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烟早吓颤了,抖得跟风中的树叶子一样。
张瑾瑜愣了,回神才道:“宋大人乃朝廷五品官,岂是你一个奴才说打就打的?你们置朝廷脸面何在,就不怕御史弹劾?”
谁知谢嘉仪根本不理她,人也打了,热闹也看了,她瞄了钱莹莹一眼,径自吩咐人好生带人下去歇着。看着钱莹莹被丫头们扶着下去,刘太医也跟着,谢嘉仪才慢慢转回身子,看向眼前几人。
视线扫了一圈,这才似笑非笑落在苏烟身上,从她小巧精致的尖下巴,落在她比钱莹莹小一些的肚子上。大概宋府里日子不好过,肚子大了,但整个人却比三月里见的时候更瘦弱堪怜一些。
“给人当外室还不让人说?”说到这里谢嘉仪嗤笑了一声,“一个个都当自己是谁,当自己是话本子里的正旦小生,落难小姐深情公子,感天动地!挡你们道的都是佞角儿,不让你们舒舒坦坦伤春悲秋的都是坏人,你们是不是还特委屈?”
谢嘉仪冷哼一声:“真是,越不是人的玩意说起话来越义正词严、理直气壮,见一次本郡主恶心一次。”
“跪下吧,看着你那张委委屈屈的脸就倒足了胃口。”谢嘉仪不客气道,此时她还有些残存的后怕,只怕自己来晚了一步,钱莹莹这个胆小没出息的再被别人几句话就弄掉了孩子弄丢了小命,重蹈覆辙。
谢嘉仪一发话,宋子明半边脸肿胀,半边没事的脸涨得红红的,额际青筋突突跳,整个人都狰狞了。
但坤仪郡主让跪,谁敢不跪。这里步步含笑看着,只怕这边跪晚了,就有人上前帮忙了。
苏烟的丫头扶着主子跪下,心疼得泪都下来了,也不敢哭出声。
这个郡主忒吓人。她的一个下人,就敢一巴掌把郎君打了,现在丫头心里还慌着呢,就怕郡主找上她.....毕竟她对钱姑娘说的那些话可一句比一句难听,一看到郎君还告了刁状.....
谢嘉仪却根本不理会下面一个丫头,她只找上面的主子。娘亲说的,要啃就啃硬茬子,打狗有什么意思,打狗主人才有意思。
她视线落在紧攥着两拳的宋子明身上:“不服?”
“不服憋着。”
说到这里谢嘉仪敛了脸上那两分半露不露的笑:“谁给你的狗胆来钱莹莹面前汪汪叫!和离,知道什么叫和离吗?她不是任由你揉圆搓扁的媳妇了,她是本郡主的朋友,母子都住在我郡主府,是你高攀不起的贵人!更不要说你放在心坎儿上的心肝肉了,在他们母子面前,就是那脚底下的泥,回去好好开导开导你的小星,以前呢她最大的出息就是妾,莹莹是她的主母;现在呢她最大的指望就是害死她现在的主母,看看能不能当你继室的继室,莹莹是我坤仪郡主府的人,是皇家勋贵认下的姊妹!”
一席话说得宋子明和苏烟都又羞恼又后怕,如果钱莹莹真的出事,也不知道这个疯郡主能做出什么事儿来。
谢嘉仪直接告诉他们了:“她母子平安,什么事儿都没有。她跟肚子里的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管跟你们两个有没有关系,都让你们偿命!”说到这里郡主冷笑了一声:“有那一天,我打到她小产,宋子明你信不信?”
宋子明面无人色,跪在那里的苏烟哎哟一声软倒下来,跪都快跪不住了,靠着丫头惊恐地看向谢嘉仪。
他们到底是什么命,怎么遇到这样一个罗刹煞星!
