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冰的脚尖动了动,到底没过去。
“我已走了九十九步,难道你连剩下的一步都不肯?”谢钰低声道。
马冰抓着窗框的手紧了紧,终究是松了指尖,一步步往那边挪。
还没到跟前,谢钰就将人拉了过去,又小心翼翼按在怀里,好似得了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微微低头,在她发心轻轻落下一吻。
“唉……”
他确实已经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
他的怀抱那样宽,身上那样热,微凉的气息迅速被滚烫的热度取代,源源不断传到马冰身上。
好烫,烫得她眼底泛酸,心尖儿发颤,忍不住把脸埋进去。
她的全身都好像被清冷的雪松香味包裹了,悠远而清冽,却又这样近。
我可以吗?
我真的可以吗?
这真的是我可以拥有的吗?
她晕晕乎乎地想。
谢钰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你确实不需要问我,可我问你,你哪怕有一句实话呢。”
马冰的手一点点收紧。
她能听到另一颗心脏跳动的声音,与自己的一般火热而真挚。
谢钰禁不住轻轻蹭了蹭她透着淡淡药香的发,心中既满足又失落。
“我现在,甚至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
狠心的姑娘。
他竟也觉得自己有些凄惨了。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骤然紧绷,谢钰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脊背,“罢了,名字又有什么要紧的,你不想说,自然有你的苦衷。”
马冰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确实从没喊过自己的名字。
“马姑娘”“你”……他一直在变着法儿的避免。
唉,他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
跟聪明人打交道,她既喜欢,又不喜欢。
喜欢的是说话做事不费劲,不喜欢的,却是需要时刻留心,累。
“太聪明的男人不讨人喜欢。”她几乎带着点儿赌气地说。
说完,自己都觉得惊讶。
这算什么?
撒娇吗?
你真是疯了!
谢钰一怔,随后,便有闷闷的低笑自胸腔内传来。
显然,他也意识到了这语气中细微的变化。
这很好。
恼羞成怒的马冰推了他一把,试图把自己“解救”出来,但竟然没成功。
“松手!”她气道,“大半夜的跑到一个姑娘的屋子里来,还算什么君子。”
谢钰又开始笑,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笑到半截,马冰就觉身体一轻,竟被直接抱了起来。
这,这是要做什么!
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慌了。
“你,你放我下来……”
声音都带了颤。
谢钰人高腿长,三步两步就到了里面,将人平稳地放到被子里,“闹了这半天,不累么?睡吧。”
马冰眨眨眼,“谁闹?!我好好的,也不知是谁巴巴儿跑来,故意做出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见谢钰难以置信地看过来,马冰立刻抓起被子,麻溜儿将自己裹成蚕蛹,只露出上半张脸,“我累了,要睡觉,你走吧。”
谢钰:“……”
他直接被气笑了。
这算什么?
用完就丢?
小侯爷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对方却已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摇曳的烛光在她脸上照出大片阴影,确实清瘦了些。
谢钰的嘴巴便又乖乖闭起来,笨拙地伸出手去,替她掖了掖被角。
马冰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不会做就别做了,拽断我头发了。”
怪疼的。
谢钰老老实实缩回手,就听对方忽然来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刚才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谢钰微怔,然后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长大后他就发现,大人们仿佛丧失了当面承认错误的能力,所谓的骄傲、脸面,什么都可以排在坦诚之前。
但现在,却有个骄傲的姑娘直视自己的过失,这难道不是很可贵吗?
谢钰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被填得满满的,里面洋溢着说不清的快乐和满足。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话虽如此,脚下还是一点没动。
“我走了。”
他又说了遍。
然后就见被子一阵蠕动,过了会儿,从边缘探出来几截白嫩的指尖。
那指尖像夜间小心翼翼出来觅食的小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和胆怯,一点点,从被子底下探了出来。
中间几度停顿,甚至想往回缩,到终究,还是停住了。
谢钰挑了挑眉,视线上移,落到对方脸上。
嗯,病人还闭着眼睛,虽然眼睑下眼珠乱动,但显然是睡着的。
那几根手指虚虚向上弯曲,似乎只是不经意间露出,又似乎在佯装镇定等待这什么。
他的嘴角高高翘起,将手轻轻靠了过去。
肌肤相接的瞬间,被子下探出的指尖仿佛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了下,但很快,就又重新鼓足勇气伸出。
谢钰捏了捏她的手,指腹一点点在那几根手指上摩挲片刻,心中一片宁静。
以后的路可能很难走,但只要心在一处,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呢?
