身出门,姐弟俩在门外阶上便碰了面。
“姐姐,外头冷的滴水成冰, 屋里头又太暖。你一进一出的倒是怕伤风, 不如直接别换外头大衣裳,咱们一并去看皇额娘。”
敏敏听他这么说不由道:“还是眼睛只看着旁人——寒冬腊月的,你自己怎么大毛衣裳也不披一件?”
身后跟着的两个内监忙将捧着的大氅给皇上披上。
弘昑随手拂过领口处的风毛, 摇头道:“心里有些焦, 只觉得热,不穿也罢了。”
他这话一说,敏敏本已转身要与他一并去慈宁宫,闻言不由顿步,又急着问又有些不敢问似的:“心里焦?是皇额娘身体又不好吗?”
时隔许多年敏敏也记得,皇祖母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病了, 之后再也没有好起来,年后就仙去了。
如今……如今皇额娘也过了七十岁, 正是当年皇祖母的年纪。
弘昑忙道:“姐姐放心,太医一日两诊平安脉, 皇额娘并没有什么病症。只是……”他心里难过, 只是上了年纪的必然老去。然而他看着姐姐, 到底口中换了词儿:“只是冬日没有精神。”
敏敏抿唇:太医一日两诊脉,本就不是一个好消息。
姐弟俩一路往慈宁宫去。
弘昑回头看了一眼跟着长公主入宫的女官, 见她们手里捧了两个扁扁的匣子,又见姐姐忧心不言, 就着意捡了旁的话说来开解:“姐姐今儿给额娘带的是新的书本子?又是公主府上的女清客们所为?”
固伦永平长公主府,在京中是个颇为特殊的地方。
公主府里有许多女清客。
京中传说永平公主自小便‘贯通中西,六艺皆熟’, 因是先帝爱女,当今胞姐,行事也不同于常人,并不于深宅中相夫教子,倒是爱在府中招揽女清客。不论是诗文、骑射、厨艺、女红等凡有长处的女子或者妇人,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入公主府领一份清客俸禄。
原本是颇惹人非议的行为,但因是永平长公主府,朝臣们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敏敏还跟额娘就此事说笑过:“我不过好奇爱玩,论起来,我只能算是六艺、中西皆有涉猎。”
此时听皇帝弟弟这么问,敏敏就道:“正是我新发现的一个姑娘家——这回与以往都不同。”
这两年来,姜恒总觉得很累,与周围的世界也像是隔了越来越厚的一层膜,有一种钝感。
这让她渐渐察觉,并坦然接受,生命或许即将走到尽头。
她唯一的应对就是顺其自然。
这日儿女一起来看她,姜恒就见敏敏小心捧出两本书来道:“皇额娘,您瞧瞧这个,有意思的很。”
姜恒笑着接过来,目光虽落在书上,但一开始并没有留神书上的内容,只是在心里想着怎么开解儿女:他们总是给自己找各种新鲜的事物,甚至是人,想让她精神起来。比如弘昑,曾经让戏班子来给她表演外头最新的热闹戏文,给她闹得够呛。敏敏则是按照她从前的习惯,给她带各色京中时兴的新物件。
说到底,是不肯接受天命寿数的到来,非要骗自己额娘没精神,只是因为觉得没意思。
这心理总要给他们扭过来才是。
姜恒慢慢想了片刻,才回神认真看书。
然而这一看却愣住了。
书名为《月食解》,上面除了文字,居然还画了图,将太阳、月亮和地球的运转画了出来,用科学的方式解释了月食。
“这是……”姜恒抬起头来。
敏敏道:“这是女儿近来见到的一个官员之女,其父是宣州知府,入京述职来了。小姑娘才十八岁,就大着胆子找上公主府,将自己写的书给我看——许多人驳斥她为异端歪理,连家中父兄都劝她不要发惊人悖逆之语。小姑娘倒是有股气势勇魄,竟直接找到我府上。不但带了自个儿的书,还带了一套演示月食的水晶器具,亲自给我拟了一遍月食的变化。”
姜恒手指捏着书,轻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敏敏回答:“王贞仪。”
几十年前的记忆像是河水倒灌一般涌入姜恒的脑海。
就在她穿过来的当日,还正在加班做一个项目。因是面相女性教育方面的项目,就收集了许多历代才女以作范例。
当时她在整理的资料,就是清代唯一的女科学家,王贞仪。
王贞仪是远远被低估了的科学家,在已经开始闭关锁国的乾隆一朝,王贞仪却凭借自己对科学的兴趣和天赋写出了《月食解》《地圆说》《勾股三角解》等科学著作,是个数学家、医学家与天文学家并于一体的女性天才。[1]
而且写这些书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多岁。
之后她再无著作面世,不是因为放弃了科学,而是英年早逝,不过二十九岁就病逝于京中。
姜恒当时边整理资料边惋惜,要是王贞仪换一个朝代,要是她活的再久一点,她会达成什么样惊人的成就呢?
