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真想把皇贵妃三个字从皇上脑子里挖掉啊。
于是上前低声却出自肺腑道:“皇上且再想想,皇后娘娘自是个宽宏公正的人,但若是臣妾……娘娘只怕要暗自伤感,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够,才令宫中多了位皇贵妃。”
皇上反握了她的手:“好了,这事儿朕先记下不提就是了。”
宫内校场上,弘昼看着正在反复拉弓射箭的弘历,不由发问道:“四哥,你近来的弓力是不是又长了?”
弘历正了正扳指,瞄准草人靶子道:“是长了半力。”
如何能不长呢?
每日只有在这儿演习骑射,纵马射箭的时候,才让弘历觉得有片刻的放松。
一年前,他犯了一个错误。
那时候被皇阿玛叫去,指着他一时不谨烧了的西洋船斥责时,弘历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但一年过去了,他发觉,这不是一个大错,这简直是一个致命的错!
从那天起,皇阿玛换了他身边所有的太监,他好容易养起来的两个心腹全部不知所踪,他甚至不敢问一问他们的去向,是活着进了慎刑司每日舂米,还是进了安乐堂之后像那西洋船的木壳一样被烧成了灰。
他自打离开景仁宫搬到阿哥所后,以为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直到去年这件事后,他才彻底明白,原来他顶着的天,脚踩的地,都属于皇阿玛。明明是皇子,但他却在那段时刻,深刻的感受到自己其实没有家,没有喘息的地方。
所做的一切都在皇阿玛眼皮底下。
弘历知道皇阿玛为什么打圆明园回宫后,把六弟放到了上书房,而不是养心殿。
哪怕宫里地方不如圆明园多,难道还真找不到一间屋子安置小孩子?
想来皇阿玛这是着意把他们兄弟都放在上书房,使人在暗中看着他的言行举止,是否对永和宫尤其对异母的弟弟妹妹有敌意乃至恶意。
这一年来,弘历觉得如履薄冰,坐卧不安。
他自然不敢对六弟再流露出一点不好,但他又不敢做的太好——如果他表现得太关照六弟,是不是又显得前倨后恭十分虚伪,继而更让皇阿玛生疑心?
弘历面对六阿哥,简直像是拿着筷子去夹嫩豆腐一样小心翼翼。
饶是这样小心,还时时担忧恐惧皇阿玛看出他的本心来——他根本不喜欢六弟,他当然不喜欢他!
若没有这个弟弟,太子位就是他手拿把攥之物。
没有人会喜欢抢夺了自己地位的人。
弘历有时都忍不住怨皇阿玛:为什么不许他不喜弟弟?皇阿玛自个儿年轻时候,就有许多仇人似的兄弟。至今八叔还在安南漂泊呢,皇室中谁不知道,皇阿玛曾经都想过圈了八叔,甚至要了他的命。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皇阿玛自己怎么折腾弟弟们都行,到了教养儿子,便偏要他们兄友弟恭?
弘历到底才十五岁,每日在上书房只觉压抑的不得了,似乎墙壁都长了眼睛,时时刻刻有人在盯着他。
唯一能放松些的,也就只有这校场上了。
一箭又是正中靶心。
弘历自嘲想着:也多亏了六弟,不然他的箭术倒不至于在这一年内好了起来。
他将弓拉满,感同身受地体悟这种紧绷之力。
绷的似乎要断了一般。
许多时候,弘历想要索性放弃的时候,就会想起额娘:不是他一个人在煎熬,额娘也在陪他忍耐着。
熹妃确实在忍耐。
敏敏种痘出来次日,妃嫔们按时来向养病中的皇后问安,见了贵妃都忙上前道喜。
熹妃也不例外,作为妃位,她还得是带头上前的那一个:先恭喜贵妃四公主种痘平安,再恭喜贵妃,母家得了侯爵。
一直端着笑脸,让人觉得笑容都快长在了脸上。
熹妃觉得忍耐,姜恒看着她却也头疼。