“夜深了,睡吧。”谢钰恋恋不舍地帮她将手放回被子里。
马冰抿了抿唇,“那个……那个蜜煎你放到桌上。”
谢钰挑眉看着至今还在装睡的脸,“听说有人现在不爱吃了。”
马冰脸上热烘烘的,索性也不装了,瞪着眼睛看他。
谢钰失笑,欠身替她拢了拢头发,“我走了。”
在人家屋子里待久了不好。
出了门,他又轻轻敲了敲窗,马冰扭头一看,那一小包蜜煎果然端端正正被放在了桌上。
雨还在下,似乎跟几个时辰之前没有什么分别,但谢钰的心情却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
他贴心地为心爱的姑娘关了门窗,又在屋檐下站了会儿,这才举步要走。
结果一抬头,与半夜睡不着起来消磨时光的王衡四目相对。
王衡:“……”
我看到了什么!
你为什么三更半夜从一个姑娘的屋子里出来!
谢钰:“……”
啊这……
一夜无梦。
马冰实在已经许久没睡过这样好的一觉了。
起床后便觉神清气爽,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好了!
太好了,雨也停了!
她觉得更好了!
当这么同王衡讲时,她却发现对方的表情很古怪,似乎憋着什么话,分明很想讲,却又不方便说一样。
马冰又重复了遍,“王老,我真的已经好了,不必再吃药了。”
一提到“药”字,她的嘴巴里竟神奇地重现了那惨烈的苦涩,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席卷了她,忍不住打了个摆子。
那么苦的药,真的太可怕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衡终于找到话说,没好气道,“吃不吃药,大夫说了算。”
两人正僵持不下,就见一身轻快的谢钰踏着朝霞从外面进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只巨大的食盒,哪怕盖着盖子,依旧有丝丝浓香从缝隙中传来。
经过昨晚那一遭,马冰和谢钰的关系已然大有进步,两人四目交对时便觉不同。
然而此时却听王衡在一旁幽幽道:“节制些……”
骤然回想起昨夜遭遇的谢钰:“……”
不,事实不是您想的那个样子!


第85章 美人
接下来两天,谢钰都一天三遍按时来药园报道。
他也不做什么,只来送饭,有时低低说几句,有时只在院门外瞧一眼。
偶尔得闲,也会进到院子里来,在树荫下同渐渐康复的马冰看书,偶尔相视一笑。
两人谁都没再提外头的事,仿佛齐齐忘记了似的。
但他们都明白,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偷得一刻是一刻。
看得多了,王衡就觉得有些没眼看。
他娘的,欺负老夫如今孤家寡人了么?
“干脆你住我这儿算了!”
这一日,谢钰又提着大食盒过来,王衡没好气道。
谢钰一怔,郑重地望向他的屋子。
王衡暴躁,你他娘的还真想啊?
老子就是顺口骂人,骂人你懂吗?
谢大人认真思索片刻,歉然道:“多谢美意,不妥。”
王衡:“……”
王衡沉默片刻,仗着大夫的身份拉下脸撵人,“……病人要静养,放下饭就滚蛋!”
不妥你个腿儿!
还美意,美得你吧!
谢钰:“……”
面色红润走出来的马冰:“……”
不是,您这一把年纪的,睁着眼扯谎不好吧?
但王衡还是得逞了。
看着稍显落寞的谢钰离去的背影,他忽然就有点感受到了传说中一道簪子划出银河的王母娘娘的快乐。
啊呸,责任!
转眼到了六月十五,赵夫人早早命人打点好车马行囊,带着马冰一起往福云寺而去。
明日高僧正式开坛说法,为表郑重,好些人都是提前一日去的。
“连着下了那么多天的雨,总算放晴了。”
入目皆是高高的蓝天白云,赵夫人顿觉神清气爽。
她本是江南人士,但随丈夫异地做官久了,竟有些不大适应连阴天了。
马冰伸了个懒腰,翻身上马,“是啊。”
被王衡按在院子里养了四五天,人都快发霉了。
正好出来溜溜。
赵夫人冲她招手,“你这孩子,大病初愈,怎的又骑马?出了城,风大,吹着不是耍处。快下来,咱们娘儿俩一同坐车。”
前儿得知马冰发烧,把她吓了一跳,后头又亲自去瞧,却碰上送饭的谢钰,什么都懂了,然后便只抽空打发人去问情况。
“我已好了,”马冰伸了伸胳膊腿儿,卖力显示自己的健康,“您看。这么热的天儿,风能硬到哪里去?您就让我松快松快吧。”
“那好歹穿件披风。”
有种冷叫长辈觉得你冷。
稍后谢钰看见大夏天还裹着披风的马冰,神情十分复杂。
后面的元培已经趴在马背上笑疯了。
“哈哈哈,病了一场,这是把脑袋烧坏了吗?”