莲花池后面听到钱莹莹事情赶过来要跟宋子明讨一个说法的桂嬷嬷,正好听见郡主这些说辞,红了眼睛,也不往前头去了,转身又朝着钱莹莹住处去了。一边走一边念佛,“夫人,你这是显灵了,托了郡主这样一个菩萨保佑咱们小主子不成”.....到了门前,抹了眼泪,擦净脸,才进去了。
而看到这一幕的可不止有桂嬷嬷,还有带着明心的陆辰安,两人本来也是朝着莲花池而来。
明心心道就是这么巧,又见到郡主仗势压人,凶残得很呢。


第31章
莲花池边这么大的阵仗, 吸引过来围观的不光有陆辰安和明心,还有庙里经过的小和尚以及来寺里祈福上香的其他香客们。路人们自然只看到不可一世的郡主,带着同样不可一世的下人。他们甚至看不见郡主的正脸, 只能看到后面赶来的下人给郡主披上的大红狐狸毛的披风。
他们可是看到对面一个朝廷臣子都挨了打, 两个女子一个看起来温柔婉丽, 一个看起来多愁柔弱,后者还大着肚子就那样在这个寒冷的十月, 被郡主罚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少人都心里默默念佛,这种情形自然是一边倒地站在被为难的弱者那边。
谢嘉仪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只做她想做的事儿。她又不打算做皇后了,还能有人拿名声之说来废了她不成。宁要仙桃一颗, 不要烂桃一筐,别人算什么, 她只知道大胤最聪明的陆大人赞她好, 那她就是好。她只需要陆大人的夸赞, 其他人她才不在乎呢。
因为站得久了, 下面人专门送来了郡主的手炉, 谢嘉仪接过如意递来的手炉,舒坦地出了口气, 这才把目光移到旁边立着的鸣佩身上。
这人比她以为的还能钻营呀, 这从宫里出来到了英国公府才几天, 就跟宋子明一伙走到一块儿了。这是知道宋子明真爱苏烟,直接走的苏烟的门路吧。上一世是苏烟巴结到太后那里, 后来跟张贵妃臭味相投, 这一次变了?这是张瑾瑜直接雪中送炭, 一举收服了苏烟, 算是替英国公府拿下了宋子明这个干将?
鸣佩看轮到自己了, 这时候围观人已经越来越多,她反倒一点都不怕了。她直接福身行礼,不卑不亢道:“奴婢见过郡主,奴婢斗胆想请郡主放过宋大人的家室吧,她身子重,真出了什么事儿,也是郡主的罪孽。”
几句话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就听一直沉默围观的诸人也敢出声了,都附和鸣佩。还有人家悄悄打量鸣佩是谁家的姑娘,有胆有识,又气度从容不凡。
谢嘉仪轻敲了一下手中的手炉,就见如意上前直接对鸣佩道:“姑娘此言差矣,要不是郡主过来,你们三人刚才生生要逼死宋大人的前妻!先不说宋大人就是为了眼前这个妾室跟前妻和离,关键钱姑娘比这位身子更重,你们三人逼迫,弄出来就是一尸两命,罪孽深重那也是你们深重。我们郡主看不过去一个大男人带着心头宝,言辞如刀,步步逼迫和离的前妻,郡主这是罗刹手段行的却是菩萨心肠,我佛慈悲,还请鸣佩姑娘就不要颠倒是非,助纣为虐了。”
谢嘉仪只管看着自己手中的青玉手炉,有如意在,没理都能讲出道理。他们家如意都不带大声地,心平气和一句句踩死你。
周围人一听这才明白原来前头被人簇拥着离开的大肚子姑娘居然就是宋子明的前妻,怪不得看她面色苍白,原来之前还有这么一出!有之前就看到的下人这才有了说话的余地,忙把当时情形说了出来,那丫头怎样挑衅怎样嘲讽,宋大人怎样为难自己前妻,“要不是郡主带着太医来了,只怕真的就不好了”。
眼前跪着的这个居然就是那个宋大人为了她闹得沸沸扬扬的外室,来上香的都是跟着自家夫人和老夫人,如果说先前天然是站弱者一边,现在立场立即变了,她们天然是站在正室一边。尤其是宋大人居然为了外室跟正妻和离,这本就是触了众怒的事情。
舆论陡然转变,谢嘉仪抱着自己暖融融的手炉,不屑地瞄了对面张瑾瑜一眼:以为就你长嘴了,就你会说话!
眼看着跪的时辰也差不多了,再跪下去说不得真的就要出事了,谢嘉仪倒也不至凶残到这个地步。她挥挥手看都不看苏烟一眼,好像生怕脏了自己的眼睛,就让起了。又脆声道:“该你了鸣佩姑娘,颠倒是非,做坏本郡主的名声,谁让你这么做的,还是你自作主张?”