这一年来,熹妃对她的态度大改——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人前人后,当然主要是人前,对她简直称得上‘毕恭毕敬’四个字。
以至于今年端午佳节时,连十三十四福晋见了熹妃在她跟前做小媳妇‘俯首帖耳’状,都委婉向她道:“熹妃到底是四阿哥的生母,不比其余嫔妃……”言下之意,姜恒哪怕是高一位份的贵妃,对熹妃也可以更客气和气些。
姜恒少有的无奈叹了口气。
生命是个轮回,熹妃现在行事,说到根上与当年最初跟她同住的周答应是一样的:以柔克刚,弱者是值得怜惜的。
只是周答应段位太低,早早被鉴定出伪劣产品,从此走上了去种花的康庄大道。
熹妃则比周答应不知道强到哪里去,她从不会与任何一个人说起贵妃‘欺负’她,从来都是滴水不漏的好话,还是那种小心翼翼的称赞。似乎怕哪句话说多了说少了就有人问责她一般。
且熹妃极有耐性,她已然这么坚持了一年,每次大宴上,都有点新开发的小动作,层层递近表达着自己对贵妃娘娘愈加的敬畏和退让。
姜恒是见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演艺人员,可以不需要台词,通过微动作叫人感同身受。
连这两位素来跟她亲厚的福晋,都委婉来提醒她可以对熹妃好一点,可见其余人会怎么想,只怕都觉得素日在宫里,贵妃不知怎么仗着位份和宠爱威压同有儿子的熹妃。
姜恒也不多解释,只对两位福晋道:“等宫里下回宴席,你们看看便知了。”
待到中元节白日,宫中要演封神等热闹戏文压这个阴日子。
太后和皇后看了两出开场后就各自走了。只剩姜恒带着嫔妃们与宗亲命妇们一起看戏。
姜恒就特意让人端了自己桌上的两道点心,一道送给熹妃一道送给裕妃,然后对熹妃笑道:“今日点心不错,熹妃尝尝这一道,是不是比从前做得好。”语气柔和话语亲近。
裕妃接了坐着道了声谢就完了,然而熹妃却立刻诚惶诚恐站起来:“多谢贵妃娘娘赏赐。”然后又紧张地坐下,立刻拿起来用帕子托着吃了一口,很快回道:“娘娘说的是,果然今日点心味道比上回端午更好。还是娘娘清妙品得出,臣妾愚钝。”
熹妃这一番紧张御前奏对一般的情形,自然又落在内命妇眼中,不免都觉得贵妃实在气势压人。
姜恒也就不说话了,只朝着坐的最靠前的十三十四福晋眨眼笑笑:看见了吗?我不和气还好些,一旦想对熹妃‘客气’些,只会起到反效果。
两位福晋也无奈。
她们也都在王府多年,其实最开始提醒姜恒的时候,也未必没看出熹妃的过分小心和敬畏。只是觉得再这样下去几年,只怕会做实了贵妃震慑嫔妃,早些想个法保全名声才是。
那日中元,姜恒依旧悠哉哉看完了一日戏。
熹妃所做之事,在姜恒眼里,也正如台上的一场戏一样。
她写好了剧本。
在剧本里,熹妃本人是美强惨是暂时蛰伏卧薪尝胆的主角,而姜恒则要负责演那个跋扈贵妃,将来会被主角正义拿下的反派。
不管姜恒愿不愿意,反正熹妃是把这个角色分给她了。
哪怕姜恒极少与她说话,且已经明显露出看破熹妃意图,不愿给她搭戏的意思,熹妃也不在乎。
她也不需要姜恒跟她对话,只要两人一齐露面,姜恒坐在那就是她的‘工具人’,不妨碍熹妃对她演毕恭毕敬的戏码。
正如今日。
姜恒对着熹妃的道喜只是点了点头,而熹妃却继续恭敬道:“臣妾这十来日抄了十遍《药师本愿功德经》为四公主祈福,已经送去中正殿佛前了,万幸公主种痘平安。”
见熹妃垂眸似乎不敢正视自己的样子,姜恒不由笑了:“熹妃有心了。我原也要抄几遍药师经的,偏生中正殿师傅说,不抄也罢了,若是抄,必得九十九篇药师经文一起烧了才更灵验。”
姜恒表示:会抄你就多少点。既然想做出卧薪尝胆的样子,就做到位,多吃几个苦胆才不辜负人设。
熹妃闻言脸色不由一僵,百遍药师经文可就是几十万字啊!
