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九月:遇牧伯,托以玺诏。
丙申年腊月:至燕北,遍寻不着,后悉杞王于前年八月已身死石乡。
乙未年四月:郇王不仁,断不可托以玺诏。
癸巳年正月:遍访诸国,唯闻信王英明有度,施政多仁于黎庶,待察之。
后面的,就没有了。
癸巳年即去年,当年六月,韩父遇袭身亡。
……
韩菀久久说不出话。
万万没想到,韩父藏着的那些连心腹妻儿都不能透露的秘密,竟会是这个。
可这些,是怎么到了她父亲手里的?
这个牧伯,他也姓姜,是先天子的堂伯父,为天子近臣,忠心耿耿护两代天子与那一朝勤王反挟君的申王周旋,连韩菀亦有所耳闻。
天子血诏玉玺交给他逃出不奇,可为何会落在韩父手里?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须知二十余代人下来,她家和如今天子血脉早已颇远,是不亲近也没特殊联系的,否则,当初太子宜就该逃往王畿了。
韩菀心里乱糟糟的,还有一个竹筒,她赶紧开启了蜡封,里面是一卷匆匆写就的短信。
竟是韩父写给韩菀的一封信。
“吾儿阿菀:
吾儿聪颖,若儿看见此信时,想必父已不在人世,儿自节哀。
此玺诏,乃旧年有人之托,儿不必理会。
日后密密藏之,汝只当不知,切切不可示人。
吾有愧,听之任之,竟未曾先护荫妻儿。至如今,商号财资,唯当身外之物。
杨大郎,君子也,可托付以终身,唯求庇荫汝及母弟,余者,吾儿切莫不舍。”
……
很匆忙的一封信,连落款都没有,墨迹因折叠沾到空白信帛处,字迹都有些糊了,明显是没晾干就匆匆装封的。
韩菀怔怔看了几遍,慢慢抬起头,掠过床板上这些玉玺血诏及简录。
沉默半晌,她侧头问穆寒:“你知道些什么吗?”
穆寒就在她身边,韩菀看到的,他也全部看见了。
他迅速按捺震惊的情绪,回忆半晌:“我从未见主君与牧伯通过信,也未有联系拜访过。”
这两人最多就在宴席见过礼,很萍水相逢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那种关系。
“只不过,三年多快四年前,主君因商事去了一趟梁京,那时候,正好是先天子驾崩前一月。”
“当时,城里沸沸扬扬的,申王不知身搜捕什么人,王畿内外,甚至一度戒严。”
非常大的可能,申王搜的正是牧伯。天子血诏之事被发现了,申王立即搜捕携带玉玺潜逃的牧伯。
“这牧伯,后来也死了。”
犯下了一十七条大罪,被车裂而死,就在先天子驾崩的同一个月。
穆寒猜测,很可能是这个潜逃的关口,牧伯将玺诏托付给了韩伯齐。
虽不熟,但韩伯齐也是文王嫡脉。
韩菀姓姜,韩氏,名菀。
当然,以上只是穆寒推测。
至于其他的,他就不知道了,此等绝密,怕韩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前后具体,中间还发生过什么,不得而知。
韩菀现在距离全部真相,就差了这薄薄的一层了。
她深呼吸,垂眸思索片刻,又问了穆寒几句,半晌,她直起身,“我们出去,找罗平来!”
按照那张日期记录,韩父寻找杞王多时,先确定对方身死,之后又还有郇王信王什么的,这些事情,他总不能自己亲自做的。
穆寒回忆,他或许有执行过这类任务,但分辨不清,也没什么特殊指向能作出肯定判断。
他到底还太年轻。
韩菀立即想起另一个人,那就是罗平。
罗平世代韩氏亲卫,忠心耿耿,他跟随韩父数十年,若有什么绝密之事要办,那就非罗平不可。
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玉玺血诏,韩菀想了想,没有带走,将其全部放回暗格内,再跳下床。
穆寒与她十分默契,立即撕下衣裳下摆扫床上脚印,而后捧回一捧灰,仔细地吹,将床板吹回原样。
带回郦阳居,远没有放在这里保险。弄好之后,韩菀趴在穆寒背上,二人立即离去。
一回来寝室,韩菀立即匆匆更衣,穆寒已火速去叫罗平。
罗平很快被叫来了。
事到如今,也不必隐瞒了,韩菀隐晦将事情说了一遍,罗平瞪大眼睛,登时惊呼一声。
“主君,主君曾让我悄悄去过石乡,确定一个叫孟庆的故友生死,后来我还随着主君去祭奠过此人!!”