饶是鸣佩再多主意,可现在周围人对宋子明这一对是深恶痛绝,她也无力回天,只能低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看——”她还要拿苏烟的大肚子说事,谢嘉仪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截断道:“行了,花言巧语,没完没了!你就是个背主的奴才,从本郡主宫中离开这还越混越好了?你一个奴婢跟朝廷五品官搅和到一起,这是你当奴婢的本分?正好前头的腾出空了,你继续跪,别浪费了地儿。”
说完谢嘉仪似乎懒得再多跟她废话,转身带着人就要走了。
这边鸣佩只能跪下。罚跪并不意外,但本来她的打算是替苏烟罚跪,这样既能博取舆论同情,又能彻底拿下苏烟宋子明。结果她根本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棍子就打到了自己身上。鸣佩垂着头跪着,看起来依然是不卑不亢,但没人能看到她的心被郡主一句一个“奴婢”深深刺痛。
而从容刺痛张瑾瑜的谢嘉仪此时非常慌张,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如此点背,上次为难苏烟被陆大人看到,这次为难苏烟和张瑾瑜,又被陆大人看到?!
大冷的天,陆大人不好好在厢房里读书,跑出来溜达什么.....
她看着陆大人,眨了眨眼睛,努力想着自己刚才的表现有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会不会影响到陆大人对她“端庄温婉,冰魄雪魂,德性高华”的评价.....
简直不用多想,她就绝望地发现——会!
难道重活一世,连唯一赞美她的人也要失去了吗.....在陆大人眼里,她现在会不会就是一个逮着漂亮姑娘为难,还是不依不饶往死里为难的郡主.....
郡主慌了,郡主真的慌了。
她在陆大人面前一直努力维持的形象都是善良大方、慈眉善目、宽仁大度.....谢嘉仪就觉得这一个个她希望陆大人从她身上发现的美好词汇好像空气中的泡泡,前一刻还闪着五彩光芒,这一刻就“噗噗噗”一个接着一个都破灭了。
而她只能睁着眼看着,无能为力。
谢嘉仪脸色僵硬,扯了扯嘴角对陆大人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时陆辰安已经带着明心来到了她面前,谢嘉仪僵硬笑道:“陆公子,来了好一会儿了?”说完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陆辰安,希望他也许是刚刚路过。
郡主巴巴的样子过于可怜,她的期待又是那样明显。陆辰安看到她总是忍不住想笑,她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心里眼里藏不住任何事情。这个世间人心鬼蜮,可她偏偏澄澈地跟一个玻璃人一样。陆辰安甚至想,这样一个人在深宫里生活,得被多少人算计啊,要是没了永泰帝护着,她的路得多艰难。
陆辰安心里莫名有轻微的揪痛,他黑黢黢的眸子静静看着谢嘉仪,一时间竟无话。
谢嘉仪忍不住嗫嚅道:“你.....你都看见了?”没有吧,没有都看见吧,是不是就看见一点点呢.....没有看见她的冷笑,没有听见她说那些刻薄的话.....她说了什么,哦哦她还说要把人打小产呢好像.....
谢嘉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没。”陆辰安果断否认,确实没有都看见。他跟明心过来的时候正遇到一行人簇拥着那个钱姑娘离开,没看见前情,就看见她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了。
谢嘉仪听见这个“没”,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一点,又不好继续追问到底看见什么呢,只好自己夸夸自己,引导一下陆大人对她的认识,“我这个人,还是挺——”她清了清嗓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选择了一个夸赞,“路见不平,宅心仁厚的。”
谢嘉仪试探性说出来,就见陆辰安很自然地点了点头。她长出一口气,果然陆大人没看到多少,在他心里自己应该还是比较靠近“德性高华”这边的。
只是陆大人的小书童走路太不仔细些,怎么好好的路还踉跄了一下呢。
明心是受惊太大,郡主着实让他慌了,如此凶残,居然还能明目张胆自己说自己“宅心仁厚”。他一下子替自家公子捏了把冷汗,他已经知道“面首”是什么意思了,郡主这是看上了他家气质出众的公子呀,这是朝着他家公子伸出了魔掌。
想想郡主吓人的脾气,以后公子的日子得多苦啊。看看公子,现在已经连实话都不能说了,刚看到郡主对两个貌美柔弱的姑娘辣手摧花,转脸就要点头承认郡主“宅心仁厚”呢。
谢嘉仪还在想办法试探陆大人对自己的评价,还在努力评估着自己到底在陆大人心里是离“德性高华”更近了呢还是更远了呢的时候,就听到陆大人温润好听的嗓音:“郡主,今晚要不要一起赏月?”
