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说的是,朕想想,还真是。”给她迷住了,再走不出来了。
太后真是用上自己一辈子的涵养,才没把手边这个茶盏砸到儿子脸上,而是扔到了地上,砰一声,碎瓷乱溅。
然后她就听到了皇帝更加气定神闲的声音:
“母后气也没用,儿臣不能生,注定无后。”


第111章
“母后气也没用, 儿臣不能生,注定无后。”
徐士行说得云淡风轻,可是寿康宫里所有听到的人都愣住了!太后嘴唇哆嗦着愣是没问出那句, “不能.....不能什么”, 皇帝刚刚到底说的是不能什么?更不要说此时留在这里的其他人, 俱都战战如待宰的鹌鹑,知道帝王这样的隐私还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吗?他们此刻好后悔自己竟然长了耳朵。
终于明白皇帝话中的意思, 太后一下子跌靠在椅背上。这一瞬间,她升起的先是茫然,那可是万里江山,她为之付出了多少心血, 赔上了自己另外两个孩子,等的不光是自己做太后, 她还要她娘家的血脉进入徐氏帝王血脉中!她要从此这个王朝的尊贵都与她的出身血脉密不可分, 她就是至尊至贵中的一份子。
继而深深的后悔涌上心头, 她怎么偏偏挑了这一个儿子!这么多年心头隐隐的不安, 果然落在这里了, 无数次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挑错了儿子,果然啊!
可是太后是打不倒的, 她迅速接受了事实, 然后找到了新的机会:嗣子。她还可以掌控嗣子, 还可以让有他们王家血脉的女儿成为下一任皇后。太后骤然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对,嗣子!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她要赶紧联系父亲兄弟, 看看该挑哪一支的孩子过继, 这个孩子必须跟她, 跟他们国公府一条心!
徐士行看着太后迅速接受了事实, 已经开始下一步筹谋,同样的情形,再看一遍,依然觉得这世间人与事都是这样荒唐而不值得。而那唯一值得的,想到她,徐士行再次觉得心尖仿似被针刺入一样,不可遏制地一痛。
“陛下看重哪个孩子?”太后的声音还带着遭受打击后的虚弱,但是声气里已经有了压都压不住的迫切。
徐士行淡声道:“母后有想法?”
太后这才意识到自己着急一些,露了行迹,但——这可是江山大事,谁能不急!她压了压自己的情绪,“哀家后宫妇人,哪里能干涉这些?只是母后想着,这可是家国大事,尚需慢慢斟酌,可万万不能偏听偏信呀皇帝!”最后的警告意有所指,而她也需要时间跟母家商议。
徐士行淡淡一笑,看着手中杯盏不语。
太后这才想到皇帝不能生这到底是件难以启齿的大事,怪不得这么些年皇帝后宫是这个情形,赶紧道:“这样事情,为难你了。”
太后已经掏出了帕子准备落泪了,想着儿子这样艰难,正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好好安慰的时候,哪里知道皇帝跟说的不是男人不能有后这样大事一样,好像说的不过是要不要用膳的小事,徐士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儿臣不觉为难。”
看得太后拿着帕子的手一顿,一时间都不知道这眼泪到底该不该掉。她就知道,即使这个时候,她这个儿子也是这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从来就不讨人喜欢,如果当年——罢了,说什么都晚了,太后觉得自己才是真不容易,就是这样一个儿子也愣是让她给带出来了。个中牺牲,种种心酸,想到这里,太后眼睛湿润了,这帕子到底用上了。
而即使这种时候,徐士行依然只是无动于衷看着手中茶盏。让太后觉得心都寒了,可如今不同往日,当了皇帝的儿子到底不是儿子那么简单了。
尤其是,太后常常觉得这个儿子身上有种沉默的阴恻恻的气息,以前让她厌烦,现在让她觉得发寒。
这边徐士行放下茶盏,刚离开寿康宫,就接到人来报,寿康宫里有人往英国公府去了。徐士行挥手让人退下,抬头看着这皇城的朱墙黄瓦,觉得莫名好笑。他果然就笑出了声,笑着吩咐吉祥道:“去昭阳宫。”他要告诉他的昭昭,让她的儿子做太子,以后她大约能放心一些了。
春天的皇宫里,如今还有一树树的海棠,开得正好。
昭阳宫里,徐士行坐下把话说了,果然就看到谢嘉仪瞪大的眼:“你?”不能生!谢嘉仪第一个念头就是徐士行这十来年到底干什么了?她的眼神一下子狐疑起来?这人是怎么把自己搞到不能生的?他娘总不能把合欢放错地方,让他也吃了吧.....这可是前世没有的事儿。
徐士行抬手弹了谢嘉仪额头一下,很轻,“你脑子里到底想些什么?”怎么她的反应永远跟别人不一样,徐士行看着她,想抱,还想亲一亲,可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等着她消化这个事实,等着她开心,然后安心。
“你还跟人说了?”谢嘉仪听徐士行的意思,这是不仅寿康宫太后知道,寿康宫里好些人都知道。
“这种事儿难道不说就没人知道?”徐士行瞥了她一眼。
谢嘉仪轻咬着食指关节,好一会儿才道:“陛下,这样的事儿给人知道,会有很多人背后议论——你,你——”,她想说你到时候会很难受的,既难堪又难受。只有曾经处于那个境地,才会知道多可怕。
被质疑能力的男人,跟因为不能生育而被认为不配做女人的女人,身居高位,却突然落入一个随便一个人都能高高在上的怜悯你的境地。他们只是因为能生,面对你好像陡然有了了不得的高贵之处了一样。无论你做什么,他们最后都会归于看看——不能生就是这样——不正常。
“这世间总是糊涂人多,陛下即使听到什么,也大可不必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想着前世因此听到的种种,谢嘉仪轻声道。
徐士行本来正看着他的皇后,等着他的皇后安心,闻言心脏好似瞬间被一柄利剑穿透,疼得他几乎控制不住一颤,他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露出异样:“你——,”到底顿了一会儿,才把话说出来:“你被人说,是不是很难受?”