贵妃这意思还等着焚了去,那就必要近期抄完。贵妃这是顺着自己的话,硬是给自己派了一项沉重的体力活。只是近期人设立在这里,熹妃也不能不接口,只恭敬道:“既如此,臣妾就回去补足剩下的篇数,一起送去中正殿。”
姜恒见她应了,就轻描淡写道了句:“辛苦。”
然后就转头去跟裕妃说家常了:“听说吴扎库氏的阿玛调回京城了。”
裕妃提起此事就高兴:“也才好了,原还担心后年大婚的时候弘昼这岳父不在京中。”
去岁给弘历指婚后,皇上又给弘昼指了吴扎库氏为福晋。
而熹妃听二人说起这件事,扎心的恨不得把耳朵关上:吴扎库氏的阿玛也是一旗副都统!要只以身份算,弘时的岳父蒙古郡王倒是最高的,反而弘历的婚事,原是他们母子寄予厚望的一场婚事,只指了个佐领之女为福晋。
要不是乌拉那拉氏有个拿得出手的好姓氏,熹妃更要抑郁了。
众妃嫔在钟粹宫坐了一会儿,集体喝了茶,贡眉才出来道:“各位娘娘小主们请回吧,娘娘今儿还未好全。”又单独道:“还请贵妃娘娘留一留。”
其余嫔妃告退出来。裕妃见熹妃离开的背影,不由摇了摇头:她们相识二十年了。可这一年熹妃在搞什么,她真是有点看不懂了。
上回皇上来咸福宫探望她,还随口似的说起:“听说近来熹妃对贵妃格外恭敬?”
裕妃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只好来了句废话文学:“宫中位份高低不同,贵妃虽年轻,但臣妾们对贵妃都很敬重。”
之后皇上倒也没再提起,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裕妃觉得好累,进宫多年后,这个宫里的情形她却越来越看不懂了。
卧在床上的皇后,手里拿了一只极简约的绒花。
姜恒进门请安后,皇后就拿给她看:“瞧,敏敏今儿一早来送给本宫的,说是既然那朝冠太沉压的本宫难受,就跟弟弟一起贴了一只很轻的绒花。”
姜恒还真不知道女儿给皇后做了绒花。敏敏有很多玩具,也有好几张手工桌,她每天玩什么姜恒已经很少干涉,此时只笑道:“怪道她一早要出门呢。”姜恒还以为敏敏好久不见天鹅和几条皇上的爱犬,才早早出门去了。
待姜恒离开后,贡眉才道:“奴婢瞧着,贵妃娘娘真不知情。”
皇后低头转着手里这朵花:“可见本宫这些年没有白疼爱公主。”再抬头轻声喃喃:“也算没看错贵妃吧。”可见她私下行事与表面上一样,并不禁自己的女儿亲近她这位皇额娘。
待到皇上来探望皇后病况时,皇后便将这朵绒花给皇上看。
之后忽然看定皇上道:“臣妾这个病,只怕以后多得是要贵妃代掌宫务的时候——不如皇上将贵妃册为皇贵妃,也就更名正言顺了。”
皇后说这句话,是反复掂量过的。
若说第一次骤然晕过去,她还有要强的心思,那么第二次不过主持个重阳祭祀,就让她再次病倒,令皇后心灰意冷。
她的余生,或许只能跟废物一样养着了。
既如此,与其等皇上要求她同意册立皇贵妃,还不如自己先走一步。
皇上原本还罢了,反而这时见皇后郑重其事劝他立皇贵妃,才忽然觉出皇后对‘皇贵妃’这个位份的在意和忌讳。
以至于非病的灰心,百般思量后才提出此事。
这一刻,皇上才算彻底听懂了姜恒那句“皇后娘娘虽然宽宏公正,但依旧是个会伤心会害怕的人。”
姜恒回到永和宫,问清这回敏敏是带着人去看天鹅了。
六七岁的孩子,原就是精力最旺盛的,何况刚被关了十几天出来。姜恒并不禁着她到处去,只需敏敏遵守一条原则:身边永远不能离人,甚至不能少于三个人,不许甩脱了人自己去玩。
待敏敏看了一圈动物朋友们回来,姜恒才对秋雪道:“让秋雾进来吧。”
在永和宫多年,诸如秋雪秋霜,甚至连有的二等宫女,都多了一种管事者的气质,起码站出去跟其余宫女并不相同。
唯有秋雾,依旧淡淡的一片影子似的。
时已天寒,姜恒伸手抱了一个毛茸茸的靠枕,问道:“熹妃安在咱们宫里的两个人,这几年表现如何?”