马冰正耷拉着脸,琢磨想个什么理由才能把这滑稽的披风弄下来,隐约感觉到两道熟悉的视线。
一扭头,谢钰?
他也要去?!
谢钰打马过来,看了她的披风一眼,“涂大人给我放了假,正好护送夫人。”
马冰斜眼瞅他,不信目的真就这么单纯。
不过在这之前,她就做过许多设想,若谢钰没有察觉,自然一切都好。若是他察觉了……结果也不会有变化。
日头渐渐升高,火辣辣的阳光洒下,马冰顿时觉得自己仿佛背了个乌龟壳,额上隐有汗意。
谢钰皱眉,直接抬手将她脖子下的蝴蝶结一扯,抽走披风,“素日你对我的那针尖对麦芒的锐气哪儿去了?”
赵夫人关心则乱,大热天弄个披风给你,你竟还乖乖披着。
以往我说点什么,怎么不见你这样配合?
马冰也觉得自己有点傻,还有点心虚。
“你跟赵夫人……不一样么。”
谢钰差点给她气笑。
所以你就只听别人的话?
我不配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道理!
哼!
马冰瞅了他一眼。
谢钰别开脸,嘴角紧抿。
生气啦?
两匹马都是熟马了,走在一起也挨挨挤挤的,马背上的两个主人自然靠得极近。
趁大家不注意,马冰伸出手指,轻轻扯了扯谢钰的袍角。
谢钰低头,看着那根手指顺着自己的衣角绕啊绕,什么脾气都没了。
那边赵夫人又派人传话,说:“天热了,夫人让姑娘别热坏了,披风奴婢带回去吧。”
然后丫头就见那件绣着蜻蜓莲花纹的烟紫色披风,被谢大人递了过来。
丫头:“……”
怎么就到了您那儿?
队伍中有马车,又不着急赶路,速度便提不上去。
到福云寺少说还得有一个多时辰,少不得要找些话来说。
马冰问王河的案子怎么样了,谢钰摇头,顿了顿,“只怕要成悬案。”
白石镇的人口风太紧,迄今为止竟没有一句破绽,衙门迟迟找不出新的有力证据,案件就此搁浅。
大部分人骨子里就有种对官府的畏惧,往往耐不住几次询问,就会吐露实情。
但如果他们意识到还有别人并肩作战,获取真相的难度就会成倍增加。
为了维护来之不易的太平宁静,不光他们自己不说,还会监督警告别人不许说。
谢钰觉得,或许外人永远都无法知道王河被害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了。
马冰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天意如此。”
说起来,那件案子当真有些玄乎。
若非亲身经历,谁能想到一具被埋下去不久的尸体真就那么巧,被老鼠啃了个精光?
这么一弄,就算原本有线索,也全都进了老鼠肚子。
而那些老鼠又大多进了猫肚子,一层套一层,迁怒都没处去。
就是不知道那于屠户知道了自己平时意图亲近的小猫咪们吃了吃人肉的老鼠……会作何感想?
原本谢钰并不信什么天命天意的,可面对马冰这句,竟也没法辩驳。
开封府的人确实尽力了,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头什么都没有,除非凶手耐不住自首,否则还真不好办。
夏日炎炎,开封府的贵人们懒怠出门活动,难得有个由头出城纳凉,便都跑出来。
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开封府的车队就在各个路口遇到好几拨,都是打着听经的由头出来吃斋看景的。
随便拿眼睛一溜,马车上全是各家的家徽和纹饰。
主人,侍卫,仆从,行李车马座驾,浩浩荡荡,队伍越拉越长,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滚滚烟尘。
路边的大柳树长得极其茂盛,长长的枝条直拖到地,随风摇曳,好似美女飘逸的长发。
马冰顺手抓了一根,截了一段细细捏着,视线从那些华贵的马车上收回,貌似不经意地问:“谢大人觉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如何?”
谢钰看了她一眼,“此乃治国之本。”
若达官显贵凭借身份肆意妄为,天下必将大乱。
所以陛下才认命他为开封府军巡使,为的就是压制那些自视甚高的权贵。
随着揉搓,马冰的指尖渐渐染上淡绿色的树液,浓郁的草木味充斥鼻腔。
她将树枝的芯小心剥离,只留下软趴趴的树皮筒,放到唇边轻轻一吹。
“嘀~”
响亮的柳哨声传出去好远,连胯下的大黑马都下意识抬头,眨巴着大眼睛到处看。
什么东西叫?