石乡,正是杞王身死地。
“还有,主君在去年和前年,曾多日与缙国黎云和陈国静陵君等人私下会面,我当时还以为,是稽候有异!”
“后来,还有张允……”
韩菀道:“你别急,从一开始,细细说与我听,但凡是你觉得有可能涉及的,都说。”
“是!”
罗平坐下开始回忆,在他的讲述下,韩菀终于大致拼凑全部真相。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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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其实郇王的心思,韩伯齐知道得很早。
大约五年前,几乎杨膺李翳刚开始动作不久,他就敏锐察觉了。
几乎是马上,韩伯齐就决定转移离开。
郇王为的是什么,他一听即明,一国之君,难以抗衡,郇国已非久留之地。
韩伯齐表面不动声色,实际立即着手准备。对方有所顾忌,不敢摆明车马,用的是悄然无声布网的策略,韩氏庞大,起码得几年时间。
有这几年时间,足够韩伯齐理清郇国产业,并在中原关东其余几国做好应对准备,等到了适当时候,抛些诱饵,再送走妻儿,他旋即遁退,金蝉脱壳。
事涉韩氏及一家大小,韩伯齐慎重可想而知,计划很完备,只要按部就班,韩家必能全身而退。
可最后为何会这样呢?
世事变幻,往往谁也无法预测。
谁曾想中间发生了一个意外,直接导致韩伯齐决定中止并改变了原先的计划。
他确实遇上了遁逃的牧伯,并从对方手里接过玉玺及血诏。
……
梁炀王末年,天子宠爱姝姬,废黜申后及太子召。申后太子召逃离王宫,炀王依旧不依不饶,欲杀死已逃到申国的太子召。
太子外祖申侯联合缙鲁等诸侯,兴兵大举攻入梁都,最后成功杀死昏君,拥太子召登位。
强盛大梁自此腰斩,新天子在诸王侯的护送下,东迁新梁都。
可这样的登位的天子,实力大降,才有了之后的诸侯国坐大,后来甚至僭越称王。
再说当时,申国有大功,可惜天子外祖在大战中死去,其子友继承祖业,被加公爵,多代丞相,权力越来越大。
至如今,这一代申王野心蓬勃,王权已式微。时诸王侯已逐渐脱离中央掌控,交战频频,乱世伊始。
而申王好战,勇武,连伐三战,缙昭绪三国大败遭遇鲸吞,威慑天下,震得诸王侯不敢动弹,乱世这才按下了暂停键。
不过冰封湖面,暗涌巨大。
而中央,三战过后,申王已彻底掌控梁京朝堂了。
天子郁病而亡,少主即位渐长成,只申王咄咄逼人,双方发生了不少摩擦,在天子再一次夺权失败之后,申王生了替换之心,他欲杀死这个不听话的天子,另扶傀儡就位。
天子知自己命在旦夕,也很明白再这样下去,神器必被窃。他当机立断,被杀前夕以血书诏,连同天子玉玺一起,交于心腹牧伯送出,令其找到被流放的杞王,让杞王持玉玺奔郑国王叔闵,登基起兵伐申。
但这事很快就被申王察觉了,申王立即囚禁天子,急追玉玺。
风声鹤唳,全京戒严,牧伯几度差点被搜出,死士心腹死战将要殆尽,血迹斑斑,强弩之末。
他在心腹死士的护卫下再度勉强摆脱追兵,仓皇逃进一处别院。这别院在戒严前正行宴,滞留的人很多,他在这里遇上了韩伯齐。
命心腹将韩伯齐引出,屏退随侍,他双膝着地血泪斑斑,“我等忝为姜氏子孙!如今,玺诏唯尽托贤弟之手矣!!”
