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嘉玉听完这话若有所思,随即想到什么,又道:“我还有件事情想请师妹帮忙。”
姜蘅叫他这样认真地看着,不由得有些紧张:“师兄请说。”
卫嘉玉莞尔而笑:“闻玉怕苦,师妹可有法子将她现在所服的汤药制成药丸方便服下。”
姜蘅头一回见他对自己笑,心跳漏了一怕,有一瞬间的失神。等醒过神来,又有些慌乱地转开眼,也不知自己答了个什么,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随即便听他说:“那就多谢师妹了。”
等卫嘉玉回到寺里,闻玉已经坐在他的屋子里等他。他一进门就瞧见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叫他进门的脚步都不由得顿了顿。他看了眼糕点盒子上茶楼的名字:“可是见到南宫公子了?”
“见着了。”闻玉这会儿还是觉得纳闷,“你怎么知道祁元青会带他来找我?”
卫嘉玉看了她一眼,见她对南宫仰的心思一无所知,也不知该不该替南宫仰叹气。不过他也没有成人之美的意思,于是只说:“南宫仰心性纯直,我猜护心堂起火那晚事有蹊跷,护文塔那边必然不可能毫无动静,这回出事只有你独自面对百丈院问询,他心中过意不去,必然会来见你。”
闻玉勉强接受了他这番解释,将今天茶楼里南宫仰对自己说的话又尽数与他说了一遍。
卫嘉玉听后默不作声,也不知在想什么。闻玉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便反过来问:“你今天又去了哪儿?”
“去了育婴堂,”坐在对面的男子回过神,“还遇见了姜师妹。”
闻玉这会儿听见姜蘅,只能想到今日还没喝药,一时间连手里的桂花糕都显得不那么甜了。卫嘉玉见她这模样,心中好笑。找姜蘅制药的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这么快告诉她的,但这会儿见她神情还是忍不住将此事透露出来。
闻玉一听果然精神一振,卫嘉玉又开口道:“不过能不能做成药丸还不一定,姜师妹也只说尽力一试罢了。”
“姜姑娘说尽力一试那肯定是会尽力做出来的。”
卫嘉玉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信心,不过也不忍心浇她冷水:“姜师妹这次为你确实苦心竭力。”
闻玉听了掀起眼皮默默无言地瞥他一眼,在心里替姜蘅叹了口气。卫嘉玉看出她心中腹诽:“我说得不对?”
“你这么聪明,你说是就是吧。”


第27章 伽蓝殿
葛旭那日听从卫嘉玉的建议, 回去调查了一番无妄寺上下是否有身上有瘀伤的可疑人员,忙活了两三天,可惜一无所获。好在大约是那天闹出的动静太大, 护文塔这两日倒是又太平了些,葛旭最近吃斋念佛就盼着这么太太平平过了千佛灯会。
卫嘉玉从育婴堂回来, 又开始调查雪云回寺后究竟去了哪儿, 最后果真问着了。有个负责在前院洒扫的僧人, 那天曾在伽蓝殿捡到过一包药, 想必就是雪云大师落下的那包。
伽蓝殿在前寺,是除三大殿外最大的一座偏殿。和其他偏殿不同, 这里并未供奉佛像, 四面墙上挂的都是寺里历代法师的画像。无妄寺建寺一百七十三年, 殿内供奉着四十五位法师像, 都是历任主持和有大功绩的法师。此处除了挂着这些画像之外,还有记载了每位法师生前的功绩簿, 以及他们留下的一些东西。每幅画像下面都摆了一张小案,案前供着香花。因此此处没有僧人看管, 平日里除了给殿内换水,很少会有人来。
闻玉与卫嘉玉在大殿走了一圈, 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的。这殿内画像上的僧人她多数都不认得, 除了一位——大殿尽头最末一幅画像,画上僧人肩上背着一筐药草, 正是雪心。和殿内其他画像不同, 这幅画还很新, 显然是最近才新挂上去的, 而在雪心大师的画旁, 挂着的则是尘一法师的画像。
闻玉不由想起护文塔上那幅画来。
“你在找什么?”卫嘉玉问道。
“云心月信四位大师, 如今三位都已不在人世,为何这墙上却只挂了雪心大师一人的画像?”