他问的是前世,谢嘉仪却只当他问今生。
“我早习惯了。”
可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的一个回答却一下子撕裂了他那颗汩汩冒血的心。他到底,都让他的昭昭经历了什么。明明,他是想对她好的,想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她。后来,到底为什么,他都忘了,只想着让她等一等,且忍耐一下,给他多一些时间.....
徐士行呆呆地看着她,窗外春光落在她身上,她的身后是那株开得正好的垂丝海棠。
“昭昭,我让承霁做太子,你快活吗?”
谢嘉仪可太快活了!可她又觉得毕竟他们娘俩的快活建立在陛下的痛苦之上,所以她努力控制了一下,还是不太能控制住,这真是如滔滔江水一样的快活呀.....她再控制,她要控制她自己。
“陛下你本也答应我的,不会有别人,而我只会有承霁这一个孩子。”
“这样想,陛下会不会好受些?”
徐士行看她好像整个人一下子把某种无形的重担都卸了下来,还不忘安慰他一下,突然笑了。谢嘉仪呀谢嘉仪,为什么你的脸上,什么都藏不住。
“是呀,这样想,果然好受多了。”
谢嘉仪这才微微露出一点矜持的笑意,嘴唇动了动,又觉得此时说什么好像都不合适。可是,兵不血刃,她的承霁要做太子了,他将成为大胤江山的储君,成为皇权的代言人,他将脱离那个神出鬼没无比恐怖的枭“不死不休”地追击。
一切都会在他成为储君的那一刻,宣告结束。
她的儿子,可以好好活着。
在这一刻,谢嘉仪原谅了徐士行。不为别的,只为,这次他伸手救了她的儿子。她起身扑入徐士行的怀里,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听到他的心跳骤然急促——
咚咚咚。
跳得让她困惑,可是她不管。
她的儿子,将永远光明正大活在这片朗朗乾坤下!
谢嘉仪扑入他怀里的那一瞬间,徐士行是愣住的,他的心先于他这个人醒过来,急促地跳动。徐士行微微颤抖的手,终于慢慢落在谢嘉仪的背上,慢慢把她整个人圈入怀里。
这是谢嘉仪十六岁那个小睡醒来的午后以来,第一次主动抱住他。
尽管他知道,是为了她的儿子。
可是徐士行依然觉得整颗心都酸涩到无法自持,曾经她就是这样一次次跃入他的怀中。她站在满树海棠花间,笑着说:“太子哥哥,接住我!”
可是,徐士行想,最后那次,他没有接住她。
他带她到至高之处,可是他,没有接住她。
昭昭,这次,我会接住你。
扶你的儿子,到他本来当在的位置。
所以,昭昭,在我身边,快活一些,好不好?
而此时寿康宫正跟国公府紧张地从宗室里挑选着,这是一个一旦说出口就注定迅速扩散的消息,更不要说建曌帝一开始就没想遮遮掩掩。
好比一把火丢在干柴里,迅速腾起一片冲天火光。
过继,嗣子.....一下子成为整个大胤最受瞩目的事件,上至皇族贵胄文武百官,下到贩夫走卒,关注的都是大胤当前这头等大事。谁也没想到陛下居然三十岁壮年就选择过继子嗣,但既然过继已定,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人选:到底花落谁家。
一旦被砸中,这可是托付江山呀。
简直提一句就是能让人红了眼睛的事情,更不要说那些局中人了。嗅到味儿的人,一窝蜂各种门路往国公府投,只是不能明说,但如果能成功入主东宫,这些有资格的人家就差直说能给国公府多少权势了。如今的国公府,表面看着热闹,但知根底的人,都知道更多是一个空架子。
建曌帝虽不明着打压,但这些年来却是明里暗里都按着,国公府的世袭罔替被先帝撸掉就没再回来,原本的根基不管是南边还是北地,都已经被郡主府和靖北王府取而代之。表面烈火烹油的国公府,更迫切需要站对队。
而这些有望储君之位的宗室人家,也需要依靠国公府和太后入主东宫。
如此给予国公府的筹码不断往上加,喜得英国公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给的机会。世间事真是说不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表面看着是坏事,转眼就变成好事。
寿康宫里太后娘娘也越来越能接受皇帝不能有后这件事,接受以后甚至品出些味儿来。越发觉得娘家说得对,这也不是坏事。以当前陛下的糊涂劲儿,对昭阳宫的热乎劲儿,但凡昭阳宫皇后生下一子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嫡出子嗣,毫无争议的太子。到时候真是什么都晚了,可如今——,储君之位再次是人人都可筹谋打算的,皇后也并不会因为身份地位更多胜算。
无非是比快,越快达成合议,越快推出人选,胜算越大。
可就在各处私底下动作不断的时候,晴空霹雳:
闵怀太子有后!