她还远远没有到她绽放智慧的年纪,便已经半路短折。
也或许是那个时代,并不适合她的绽放,就光《月食解》这种将月食阐述为正常天文现象的说辞,就足够靠天象吃饭的钦天监疯狂排挤她了。
偏生她又是个女人。
就更容易被攻讦和打压。
姜恒合上书对敏敏道:“额娘想见一见这个王贞仪。”
敏敏笑应了,又看一眼弘昑。
弘昑也笑道:“皇额娘有兴致,朕这就命人将这位王姑娘请进宫来。”
敏敏笑道:“罢了,你下圣旨请一位十几岁的姑娘入宫?还是明儿我带她进来吧,只是要皇上一张批条——她那套演示月食的器具有些大,进宫门难免要被查住。”
王贞仪很是紧张,但走的还是很稳。
她从来不是娇弱的官宦贵女,她打小就文武双全,不止喜欢研究各种数算天文,也喜欢骑马射猎,此时哪怕心情忐忑,也不妨碍她走的稳健。
皇太后要见她。
京中不比宣州。
她父亲是宣州知府,所以当地的闺秀们,哪怕不理解她在干什么,也会表面上附和一二,宣州的官员吏目背后会指指点点知府大人对女儿太纵容了,听说一个姑娘家不说做女红,反而整日在屋里做工磨器具还写书,实在不成个体统,但表面上是没人说她的。
可到了京城不一样。
她原是求着父亲带她来京城的——她早听说了京城的外事衙门和造办衙门,她太想见一见更大的世界。
宣州没有人理解她,或许这里会有人明白她研究的事物。
可到了京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志同道合的朋友没找到,倒是《月食解》一传出去,就被无数人口诛笔伐,连一向护着她的父亲都让她别在外提起了——钦天监都快要找御史弹劾他了。
可别难得上京面圣述职一回,倒把官职给述没了。
父亲脸上带着疲惫和畏惧劝她:你不愿随意嫁人随你,你愿意倒腾这些……玩意儿也随你,可你也要为一家子想想。
王贞仪很坚强,但还是忍不住夜里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她是对的。她知道她是对的!
这又不是经文佛法可辩可谈,也不是诸子百家文史子集各执一词,这是实实在在的天地道理!她有模型有器具,她可以给每一个质疑的人做一遍月食的原理讲解。
可没有人会听她讲解,没有人肯看她一点点磨出来,代表太阳的水晶灯,代表月亮的玻璃镜。
他们指她是女子短见,斥她是歪理邪说,嘲她是异想天开。
没有人肯听她说话。
她连钦天监的门也进不去。
王贞仪擦干了眼泪。
次日从驿站里跑出去直奔永平长公主府——他们家在京中没有房舍,倒是方便她出门。
长公主收下了她的几本书。转日居然要带她进宫,还让她将月食演示给太后娘娘看。
王贞仪又紧张又担忧。
她见过的老人家无一不是信鬼神天象的,太后娘娘已过古稀,真的愿意听月食是怎么回事吗?