关于这个问题,卫嘉玉自然也无从得知。正当这时,殿外忽然有人回答道:“因为两位师兄都曾发愿死后不入伽蓝,因此这殿中并无二人的画像。”
二人转过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雪信站在殿门外,笑着朝二人走来。
卫嘉玉问道:“住持怎么会突然来此?”
“我听怀智说,二位来了伽蓝殿,正好想起有东西要交给闻姑娘,这才跟了过来。”雪信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把钥匙,走到供着雪心画像下的香案前,他用钥匙打开了案下小格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东西来递给她。
雪信道:“这是师兄生前多年行医写下的心得,原以为护心堂着火之后这本册子也随之灰飞烟灭,没想到最后在师兄的寝居找了出来,可见也是天意。这里面有他生前为姑娘施针的针法,听说怀安堂的姜大夫近来正替姑娘看诊,这东西对她或许会有一些帮助。”
闻玉伸手接过:“多谢住持。”
雪信笑了一笑:“姑娘是师兄生前诊治的最后一位病人,若能顺利解毒,也能宽慰师兄在天之灵。”
卫嘉玉站在一旁问道:“住持刚才说雪云、雪月两位大师生前曾发愿死后不入伽蓝?”
雪信叹了口气:“大师兄草莽出身,遁入佛门之前手上沾过血腥。出家人虽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是他自认早年作恶太多,没有颜面入殿,因此殿中并无他的画像。”
闻玉又问:“这么说来,要是生前犯过错事的法师,画像便不能入殿?”
“那也不一定。”雪信道,“贫僧的三师兄雪月聪慧过人,曾历经千辛万苦花费五年时间从海上带回经书,有大功德,但他的画像也不在殿中。”
“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雪月师兄自己的意思。他第二次出海前拜见师父,提出三个心愿:第一,他当年取经是为了普度众生,因此他带回来的经书天下人皆可传阅;第二,他圆寂之后画像不入伽蓝殿,第三,他有几样随身之物锁在一个匣子里留在寺中,他日若有人能打开那个匣子,就将那些东西给他。师父答应了他的请求,因此护文塔五年一开,欢迎各方佛门弟子前来。师兄之后一去数载,海上再无音讯传回,寺里也照他的意思未将他的画像放进伽蓝殿。”
闻玉又问:“雪月大师第一次从海上回来是什么时候?”
雪信回忆一番:“大约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
闻玉心中一动,下意识追问:“那他回来之后,可又出过远门?”
雪信一怔:“师兄回来不久,不到半年又很快第二次出海。当时寺里上下都很惊讶,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应当没有再出过远门。”他说完见闻玉神情有异,不由探询道,“施主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只是对这位法师有些好奇罢了。”
卫嘉玉站在一旁,见她说完这话眉心却还微蹙着,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他转开眼又问:“住持圆寂之后,画像可会入殿?”
其实雪信年纪尚轻,不过四十左右,忽然被问起身后的事情多数人恐怕都要心生不快,好在出家人不忌谈生死。他微微笑道:“贫僧也不会入殿。”
“为什么?”
“贫僧自小便知道与三位师兄相比,自己天资愚钝,接过住持之职已是德不配位,何况入殿伽蓝呢?”