作者有话说:
明日正文完结。


第112章
闵怀太子有后, 帝意过继其后,承大胤江山,圆太.祖遗愿。
这一消息传出来可真是晴空一声雷, 震得整个京师都差点翻了个个。
“闵怀太子有后?谁?”衰老的英国公最近回春一样重新焕发了生机, 闻言被权力和远大愿景激发的生机都支持不住他沉重的身子, 往太师椅上一歪,焦灼问到底是谁。如果够快, 他们或许可以搭上这条线,如果不行他们也可以毁掉这条线。
但关键是:谁?
这是京城所有人的疑问,除了宗室老王爷和帝师王大人。此时两位正坐在阳光下的八角亭中,看着下面刚刚散学的皇族子弟, 其中一个六岁孩子一出来,老王爷还是静静坐着, 王老大人已经扶着栏杆, 站起来探身往前。
他看到了那个孩子的脸。
“可真像啊。”
“像。”
下面的徐承霁经人提醒, 抬头往亭子上看过来, 恭恭敬敬、端端正正给亭中两位老人行了晚辈礼, 这才跟着伺候的宫人去了。
老王爷道:“这下子天子八玺终于又聚齐了,受命玺终于回来了。”他看到那块羊脂血玉的时候就知道, 遗失的受命玺早晚会回来。那段时日, 大哥知道他这个弟弟于珍宝玩器上最上心, 天天来他的府中。
那一日也是这样一个艳阳天,素来稳重有仪的大哥简直压不住一向端肃的步子, 欢喜道:“小六, 我终于找到了要送太子妃的东西, 天下独一件!”他的手中就是那块羊脂血玉, 只微微雕了一角, 在那一角雕了一片牡丹叶。大哥的太子妃喜欢牡丹,大哥笑道:“这是要传家的,将来我们的儿子可以继续雕下去。”
老王爷看到的时候整块玉已经雕刻完成了,从大哥到闵怀太子,玉到了留下来的那个孩子手中,他大约以为自己这块血玉不会有传下去的机会了。老王爷想着那个神秘的组织,“枭”,就是当年他也只是影影绰绰知道元和帝拨出好大一笔钱财建了这么一个组织。以相当于一郡税收的钱财维系的枭,只忠于至高的皇权,只领了一道命,追杀闵怀太子遗孤,不死不休。
老王爷从旧事中回神,却看到王老大人还是愣愣看着那个早已没了孩子身影的地方。
“吓一跳?”老王爷呵呵笑了,“当时我也吓一跳,咱们这些活得太久的老东西,总算看到了这一天。”
王老大人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是啊,看到了。”
孝懿皇后早逝。自她入宫后和王老大人,当时他还是王大人,只说过一句话:“王大人,将来本宫的平阳若得女儿,可是太.祖早早指给未来的太孙的。”孝懿皇后说的是两个尚未有影的孩子的婚事,其实是希望他能承太祖遗志,支持闵怀太子。孝懿皇后是太.祖指婚,是太.祖为元和帝选中的一把锁。太.祖知元和帝,这把锁选得真好啊,一生忠于自己的职责,只是太.祖大约也想不到孝懿皇后会这样早早的——没了。
孝懿皇后永远冷静,永远端庄。笑起来,总是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如沐春风。
只有他知道,这只是她的一面。
当年京城才俊,谁不仰望她呢,私下里多少人赴那一场场曲水流觞,不过就是为了见她一面。尚未登基的年轻元和帝也是其中一个。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场场的曲水流觞。
王老大人看着一如几十年前一样的蓝天,一样的暖阳,但周围的人早已经都变了样子。他赠她一曲《高山》,她就会回他一场曲水流觞。直到,骤然而至的赐婚圣旨。
而他那曲始终没有勇气奏出的《凤求鸾》,彻底喑哑在了那一个个让他痛悔的夜里。在那些年轻的梦里,他一夜夜奏得不是巍巍乎《高山》,而是携手相将《凤求凰》。
京城公子?王老大人想到那个封号,早已皱纹满布的脸上画出一个自嘲的笑,如同谁也不知道端庄的皇后曾经是个爬上槐树只为了尝尝最顶上槐花味道的姑娘,谁也不知道当年那个被认为高傲不羁的京城公子却只敢在心里把一曲《凤求凰》弹了千千万万遍。这一生,一次都没敢真的落在弦上。
“你这就回了?”老王爷看着王老大人被小童扶着蹒跚离开的背影问,“回去干嘛呀?”