谢嘉仪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按,转脸看向陆辰安,“赏月?”
陆辰安反而移开视线,看向庙里依然苍翠的松柏,轻声道:“赏月,冬天的月亮格外干净呢,郡主。”
谢嘉仪心里一下子开了花,果然是什么都没看见呢,要不然怎么会邀我赏月?我的郡马正向我走来.....那她这必须点头啊,二话不说点头。
还坚持要把她病弱的郡马送回半山腰的院子,这才心满意足带着如意、步步朝着自己的院子去了。
还没心满意足多大会儿,就听到如意说:“郡主,陆公子是从钱姑娘离开的时候过来的。”
谢嘉仪的快乐也像阳光下的气泡,“啪”一声破了。
她愣愣看向自己的如意和步步,“那他为何还邀我赏月?”
快言快语的步步忍不住猜道:“郡主,陆公子是不是要找机会表明想法?”
想法,什么想法?谢嘉仪觉得自己好像冬日寒风中的小白菜,连狐狸毛披风都留不住她想要的温暖,她紧了紧披风,又吞咽了一下。
难道陆大人是要跟她说,他不想做郡马?
陆大人这样好的人,肯定会说得非常委婉。
可是,谢嘉仪觉得,再委婉自己也很难受。
北风起了,一片枯黄的叶子被吹到了半空,谢嘉仪若有所思地看着:难道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暗示?
暗示她:她的郡马跟这片叶子一样,可能也要飞了.....


第32章
眼看快到了约定的时间, 谢嘉仪蔫蔫的,但还是要换衣,看着采星抱过来那件红狐狸毛披风, 她有气无力道:“换件吧。”免得陆大人一看到, 更想起她下午咄咄逼人的风采。
“郡主, 想要哪一件呢?”
谢嘉仪叹了口气:“挑一件更暖和的吧。”也好温暖温暖她此时拔凉拔凉的那颗心。
如意吩咐人打开最大的那口木箱,从中挑了那件白貂毛的带帽斗篷, 一水的白貂皮毛,烛光下泛着莹莹光泽。
谢嘉仪又让采星往手炉里多添些炭,看到抱着斗篷过来的如意,突然想到莲花池旁跪着的张瑾瑜, 光忙着哀悼她即将失去的郡马,差点把这个人都忘了, 继续有气无力问道:“莲花池那边?”一直跪着也不成啊, 眼下也不能把东宫长春宫英国公府还有张瑾瑜那个哥哥给得罪死了, 得罪得罪出出气就差不多了。
不过谢嘉仪对如意很放心, 论拿捏分寸没人比如意做得更好了。
果然如意就笑道:“这样小事郡主不用操心, 奴才早让她回去了。”毕竟是东宫和长春宫爱重的人,他们海棠宫也不能真让人把两条腿跪断了不是?如意面上笑得温和, 心里却都是冷笑, 敢把心眼用到他们郡主身上, 虽不能让她把腿跪断,也得让她长长记性, 从此以后每当天寒阴雨的时候, 她那双膝盖都别想安生, 也能提醒她再做事前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
“有奴才呢, 主子尽管放心。”如意帮郡主披上了白貂毛斗篷, 仔仔细细帮她把斗篷带子系好,引着谢嘉仪朝外走去,到了门口,又抬手帮郡主把斗篷帽子也戴上来,嘴里道:“今夜虽没有风,到底是十月的天气,夜里本就冷,只怕半山那处院子更冷。”
“是冷。”谢嘉仪就只答了这么一句,天冷心寒。
一行人朝着半山去了,一直走到院门前,谢嘉仪朝下看去只见一片漆黑,只有自己周身是暖黄色的灯笼,融融黄光围绕着自己,她又抬头看天,果然天上只有零星几处星子,好似一块蓝黑色的幕布,让那轮月更加明亮——干净。