闻玉想起怀智对她说的话,雪信是尘一法师最小的弟子,与上头的三位师兄相比,他却是天资最普通的一个。自从接手住持之位以来,便遭受了外界不少非议,但他始终尽心竭力,没有一句怨言。
她低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尘一法师将住持之位交给大师,想必是大师身上也有你三位师兄所不及的地方。”
雪信一愣,他望着闻玉目光有些复杂,最后双手合掌道:“闻姑娘年纪轻轻,却比贫僧想得通透,贫僧惭愧。”
等作别雪信从伽蓝殿出来,二人往后山走时,老远就看见不知何处有人正放风筝。佛门净地竟有人这样嬉戏玩闹,也实在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能在佛门净地做这样的事情,却又不叫人制止责罚的,如今在这寺里恐怕也不做第二人想。
果然等他们两个走到后山,经过南厢房的院子时,便听见里头传来女子的声音。原本飞在天上的风筝,如今挂在了墙外一棵树上。院子里站着一个身穿紫色长裙的女子,仰头看着树梢,她瞥见院外经过的二人,忽然眼前一亮,用汉话同他们喊了一声。
卫嘉玉停下脚步,朝四周看了看,见她冲自己招招手,才确定对方确实在叫自己。二人朝着那院子走去,到了院门外,卫嘉玉便停住了脚步,不再往里走了。
这回琉铄国来中原,除去圣女之外,一共带有仆从护卫共十余人,这其中也包括圣女身旁服侍的贴身婢女。但南厢房专供女客留宿,圣女整日闭门不出,其余人便也只住在一旁的东厢房里,因此这处格外幽静。
紫衣圣女走到院子外,她脸上的纱幔已经取下,露出一张娇俏的面庞,生得十分妩媚。肤色与江南这边的女子相比略黑一些,但这反而叫她看上去显得更有风情。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披在肩上,梳成了一股股的小辫,上面缠满了彩色的丝线,脚腕上挂着铃铛,轻轻一动就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
“我叫阿叶娜,是琉铄国的圣女。我的风筝挂在了树上,你能不能上去替我取下来?”她这句话是冲着卫嘉玉说的。她汉话说得很好,声音清脆柔媚,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瞧时丝毫没有一点儿羞怯,显得大胆活泼。与寻常信众心中的圣女很不一样,是走在路上会叫人忍不住评头论足的美艳女子。
卫嘉玉回答道:“在下不会爬树,帮不了姑娘。”
女子听了瞧着他的目光便有些古怪:“你居然不会爬树?你长得这么高,怎么能不会爬树?”仿佛在她眼里,一个男人不会爬树是一件很叫人不理解的事情。可惜卫嘉玉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羞愧,他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语气:“姑娘身旁的其他人呢?”
“苏卡借梯子去了。”
“既然如此,你等她回来就能拿到了。”
对方听他拒绝了自己,不满地皱起眉头,撒娇似的说:“可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闻玉抬起头看了眼那棵不比墙高多少的树和上头挂着的风筝,她退了两步,踩着墙轻轻一跳,便跳到了树上,一眨眼又从树上落下来,手里拿着她那个燕子风筝,伸手递给她:“你们琉铄国的女人不也不会爬树?”
阿叶娜愣了一愣,等接过风筝才反应过来,不服气地反驳道:“我是琉铄国圣女,国君最疼爱的小女儿,不会爬树有什么稀奇?”
“我师兄是九宗弟子,文渊首席,自然也不会爬树。”闻玉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她其实压根不知道文渊首席是个什么,不过听严兴他们提起过一次便记住了,正好对方也不知道这称呼意味着什么,竟也叫她唬住了:“好吧,那他也很厉害。”阿叶娜不甘心地回答道。
卫嘉玉站在一旁听着她们这番小儿打架似的对话哑然失笑。
风筝既然已经取下,二人正准备离开,女子却又出声拦住了他们:“等等,你弄坏了我的风筝,要怎么办?”