王老大人回他:“弹琴。”
老王爷一下子精神了,“《高山》!”谁没听过京城公子曾经每月都有一夜彻夜于高岗弹奏《高山》的佳话,“你当年为什么选那么个高岗?选那些日子?”这是当时所有人纳闷的,京城公子当年选的高岗可真不是一个弹琴赏月的好地方,选的日子也不都是有明月可赏的夜。
王老大人这次没回他。因为他算准了那些日子的风,会把那个高岗上的古琴声送到她的院落闺房。
这日大朝,当手捧锦盒的六岁孩童出现在乾清宫大朝正殿的时候,众人的困惑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有人惊呼出:“受命玺!”
“受命玺还朝了!”
继而所有人都知道了眼前人身份,原来那个惊才绝艳的状元郎竟然就是闵怀太子遗孤!难怪难怪,这样天骄人才,就该是闵怀太子遗孤!
在激动的群臣中,附着在国公府身边的一些朝臣都白了脸。
建曌十年,大胤王朝遗失的受命玺还朝,闵怀太子之孙徐承霁被建曌帝亲立为嗣子,择日立太子,入东宫,将来承继大统。
寿康宫里一向端雅的太后几乎发了疯,她不能接受,最后自己的儿子居然拱手把皇位捧给了平阳公主的后人!她不能接受,皇帝难道忘了吗?她曾经在平阳公主那里受过多少折辱,平阳公主就那样理所当然把她踩在脚下.....她辛辛苦苦扶持儿子出来,不是为了今日的.....
“叫他来!哀家要问他,哀家要问他!”她这个儿子生有反骨,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一直以为自己稳稳地把儿子控在手中,她为了他能走到今日,牺牲了多少啊,她儿子不是不知道.....都是为了狐狸精啊,先帝是这样,她的儿子也是这样!
苍天如此不公!
如此不公!
徐士行进入寿康宫的时候,太后行将癫狂,她指着进来的徐士行阴恻恻笑着:“你都忘了!”
“当时该死的明明是你,是你大哥让你活了下来!”这是个徐士行小时候每天都要听的故事,在皇室双生子不详,双生子更是绝不可能立储承大统的。帝王,必要独一无二!
他生那日,长春宫早已做好了周全的准备,留大的杀小的,他是那个小的。装婴儿尸体的食盒都准备好了,那该是他的归宿。可是当柳嬷嬷把手放到他脖颈间的时候,大的那个孩子声嘶力竭不依不饶哭了起来,简直让所有人都无法可想,最后他活了下来,他那个哥哥进了食盒。
后来他那个哥哥被种在了一棵树下,她的母亲把那棵树交给了他,让他日日记得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本就不是一个该活在这世间的人,不能输,不能哭,不能有欲望。
“你的哥哥,你的妹妹,都是为你而死!你都忘了!”果然是徐家的种,狼心狗肺。
是啊,还有他的妹妹。不到一岁的妹妹,一双眼睛乌溜溜,又黑又亮。是那时候唯一不要求他什么,就会对他笑的人。看到他,就会笑。那时候徐士行也不过五岁,一天里他唯一盼着的时候就是看到妹妹,那一刻只有一个笑着的小娃娃,没有阴暗,没有训斥,没有嫌弃。
后来妹妹也死了,母亲告诉他,是为他死的。
他走在一条用他的兄弟姊妹的血肉铺成的路上,一步都不该停,就要朝着那个位置一直走下去。
永远不能哭,不该输,不该有欲望。
徐士行看着此时已经面部狰狞的母亲,突然就想到了前几日,徐承霁从站桩上摔了下来,他的昭昭心疼地捧着徐承霁的小胳膊,教育他:
“摔倒了怎么办?——哭出来就好了。”
徐承霁就笑了。
他就那样看着他们娘俩,看着他的昭昭。最早的时候,她就是那样对他说的:“多疼呀,你哭出来就好了。”后来她知道他不会哭,每次他受伤,她都是哭着说:“太子哥哥,我替你哭吧。”有时候都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说完小团子一样的女孩就抱着他的胳膊哭了起来。
徐士行始终的平静,让太后更加愤怒,她终于把那个一直想砸到徐士行脸上的茶盏狠狠砸到了他的额角,血顺着徐士行苍白得过分的脸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留在内室的柳嬷嬷和吉祥都吓傻了,一个太后一个陛下,这样时候,没人吩咐,他们是动也不敢动。
徐士行依然是平静的,任由殷红的血流过他的眼角,蜿蜒而下,如同白玉罗刹。
他终于开口说了他进来以后的第一句话:
“母后,他们不是活在我身上,他们是死在你手里。”
“连同我,都死在你手里。”
说完高大寡言的帝王对自己的母亲一礼,转身离开了这华丽又森冷的寿康宫。吉祥战战兢兢跟着,徐士行这才接过帕子擦掉血迹,压住额角。
本来想说去昭阳宫,他迫切地想看到她。可转念一想,自己弄成这样,她是那样胆小的一个人,算了,还是等止住血吧。
寒冬已经过去,春天带来了铺天盖地的绿,现在,生机勃勃的夏也要来了。
皇宫里处处生机,那些皇后喜欢的海棠,更是开得难收难管的好。
徐士行按着帕子压着额角,看着那一树树灿烂的海棠,笑了。
过继与立太子的仪典同日进行,这是继立后以来,大胤朝又一盛大仪式,它的意义不仅是大胤储君已定,更有大胤一直存在的正统之争,一直存在的内乱隐患,在建曌帝立储这日,彻底消失。大胤朝平静之下,掩盖的种种力量,终于平息了。