“皇亲国戚,也是如此?真的会有人大义灭亲么?”马冰歪头看向谢钰。
即便她不开口,这个问题谢钰也已在过去的日日夜夜间想了无数遍,答案清晰可见。
“若果然做错了事情,就该面对,与身份无关。”
上行下效,若上面的人犯了错就逃避,又有何颜面训诫下面的官民守法?所谓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也就成了一句笑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底一片坦荡,没有丝毫迟疑和心虚。
马冰看着他,心中感慨万千。
“那么马姑娘,”她没有再开口,谢钰却转过来问道,“若你遭遇不幸,是否会迁怒罪魁祸首的后人?”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答案对他至关重要。
马冰没有马上回答。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才语气复杂道:“最初,确实是有的。”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她许久,不然面对谢钰时,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
几年前她离开西北时,先帝已经去世,当时她就想着,父债子偿,不如效仿传奇,刺杀当今,以报血仇。
可走的地方越多,见闻越多,马冰渐渐意识到,她的想法太简单了些。
如今在位的实在是个好皇帝。
他登基之后,减免赋税,修筑水利,任用贤臣,百姓们吃得更饱了,穿得更暖了……
且不说孤身刺杀的行动能否得手,若得手,皇子们尚未长成,外戚和先帝留下的几位王爷必然伺机而动,岂非又要天下大乱?
而她,是否会成为千古罪人?
她见过经历过的死伤已经太多,实在不想再看到无辜者丧命,百姓流离失所。
来到开封后,马冰又得知,昔年的仇人们大多风光不再,要么被架空,要么被打压。
她的心中不是没有波澜。
也许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结果,当今为掌控权力顺势为之,但无论如何,他的所作所为确实稍稍弥补了先帝的过错。
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现在的皇帝,至少目前为止,与先帝确实是不同的。
谢钰看着她。
最初?
那么是不是说,现在……
但这种彻骨之痛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
若那样简单,又怎么会有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老话?
觉察到他的注视,马冰也转过脸来看他,目光幽深,一时无言。
谢钰觉得,她好像在看自己,又好像在透过自己,看别的什么人或事。
伴着谢钰眼中的关切,马冰的视线渐渐放空,仿佛穿过他的身体,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过去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经常在深夜无眠时反复拷问自己:
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如果家人泉下有知,他们会欣慰,还是别的什么?
仇恨延续至今,已至三代,还要继续下去吗?
还会继续下去吗?
都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谢钰是仇人的孙子,公里公道的说,当年的事与他无关。但又有人说,父债子偿,马冰很难一点儿都不心怀芥蒂,半点不迁怒。
凭什么你的家人做下那样的滔天大罪,却可以高高在上,后人高枕无忧,延续荣华富贵?
但世上还有另一句话,“爱屋及乌”。
当年,还不是清武侯的谢显初入朝堂,还没站稳脚跟便不顾各方压力,与数位大臣一起为西北战事进言,力保他们的身后名……
所以,谢钰不仅是她仇人的孙子,还是恩人的儿子,当真叫她又爱又恨。
先帝信佛,晚年尤甚,在位时广修佛寺,短短几年内,开封城内庙宇横行,香火满地。
说是出家人六根清净,游离红尘之外,可那些庙宇却座座广大巍峨,处处金碧辉煌,不知耗费多少民脂民膏。
当今登基后国库空虚,便寻了由头,抓了许多出头的所谓大师,由此顺藤摸瓜,抄了几个贪官的家,一并查封许多寺庙。
在册的寺庙名下多有田产,非但不必纳税,日日还有信众送食送饭、广添香油钱,并贩卖香烛珠串,简直富得流油。
把开封府内的知名寺院查抄个七七八八后,国库迅速丰盈,剩下的这才回过味儿来:
啊,果然是换了主子。
于是各个缩起脖子,简朴之风迅速风靡。
如今城中仅剩的几座庙宇便如惊弓之鸟,生怕哪天皇帝突然缺银子使,再行发作,也不大敢张罗大活动,渐渐寥落。
久等再次下手的时机不到,皇帝私下与谢钰等亲近人说起时,语气间不乏遗憾。