第120章 提前投资
秋雾听姜恒问起熹妃安派在永和宫的两个人,就忙从袖子里摸出几个荷包,把赤色的那一只拿出来,告了声罪才取过旁边果碟里的金柄小银刀细致挑开了缝线,取出了一张纸。
“这是那两人这些年与熹妃宫中的往来,请娘娘过目。”
秋橘和秋杏都是第二批进到永和宫的老人儿。还是姜恒封嫔的时候,敬事房依例补过来的人手。
算来,已经六年过去了。
但姜恒还清晰的记得,那是腊月里,张玉柱穿了一身滚红纹的龟背福寿图的棉袄,极像一只绑着红丝带的巴西大彩龟。
时间过得真快。
姜恒想到张玉柱的样子甚至还笑了笑,这才拿着这张纸细看:“说来,她们俩也拿了咱们永和宫六年的份例了,不知够不够还当年熹妃资助她们的账目。”
秋雾嘴角浮起薄薄一层笑容:“引桥姑娘上回见了奴婢还道,慎刑司一直给她们留着房间呢。”
屋里的座钟敲过十二下。
景仁宫侧间书房的灯却还亮着。
熹妃坐在案前,屏气抄写。
这在讲究早睡早起的宫廷中,就算是熬了大夜了。冬青见熹妃有些憔悴的面容,不由在旁劝道:“娘娘早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去给皇后娘娘问安的。”
熹妃摇头:“贵妃既说了要抄九十九遍药师经,我就要尽早抄出来。”
冬青心里忍了好久不敢说的话,终是在这夜里有些破防,哀声劝道:“娘娘何必如此自苦委屈?您是妃位,便是不奉承贵妃,她也不能拿您怎么样的。奴婢就未见裕妃娘娘跟您似的捧着贵妃。”
熹妃摇头:“我与裕妃怎么一样。弘昼又不会威胁到她的六阿哥。”
哪怕冬青是她的心腹,熹妃也没有将她所作所为背后的含义告诉冬青——连身边人都以为她是怕了贵妃,在委曲求全才好,外头命妇们想必更这么看。
冬青上来拿走熹妃抄完的一页,放在另外的桌上去晾着,难过道:“奴婢只是心疼,娘娘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原本贵妃对娘娘还颇为客气,可近来却越发把娘娘的恭敬当成了理所应当。”
“这会子贵妃母家又升了官,更是目中无人起来,娘娘好意给四公主抄了十遍佛经祈福,她不说谢过娘娘,居然还倒着要求娘娘抄足九十九遍!娘娘再这样容让下去,贵妃对您的欺辱与当年年贵妃有何不同?”
熹妃低下头:这样才好。
贵妃甭管是被她的恭敬捧飘了,还是被她‘捧的’生气失态,都是一件好事。
最好变得与当年年贵妃没什么不同。
待熹妃终于抄完她今夜计划内的经文时,只觉得脖子和手腕都很酸,取了热毛巾捂着,又问冬青:“那两个人没有动静?”
冬青知道主子问的是谁,就道:“那个叫秋杏的总是不太想跟咱们宫里来往,要撇清干系似的。倒是那个叫秋橘的,又贪财又有些小心思,这几年还主动传过两回消息。”
至今熹妃仍要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
瓜尔佳氏在管理内务上很有自己的手腕,如今宫里再没人能把眼线安插到永和宫。唯有她,在瓜尔佳氏还是信嫔,气候未成的时候,就先安了两个人。
彼时敬事房张玉柱对永和宫是有些讨好,但还没到全心全意给永和宫挑宫人的程度,只是按着皇上的吩咐,将一些认字的宫女先选出来,然后按照这些宫女贿赂他的金额大小往永和宫送人。
熹妃就是那时候投资了两个宫女。
不过几十两银子的事儿,给两个识字机灵却囊中羞涩的小宫女,送上贿赂张玉柱的银钱,给她们去信嫔宫里候选的机会。属于亏了也无所谓,若是成了将来或许有大用的小投资。
不得不说,熹妃的眼光也好,她看中‘资助’的两个小宫女,后来被张玉柱送去永和宫后,也被姜恒看中留了下来。
甚至如今都已经成为了二等宫女。
不过那两个宫女虽都是受她资助,进了永和宫,想法却截然不同。
秋杏明显是跳槽的心思,想要跟景仁宫撇清,一心在永和宫奔前程。只是当年她收了熹妃的资助,熹妃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当然留了把柄在手里,秋杏这几年就只在被熹妃的人明确找上门时才会透漏点消息,还都是永和宫最近用了多少糖等无关紧要的消息。
倒是秋橘,显然是要两边横跳。
大约是想着一边在永和宫当差,一边与景仁宫不断了联络,将来甭管哪一位娘娘的儿子最后登基,她都是妥妥赢家,那心态美的就像是两宫都是给她打工的一般。
永和宫。
“娘娘想选哪一个去给熹妃娘娘‘通风报信’呢?”