异族等待已久的将会撕毁大胤让他们有机可图的内乱,就这样消弭了。
故虽然史书对建曌帝有诸多□□,但他的治国功绩,他的立嗣选择,都是被史书称道的。持续三代人的皇室正统之争以这样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结局结束了,从此大胤走上了一条真正的平稳强大之路。
就在所有人都放下心,一切慢慢走上正轨的时候,谁都没想到有人于黑暗中计划着最后的鱼死网破。


第113章
谁能想到呢?老老实实待在后宫, 甚至让人都已经忘记的贤太妃,居然能跟她斗了一辈子的寿康宫联手。不管是寿康宫里已经把持后宫十多年的太后,还是曾经险些把还是长春宫的德妃压到大气不敢喘的贤太妃, 以及在宫里下层宫女太监中苦心经营多年的鸣佩。皇后以雷霆之势压得下她们, 可短时间内, 皇后却根本不可能清洗干净这座幽幽深宫里她们埋下的钉子——那些属于她们的幽灵。
后来一统海内四方的千古一帝徐承霁,在这一天学会不再信任任何人。六岁这年的险境, 让他明白人会变,也会骗。骗了他的小公公是他之前最信任的宫人,曾经的忠心是真,今日为了所谓的不得已叛主也是真。
所有的谆谆教导, 都不及亲自踩坑。此后漫长的人生中,徐承霁笑眯眯说过无数次, “孤信任你”, “孤信重你”.....“朕信你”, “你的忠心, 朕岂不能不信”“你同旁人不同, 是朕信赖之人”.....可是他从未再信任过任何人,除了他的娘亲。
徐承霁看着眼前端着点心笑着的女人——娘亲厌恶的人, 是如意公公告诉他要提防的人之一。他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 “这位姑姑, 你可认得本殿?”
“本殿迷了路,姑姑送我回去, 定有重赏的。”
张瑾瑜看着眼前这个白嫩嫩的小男孩, 却穿着绣有四爪团龙的合体袍服, 这样小的年纪, 就到了权势至高处。这是谢嘉仪的儿子!
她仔仔细细打量着, 这个平时被人护得滴水不漏的小太子,都到了这时候,居然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还以为自己只是迷路,两个眼珠子还在骨碌碌转着,好像终于到了一个新地方,整个人都新鲜得很。果然是跟他娘亲一样蠢的蠢货啊。
她笑了笑,尽量软和了语气:“小殿下吃了点心,姑姑送你回去。”回你该回的地方,莲花池边,贪玩的小太子落了水,这才该是你的归宿。
徐承霁这才把满屋子乱转的视线落在了两块淡粉色格外漂亮的点心上,他一歪头看着张瑾瑜:“姑姑,这点心是你亲自做的吗?我身边的人可不许我乱吃东西的!”语气里带出了被管制的不满。
张瑾瑜笑得更温和了一些:“小殿下放心,都是姑姑亲自做的,好吃得很。”果然就见小太子吞咽了下口水,张瑾瑜此时的笑才有了两分真切:一脉相承的蠢啊。东宫太子自然不能中毒而死,只能失足落水而死。这点心,只不过是让他浑身无力,连一点点挣扎都不会有,安静地乖巧落水。
看到徐承霁明明想吃,可偏偏还犹豫,张瑾瑜更是拿出好话来哄着,心里却已经有几分着急,这件事的关键是要快!她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实在不行,只能强喂了,入口即化,即时生效。她脑中把强喂的可能性过了一遍,觉得也不会出岔子,别说喊出来这地方偏僻避人,这样一个小人,她有的是法子让他喊不出来。
徐承霁笑嘻嘻看着对方慢慢阴沉让人发毛的目光,配着她脸上依然挂着的温柔的笑,再加上这个明显久无人用的房间,寒意顺着他的脊背攀爬,让他几乎觉得控制不住心头的紧张。
师父说:“死到临头,都不能怕。怕就会慌,慌了,死到临头就是必死。”只有可以控制恐惧的人,才能从每一个缝隙寻找生机。
那个怪老头说,这世间的毒他都熟。皇宫里那些最好的毒,好些都是出自他的手。
徐承霁伸出小手似乎终于抵抗不住诱惑拈了一块点心,还仔细闻了一下,可惜了,他不熟啊,无色无味,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他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更用功一些。
不过,真能做到无色无味无痕迹的毒,大概只有出自怪老头手中的那一味。
他冲着对面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尝尝,就尝一点,回去你可不要跟人说。”
张瑾瑜要暴起的手又落了回去,声音压着:“小殿下放心,谁也不会知道。”自始至终,谁也不会知道。替死鬼已经准备了好几条线的,没人会知道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果然就看到这个蠢孩子抗拒又嘴馋,最终还是抵不过嘴馋,小心翼翼把点心放到了嘴边,舔了舔,眼睛一亮:“好吃!”
