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姑姑过世之后,家里逼他续弦,姑父不肯,带着表妹一个人跑出来了。”
“哎呀,闻先生还真是个深情人。我说这么多年,村里家家户户不少人上门说亲,都叫他回绝了,原来是还惦记着小满她娘啊。”林婶啧啧赞叹道。
卫嘉玉问:“婶婶还记得姑父是哪一年搬来的吗?”
“那得有近二十年了,他带着小满刚搬来的时候,小满差不多才一两岁的光景,还是个满地爬的小娃娃,有时候闻先生有事要出个远门,就把她放在我家,托我照看。有时候他一去就是个把月,也不知究竟是干什么去了,等小满六七岁以后吧,他才在这儿开了家书院,收一些附近想要读书的学生,也不再跑到山外头去了,日子倒也勉强过得去。”林婶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将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卫嘉玉又问:“那这么多年,可有什么人来村里找过他?”
林婶道:“这我倒是记不清了,不过应当是没有的。闻先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有些孤僻,你看他家住得这么偏僻,基本上也不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来往,不要说有什么人进山来找他了,就是他自己,也几乎从不离开杨柳田那一带的。”
她说着说着又想起什么来:“不过现在闻先生先回家去了,那小满是不是也要跟着你们走了?”
卫嘉玉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林婶有些不满:“你们该不是看小满是个姑娘就不想认她回去了吧?我跟你说,小满打小性子是顽皮了些,但绝对是个心眼好的孩子。我们家王生老实,总叫村里那些个混账小子欺负,有一回几个人还把他骗到山上去了,小满那会儿才七岁,就在我家住着,大晚上一个人上山把她哥哥给领了回来,王生那小子下山的时候一把鼻涕一把泪……”
“娘。”男子从屋里走出来,有些局促地打断了院里妇人的话,“我吃过饭了,你进去用点吧,一会儿就凉了。”
等王生领着卫嘉玉走出院子,卫嘉玉正要作别,忽然听他问:“你们要带小满回去吗?”他问完这话,见对方愣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小满自小像我妹妹一样,我希望她将来的日子能够越来越好。”他生得与这村里大多数的年轻男人一样身形健硕,因为常年在外劳作所以皮肤叫日头晒成了小麦色,虽然沉默寡言但是目光淳朴清澈。
卫嘉玉怔忪片刻,自言自语似的:“怎么才算当个哥哥?”
王生以为他是担心往后与闻玉难以相处,又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放心,小满人很好,你对她好三分,她就会五分十分地对你好。总之……她是个好妹妹,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卫嘉玉回到杨柳田的时候,半路又下起了雨,好在他早上出门时带了把伞,才不至于走在半路就叫雨给打湿了衣衫。
他走到杨柳田,发现院门开着,闻玉独自坐在院门下的台阶上发呆。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靠着门看上去像哪家走丢了在房檐下避雨的猫。
“你在这儿干什么?”卫嘉玉打着伞走近了问道。
闻玉抬起头目光在他干净整洁的衣领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很快将目光转开了,懒懒地回答道:“屋里闷,出来透口气。”
卫嘉玉听了便也收起伞,将其靠在墙上,跟着一块站在房檐下,瞧着这外头漫天的雨幕。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坐在台阶上的人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比你早多少。”
“你不生气吗?”
“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做过这件事情了。”卫嘉玉回答道,话语之中听不出喜怒。
两个人静静望着雨幕中的水田,麦苗青青,山间偶尔有白鹭飞过,青山绿水间几点白影,叫人既觉得天地浩大无边,想去看看这青山之外有何颜色,又觉得天地只此方寸间,不过这屋檐下一坐一立两人而已。
也不知这雨下了多久,等雨势渐渐小了下来,卫嘉玉才又问道:“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闻玉尚未回过神,又听他说道:“你若想留在这里,我可以为你安置田产,每年给你寄一笔银子,直到你出嫁为止,往后你有什么难处,也可托人带信给我。你若想离开这里,无论是去姑苏或是别处,我也可以找人想法子照拂,或者……”卫嘉玉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或者你可以来找我。”
他这番话显然是已经在心里想了许久,这会儿一口气说完竟觉得微微松了口气。
闻玉起先没听明白,等后来反应过来,冷笑一声,漠然道:“你真把自己当成我哥哥了?”卫嘉玉一愣,又听她说,“他要是给你留下一只阿猫阿狗的,你是不是也要捡回去养起来?”
