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怀璧》作者:木沐梓
文案
卫嘉玉十岁入山,拜入九宗;十七岁成文渊首席,冠绝全宗;二十五岁被寄予厚望,定为下任掌门;二十七岁下山,遇见闻玉。
闻玉十岁,打遍沂山孩童无敌手;十五岁,上山下水占山为王;二十岁回家,文弱秀雅的男人站在跟前,垂眼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忽然说道:“我是你兄长。”
闻玉手上袖刀一转,冷笑一声:“我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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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卫嘉玉,闻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爸爸去哪儿
立意:大道三千,吾道不孤


第1章 闻玉
正是初夏,山中草木葳蕤之时。
一只野兔从草丛中蹿出,停在山路中央竖着耳朵聆听四周的动静,忽然只听见林中一点窸窣响动,惊得野兔倏忽又钻进灌木丛,转眼消失不见。头顶树梢一动,有身影从一棵树跃至另一棵树上,枝叶轻轻晃动,山涧槐树的叶子落到溪水里,林中悄无声息。
那人影停在树枝上,皱眉盯着对岸空无一人的树林,像是有什么拦住了她的去路。就这么片刻功夫,身后又有人赶到,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打头的是个锦衣少年,他抬头瞧见蹲在树上的女子,奇怪道:“怎么不追了?”
树上的人看了眼天色:“太阳要落山了。”
“那又如何?”
“太阳落山,林中要起瘴气。再往下追,会有危险。”
西边山头的金乌坠在山头,将沉不沉,草叶染上霞光,远处有归鸦的寒号,显得这没有边际的山林更加空旷寂寥。
慢一步赶到的黑衣少年听了,也及时停住了脚步:“既然这样……不如就先回去吧,反正刚才闻姑娘打到了山鸡,再加上这些野果,也够我们今晚吃的了。”
南宫仰看了眼对方身上装着野果的小布袋,三人出来找吃的,结果就他一人两手空空的回去……他抿了抿唇:“我自己去,太阳落山前,我必能抓住那只兔子!”说完这话,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他不再逗留,几步跨过山涧,转眼就消失在了溪水那一头的林子里。
“诶——”都缙拦不住他,只好求助一般看向还停在树上的女子。
“好言难劝要死的鬼。”女子从树上跳下来,似乎当真就不准备管了。都缙见她掉头往回走:“可万一出了什么事……”
“那也是他自找的。”闻玉冷淡道。
都缙哑口无言,心中暗自腹诽:这可是南宫家的小少爷,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头的麻烦事就多了。
一想到这儿,他只好又追上去,委婉劝道:“那位易掌柜不见小公子回去,必定要来林中寻找,左右寻不到,必定是要求到我家公子身上,到最后多半还是要请姑娘出手帮忙……”
闻玉听见这话,果真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都缙见她皱起眉头,心知有戏,忙趁热打铁:“姑娘本领通天,就当发发善心吧。”
他比南宫仰小上几岁,性子也活泼,这一路上与谁都处得好。闻玉默默站了一会儿,半晌像是叹了口气,又折回身朝溪边走去:“回去找其他人过来帮忙,要是动作快,他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命。”
都缙大喜,知道她这是答应了。上山前师兄就吩咐过,到了山上,只管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会儿生怕她改了主意,也不敢多问,忙匆匆跑回林中。
·
南宫仰追着野兔一路跑进林中,很快就意识到方才那姑娘说的话并非危言耸听。山中日头落下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几乎只是一转眼的功夫,林子就已经暗了下来。那野兔十分机敏,蹿进林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南宫仰追了一段,等意识到四周光线渐渐暗下来时,转过身才发现已经不知身处何处。
四周静悄悄的,不知为何连一丝鸟鸣都听不见。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危机感,于是也不敢久留,立即回头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可夏季草木茂盛,树林中景物大同小异,他在林中转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处。
意识到自己可能迷路时,他懊恼地伸手捶了一下身旁的树干,头顶有树叶簌簌落下。南宫仰深吸了几口气,勉力叫自己先冷静下来,低下头却发现树旁似乎有一个陌生的脚印。
他蹲下身仔细辨认一番,看这鞋印大小,确定并非是自己留下的。山中正是雨季,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泥土还湿润,这脚印看上去还很新,竟没有叫雨水冲刷掉,难不成这山里还有其他人?