鼻尖处有淡淡的寒梅清香味,配着冷肃的空气,清香又——干净。陆大人说的果然对,这样的冬夜赏月,赏的就是一片干净。
她一迈入院门,首先就看到一树红梅下披着玄色大氅的陆辰安正转头看过来,面上露出温和笑容,在廊下悬着的灯笼光亮下,越发衬得陆大人好似月上下来的仙人一般。
要失去的东西越好越让人想哭,谢嘉仪心里笑不出,但面对这样的仙人,脸上怎么也要画出一个笑容来。
夜好,景好,月色好。连人都这么好,要是大家都不会说话就更好了,这样她的郡马永远都没法拒绝她。谢嘉仪慢吞吞走了过去,早已经有人往院中竹椅上铺设了厚软的皮毛垫子,这是陛下身体还好的时候猎的老虎皮,好大一张,从椅子扶手上垂下来,把整张椅子都包裹得又软又暖。
连旁边那张椅子,如意也吩咐人换上了更厚实的垫子。
一行人行动又轻又麻利,只一会儿就把郡主要用的东西都布置下来,然后迅速避到院门外,只有如意和采星立在院门内两侧阴影中,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那里有人。也不过是一会儿,院子里好像就剩下谢嘉仪和陆辰安两人。
哦不对,还有明心。明心目瞪口呆看着郡主府下人干净利落的行动,那么多人转眼好像消失了个干净,就剩下他傻乎乎杵在大月亮底下,挑着灯笼其亮无比。他慢慢红了脸,自己这样的下人真是给公子丢人了,他也学着如意的样子往门边那处阴影里去了。
如意瞅了他一眼,见他没反应,只得一抬手把他手中灯笼灭了。明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是把如意都暴露在亮光下了,一时间脸更红了。
好在此时夜黑月明,整个天地都寂静。
谢嘉仪虽然知道自己大约在此时的陆大人眼里跟“端庄婉约”“德性高华”距离的有些远,但认命不是她的风格,垂死挣扎才是。她紧了紧手中的暖炉,“陆公子,那时候你都看见了?”
“确实没看全。”陆辰安的声音温和清润。
却让谢嘉仪想掉泪,他光看到我作威作福了.....她挣扎解释道:“那你没看到前头他们欺负人,欺负得可狠了,他们可坏了.....”她努力强调自己的路见不平,见义勇为。强调得差不多的时候,还是想要陆大人曾经对她的至高评价,遂小声道:“本.....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样子,平时.....平时我婉约得很.....”
这话说得谢嘉仪又羞愧又沮丧,天呢,她上辈子到底是怎么把智绝大胤的陆大人给骗了的。她就从不曾“端庄婉约”过,至于“德性高华”,好像也跟她关系不大,她就是脾气很大,睚眦必报,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最擅长没事找事、无理取闹.....至于“冰魄雪魂”,她太喜欢这个评价了,可她这个人好像也跟冰啊雪啊的联系不上,前世她还跟陆大人说她爱喝雪水泡的茶,这倒是也不算瞎话,可她没说的是她更爱围着火炉吃肉喝酒烤芋头.....
但,人不能轻易认命。
“.....其实.....平时可温柔.....可端庄.....可有容人之量.....”谢嘉仪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越说越绝望,她重生一回,连上辈子达成的最大成就都得不到了.....