外头的雨已快要停了,只剩下一点淅淅沥沥的雨丝。闻玉在台阶上坐得太久,站起来松动了一下身子骨,又继续说:“放心吧,我活了二十年没有过什么哥哥,你想必也不缺我这么个妹妹,这辈子你我或许也就只见这一次,我不会赖上你的。”
卫嘉玉少有这样哑口无言的时候:“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闻玉奇道,“打从杨柳田第一次见面,你对我就有敌意,你敢说不是吗?”
卫嘉玉长到二十七岁,早已知道了该如何掩饰自己的好恶。而他自小所受的大部分教导就是要他学会如何摒弃自己的好恶。他看着跟前目光澄澈的女子,见她如同山间小兽,全然不懂人世间的规则,没人傻到会去挑破那层窗户纸,偏偏就她横冲直撞,傻到直咧咧地说出来,而且她说这话时既无怨怼也并不伤心,仿佛只是将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摊开来说给他看那样。
但就是这样,越发显得他阴暗卑劣,叫人愧怍。
“我确实……不能完全以平常心待你。”卫嘉玉沉默半晌,终于承认道。
他想起收到闻朔来信时的心情,在来的路上他想了许多,刚下山时他想问问对方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扔下自己;快到沂山,他又想若是没有好的解释那也罢了,只要二人能坐下来喝一盏茶,过往种种他也能不追究;等真到了屋外,推门的那一刻他又想,见一面吧,只见一面就算圆满。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连这样一个圆满他都不肯给他。他一纸书信将他唤到这儿来,为的却是别人,为的是他另一个亲手养大陪伴了二十年的孩子。他怕她年纪尚小无人照看,怕她茫然无措不知要去往何处,所以将他找来,把她托付给自己。
他二十年前没有怨恨过他,二十年后忽然心生恨意,这种怨恨叫他自己都觉得心惊,因此更不愿面对眼前的女子。他无法不迁怒她,尽管他极力告诉自己,她在这件事情当中也算无辜。
一些话一旦开口,之后便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了。
“但你我既为兄妹,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我便理当照顾你,换做别人也是如此。”
闻玉听得出他这番话虽说的毫无起伏,但也字字真心,并非虚情假意。她就算不领情,也无意与他再起什么冲突。于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之后,转开头抿了一下嘴唇:“算了,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们这一摊烂账,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得开的心结。
卫嘉玉知道她大约还在介怀山洞那晚的事情,于是也不再多言。他拿起倚在墙边的雨伞,临走前迟疑一番,忽然说道:“你还记得那晚在山里他吹的那支曲子吗?”
闻玉眼仁微微一动,又听他说:“那支曲子名叫《折柳》。那晚他两次吹笛,第一次是为了引雪云大师相见,第二次我想应当是吹给你的。”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一别二十年,起码这回他没有忍心当真不告而别。
卫嘉玉说完这些,撑开手中的纸伞,正要走进雨里,却忽然听屋檐下的女子开口道:“我不通音律,他要真想道别,不会用这种方式。”闻玉言辞冷淡道,“那晚你不是也听见了那首曲子?”