王贞仪从没与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父母都很疼爱容让她,哪怕不是理解性的支持,却也是极难得的包容。只是他们到底觉得,她是个走了歪路的孩子,盼着她‘回头是岸’,愿意嫁人。
这些年,王贞仪很坚定,却又很孤独。
她像是一只逆流的鱼,与海里所有的鱼都不一样,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言语。
可太后娘娘懂!
她看了自己演示的月食,很自然的接受了,就像这天地本就是这样,星辰运转只有规律而非天罚神意。
不但如此,太后娘娘还给她准备了许多礼物。
比如地球仪——这东西贵的惊人,王贞仪只听过,一直不敢奢望自己有一个。虽说她已经能写出了《地圆论》,但这还是她第一个拥有球仪。
有西洋解剖书,里头画着人的五脏六腑和筋骨、她祖上有人为医,她对医道也颇为了解。
还有许许多多的书。
太后娘娘看起来头发如雪,面容倦怠,精神并不太好,但一双眼睛很温和甚至还带很明亮:“好孩子,你会是最出色的科学家。”
科学家。
王贞仪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但她觉得,这应是她毕生的抱负。
她忍不住道:“太后娘娘能收我为徒吗?”方才太后娘娘口中带出的几句话,什么地球自转、公转、什么函数以及解剖学,都令她深深着迷。她简直不想离开眼前的人。
说完后才觉得太过僭越,连忙要请罪。
却被眼前太后一把托住。
“不,我不能收你。因为你的才华远不限于此,而我懂得其实并不够深。”
姜恒自知,她并非学术研究者,她懂得一切,都是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知道些科学常识。
这不一样。
就像她记得月食的原理,但她做不出一套演示月食的实验工具;她知道勾股定理,但她并不会从头推导——然这些王贞仪都做到了。且她原本所接触到的教育,只有祖辈留下的和市井上能买到的书籍。
王贞仪今年才十八岁。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她是天生的科学家。
姜恒看着她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如果说我真的能做什么,那就是把你送往你应有的巅峰。
她余下的人生,身处的至高位置,所掌握的权力,如果还能最后做一件事。
那就是替眼前的孩子扫清山岳一样压着她拦着她的障碍。
载元二十五年,太后宫中多了一位女官。
姜恒多年的藏书,多年的藏品,让王贞仪觉得像是进入了最美的梦里。她如饥似渴地吸纳着养分,像一只从前从未吃饱过的小鹰,终于吃到了肉食,翅膀逐渐强健,可以试着飞翔。
次年,武英殿刻书处官方刻印了十本书,均出自十八岁的王贞仪。
钦天监捧着官方《月食解》、《岁差日至辩疑》等书,憋得吐血也不敢再骂一声歪理邪说,只好埋头去钻研,想从这本书里找出漏洞辩驳回去。
彼时随着朝廷水师日益强盛,边境海患已平,安南、高丽、真倭等国也都顺从平静下来。
连西洋的霸主英吉利,也都撤回了东方海洋上的爪子。
并且为表友好,近些年开始邀请大清外事衙门的官员去走访交流。
载元二十七年,法兰西送来一个有关英吉利的情报,提及一位名为“瓦特”的商人,改良了原本的几乎只能用在矿井里的蒸汽机,法兰西的商人们不明觉厉,邀请大清造办衙门官员一同去‘拜访’一二。[2]
姜恒也从敏敏处听到了这个消息。
这一年,王贞仪登海船,跟着造办衙门的官员们出发前往西洋,预备去见识传说中的新式蒸汽机。
机械非她的专长,但她很兴奋于能去亲见研究一二——太后娘娘说过,这蒸汽机必是一件神器,她相信娘娘的眼光。
这晚,宫中月色如霜,长夜清凉,姜恒安稳地睡了过去。
一眠即一世。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