这念头刚浮现在他脑海,就叫他精神一震——必须得尽快赶回去将这事告诉叔父。南宫仰猛地起身,却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不知何时,林中起了雾气。太阳已经快要下山,茂密的林叶几乎挡住了仅剩的一点微弱光线。正当这时,他又忽然感到背后一凉,四周好似有一双眼睛正幽幽地注视着自己。男子缓缓转过身,只见几步远外,迷雾中出现了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那是一条红斑游蛇。
林中的瘴气引来了山间的大小毒物,到了夜里,这附近的毒蛇毒虫只会更多。南宫仰伸手按住腰间的佩剑,不敢轻举妄动,但神思却出现恍惚,几乎站立不住。这样下去,也是坐以待毙。南宫仰下定决心,咬牙拔出腰间的佩剑,先一步朝那条游蛇砍去。几步远外的树枝应声落地,可惜那缠在树上的红蛇却远比他想象中还要机警,他剑一出鞘,就已缠绕着树干,躲回了茂密的树叶中一下子不见踪影。
南宫仰松了口气,他这一剑动了真气,不知不觉间又吸入几口瘴气,这会儿几乎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此地不宜久留,他不敢多休息,又立即出发,准备寻找离开林子的路。
就在他刚刚放松警惕的那一瞬间,头顶的枝叶猛地一晃,红蛇如闪电一般朝他背后扑来!
南宫仰听见动静,立即转身举剑格挡,红蛇躲过剑锋,虽没能缠上他的脖子,但还是一口咬住了他的右手。南宫仰心神大震,他右手一麻,差点握不住剑,只能猛地甩手想要将缠在手上的蛇甩出去。但他刚刚吸入瘴气,又叫蛇咬了一口,此时头昏脑涨,早已失力,身子不受控制地顺着身后的大树缓缓滑下。
红蛇见他渐渐失去抵抗,很快又顺着他的手臂绕到肩头。它豆丁似的眼睛发着绿光,幽幽望着眼前的猎物,吐出猩红的芯子,又一次冲他张嘴露出了尖利的蛇牙,这次分明是要冲着他的喉咙咬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见“噗”的一声,南宫仰只感觉有什么擦着他的脸颊飞过,一股温热的液体溅了满脸,鼻翼间一股叫人作呕的腥臭味。他艰难地睁开眼,只见肩头只剩下一截断开的蛇身,张着血盆大口的蛇头沿着他的衣摆滚落在地,而他耳边的树干上明晃晃地插着一把青绿色的短刀。
不远处有人朝他走了过来,先拔下了插在树上的短刀,这才弯腰查看他的情况。那人伸手拨开他的眼皮,注意到他瞳孔涣散,却依旧用尽力气努力将视线聚焦在她脸上,像是想要看清她的脸。
迷迷糊糊中,他闻见一股草木的苦涩气味。对方半跪下身子,用布条捆在他的手臂上,拿刀划开了他手上叫蛇牙咬开的伤口。轻微的疼痛叫他保持了片刻的清醒,渐渐失去知觉的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低头看见对方黑色的发旋,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替自己吸出了毒血。
她抬起头时,面容从迷雾中显现,看不清五官,但唇色如血,如同山间化形的山妖。
南宫仰想要抬手触碰她,以确定自己并非陷入迷梦,但是对方直起腰没有叫他碰到,于是他抬到半空中的手边又落回了原处,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