天罗地网,逃无可逃,在这等情况之下,牧伯只能赌一赌!将玉玺血诏托付于姜氏嫡脉的郇国东阳君。
匆匆话罢,他旋即离开,以身牺牲,竭尽所能绕了很多地方,为韩伯齐做遮掩,在翌日傍晚终于落于申王之手,车裂而死。
他赌赢了。
东阳君,姜姓,韩氏,名伯齐,乃功盖千古开国文王的少子嫡脉。
韩王乃文王少子,武王同胞兄弟,随父兄征战四野,战功赫赫,后受封韩地,为第一代韩王。
身上流淌着文王血脉的韩伯齐,并未犹豫多久,毅然将此事抓在手中,并全力以赴。
可惜的是,杞王流放燕北已死,而王叔闵亦随即被申王重创灭国并杀死。
一下子就落了空。
其时天子早崩,傀儡上位。
牧伯深知燕北艰苦,心里也怕杞王身死郑国弥难,嘱托韩伯齐若有万一,就将二者另托贤主国君罢。
很悲哀,不管是韩伯齐,还是牧伯,都很清晰地知道,如今的大梁只怕气数将尽了。申王一死,现存诸侯国之间很快就会展开混战,胜者,将得天下。
韩伯齐当然希望此二物托于姜姓诸侯王手中,可文王血脉时至今日,已七零八落,有文王血脉且仅剩的诸侯国君,要么国小孱弱,要么平庸无能,实不足为天子。
手上这份玉玺血诏,只得另托他人。
那该托给谁呢?
这是在托之以江山社稷,托之以天下黎庶之未来。
玉玺血诏一出,举王旗,即为正义之师。
或许牧伯当时只是无奈一句。
但今时今日,落到韩伯齐手中的,却已是这般沉重了。
他摒弃一切,游走各国,仔细物色,最后,他看中了信王。
其实,本来献给郇王是最好的。玉玺和血诏,足可以投诚郇王,再顺利成章带着韩氏成为郇王心腹,即可轻易保住祖业和家人。
两全其美,利索解决。
可郇王苛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施政只在强国全无仁心,黎民百姓在苛法强刑之下战战兢兢,他得天下,也必是一个苛君甚至暴君。
保存了自家,却陷天下黎庶于水火之中。
所以韩伯齐最后还是选择了心存仁义,治国施政以王霸二道相结合,能恤黎庶体民情,正值壮年又胸有丘壑,且国力亦不弱的信王。
选定了人后,他开始试着和信国人接触。
事关重大,他得确定信王是否表里如一,是他本人真英明,还是私下依靠心腹臣将。
若是后者,这心腹臣将是否可靠?
这些都不能急,但实际上韩伯齐却不能不急,杨膺李翳布局步步紧逼,而他为了玉玺和血诏,为了黎庶社稷,为了掩饰他行动真正的目的,只得一直佯装不知。
他无法兼顾,一心二用,更有可能是两样都做不好。
大家小家,大仁小爱,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韩伯齐选择了前者。
这几年下来,申王及消息灵通的诸王侯已把牧伯拼死布下的障眼法破得差不多了,这怀疑的视线,已延伸到类似韩伯齐这种和天家牧伯稍微有些牵扯的当时在京者身上。
韩伯齐得加快速度。
但可惜的是,天有不测之风云。
由于一重大间谍案,其时又逢天降蝗灾,郇国国库再度吃紧,两相叠加,郇王决定提前动手。
杀死韩伯齐,蚕食韩氏计划开始。
比韩伯齐预料之中,足足提早了一年。
事情来得很突然,韩伯齐获悉已危在旦夕,他不得已,最后将玉玺血诏收进暗格中,让穆寒率人提前运走。
他遇袭,终不幸重伤垂危,就在距离家门百里地之外。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不予他。
韩伯齐垂危之际,忆起妻儿,悲恸难忍。