不得不说,一口气吃成胖子确实很痛快。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如此表现,下头的臣民自然效仿,也都将视线转移到城外那些原本不起眼的庙宇上。
福云寺便是其中之一。
福云寺地处深山野林,往来车马不便,以前只有附近几个村镇的百姓偶尔去拜一拜,庙宇破败,香火稀疏,里头稀稀拉拉几个大小和尚也都瘦。
可这几天幸得同行衬托,竟意外风光起来,又有各处出家人来投。
人怕出名猪怕壮,同行们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把个主持连同上下大小僧众都唬得了不得,越发谨言慎行。
福云寺等闲不接受香油钱,实在推辞不过,便只修补佛像,更新彩绘。
再有剩的,就把那些破败的房屋修缮一番。
若还花不完,他们也不敢擅留,逢年过节便施粥舍药,一来叫朝廷看到他们的忠心,二来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几年下来,皇帝果然欢喜,还曾亲口夸赞。
如此一来,外头的人自然越发趋之若鹜。
只难免私下抱怨,太过偏僻清苦了些。
不过偏僻也有偏僻的好处,附近几座大山绵延,统共就这么一座寺院,地方有的是。
随着信众增多,福云寺硬着头皮增加了许多院落,分为东西两处,男客在东,女客在西。
佛说众生平等,那些院落也都是一色的小小二进院子,并无高低贵贱之分,爱住不住。
众人到时,方丈也不出来迎,只有十来个小沙弥在门口候着。
赵夫人等人在山门口下了车马,按着指引去往各处院落。
谢钰等人先帮几个女眷送了行李,安置住处。
说是女眷,统共也就赵夫人、马冰,和跟着的几个丫头婆子,加起来不够十根指头数的,故而行李也还简单。
但隔壁几个院子却不甚清净,隔着几道院墙都听见各色大呼小叫,一时骂小厮粗手笨脚碰坏箱子,一时又嫌谁手脚不灵,放错了地方,乱哄哄一片。
赵夫人皱眉,“虽说未必真心信奉,可好歹到了佛祖地面上,便是装,也该装出个样子来。”
马冰知道她素来喜静,若这么放任下去,只怕接下来几日都不得安生,便起身道:“我去瞧瞧。”
赵夫人一把拉住她,“哎你这孩子,可别冒冒失失的。”
能住在这附近的,想必都是有来历的,得罪了人事小,小姑娘家家的,别去吃了亏。
谢钰在外面道:“我陪她去。”
赵夫人就笑了,松开手,“也罢。”
顿了顿又道:“咱们虽不爱惹事,却也不怕事,若受了委屈,只管回来说。”
其实她自然晓得有谢钰在身边,想必没有那不长眼的跳上来招惹,但做长辈的,难免多操些心。
谢钰和马冰就都乖乖应了,一起往外头去了。
元培正无聊,见状也从地上蹦起来,“带我一个!”
谢钰瞅了他一眼,心道你就多余!
左边的院子安安静静的,也不知住没住进人,三人只瞧了眼,便先往右边去。
那边一色仆从出出进进,里头叽叽喳喳,简直闹得鸡飞狗跳。
三人才刚过去,就听里面“啪”地摔碎了什么东西,“这样粗茶也配给我用?”
大约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嗓音并不难听,但过于骄纵,难免令人不喜。
紧接着,一个小和尚抱着碎瓷片退出来,低着头,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见他们过来,小和尚飞快地用袖子抹了脸,认真行了个礼,“几位檀越好。”
马冰见他年纪甚小,顶了天不过十岁,脸颊子上还有些软鼓鼓的肉,便有些心软,过去问道:“怎么啦?”
小和尚的半边僧袍下摆都被打湿,上面还沾着几块细碎的瓷片渣子,约莫是刚才被飞溅的茶壶波及。
他本忍着没哭,可马冰语气这样和气,眼眶不由得泛了红,小声道:“里面的施主嫌弃茶水粗糙,茶具,茶具也不堪使用……”
他去年才来福云寺,头一回接待贵客,却没想到贵客这样难伺候,心中难免委屈。
元培一听,便不忿起来,“谁不知道福云寺清苦?若受不得委屈就别来!”
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大约是里头的人也觉得不妥,正说着,就见一个嬷嬷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荷包。
她本是追着小和尚来的,结果一出门,却见对方身边站了三个人,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行礼问好:“见过小侯爷,元大人。”
呦,还是熟人?
不过元培和谢钰平时只在外头做事,本就不爱与人结交,更何况还是别家女眷,故而没有任何反应。
那嬷嬷也有些尴尬。
自家小姐刚耍了性子,却被这位爷碰个正着,回头知道了,保不齐怎么后悔。
她陪笑道:“才刚小姐晕车,难受得紧,言语冲撞了这位小师父,实在不好意思。”
因谢钰在场,她一咬牙,临时换了个更丰厚的荷包,作势要往那小和尚手里塞。
结果那小和尚吓得直往后躲,“使不得,使不得,师父说过,不许收人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