都缙带着其他人匆忙赶到时,南宫仰已经被扔在溪边人事不知。众人上前探过他的鼻息,确定只是昏迷之后,总算松一口气。
他们来前已听都缙说了事情的始末,这会儿左右却只见到南宫仰一人,正奇怪时,一旁的林子里传出一点响动。众人齐齐转头看去,不一会儿就瞧见一个高挑清瘦的身影从树林中走了出来。
女子嘴里衔着一片草叶,见众人都在,她从怀中取出个布包来丢给都缙:“我在山里摘了点癞棘草,夜里瘴气或要漫过山涧吹到这儿来,你们人人都放一片在嘴里嚼烂了不要咽下去。”
都缙忙打开布包,发现里头放着几片灰黑色蜷曲的草叶,凑近了放在鼻子下仔细一闻还有些刺鼻的味道。又听她补充:“拿几片叶子去火里烧成烟灰,放到他鼻子下就该醒了。”
南宫易文神色还是不免有些紧张:“他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叫蛇咬了一口。”
“那这……”
“红斑游蛇毒性不强,伤口也处理过了,死不了。”
她手腕上还缠着一截没了脑袋的蛇,见他没什么再要问的,于是走到溪边,取出一把短刀,利落地开始处理起蛇肉来,没一会儿鲜血便染红了小溪。
其余几人面面相觑,半晌没人说话。
入夜,林中生起篝火。
四野寂静,只听柴堆在火里劈啪作响。都缙洗了野果回来,听林子里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训斥声,心有戚戚地果子递给坐在火堆旁的人,小声道:“我先前还觉得这位南宫家的二庄主生得倒是和气,没想到发起火来也挺吓人。”
靠在树下闭目养神的男子睁开眼,淡淡道:“莫要背后议论口舌。”
都缙轻轻吐了下舌头:“不过那位闻姑娘倒是当真有点本事,难怪那客栈掌柜说这时节只有她能带我们进山。”
身旁的人没有回应,也不知是不是默认的意思。
都缙拨拉几下火堆,又转头朝着四周环顾了一圈。这回上山一共十一个人,他们今晚在林中过夜,这会儿其他人都围着火堆各自靠在不远处的树下,与身旁的人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除了火堆里木柴爆出的响声之外,周遭没人说话。
少年受不了这异常沉默的气氛,朝身旁的男子坐近了些,小声道:“师兄,你觉不觉得这回上山的人个个都不简单……”
一句话没说完,这回不用身旁的人多说,少年便自觉噤声,因为方才在林子里谈话的叔侄已经回来了。南宫易文面若冰霜,跟在后头的南宫仰则是垂头丧气,显然叫他教训得狠了,也自知今日行事莽撞。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火堆旁坐下。
火堆旁一个小胡子男人笑哈哈地出声打了个圆场:“我看小郎君年纪还轻,玩性难免重些,易掌柜也不必过于严苛。”
南宫易文余怒未消,听见这话并未应声。小胡子讨了个没趣,又去看坐在另一头的壮汉,对方是个屠户,听说姓须,腰间别着把刀,瞧着脾气也不大好,处理起野味来倒是很有一手。闻玉晚上打回的山鸡,叫他在火上烤得油光水滑,整个山头都能闻见香味。
一只鸡怎么也不够十一个人分,小胡子见他从火上将烤鸡取下来,用力一撕大半只鸡就进了他嘴里,顿时有些着急:“诶,你这……”
屠户瞪他一眼:“干什么?毛是老子拔的,肉是老子烤的,老子一个人分这么些你也有话说?”