他不是不爱他的妻儿爱女,这几年,原本他可以提前将妻儿送走的,可妻儿一动,郇王将立即察觉有异。
不得已,他只能不动。
他今日一死,妻儿即身陷泥沼,他愧对妻儿,韩伯齐已届垂死一刻,他竭尽全力为妻儿谋求生路。
他死死撑着最后一口气,回到家中,叮嘱才刚及笄的女儿,让韩菀携母弟北上郇都相投襄平侯府。
杨于淳真君子也,杨夫人是亲姨母,他这是送上韩氏一切,只求妻儿平安。
韩伯齐在玺诏尚只属大范围怀疑对象,查无果,郇王得到韩氏后,不会在意孤儿寡母的,杨于淳是他的股肱能臣,他必会给面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韩伯齐临终也算殚精竭虑,但最后,还是很可惜。
杨夫人。
……
长久以来的所有疑惑得到解答。
原来如此。
难怪啊,韩菀想起上辈子被囚后的审问,许多她当时听不懂的,如今恍然大悟。
原来,不仅仅是暗库。
深夜,一灯如豆,韩菀静静坐在上首,一丝儿夜风不知从哪个缝隙灌进,脸上凉凉的,一抹,不知不觉,一脸泪痕。
父亲不是不知,也不知不爱她们,而是天平另一边是天子所托,天下黎庶,大爱战胜了小爱。
东阳君府宗祠中悬一金漆匾额,上书:“后死须知无二道。”
这是第一代韩王的亲笔,先祖忠心耿耿,拱护大梁,后人继焉。
让人骄傲的血脉,虽死无悔,就譬如太子宜之父,第二十三代韩王,就是因为适逢炀王之乱,他倾尽一切维护太子召正统,这才被篡的国。
韩氏人,代代如此。
韩菀能体会到父亲这种情感,因她每次立在宗祠前,都有那种油然而生的激昂情感。
韩父身上的姜氏热血,内存黎庶百姓的仁心,促使他按下自身一切,义无反顾奔走,哪怕明知自身凶险,亦在所不惜。
牺牲无悔。
韩菀体会到了他最后写下那短信时的情感,短短数十字,匆忙又凌乱,她心里又酸又涩。
可惜啊,他最后殚精竭虑,千算万算,却算不到姨母杨夫人的心。
郇王杨膺不在意女人孩子,可杨夫人却不愿意娶她为媳,最后她落入滚滚的郇河水中,母亲泪尽呕血而亡。
韩菀理解父亲,也敬佩父亲,为他的大义和牺牲心潮汹涌,疼惜又爱。
可她亦难受极了。
再多的理解,再明白父亲的选择,只作为天平另一头被舍下的娘仨,她支离破碎的家。
在知晓自己被挚爱父亲舍弃那一刻,钝痛难忍。
前世今生,一幕幕闪过。
她潸然泪下。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是杨夫人,上辈子未必不能平安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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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匾额上书:二忠祠联


第70章
韩菀最后失声痛哭。
罗平体恤主子,把自己知晓的都说完了后,他低头没有往上看。
他示意穆寒,两人无声退了出去。
室内仅燃了一盏灯,就在韩菀身后,她背对着光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她静静坐着,无声落泪。
后窗扇“咿呀”一声轻响,穆寒避开罗平回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有些急促,她慢慢回头。
透过朦胧水雾,她对上穆寒焦灼的一双眼,他跪在她榻前,急声低唤:“主子?”