卫嘉玉执着伞转过身来,见房檐下女子倚墙抱臂,垂首看着他。
墙外杨柳随风而起,柔柔拂过伞面。闻玉叹了口气,忽然又笑起来:“不过,你如今告诉了我,这样一来,他和我们就算都已好好道过别了。”


第17章 阿玉
从宁溪镇到万年村的官道修了十几天,等官府终于疏通路上的落石,村里的驿站才又重新忙碌起来。
纪城和南宫仰到驿站的时候,正碰见驿站外躲树下乘凉的卫嘉玉,他见了二人倒不意外,主动同他们点了点头,算作打过招呼。
天坑那晚,多亏都缙及时请了雪云大师下山帮忙,这背后是卫嘉玉的功劳,纪城想到这儿脚步一顿,领着南宫仰朝他走去:“卫郎君来驿站租车,可是准备不日便要离开此地了?”
卫嘉玉点头道:“明日便走。”
“那倒是可惜了,还未来得及好好谢过卫郎君。”
卫嘉玉笑而不语,又见他与南宫仰手臂上挂着白布,沉吟片刻才又开口道:“纪姑娘之事还望二位节哀。”
提起纪瑛,纪城的神情还是不免一黯,又听卫嘉玉问:“不知二庄主的眼睛如何了?”
纪城回答道:“那日已叫雪云大师看过,所幸没有什么大碍,再有两日就该好了。”
话说到这儿,卫嘉玉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不知雪云大师准备在这儿待上多久。”
纪城有些意外:“卫郎君竟不知道,雪云大师明日也要动身回姑苏了。”
雪云既然准备回姑苏看样子闻玉是要跟着回去了。自杨柳田分别后,他再没有去见过她,虽然对她不会独自留在此地,心中早有准备,但如今听说她竟真的打算离开,还是叫他心中有所触动。
“天上地下,我要想不通,他就不能走。”那日茶摊,她说过的话还在耳边,叫人相信这世上只要是她认定的人和事,碧落黄泉她也会去闯一闯。
纪城见他不知因何有些走神,开口问道:“卫郎君在想什么?”
卫嘉玉回过神:“没什么,只是雪云大师也要回姑苏,几位何不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原本也有这个打算,不过雪云大师似有要事急着回去,我们又要先去一趟唯州城接阿瑛的遗骨回去,所以恐怕是无缘同行了。”纪城说到这儿又勉强打起精神,“不过再有几个月便是无妄寺的千佛灯会,想必到时还能在姑苏相见。卫公子若是得空,也可以来姑苏一游,错金山庄必定扫榻相迎。”
卫嘉玉微微含笑道:“若有机会,必定前往。”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没多久等都缙从驿站出来,一行人这才就此作别。
等卫嘉玉他们走远了,站在一旁许久的南宫仰才开口道:“纪大哥对这位卫郎君似乎礼遇有加?”
纪城听了,轻扯一下唇角:“毕竟那可是九宗卫嘉玉。”
先前虽觉得卫嘉玉这名字耳熟,但南宫仰从并未多想,如今听他提起九宗,少年这才反应过来,不由一惊:“你说他就是传闻中九宗早已定下的下任掌门卫嘉玉?”
九宗乃如今中原武林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与朝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无怪乎他如此惊讶,只是任谁都很难想到如九宗这样的门派,定下的下任掌门竟是个丝毫不通武功的文弱书生。
纪城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一个人武功再高超,也不过是一人之力,最多能敌百人;但一个人若是善于御人,便能敌千人万人。我听说卫嘉玉十岁入山,十七便成文渊首席,想来必有他的过人之处。你将来行走江湖,免不了要与九宗打上交道,与他结些善缘于你有益无害。”
南宫仰想起早先上山时一块出发的一行人,如今回头一看,魔头、高僧、世家弟子、正派掌门……竟是个个大有来历,一群人里也只有闻玉当真是个猎户女。
唉,可惜她只是个山中打猎为生的女儿家,若是她出身再高一些……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南宫仰不禁一怔,面庞倏忽红了起来。纪城见他脸上神情古怪,目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什么,摇了摇头,又朝驿站走去。
与纪城他们作别后,卫嘉玉回到客栈,就见都缙忙前忙后地收拾起了行李。他坐在桌边读书,枯坐半日竟有些心神不宁。
都缙连着叫他三声才叫他回神,不禁奇怪道:“师兄在想什么,可是这山里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的?”