这个毒,他熟!确是怪老头出品的,据说是世间唯一一种无迹可查的毒。
“好吃殿下就多吃点。”张瑾瑜看他慢条斯理的,真是恨不得自己直接上手了,但她谨慎,如果可以不留下任何痕迹,自然是最好的。小殿下自己乖乖吃了,是最好的。
“姑姑,回头我把你调过去,你专门给我做点心好不好?”
张瑾瑜只想说快吃,可还是不得不压着焦急:“小殿下吃完这块还觉得好,姑姑以后天天给你做。”可惜你要去阎王府,那里我可到不了。
似乎想到什么小太子又张嘴要说话。
张瑾瑜觉得这么拖下去不行,控制不住沉了脸色,但还是努力做最后一次尝试,僵硬笑道:“小殿下快吃吧。”不然我只好亲自上手帮你了。
就见小太子立即忘了要说的话,欢欢喜喜一张嘴把半块点心都咬下去了,果然入口即化。
张瑾瑜这时候放心了,直接伸手把剩下半块也按进了他嘴里。
“姑姑......我觉得我浑身没劲儿。”徐承霁的声音都弱了。
张瑾瑜奇怪他还能说出话,但看样子也快了,她靠近这孩子观察药效。就在她靠近的一瞬间,一道白光一闪,张瑾瑜一偏头就觉脖颈间一凉,旁边的孩子一跃而起,转眼间就爬到了高柜,靠近了房间中唯一没有封死的高处气窗。气窗不大,但徐承霁是个六岁的柔软孩子。
张瑾瑜伸手一摸脖颈一把血,她大惊失色,完全慌了,只是喊着:“来人,快来人!”
本来为了事密,外面就只守着一个小太监,此时进来也慌了。说好的入口即化,即时生效,然后他只要把人抱到前面莲花池一扔就完事呢?
“抓住他!”张瑾瑜銥嬅好似厉鬼一样,满手满脖子的血,另一只手还指着高柜上的小孩,声嘶力竭道。终于还是闹出了动静,但她就是以后终身幽闭,她也要让这孩子死,她得不到,谢嘉仪也别想得到!她到时候要看看,谢嘉仪能把她怎么样?陛下不会杀她,陛下欠她张家上上下下不知多少条人命,她爹她娘她弟弟——。陛下自己也欠她一条命!陛下欠她的,欠她的!
上头的徐承霁几乎是第一时间就选择拿头去撞气窗,那个老头子说过,他剖开过很多人,人身上前额是最硬的。此时,他当然要用最硬的。
下面小太监疯狂想要晃动高柜,见不成,已经去搬凳子,踩上就可以把人扯下来。
徐承霁不要命一样撞上去!
“想活,先要学会不要命!”
哐一声,整个气窗窗格子脱落,徐承霁从气窗爬了出去。脚却一下子被小太监铁掌一样的手扯住,徐承霁差点整个人都重新跌回去,好在气窗狭窄,猛地一拉,卡得他肚子火烧一样的痛苦。他死死抓紧自己能抓出的墙外树干,小手扒出了血。
“有刺客!有刺客!”孩童的声音尖利,响起在这片偏僻的冷宫处。
冷宫幽静,这声音愈发清晰,尤其是喊的还是皇宫里最敏感的警告——“有刺客”,惊动了远处守着冷宫正凑在一起要开盘赌钱的侍卫。
显然抓住他的人闻言一慌,徐承霁趁机一踹,可底下到底是个大人,而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根本挣脱不了那只手。
他拼命扭曲自己的小身子,只要他不是直的,就没有人能把他从狭窄气窗拉进去。除非扯断他整个身体,不然他绝不能被扯进去!
孩童尖利的喊声还在继续:
“有刺客!有刺客!”慢慢惊动了半个皇宫!
当看到师父的时候,徐承霁松了手,他太疼了。
不止一个瞬间,他觉得死比这样剧烈的疼痛好受。可是,他不死。娘亲没了爹爹,只有他了。
他要活。
谢嘉仪赶到的时候徐承霁已经躺在了一个干净的偏殿里,别人看来皇后始终是冷静的,她就这样冷静地往儿子在的地方来。一直到偏殿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太医,谢嘉仪才一个踉跄,“如意,扶我!”她腿软到让她愤怒,这是腿软的时候吗!可是,她控制不住。
终于来到儿子床前,谢嘉仪才发现自己不仅腿软,手已经抖得筛糠一样。
她看着儿子的小手,小身子,最后才看向儿子那张小脸。谢嘉仪甚至问不出话来,还是如意把情况问清楚,在她耳边轻声细细说了。
谢嘉仪只是点头,她想说好,没事就好。可是她发不出声音,她整个人都被巨大的后怕给攫取住。
一直到半个时辰后,谢嘉仪才重新找回对身体的控制权。
她也是第一次见到徐承霁的师父,也是陆辰安的师父。
他该是一个老者,可你就是从他身上看不出年纪。他有着极普通的长相,他不想的时候,谁都不会注意到他,可他想的时候,任何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
见到皇后,他也并不行礼,只是点了点头。
他之所以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想见一见这个皇后。陆子隐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今天也是赶在这时候,他才难得升起那么一点点好奇,想看看自己那个天才徒弟到底是为了一个怎样的人。看过,点过头,不过一个转身这人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怎么离开的,甚至没人意识到他离开了。
只留下一句:“子隐死于毒,方仲子就不会让他儿子再死于毒。”天下毒药,泰半对徐承霁无用。
小太子情况终于稳定下来,谢嘉仪这才扶着如意从床边站了起来。
她要去寿康宫。
徐士行赶过来的时候,还穿着大朝服,何胜已经把事情跟他说了。他看到谢嘉仪,顿了顿,没有说话。无声陪着谢嘉仪朝寿康宫走去。
寿康宫里太后一下子老了十岁,如此周密、精心部署的计划,怎么没有成?