他喊她一声,她泪水顷刻汹涌而出。
无数悲怆和委屈涌上心头,她扑进他怀里,抱着他的肩膀,低哭出声。
在他怀里,她不需要坚强。
她闭上眼睛,放肆哭泣,低低的抽泣声,湿热的眼泪顺着脖颈淌进穆寒的心口。
胸腔里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住了,难受极了。
穆寒紧紧收拢双臂。
厚云被疾风吹散,一弯孤月悬在天际,藏蓝苍穹幽深,寒风瑟瑟,清冷的月光穿过窗牖落在长长的矮榻上。
一灯如豆。
韩菀躺在矮榻上,她闭上眼睛,一抹清凉覆盖在她的眼额上,那种肿灼的感觉便轻了不少。
她无声躺着不动,穆寒绞了浸透凉水的丝帕,一会,轻轻取下原先一条,将新的覆在她的眼睛上。
室内静谧,久久,下弦月越过树梢,长夜愈发黝暗,黎明将至。
韩菀动了动,她坐了起身。
不知疲惫的冷敷,让她眼睛舒服了很多。
痛哭一场过后,她情绪已彻底平静下来了。
束发缎带散了,风撩动她的青丝,她静静看着窗外,直至黎明过尽,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天要亮了。
韩菀回头:“我们现在已无路可退了。”
她对穆寒说。
神情很平静,这是一个陈述句。
上一辈子,若没有杨夫人的话,她娘俩未必不能在杨于淳的护荫下平安活下去。
可惜没有如果。
韩伯齐叮嘱爱女携母弟北上郇都投奔襄平侯府,即是将韩氏拱手托出,以换取妻儿平安。
然韩菀重生后,第一件事就是入主总号攥住韩氏,她保住矿脉剔除细作网,一连串动作直接破坏了杨膺李翳多年的苦心部署,导致二人甚至不得不比上辈子还早下决定除去她。
她早已不再是无害孤女了,即便立即放手,对方也不会放弃斩草除根。
遁离郇国倒是一条路,只却不是什么好路,没了韩氏势力,她唯有被一直追杀逃亡。
郭槐张允是好意,只他们却不了解全部。
玉玺和血诏。
韩菀想起她在离邑遇险时,韩府遭遇的那次地毯式搜索。
这是上辈子没有的。
上辈子哪怕她最后被囚,遭遇过些不明所以的审问,但没多久,审问又绕回到暗库上。
显然,那时郇王对韩父的疑心还不算多重。
可这辈子,她的表现和能力,很明显已增加了这方面的嫌疑。
她不能退,也无法退。
韩菀也不想退。
她不甘心。
重生一回,她就是要护好家人保住韩氏的!
她不甘心,她放不下。
祖业,父仇,韩氏若就此拱手让人,那她再活一回还有什么意义呢?
且除了韩氏,她还有这么多的心腹。陈孟允韩渠韩充冯念,郇国的缙国的其他地方的,有总号的还有各国分号的,这么多忠心耿耿为她不遗余力的人。
她怎么能舍下他们独自偷生?
一个两个还好,这么上上下下的一大批,是绝无可能尽数遁逃的。
若她胆怯强硬施为,届时韩氏分崩瓦解,势单力薄,只会更惨。
夜风沁凉,韩菀头脑非常清醒。
她无法退。
也不想退。
她要与韩氏共存亡!
天很黑,夜空云层堆积,被飒飒秋风吹得翻腾流动,露出一抹星光。
是启明星。
曙光渐现,夜色却依旧浓重,启明星在黑黢黢的天幕映衬下显得尤为亮眼。
韩菀仰脸望了许久,回头看穆寒。
她说与韩氏共存亡,穆寒立即跪地,道誓死拱卫主子。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那双浅褐色的眼眸目光沉静坚韧,毫不犹豫,百死无悔。
她回头凝视他,一双被泪水浸透过后尤为明亮的美眸现出几分柔色。
不管什么时候,她身后都有他。
“穆寒。”
她轻轻喊了一声。
在这个坠入谷底前途难测的寒夜里,她感到孤单。
这个高大的男人静静站在她三尺之后,寒风拂动她的青丝,凝望他那深邃面庞半晌,她说:“穆寒,我冷,你能抱抱我吗?”
她感到孤独,也觉得冷,一个人坚持太久了,她想他抱紧她。
以爱人的身份。
眼前是一场很艰难的战役,甚至韩菀到目前应对还毫无头绪,她很可能最后会支持不住了,九死一生。
在这个长夜过尽的最后一刻安宁里,她其实还是想得到回应的,她渴望穆寒能回应她的情感。
哪怕最后……亦不留遗憾。
星光朦胧,她站在无垠的夜空前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眸目光柔和,比那星子还要灿亮几分。
她不强硬,也不逼他,就目带期盼站在那里,希望他给予回应。
这场景并不激烈。
与从前许多时相比小巫见大巫,甚至乎,差不多是两人涉及情感时最平静最柔和的。
可穆寒却受不住了。
他受不住她期盼的目光。
今夜心潮起伏,不独韩菀一人。压抑的愤慨,绝境中的悲怆,汹涌澎湃,在这种最后一刻的氛围和情绪影响下,穆寒一直强自压抑已巍巍可危的情感有些控制不住了。
他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情潮翻涌,心脏和身躯一起在战栗,他攥紧双拳,身体绷紧至极点。
半晌,他骤展开双臂,重重抱住了她!