秋雾请娘娘最后拿定主意,她好去办。
姜恒提笔圈了人名。秋雾不由问道:“娘娘,秋杏从前是从未主动跟熹妃处联络过的。”
“那很好,就是她了。”
“秋杏姐姐,秋雪姑姑让我给你送这五日算账的银钱。”秋杏从秀秀手里接过两吊钱,温和道:“快进来。”
秀秀跟着她进门,递上一张待签字的表格,请秋杏签字确认自己收到了钱,以及收到的钱数目没有问题。
秋杏边签字边道:“吃点点心再走。”
秀秀就托了托手肘上挎着的小篮子:“多谢秋杏姐姐,但我还有三个姐姐的银钱要送呢,这就走了。”
秋杏笑着摸摸她的发辫:“你倒是勤快不躲懒,怪道从娘娘到秋雪姐姐都喜欢你。”又道:“瞧着你跟着娘娘后长高了不少,脸儿也圆了。”
秀秀因来回跑着送钱,脸儿红扑扑的,闻言立刻大力点头:“自打到了永和宫,我过得可好了!”说着又挥了挥手才提着小篮子跑开了。
秋杏看着她的背影,羡慕极了。
秀秀虽然还小,如今的等级也不如她,却是干干净净到这宫里来的。
可自己不是。
当年她在针工局过得很苦,带她的嬷嬷是出了名的心窄刻薄,常克扣她的月钱不说,还动不动拿针戳她撒闲气。
她亲爹算是个读书人,进宫前她就认得百十来字。于是在听说得宠的信贵人升信嫔,宫里要补人,且敬事房里透出消息来,永和宫专要会认点字儿的人后,秋杏就动了心。
只是她没有钱去贿赂那腰包鼓鼓,二三两银子根本看不上的敬事房张大管事。
直到有一位叫冬青的姑姑来寻她,给了她一包银锞子,足足有三十两说让她先用着以后再还。彼时秋杏只以为冬青是宫里那些私下放贷的大宫女,就依着冬青的话写了欠条画了押。想着她若是进了主位娘娘宫里,总能把这几十两银子挣回来。就算不能,据说永和宫吃喝最好,起码也不用挨饿做活也不用被针戳了。
她如愿进了永和宫,因信嫔娘娘有孕生下公主,永和宫内赏赐不断,不到两年的功夫,她就攒够了这三十两。
那天秋杏很高兴的拿着三十五两银子私下去寻冬青,想着五两银子的利钱怎么也够了。
然而她却发现,冬青要的不是钱。
她只是捏着那一张她画押的欠条,让她回永和宫好生当差。
秋杏才恍然,自己当年画的押哪里是借钱,根本是卖命!
这些年,秋杏是宫里最期盼永和宫和景仁宫交好的人了,她天真想着,要是两宫交好,自己就什么都不用做。
然而事与愿违,如今宫里谁都知道永和宫和景仁宫的隔阂。秋杏简直痛苦死了:为什么贵妃娘娘和熹妃,不能像跟裕妃娘娘似的和睦呢?