那药可是秘药,预先多少人试过,药效好得吓人,怎么没用?
张瑾瑜抱着太后的腿哀哀哭着。她本以为自己生死不惧,可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想活。在生死面前,什么前程什么高位,什么不甘心,一下子都没有了,她只想活着,像以前那样活着,就很好。
一听到帝后同临,张瑾瑜一下子跌倒在地,更抱紧了太后的腿:“姨母救我,陛下不能杀我,陛下不能杀我对不对?姨母,陛下不会杀我!”
谢嘉仪和徐士行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一看到谢嘉仪,张瑾瑜立即放开了手,站了起来,理了理衣物,就立在太后旁边。刚刚对死的惧怕,在这时又被对谢嘉仪深重的恨意给掩盖了,都是这个人,毁了她的一生!如果不是这个人,她怎么会落到在宫里人人耻笑的地步!
她昂着头挑衅地看向谢嘉仪,缓缓对徐士行道:
“陛下,我母为陛下的秘密而死。我张家上下三百六十九口,为陛下的储位而死。我为了陛下,送了我最喜欢的弟弟的命。”
“瑾瑜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但太子毕竟无事,陛下不能杀我。”这一刻张瑾瑜看着平静的谢嘉仪,心里痛快极了,这些年来都没有这样痛快过:
我要杀你儿子,又如何?陛下身上血债累累,他不能杀我!
寿康宫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向建曌帝。
只有谢嘉仪没有,她只盯着张瑾瑜,盯着眼前这个跟前世张贵妃已经完全不同的女人,轻声问徐士行:“先帝面前,是我饶了她的命,陛下还记得吗?”
徐士行轻声嗯了一下。
“记得就好。”
电光石火间,皇后谢嘉仪已经来到了太后身边的张瑾瑜面前,没有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她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匕就插入了眼前人的胸口:
“该还了!”
“陛下不能杀你,本宫能!”
话落谢嘉仪拔出了短匕,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张瑾瑜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生命已经彻底流失,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嘉仪好像看到了前世那个痛不欲生的自己,那时候,在想象中她曾经杀过这个人,千千万万次。
后来,她不在意徐士行,其实也越来越不在意这个张瑾瑜。
可是,千不该万不该,这个人不该动她的儿子——
那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真正在意的人。
迸发的血甚至溅到了太后的袍服上,太后已经彻底惊呆了。
谢嘉仪探身在张瑾瑜衣袍上缓缓蹭干净了匕首,这才直起身子,对太后行了一礼:“太后娘娘,冒犯了。”可她福身行礼的时候,就握着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匕,直视着太后那双惊恐的眼睛。
然后转身,整个过程一眼都没有看一边的徐士行,踏着她一如既往的步子,离开了寿康宫。
而徐士行却始终注视着,看着她越来越快的身手,看着她那把要人命的短匕插入对方胸口,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转动然后拔出,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在对方衣袍上擦净匕首,看着她款款行礼,看着她直视一朝太后眼睛里明明白白的警告。
那一刻徐士行在他的昭昭身上,嗅到了他熟悉的血腥味道。从他出生就如影随形,从未离开他一日的暗黑的血腥。
可这血腥,此刻却,沁人心脾。
他看到这个世间最清白干净的姑娘终于被他,被他们,被这个不会对任何人心软的世道拖出她那个始终清白自守的世界,拖入这一片泥泞血腥之中,可她没有坠落。
他看到她于一片血腥之上,涅槃。
这一切都让他的心怦怦跳动,过于华美而绚烂。
这是他心慕两生的郡主,这是他的昭昭。
太后久久失言,直到谢嘉仪离开才重新能够说话,“你看到了?你看到皇后如此胆大妄为!无法无天!”太后过于激动,以至于说到这里呛咳不止,皇后居然敢如此!
可一边的徐士行却始终平静,他在拼命按捺他那颗再次被自己皇后惊艳的心。
原来一个人可以爱上同一个人,一次又一次。
这时徐士行才开口道:“母后,是天子的母后。”
“儿臣纯孝,纵母后有天大的过错,儿臣也不能看着母后受罚。”
太后这才缓下来咳嗽,她就知道。
“不过,来之前,儿臣已经把英国公父子两人赐死了。”
太后骤然失色:“整件事与他们无关!”
“儿臣知道。”徐士行慢慢回道,他自然知道这件事没有牵扯他们。这才看向太后,他的目光平静如水,却让太后心惊。
“母后以后就在这寿康宫静养礼佛吧,不要再见外面的人了。”
“你——!”