……
抱住的一瞬,两人都落了泪。
韩菀情感是这样的真挚热烈,他一步一步在退后,这段时间穆寒看似沉默坚持,实际不过苦苦支撑。
那方壁垒早已薄弱无比,在这个特殊的夜里,骤不及防轰然破碎。
他的身体在战栗的。
他何尝不是?
他何尝不想拥抱她?
柔软的躯体入怀,他眼眶一热,这个铁骨铮铮的寡言擅忍的男人控制不住,落下了泪。
韩菀眼泪也下来了。
是喜悦的。
“穆寒,穆寒!”
宽厚的胸膛,结实的双臂,这个强而有力的怀抱。他重重一箍,她大力撞进他的胸怀,撞得她鼻端一酸,他箍得太紧,紧得仿佛要将她嵌进他怀里似,勒得她喘不过气来,骨头都生疼。
可她却欢喜极了,长久的期盼终得到回应,绝境中开出的一朵花。
她立即反手,也用力回抱住他。
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寒风瑟瑟沁冷,只两人的血却是热的,韩菀仰脸,穆寒低下头,两人凝望彼此片刻,骤亲吻在一起。
这是两人第一个真正的亲吻。
脸摩挲着彼此,唇就碰触在一起,柔软,有些冰凉的触感,轻轻碰触着,他们尝到了彼此的泪。
咸涩过后,是甜。
轻轻碰触,慢慢深入,细细地感受对方,彼此的气息交融在一起。
一个极悱恻缠绵的亲吻。
许久许久,最后,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
静谧的长夜,唯感觉彼此暖热的体温。
穆寒心仍在战栗,她正温顺偎依贴在他的心口,他伸手,覆在她的脸上,她用脸蹭了蹭他。
掌下肌肤柔软润腻,他手心却极粗糙,迥异的触觉为彼此强烈的感受,穆寒哑声:“主子。”
身心战栗,心头辛涩又甜,他用尽全力去坚守后,终究是控制不住,纵身投入这滚滚情潮之中。
明知不该,可偏偏无法抑制。
穆寒声音很哑,有那种终将仰渴已久拥抱入怀的战抖,还有着对二人看不清前路的艰难未来的辛涩。
压得越久,越战栗越辛涩。
可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伸出了双臂。
夜阑静,怀中人柔软的躯体,她暖热的体温,穆寒闭目,忍过眸中潮热。
可他怀中的人总这般教人心甜。
韩菀听了可不乐意了,“还叫我主子么?”
她嗔他一眼,唇角微翘,带着几分小霸道的撒娇,她说:“你得叫我菀儿!”
心里甜丝丝的,她白皙脸颊泛起一层绯色,唇胭脂般红,双目流光溢彩,有一点点娇羞,但更多是欢喜,娇俏极了。
韩菀知他心里想什么,她拉着他手,偎依在他怀里:“你放心,不管将来如何,我们一起面对就是了。”
她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晶莹眼眸,认认真真对他说:“不管如何,我都是要与你在一起的。”
韩菀伸出另一只手,和他十指交握,她握住就不放了。
烛光柔和,为她脸上染上一层渲黄晕黄,晶莹又灿亮,她站到榻级上,和他面对面,搂着他的脖子道:“母亲允我自己择婿的。”
穆寒苦笑:“夫人是说寻到好的。”
可不是允她择个羯奴。
韩菀才不管,她觉得他很好。
允了她择她就自己选了,可不带反悔的。
“我不怕。”
她说得是这般坚定毫不犹豫,娇软的身躯偎依着她,体温和她的话一般暖热又烫,穆寒心都要化了。
心坎又梗又涩又甜,前半生所有苦楚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穆寒不再说话了。
这一刻,他不愿再想未来,所有一切都被他暂且抛开,他只想收紧双臂拥抱着她。
他小心翼翼抱起她,坐在榻级上,将她置于怀里。
他拥抱着她,她圈着他的脖颈。
星光朦胧,二人凝望彼此,目光就这么交缠在了一起,久久,韩菀微微闭目,唇慢慢贴合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绝境里开出的花,虽很难,但还是要恭喜阿菀穆寒啊,啊啊啊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