陆辰安就听谢嘉仪犹如落水的人忙乱抓着她能找到的好词,说着说着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清冷月光,暗香浮动之下,听得人心又酥又软,只想说“好”,只想告诉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是你婉约温柔,不是你端庄可亲。是婉约温柔是你,端庄可亲是你。这世间明月清风,江枫渔火,海棠春色,一切好的都是你。
他听到谢嘉仪吸了吸鼻子,压了压哽咽,“陆公子,我说完了,你说吧。”
让他又是想笑,又是心软。
可惜冬日的月光辽远清淡,朦胧落下,看不清她白貂毛斗篷下脸上的表情。看不清也好,他想如果看清这一刻她脸上的楚楚,自己大概说不出话了。
“郡主。”陆辰安的声音又轻又好听,好似天上的月,说不出的温柔干净。
“嗯我听着呢。”谢嘉仪想要挠挠耳朵,却只抱着手炉应声。
又乖又软。
陆辰安慢慢呼出一口气,突然转身不再看对面斗篷下包裹的小人,他看天上月,他的头脑这才慢慢清明,不觉自嘲一笑,望着月亮道:“郡主很好。”
说完这句,陆辰安视线掠过眼前人,落到旁边朦胧的红梅上,“郡主什么样子都很好。”
不管是含泪的眼睛,还是张扬的气势,不管是得意的样子,还是跋扈的伶俐,不管是光明还是黑暗。
从他来到京城,他就知道他的小郡主住在这里,住在那个威严高耸的宫城里。
在一重又一重的高墙背后。
那时除了念书学习那些似乎永远学不完的东西,他唯一关心的就是: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陆辰安声音里都是温柔和肯定,谢嘉仪觉得自己耳朵越发有些痒了,她本一直低头等着,听到陆大人又赞她,这才抬头看向陆辰安,愣愣问道:“然后呢?”就好像绝望的时候却被人发了一个无比巨大的礼物,里面装着的都是她想要的,谢嘉仪想伸手又犹豫,她的声音几乎有些发颤:陆大人后面不会还有个“但是”吧.....
“然后?”陆辰安目光从红梅落在她骤然抬起的脸上,声音不觉更轻了,“我很喜欢郡主赠的玉佩。”
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谢嘉仪抬头,风帽从头顶落下。
陆辰安终于看清了此时郡主的眼睛,好像被点亮的灯火,闪闪烁烁,明亮异常。
谢嘉仪觉得自己心里那些破灭的泡泡一个个又回来了,她喃喃道:“不婉约温柔,不端庄克己,也好?”
陆辰安又看了她一眼,低声笑了。
“不婉约温柔,不端庄克己,也很好。”
他的声音温柔而笃定,跟那时候一样。那时候,在一片指责皇后的声音中,他越众而出,对众人、对陛下,奏皇后德行,可表后宫,可彰天下,就是这样笃定。
一次又一次。
谢嘉仪茫然的心好似被什么触动,虽然她不明白触动她的是什么。她所有的不在意下,那颗始终焦灼的心忽然好似停了下来,她看到红梅绽放,月光洒落整个山头。
“陆辰安,你说得对。”谢嘉仪的声音一下子轻快起来,“冬日的月亮果然好看,又清明又干净。”
两人坐在夜幕月色下的软垫上,有人悄无声息上来换上了热茶,一时间茶香混合着梅香,谢嘉仪听到不远处有淙淙的溪流声,她惊喜看到山间已经沉睡的鸟儿,不知被什么惊起,在月光下飞过。
两人看亘古已有的三两星子,陆辰安轻声告诉她此时能看到的每一颗星子的名字。
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谢嘉仪从星星和月亮看到陆辰安:陆大人的脸,这样好看。
陆大人懂得这样多,好像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她觉得这个已经到来的冬天,好像也并不是很冷。
一直到回去的路上,她回头,还能看到高处玄色大氅的陆辰安,立在月光下。谢嘉仪停了步子,把手中青玉手炉递给如意,如意一愣,转身朝着陆辰安方向去了,把郡主的手炉赠了高处的陆公子。
谢嘉仪看到如意回来,这才拢了拢斗篷,轻快地踩着月光回去了。
“采星、如意,我挺高兴的。”
“不知道为什么,可我就是很高兴。”
郡主后面那句,采星没有听清。
郡主最后一句话很轻,如意听清了,郡主说的是:
“其实,活着,还是很好的。”
如意的眉头松开了,也许那些陆辰安身上的异常也不用那么在意,至少他让郡主开心,让郡主觉得活着很好。
他跟着郡主的时间很长,也是最了解郡主的人。回去后,跟步步换差的时候,如意唇角露出了些微的笑意,把步步惊坏了,追着问到底有什么好事让郡主这样快活,连不苟言笑的如意哥哥都破颜露笑了。
“你不明白。”这几个月的郡主——不管是得罪长春宫、东宫,还是执拗修河道得罪很多人,郡主一点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