他生得一脸凶相,满身的横肉都快抵对方两个身板,小胡子叫他一吼立时没了声响,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其他人。
这林子里除他之外,还有一个穿着戏袍的古怪男人和一个眉须皆白的老和尚,看上去都对这山鸡没什么兴趣,小胡子只好忍气吞声地又坐了回去。
屠户见状有些得意地瞥他一眼,趾高气扬地从嘴里吐出块鸡骨头来。
跟小胡子一块上山的是个像得了痨病,形容枯槁瞧着得有五六十岁,这会儿又咳起来,几乎要叫人担心他会把肺给咳出来。
屠户觉得不耐,正要张嘴骂上一句,注意到南宫易文身旁跟着的高大男人警告似的抬眼看了过来。那男人一身护卫打扮,一看就有功夫傍身。屠户摸不清他底细,也不愿同他硬碰硬,只好小声骂了一句“晦气”,干脆起身离开了火堆,走到远一些的地方去了。
没人理会他离开位子,林中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坐在树下的白衣男子抬头看了眼对面树上的姑娘,对方一手枕在脑后,曲着一条腿随意地靠在树枝上,似乎打算晚上就这样在树上过夜,叫他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第2章 卫嘉玉
众人所在的这座山名叫沂山,正值雨季,山中多雨水。连着几场大雨冲毁了西边龙头峰,山石滚落堵住了官道,一群等着进山的客人都被困在了山脚下的宁溪镇。
宁溪镇是个小地方,镇上只有一家客栈。连日阴雨绵绵,愁坏了山脚下往来的客商,但这对客栈的掌柜来说却是一件好事。客栈许久不曾招待过这么多客人,差点腾不出空房。
这日黄昏,又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外头老旧的门板上啪啪作响,掌柜的一边忙着吩咐伙计给漏了风的门板拿布挡上点口子,一边还要忙着招待陆陆续续下楼吃饭的住客。
卫嘉玉就是在这天到的宁溪镇。
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普通长衫,看打扮是个读书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年,背上背着行李,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像个会些拳脚功夫的随从。二人乍一看像是一对要进京赶考的主仆,叫风雨阻拦了去路,只能来客栈投宿。
掌柜的这两天对这样外乡来的客人见怪不怪,听他要一间空房,便递了个本子过去:“烦请客人留个名字。这两日城里出了命案,镇上也不太平,官府要这附近的旅店都记下客人的名字和来处,方便排查。”
伙计这会儿不知去了哪里,等卫嘉玉写好名字,掌柜只好亲自上楼替他们将最后一间空房收拾出来,还招呼账房帮着都缙将他们的行李一块搬上去。
卫嘉玉等在大堂的间隙里,看了眼客栈墙上贴着的告示。那上头是一桩几天前发生在惟州城里的凶案,城中一家戏班遭了强盗,整个戏班里的男女老少没留下一个活口。当地的县衙老爷急得上火,命人四处搜捕,便是距离惟州城不远的宁溪镇也贴满了告示。
这事情他一路过来已经听了不少议论,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正在这时,身后忽然起了一阵争执。
“别整这些没用的,你就说老子什么时候能进山?”一个虎背熊腰的黑壮汉子,拎着角落里伙计的衣襟,怒喝道,“前几天可是你拍着胸口保证有法子能送老子去万年村,这会儿你跟我说都不作数了?”
那伙计叫他拎着衣领,瑟瑟发抖地解释道:“……这、这山路塌方,小的也没法子啊。”
“老子管你这么多,我看你就是成心耍老子!”
那大汉双目一瞪,心头火起,钹大的拳头眼见着就要落下来,忽然间叫人在半空中拦住了去路。那屠户定睛一看,发现是这两日同住在客栈里那家叔侄的随从,似乎名叫纪城,他生着一张冷脸,看上去不好对付。
他这边的动静显然已引来坐在大堂中其他人的注意,屠户在心中骂了一句,到底心中有些顾虑,还是松开了伙计的衣领,狠狠瞪了来人一眼,没再继续闹事,又坐回桌边。
伙计松一口气,忙冲纪城长揖道谢。对方摇摇头就坐了回去,倒是纪城身后的南宫仰探出头,好奇地同他打探道:“如今真的没有什么法子能进山?”
他叔叔南宫易文就坐在他身旁,二人虽是叔侄,但看起来年纪倒也没有相差多少,只说是兄弟也有人相信的。伙计见他们一身商贾打扮,听说是急着去北边进货,却叫山雨拦住去路,这才在此地耽搁了几日。
“不是小的不帮忙,但就这一条路,客官要是不着急不妨再等几天。”
“要等多久?”
“官府已经派人加紧疏通,想来再有个几日应当就能通人。”
南宫仰听说还要几天却是没个定数,又皱紧了眉头:“就没有其他路可以进山?”