“母后,您再任性,王家就要彻底断子绝孙了。”
“儿臣告退,母后好好礼佛,为朕不曾见过天日的兄长,为朕尚未足岁的小妹,也为死了的朕。”
说完,徐士行认认真真给自己的母亲行礼,也转身离开了寿康宫,嘱咐宫人一应供应都不能有丝毫怠慢。天子纯孝,世人皆知。即使太后罪孽深重,可她依然是天子之母。
这边小太子所在的偏殿里,谢嘉仪轻轻握住了醒过来的儿子的小手。她突然俯身把脸搁在儿子小小的肩膀旁,徐承霁知道这是母后哭了,不愿意给人看到。
他轻声道:“娘亲,别难过。”
他一醒来就已经有人把整件事都分析给他听,他知道太后不会有事。
谢嘉仪的声音因为哽咽沙沙的:“你知道的未免太多了。”不管是她的父母,还是兄长,还是她的陆大人,现在又轮到她的儿子,他们的六岁都足以碾压她的十六岁。
徐承霁用小脸蹭着娘亲柔软馨香的头发,心里却道:娘亲,太后算什么,将来我必让四海宾服,必让娘亲成为古往今来最尊贵的人。我要把这天下最好的,献给娘亲。
他知道娘亲一辈子都想找个地方躺平,可娘亲偏偏一生都没有躺下的机会。
他低声叫着:“娘亲。”
娘亲,别伤心。
娘亲,别怕。
娘亲,霁儿在呢。
六年后,建曌十六年的初冬
大觉寺后山上猎猎的风吹动大觉寺后山的一树树火红枫树,吹动立在山间女子雪白披风上的绒毛,她看着满山的枫叶哗哗坠落。
“今年这最后一场枫叶,咱们也算看到了。”她轻声道。
如意轻声应是,“奴才已经把娘娘挑的那片收好了。”可惜,娘娘年年挑选的一片枫叶,再也送不出去了。如意那日看到翻看旧书的娘娘发现当年那片一碰就碎的枫叶,娘娘脸上的表情明明平静,却让人看得想哭,娘娘说:“那时候,我让他受了多少委屈啊。”他那样的人,即使受了委屈,也从来不会说。
“娘娘,风大了,咱们回吧。”
谢嘉仪点头,登车离开了大觉寺。行到京城街头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有嘈杂呼喊声,如意靠近窗口道:“无事,不过一个偷包子的小贼。”
谢嘉仪突然掀帘而出:“如意,让我去追!”这次她一定要追上他!
仿佛冥冥中,小贼依然逃到了富安坊,依然选择了那堵墙,可惜这次滑落下来的是这个小贼。谢嘉仪看到当年那块凸起,碰破了小贼的鼻子,鼻血流了出来,这个才十几岁的孩子不过拿手一抹,“技不如人,我跟你见官就是了。”
这孩子自暴自弃往墙根一坐,仰着头希望止住鼻血。
“你伸手按压一下,很快就好。”谢嘉仪看着小孩,轻声道,有风过,吹落槐树最后的枯叶。
看着不知所措的孩子,她上前探身以帕覆孩子眼下,准确按压住了那个穴位。
鼻血止住了。
身后如意已经带着顺天府的人来了,这孩子看到居然连府尹都来了,他只是偷了两个包子啊!早就看出来这女子贵不可言,可此刻却明白眼前人身份只怕比他能想象的还要贵重。
他愣了。
谢嘉仪却道:“大人,打他手板,给他银子,让他去谋一个生路吧。”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偷了两个包子。
说完就带人走了。
顺天府尹带人恭送凤驾。
这孩子这才敢喘气问道:“官老爷,这是——”
“你走了福运了!祖坟冒了青烟,这是咱们大胤的皇后娘娘!”
孩子眼睛一亮:“大人,这就是坤仪郡主!”坤仪郡主的故事,不管是南方河道,还是北方谢家军,是对抗荧惑灾星,还是砍贪官诛贼将,大胤百姓都是耳熟能详。
“可不就是咱们的皇后娘娘!”
这毕竟是娘娘注意到的人,府尹打量眼前人:“娘娘既然要给你生路,你想做什么?本官送你去,给你活路!”
“大人,我想去投军,去北地谢家军!”
二十年后,北地将出现新的战神。但这都是二十年后的事情了,此时那位战神还不过是一个靠着偷两个包子才能活下来的小贼。
此时的皇宫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都站在城楼上往回宫的路上眺望。
往日这时候该是太子给皇后请安的时辰,可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太子也见不到皇后娘娘。这天的母后,不想见任何人,连他都会让娘亲觉得碍眼。十二岁的徐承霁青竹一样,见人未语三分笑,经常笑眯眯听人说话,让人以为这是个脾气很好的殿下。殿下总能发现下头人的闪光点,那赏识的笑恨不得让下头人立即粉身以报。
每年这时候想到在母后面前自己也有碍眼的时候,徐承霁总是心里有些难受。所以他总会来城楼,他知道陛下在这里,而陛下对今日的母后来说,是更碍眼的存在。看到比自己还碍眼的陛下,徐承霁那颗有些难受的心就好受多了。
太子行过礼后,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立在城楼。
两代帝王,无声立在皇城高处。
等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