闻玉莫名其妙地看一眼她手里破了口子的风筝:“这风筝是挂到树上叫树枝刮破的。”
“我不管,反正这风筝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碰过,到我手里就破了,你怎么证明不是你弄坏的?”对方像个闹脾气的小姑娘无理取闹道。
闻玉脸色冷下来,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屋里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她愣了愣,没想到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南厢房的格局与西厢房很是相似,但是屋里的装饰与闻玉住的地方却有明显不同。透过房门,能看见屋里挂满了垂地的轻纱,层层叠叠叫人看不清内室的景象。有风吹进屋里,纱幔后露出一片暗色的衣角。
阿叶娜到嘴边的话停住了,她转头朝屋内看去,隔着垂缦脸色一变:“好吧,我不用你赔了。”她不大高兴地匆匆走进屋子又立即关上了房门。
里间的窗户开着,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穿玄衣的男人。他身上大约有伤,叫外头的风一吹,便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方才站在院子里的人应当离开了,他听见她踩着庭院落叶离去的脚步声,直到渐渐远去,完全听不见了。阿叶娜气冲冲地掀开垂纱走到他面前:“你干什么?”男子这才抬眼看过来。他眉目未动,只冷淡反问道:“这话应当我问你,你招惹她干什么?”
阿叶娜伸手插着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我招惹她你生气了?为什么,你怕她知道你躲在这里吗?”
“你要是想让人知道我在这里,大可出去叫人进来。”
女子见他神色间当真有几分薄怒,软着腰坐到了他怀里,撒娇道:“好嘛,我只是想要作弄她一下,替你出口气罢了。”
她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轻抚他的胸口,男子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压低了眉眼看着她:“什么意思?”
“她不就是那晚打伤了你的人?”
“她打伤了我,你要替我报仇吗?”
“她能打伤你,我可不是她的对手。”女子勾着他脖子的手轻轻摸着他的耳朵,撒娇道,“我是怕你这伤好不了,完成不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放心,答应你的事情,我自当做到。”
男子侧头看向窗外,似乎还在回想刚才外面那两人的对话,院里很安静,阿叶娜不满意他的走神,伸出手将他的头掰回来看着自己:“你在想什么?”
“阿叶娜,”男子看着她目光却像是透过她在看向别人,“你来到中原这么久会想家吗?”
女子的神色冷淡下来,她不知想到什么,冷笑一声:“想,当然想。我做梦也想回去夺回属于我的东西。”她说完露出个妩媚的笑容,靠近他轻声道,“所以你可得记得答应我的事情——这样我们就能各自回家去了。”
她说完轻轻地将嘴唇凑近他的眉心,在上面加深誓言一般印下了一个吻。


第28章 西厢房·雨
入秋之后, 日头渐渐短了,今晚原该有月亮,可惜黄昏时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的。西厢房点着灯,屋里提前点上了安神香。
卫嘉玉端着药进门时, 闻玉正站在窗边, 临窗的桌上沾了些雨水, 可见她已站了有一会儿了。听见门外有人进屋的动静, 她倏忽一转头,见了是他又稍稍放松了肩膀。
“什么时辰了?”闻玉漫不经心地问。
“戌时刚过。”
卫嘉玉注意到她一手搭在窗台上, 无意识地敲着窗框, 混着窗外的雨声, 显出几分烦躁。他走到窗前, 伸手替她关上了窗户,雨声便一下隔绝在窗外, 屋里静了下来,只听见更漏声颤颤悠悠, 像是打在人心上。
闻玉由着他关上窗,并未出声阻止, 只是忽然问道:“你一会儿干什么去?”
“外头下着雨, 我哪儿也不去。”
她像是没话找话似的:“下着雨,姜姑娘要是来可不大方便。”
“你要是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卫嘉玉看了她一眼, 回答道。于是闻玉又顿时没了声音。
几日前在伽蓝殿, 雪信将雪心的针谱交给闻玉之后, 卫嘉玉便托人又将其带去怀安堂交给姜蘅。不久怀安堂那边回信, 姜蘅认为这套针法可行, 要是闻玉还愿再试一次, 她可以帮忙施针。
在这件事情上,二人产生了分歧。卫嘉玉并不赞同贸然施针,毕竟上一次施针,究竟哪里出现差错至今还未找到原因。但闻玉认为,正因如此,才更应该试上一试:“我离开沂山才发现,人这辈子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很少,但总不能连自己要怎么活着都不能自己做主。”
卫嘉玉能言善辩,与人论经时都不曾落过下风,那一刻却忽然哑口无言。他自然有许多道理可以与她讲,但却又想起夏天在沂山遇见的闻玉,那会儿她目光中没有迷茫,山不可阻她,水不可拦她,便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那是他所没有的,所以他希望她一直是那个样子,全天下都要因为她的这份胆魄让步。
闻玉接过他手里的药碗,仰头将药喝了,苦得将脸皱成一团。卫嘉玉伸手递给她一颗糖,闻玉想起小时候,每回带她看病,闻朔也会提前给她颗糖,不由嗤笑道:“你小时候看病也得靠糖哄着?”