卫嘉玉摇摇头,定下心又将目光落回了手里的书中。过了一会儿却突然听都缙轻轻“咦”了一声,他抬头看去,见少年清点着来时的行李微微皱起了眉头:“我记得师兄应当还有一件月白色外衣,如今怎么不见了?”
卫嘉玉一顿,想起天坑那晚穿在身上的月白色长衫,那件衣服的领口沾了血污,等他们从天坑下出来,将昏迷不醒的闻玉送到杨柳田,都缙送来换洗的衣衫,他便将旧的那件随手放在了屋里,看样子正是那时候落下了。
不过左右只是一件外衣,都缙嘟囔道:“算了,没了就没了吧,大不了路上再买一件就是了。”
·
黄昏的时候,闻玉一个人坐在院外的树上,瞧着远处坡上的夕阳发呆。有个人影走过屋外的田埂,他走得很慢,从太阳还在山坡上开始闻玉就瞧见了,直到太阳快要落山,那人才走到屋外。
闻玉眯着眼盯着那人细瞧,总觉得是自己认错了,可山里没有人会做这样素净的打扮,也没有人走起路来像他那样板正的,连吹过水田的微风,都像不忍拂乱了他的衣衫。
卫嘉玉走到院门外,抬手敲了敲门环,闻玉这才确定这人确实是来找她的。
“诶——”
树上的人喊了一声,卫嘉玉抬起头,露出了片刻的讶异神色。不过,随即他又镇定下来:“你在那儿干什么?”他看上去神色如常,叫人记不起他们上回不欢而散是什么时候。
“屋里闷得慌,我出来透透气。”这对话似曾相识,闻玉于是又在树上低着头问,“你来找我?”
“我有一件外衣落在了这儿。”
闻玉记得那件外衣,她后来在闻朔的屋里无意间找到了它。于是她从树上跳下来,像是一只蝴蝶落在草叶间,没发出一点声响。
卫嘉玉跟着她推门进了院子,没一会儿,闻玉就从屋里拿了件叠好的衣裳出来递给他,上面的血污已经有人替他洗干净了。
“多谢。”
“本来也是我弄脏的。”闻玉摇摇头,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食盒上,那是刚才林婶叫王生给她送来的晚饭。
“你要留下吃点儿吗?”她下意识问,语气不大热络,听得出是句客气话。
卫嘉玉思忖片刻,竟当真将衣服放在一旁坐了下来:“那就麻烦了。”
闻玉噎了噎,狐疑地看着他,活像是见了鬼似的,见他不是玩笑话,这才沉默不语地转身进了屋,没一会儿,又取了一副碗筷出来。
二人不是没有一块吃过饭,沂山风餐露宿的时候,也有过几个人一同分吃一块饼的光景,但从那天回家看见眼前人站在一片狼藉的屋子里的那一刻起,闻玉绝对没有想到二人会再有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同桌吃饭的时候。
卫嘉玉吃相很好,像是受过严格的教导,吃饭时不言不语,就是咀嚼都没有什么声响,一看就是和她在截然不同的环境里长大的。大约是察觉了她的视线,他抬头看了过来,目光中带些询问。
闻玉忽然说:“我听林婶说,你告诉她你是我表哥,家里祖父病危,这次是来接我回去看看的?”
卫嘉玉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事,顿了一顿才道:“村中闲言碎语传得快,往后无论你和他还回不回来,村里其他人都不会觉得奇怪。”
他确实凡事考虑得周全,连往后的事情都替她想到了。闻玉却沉默半晌才问:“你真的觉得他还会回来?”