当然她心底也知道答案,大约裕妃娘娘从一开始就不会做出在永和宫埋下钉子的举动,所以自家娘娘才会跟她亲近些。
没错,自家娘娘。
秋杏是把永和宫当成自己家的,跟现在的秀秀一样。
且如今她在永和宫已经呆了六年,在二等宫女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娘娘知道她是从针工局出来的,还将永和宫的缎库交给她管。衣料在宫里就是银子的另一种形式,娘娘肯让她管着缎库,连内务府每季发的衣料份例也都归她去领,去验,可见是看好器重她的。
她想在永和宫一直待下去。
可离贵妃娘娘越近,秋杏越痛苦的发现,娘娘虽是个脾性很好,从不会动辄体罚打骂宫人的主子,可也是个很有界限感的人,娘娘把自己的永和宫当成一个不容侵犯的家。
可秋杏自知是这个家里的异类。
这一年来,随着贵妃与熹妃越发明显的不合,秋杏做噩梦的频率翻倍增加。她梦见娘娘失望厌恶的神色,也梦见慎刑司的暗室……
秋杏目送秀秀的身影消失,回来将两吊钱放到匣子里。
如今她有了多于三十两许多倍的钱,可又有什么用呢。
次日秋杏忙了一个白日,忙着登记出库的衣料:娘娘要给公主和阿哥多做几件冬衣,小孩子长得快,娘娘每季都要多做些大点的衣裳预备着。
直到用过旁人给她留的晚饭,秋杏才踏着月色回到自己屋里:今晚她同屋的宫女当值,她自己独住,那或许能睡个好觉。
心里有秘密的人,总是怕睡梦中也泄露了。
她进屋的瞬间,却见桌前的灯烛亮了起来。
看清点亮灯烛的人后,秋杏牙齿立刻打颤,差点没忍住转身就跑。
只见慎刑司副主事引桥正坐在她桌旁,脸上笑眯眯的,手上还拿了根挑灯芯儿用的银钗。
引桥将拨过火的银钗头轻轻吹了吹,然后漫不经心插回发中,对秋杏道:“关门进来,咱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可以聊聊。”
秋杏根本挪不动手脚去栓门,只颤着声音道:“引桥姑娘……”
外人如今见了引桥,要称呼一声副主事,可永和宫都是跟着秋雪叫引桥姑娘。
“聊……聊什么……”
引桥起身替她扣上了门:“就从三十两银子聊起如何?”
秋杏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依旧是深夜灯下。
熹妃不觉把药师经抄出了一种杀气。
抄书这活也太累了。
说来,她之前虽然做毕恭毕敬状,但贵妃一般就只是不理会。到底她是四阿哥的生母,态度已经这么谦卑了,贵妃再‘得寸进尺’也很难了。
这是贵妃第一次直接就顺着她的话为难她。
抄九十九遍经书,传到皇上太后耳朵里,只怕也会觉得贵妃是在苛待熹妃了。
于是熹妃今早还试探了一下,对贵妃道:“臣妾昨儿抄到子时,才抄了两遍,原想彻夜抄写,尽早写出来给公主祈福的,只是恐夜里字迹不佳亵渎神佛,这才停了。如此一来,只怕九十九遍要抄一两个月,不知会不会误了贵妃娘娘的事儿?”
话说到这里,贵妃要是给个台阶,说是不必抄了正好,两边各退一步。
谁料……
姜恒听到熹妃不想抄书嫌累,差点没有笑场:这还没卧薪尝胆呢,充其量只是做点苦工,怎么就撂摊子了,这可不太敬业啊。
于是她认真听完熹妃的话,然后回答道:“无妨,熹妃不必急躁,不至于误了本宫的事儿——赶在敏敏过生日前抄完奉到佛祖前烧了就是了。”
不但让熹妃继续抄,还给规定了交稿日子。
熹妃:……
熹妃忍着气抄了两天佛经后,这日冬青进来边给她磨墨边回话:“今日奴婢与秋杏在内务府碰了面。她说想要回那张画押的文书。”
熹妃不由停笔。
几年前秋杏拿着钱以为能赎回自己的画押,那是天真,可这会子她忽然再提出这个要求,就是有什么凭依了?
果然冬青道:“她说听到万岁爷与贵妃娘娘说的一句极要紧的话。非得奴婢同意同时将画押的欠据给她,她才肯说这个消息。”
“也好。”熹妃很快做出了决定。
秋杏这种把柄在心不在的,六年都没主动传过一句话,要真把她逼急了,最后说不得会豁出去往贵妃处自首,那时倒是景仁宫被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