卫嘉玉竟没否认:“平日里不许,病中可以吃一颗。”
“你真可怜。”闻玉从他手上将糖接过来含进嘴里,咕哝道,“我病好了,还能再吃一颗。”
这糖也不知卫嘉玉从哪里找来的,像是后厨的姜糖,其实没什么甜味,入口一点辛辣,抿了许久才能品出一丝甜,但还没等舌头记住这味道,糖块就已经化在了嘴里,但就这样一点点的甜味却能叫人记得很久,久到足以抵消病中的苦处了。
“好,”屋里的人像是低声笑了一笑,“等施完针可以再给一颗。”
那笑声像是羽毛在她心上轻轻挠了一下,闻玉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脸热,略带几分恼意地瞪了身旁的男子一眼。
外面雨声未停,秋雨淅淅沥沥带来些许凉意,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反倒越下越急。
南厢房没有点灯,里头的人似乎早早就已经睡下了。但是屋里的窗子开着,外头的雨水落进来,打湿了临窗的桌案,风吹动屋内垂地的纱幔。
里间有女子从纱幔后赤着脚走出来,她像是才一觉睡醒,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只看见坐在桌案后望着窗外的男子,也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
“你在干什么?”阿叶娜揉着眼睛走到桌子旁,轻轻一跳便坐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椅子上的男人不说话,阿叶娜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于是她又转头看向窗外。从这儿能看见东边山坡上的护文塔,高塔四周有火光,即使在这样的雨夜,那附近的守卫依旧森严。
“你今晚还要去那儿?”女子皱起眉头,“为什么要挑今晚?”
“今晚是个很好的机会。”
“为什么?”
外面的雨声愈加急促了些,打在芭蕉叶上如同铁蹄踏过荒原,有金戈之声,叫人心神不定。高塔四周的火光发生了变化,有一小队人马顺着山路下来,应当是到了换班的时间。夜色如浓墨,没人知道黑暗中隐藏着什么。
“这世上有一种毒叫做思乡,”窗边的男子忽然伸出手递到窗外,雨水落在他手心里,汇成一滩水珠,又顺着他的手腕一路滑落。夜色中,他的声音比之雨水还要冰冷,“思乡之毒,无药可解。”
同一时间的西厢房,卫嘉玉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的雨幕。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袍,叫风一吹,让人不由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没来由的不安。
今日除了姜蘅,还有雪信、葛旭帮忙护法,按理说应当万无一失。但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隔壁屋里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严兴刚带着一队人下山,见卫嘉玉独自站在廊下,在外头调转脚步,顺道朝院里走来。
“卫公子这儿可还顺利?”严兴打着伞站在院中,目光朝卫嘉玉身后亮着灯的屋子看去,不乏探究之意。
“尚且还算顺利。”卫嘉玉道,“说起来能找来姜师妹替闻玉看病,还是严大人的功劳。”
“卫公子客气了。”严兴当初找姜蘅来寺里,可没安什么好心,结果倒是帮了卫嘉玉一把,提起这件事他还有些心气不顺,因此答得也有些阴阳怪气。
两人在院里对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装作不知地你来我往相互客气了一番。严兴目光好几次飘向屋内,这么会儿功夫下来,见里头似乎当真太太平平,终于打算带着人离开。
正在这时,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姜蘅的惊呼:“闻姑娘——”
“小心!”、“快让开——”
紧接屋里一阵桌椅撞翻的巨响,屋外众人脸色一变,严兴一马当先,将伞扔在一旁,第一个冲了进去。
卫嘉玉紧跟其后,一进门便听见一声巨响,窗户叫人推开,重重摔在墙上,整个窗柩都差点掉了下来。两头门窗大开,屋外的风雨畅通无阻地涌入屋里,将房间里本就倒了一地的桌椅吹得东倒西歪。就在外面的人冲进来时,一个人影眨眼间从屋子里跳出窗外。
雪信坐靠在墙边,脸色苍白,一手捂着胸口,显然受了重伤。姜蘅跪在他身旁查看他的伤势,葛旭看上去倒还安然无恙,方才危急时刻,雪信将他推到一边,替他挡下一掌,这会儿他虽没有受伤,但是也尚且没有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而这屋里唯独少了一人——
严兴脸色铁青,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卫嘉玉:“这就是卫公子说的平安无事,必会看管好嫌犯?”