她此时显得有些消沉,并不如先前表现出来的那样无坚不摧。卫嘉玉猜想这或许是因为她明日就要第一次离家远行,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坚定,自信,毫无畏惧,尤其是当她不知道前路将会遇见什么的时候。
“我失去过父亲,但我希望你不会失去他。”他最后这样平静地说。
闻玉闻言抬起头看了过来,卫嘉玉是她见过最奇怪的人,她有时觉得他对自己怀有敌意,有时又觉得他确实像个兄长那样真心地在对待自己。
“跟我说说你娘吧?”她忽然有些好奇,“我想知道些他过去的事情。”
有关卫灵竹的事情,对于卫嘉玉来说可说得很少,七岁之前他甚至不常见到他的母亲:“她是个很要强的人,我八岁那年她就已经改嫁,现如今住在金陵。”
闻玉并不知道金陵在哪儿,她只是理所当然地想:“那你现在是和你娘住在一起了?”
“我在外求学,平日里与我师兄弟们住在一起。”
眼前的女子大约不太理解这样复杂的关系,卫嘉玉于是换了一种她能理解的方式说道:“我娘已经再嫁,那边又有弟妹,我不方便再与他们住在一起。”
“他们不喜欢你?”
母亲再嫁,之后又有了孩子,先头带来的孩子地位尴尬也是人之常情。但这样说出来,却实在有些失礼了。
卫嘉玉听了却并不十分放在心上,反倒自嘲似的笑了笑:“或许吧。”
见她再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他又重新拿起了筷子,刚低头却听她低声认真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没有很不喜欢你。”
卫嘉玉愣了一愣,觉得她大约是误会了什么,斟酌一番才道:“其实我在师门……”他想说他在师门的处境还不错,不过话到一半想起自己还未与她说过自己师门的来历,又作罢。
闻玉见他欲言又止,心下更加笃定他在母家过得不好,又想起他刚才说“我失去过父亲,但我希望你不会失去他”。她忽然放下筷子:“你等我一下。”
卫嘉玉见她起身,走到书房里不知翻找什么。过了许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沓薄薄的书来,上面还积着一层灰,她拿到院子里伸手抖了抖递到他面前。
卫嘉玉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接了过来。那是几本写给孩童启蒙用的书,最浅显不过。不过与寻常书摊上买回来的不同,这几本显然都是叫人一张张手写之后装订成册,上面还有几幅配图,十分生动可爱,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这个给你。”闻玉说道。
卫嘉玉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我三岁就已启蒙,这书怕是用不到了。”
闻玉摇摇头,解释道:“我自小不爱读书,他就自己画了本册子替我启蒙,还把故事里的人都画成了一个男孩的样子,取名叫做阿玉。”
阿玉……
卫嘉玉怔忪片刻,又低头去看那书页上的画。泛黄的纸上男孩阿玉坐在书房的窗边托腮望着窗外,他梳着一个童子的发髻,脸颊略圆但是看上去已有几分少年持重的模样了,一旁配了个“悬梁刺股”的故事。
下一页,阿玉又在花园捉萤火虫,不过男孩看上去怯生生的,一只手伸出一半,一副又要缩回来的样子。卫嘉玉心念一动,果然一旁配的故事就成了“囊萤映雪”。
画这册子的人似乎面对着一个极顽皮的学生,整本书一半都在极力劝诫她要好好读书,虽不知读这书的学生听进去了没有,但那插图上的阿玉却一天天长大,从一个软乎乎的小男孩渐渐抽条似的清瘦下来,到最后一页时,已变成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小少年。
闻玉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整日只能自己待在家里。但我有个朋友叫做阿玉,他比我大上七岁,是个瘦弱文静的男孩子。”
卫嘉玉翻书的手一顿,朝她看了过来。闻玉继续往下说:“阿玉和村里的其他男孩都不一样,他性格内向又很会读书,先生教的功课别人要学上三天,他只消看上一眼就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下来,所以读书的时候我就很生他的气。因为每次我读书犯困,我爹就会说:你要是能有阿玉一半聪明,将来说不准也能去考个状元。于是每回我就顶嘴说:我虽考不了状元,但要是比试功夫,我说不准倒能拿个武状元。”
男子听了这话,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闻玉见了,忍不住问:“所以阿玉考上状元了没有?”