“倒是有条山路,可惜这天气,没人带路根本进不了山。”
南宫仰一听,忙道:“那找个熟悉山路的领我们进去就是了。”
伙计苦笑道:“不满客官你说,雨季山势复杂,这天气进山,稍不留神就要丢了性命,没人敢贸然带人进去。”
“为什么?”南宫仰道,“银子不是问题。”
“不是多少银子的事。”伙计怕他不信,又说,“沂山有灵,今年这样的大雨人人都说是山神发怒,谁敢进山?”
角落传来一声嗤笑:“哪座山的山神这么小气?”
南宫仰虽不相信这些,但听人居然敢当众说这样大不敬的话,还是不免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循着声音,发现是客栈里那个整日穿着戏袍的古怪男子,名叫柳又伶的。
听说他原本是红袖班的戏伶,只是生了一场大病,变得有些疯疯癫癫的,就叫戏班赶了出来。结果他前脚刚走,后脚戏班就出了事,反倒躲过一劫。平日里其他人见他可怜,念他是个疯子也不和他计较。但这回,听他竟讥讽起山神来,还是将伙计气得脸都红了:“你……你这样的,还想着进山!我看你进山,山神也不能饶了你,必要一个雷劈下来,把你劈死才好!”
柳又伶听他一通咒骂,也不着急,反倒慢悠悠地喝了口桌上的酒,笑嘻嘻地说:“好呀,我倒要看看是这山神的本事大,还是我的命大。”
“你……”
外头一声闷雷,雨声越发大了。或许是因为刚才那一番话,客栈众人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堂内鸦雀无声,越发显得外头的风雨声凄厉,在这鬼哭一般的风声中,外头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砰砰砰——”
凄风苦雨中这声音显得十分突兀,犹如外头敲门的是个索命的无常,敲得人心烦气躁。
伙计脸色发白,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取下了堵门的木板,刚开了一道门缝,外头正好又是一道惊雷,白光一闪,立即有雨点叫外头的风刮进里头,吹得堂中的油灯一阵明暗闪烁。
暴雨声中,外头的人一脚踏进大堂,等伙计重新堵上门板,风声又被关在了屋外,只剩下门槛边一地的雨水。
桌上油灯又亮起来,堂前站着一个高挑清瘦的人影,头上带着一顶斗笠,一条灰扑扑的布巾围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奕奕有神,携着满身寒气从暮色中来。
卫嘉玉站在柜台旁,见来人朝着大堂环视一圈,径直朝着这处走来。等对方在柜台边站定,便压着斗笠低头含糊地轻声说了句什么。
他未应声,来人于是抬起头又说了一遍。
“什么?”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对方应当是同自己在说话。
“……”
那人将斗笠摘了下来,露出大半张脸。卫嘉玉这才发觉对方是个女子,她穿着十分简单朴素,一头乌墨般的长发随手扎在脑后,叫风吹乱的额发下是一张眉眼清丽,五官出众的面庞。脖子上挂着一个形状古怪的挂饰,看上去像是用兽骨打磨出来的,背上背着一柄用布条缠起来的长剑和一个包裹,看打扮应当是这山中的猎户。
“我问你还有没有空房?”她开口时音质偏冷,略带不耐地又将话重复了第三遍。
柜台旁的人迟迟不做声,二人两厢对望,明显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鸡同鸭讲的疑惑不解。
好在二楼传来脚步声,掌柜的从楼上下来,很快就注意到了大堂来了个新人,有些惊讶地招呼道:“小满回来了?”他绕到柜台后十分熟稔地问道:“之前进城卖你那兽皮,不是说起码要等半个月,怎么提前就回来了?”
闻玉转过身,终于将目光从卫嘉玉身上移开,随口回答道:“惟州城出了凶案,我不放心赶着回去看看。”
掌柜的听了心有戚戚道:“也是,杨柳田那地方虽然清净,到底偏僻了一些。我说你如今也大了,还是该劝你爹一块搬到热闹些的地方,平时乡里乡亲的也好有个照应。”
卫嘉玉听见“杨柳田”时,不由多看了身旁的人一眼,只见闻玉翘了下唇角:“他不爱热闹,随他吧。客栈还有没有空房?”