他说完这话,不等卫嘉玉表态,又冲到屋外一声令下:“立即封锁全寺,就算翻遍整座山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雨夜的无妄寺夜里又点起了灯火,一重重山门落锁,山道上一阵阵的脚步声踏过石板路,溅起泥点子沾湿了来人的鞋袜。
短短几天之内,百丈院第二次这样大动干戈的找人,阵仗甚至超过了上一回。寺里不少被惊扰的僧人都在纷纷议论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能叫百丈院这样如临大敌。
西厢房的庭院内葛旭站在廊下来回踱步,随着手下迟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他那张如弥勒一般终日笑眯眯的脸上终于没有了笑容,逐渐变得焦躁不安。
屋子里姜蘅替雪信查看了伤势,确定没有什么大碍,又将方才屋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卫嘉玉说了一遍:“施针起先还算顺利,但是到了后半程,我发现闻师妹体内那股作乱的真气并非银针所能压制的住。虽然有雪信大师在旁相助,但她体内那股真气却好似能反过来将外面注入的真气一并吸走一般,如此一来反倒是叫两个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于是葛大人只好出手打断雪信大师的传功,结果引得闻师妹体内真气暴动,反过来差点伤了葛大人。”
这情形与沂山天坑那回十分相似,卫嘉玉不禁陷入沉思。
葛旭还记得方才闻玉忽然从昏迷中惊醒过来的模样,分明是走火入魔之相,与护心堂大火那晚几乎毫无二致,叫他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若不是雪信替他挡了一下,只怕此时躺在地上的人就是他了。
经过今晚,他更加认定护心堂那晚的凶手除去闻玉不作他想。可她现在逃了出去,今晚不知又要闹出多大的乱子。一想到这儿,葛旭恨不能今晚中了闻玉一掌的是他自己,倒好过在这儿悬着一颗心整夜煎熬。
卫嘉玉看上去比葛旭镇定许多,男子负手站在廊下不知望着何处,心里将这偌大的无妄寺各处细细回忆了一遍。
山门早已落锁,虽不知闻玉的情况,但想必不会太好。这种情况下,她不太可能摆脱守门的弟子逃出寺外。可要是她还在寺里,又会在哪儿呢?
千佛灯会将近,寺里没有一处空房,后山所有厢房都住了僧人。百丈院已派出全部人手,就连本寺的僧人都出动了。他们对这地方了如指掌,这么多人找了这么长时间,依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除非她能凭空消失,否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凭空消失……
远处山头传来闷雷声,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这雨转眼已下了一个时辰,看样子不下到后半夜不会停。
卫嘉玉忽然间灵光一闪,随即叫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葛旭见他神色微变,突然折回屋里取了一把油纸伞和一盏灯笼出来,连忙拦住他:“卫公子这是干什么?”
“我知道她去了哪儿。”
雨似乎下大了些,雨水顺着伞沿滑落下来遮挡了视线。葛旭跌跌撞撞地跟着前头的男子朝山上走,前头的人走得太快了,葛旭停在半路上喘了口气,看着雨幕里渐渐走远的身影,疑心自己一身功夫当真是荒废了太久,竟连卫嘉玉这个文弱书生都跟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