日头透过头顶的树叶,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日影,男子眼睫轻颤了一下,低声回答道:“没有。”
“哦。”闻玉本来也就随口一问,听说状元难考得很,就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举人老爷也是考不上的,那么阿玉没考成状元便也是十分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阿玉虽然很会读书,但是胆子很小也经常受伤。”闻玉继续说道,“春天出去放风筝,风筝线也能割破他的手。夏天去溪边捞鱼,他怕水就不敢下到溪水里去。秋天后山的柿子熟了,他不敢爬树便只能在树下等着,结果柿子从树枝上掉下来砸在他身上,又把衣服给弄脏了。等到了冬天,男孩子欺负他,把雪团塞进他的衣领里,他回去后不敢告诉家里人,结果夜里发起烧,一个冬天都没离开屋子。”
卫嘉玉的耳朵悄悄红了起来。
“我爹说阿玉虽然比我年长,但是性子太软了,我可得保护他。我能带他去放风筝,也能教他捉鱼,柿子树太高我能爬的上去,就是冬天打雪仗,我也能替他教训那几个坏小子。”
她的声音轻轻的,但又很叫人相信她说的话。卫嘉玉想起王生对他说过的话,他小时候因为内向叫村里的孩子欺负,闻玉就常替他出头。她要是他的妹妹,必定会像她说的那样吧。
“他为你做过什么?”他低声问道。
“他不用为我做什么。”闻玉坦然自若地回答,“阿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喜欢他。”


第18章 刺史府
金陵已经入秋,江南水网密布,沿河船只往来络绎不绝,茶楼酒肆阵阵丝竹管弦之声。
寻芳楼二楼的雅间里头一片笑闹声,十几个少年郎聚在一处喝酒嬉戏,笑闹声传出门去,连刚进酒楼的客人都能听见。
屋里最角落处坐着个锦衣玉袍的少年,他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并不同其他人一块游戏,只百无聊赖地喝酒,瞧着神情郁郁,与这屋里的热闹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端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朝他这儿走过来,一坐下就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不是你找我们喝酒,你倒好一个人躲在这儿?”
少年不耐烦地推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颇为嫌弃:“离我远点!”
“怎么,心情不好?”来人终于看出点门道,打量着他的神色,“这金陵城里还有人敢惹我们万小公子不高兴?”
一旁有人听见二人的对话,也凑过来打趣:“诶万鹄,你姐姐不是快成亲了,怎么你这个当小舅子还有功夫在外头鬼混?”
“滚一边去。”少年听两人在旁拱火,越发不耐烦地伸手将人一推。
叫他推开的少年没防备,磕到了一旁的桌角,“嘶”的抽了一口冷气,也生了脾气:“我说万鹄,谁惹你的你找谁去,在这儿给谁脸色看呢?”
有几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凑过来劝架:“行了行了,他这两天正心烦,你也别闹他。”
“他有什么好心烦的?”
知道些底细的小心瞥了眼一旁板着脸不做声的少年,小声道:“哎,你还不知道,他二哥回来了……”
先前还起了火气的人一听,顿时愣住了:“就是你那便宜哥哥?”
万鹄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忽然雅间的门“砰”的一声巨响,叫人从外头踹开了。一屋子的人瞬间全转头朝着门口看去,只见门外一身红衣的少女叉腰站在外头,她仰着头神色倨傲地在屋内环视一圈,像是来找什么人。随即目光很快就落在了窗边的角落,大步走进屋子来到少年面前,冷着脸言简意赅道:“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