“不巧了,最后一间空房刚腾出来,要么还是后院挤一挤?”
“成。”
二人显然是熟识,旁若无人地聊了几句。闻玉又漫不经心地看了眼站在身旁的卫嘉玉,用一口乡音同掌柜说道:“你新招的这个账房不太灵光。”
掌柜的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不由笑起来:“我哪儿招得到这么俊俏的账房,这是今天刚来的客人。”
闻玉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又见眼前这人周身气质如冰似雪,像尊没有人味的菩萨,跟以往那些来她家求学的书生确实不大一样,看着像是个正儿八经能考上举人的,给这乡野小镇的客栈当账房是有些可惜了。
她这样想着,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停留的时间便不由得久了一些。卫嘉玉轻轻抬眼,目光与她撞了个正着,闻玉微微一愣,率先转开了眼。
确实是挺俊俏。
掌柜的没留意到他们这番动静,自顾问:“前头的路走不了了,你打算在我这儿住几天?”
“明早就走。”
掌柜拨算盘的手一停:“这是打算走山路去了?”他又有些操心,“我看这路没几天就能通了,要不再等等吧。”
“没事,也不是第一回 了。”闻玉答得漫不经心。这时候身旁一直没开口说话的人忽而开了腔:“你能进山?”
他这句话声音不大,可惜大堂正安静,南宫仰离得最近,第一个倏忽转过了头。闻玉一时间感觉到周围有十几双眼睛看了过来。
“你方才不是说这天气没人能进山?”南宫仰转头冲那伙计疑声道。
“闻姑娘可不一样。”伙计露出些尴尬的神色,“这方圆十几里也就只有她有这个本事。”


第3章 猎人
“怎么就她有这个本事?”
“闻姑娘从小在这山里打猎,对这一片比自己家还要熟悉。”
听他这么一说,南宫仰再看她这一身打扮,这才有些醒悟过来。猎户多为男子,他原先没想到女子也有在山中打猎的:“……她真能带我们进山?”
闻玉还未反应过来,那屠户先站起来,几步走到柜台前:“小娘子也要进山,不如顺路带上老子,多少银子尽管开口。”
他从怀里掏出个蓝色的绣花钱袋,颇为得意地在手上掂了几下。南宫仰原本还有些犹豫,这会儿见叫人抢占了先机,也顾不上旁的,立即道:“不行,银子我们也有,要说先来后到,那也该是我们。”
“怎么就是你们了?”角落里的柳又伶挑着眉头,像是生怕这群人吵不起来,“要说来得早,这儿还能有人比我早?这么说来,就该我去。”
“去去,你个唱戏的又来凑什么热闹?”
……
眼见着几人要吵起来,掌柜生怕这群看上去来者不善的外乡人在店里动起手来,只好小声同倚在柜台前的女子道:“你怎么想?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要是能帮就帮一把?”
闻玉这会儿总算弄清了这群人的心思,她瞧着离自己最近的南宫仰问道:“你们进山要干什么?”
“进山收些货,好去南边卖。”
这趟出来前,南宫易文只告诉他路上有人问起,只说他们是出来跑商的。这一路上南宫仰答得多了,因此这会儿回答得倒也十分干脆。不想闻玉又问:“是做什么生意?”
“进山收些菌子。”
“青的还是白的?”
南宫仰一时语塞,好在很快反应过来,又接上话:“只要卖得好,不论这些。”
闻玉听了却没作声,抬眼又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随即转开眼,兴趣缺缺道:“再有两天雨就停了,到时候进山也不耽误。”
南宫仰知道自己恐怕是露了破绽,叫她看了出来,心中不禁有些懊恼,又忙道:“这一趟出来久了,实在耽搁不起。姑娘要是怕我们进山后反悔不能给足了银子,我们可以同你立个字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