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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丸子汤是先将鱼肉打成泥,再把菠薐菜拧出汁子来,调和上劲儿,下高汤打个滚儿就成,十分鲜嫩清香,正是夏日里用的。
乳白色的汤底里浮动着一颗颗翠玉般玲珑可爱的肉球,端的有趣。
天气有些热了,到了夜里仍余温不减,不多时马冰便吃得满头大汗,额头和腮边好几缕头发都打湿了,蜿蜒着贴在肉上,痒痒的,偏偏她又腾不出手去挠。
太好吃了,舍不得放下碗!她一边刺挠,一边痛苦地想着。
赵夫人便放下扇子,先用沾了水的帕子替她擦了汗,又轻轻拢起头发,再次举扇,对着露出来的脖颈轻轻扇着风。
柔风瞬间带走燥热,马冰惬意地吐了口气,眼睛亮闪闪的,“夫人,您真好。”
她的动作又轻又柔,还香喷喷的,像春日花圃中拂面的清风。
马冰忍不住想,如果母亲还在世,一定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赵夫人爱怜道:“傻孩子,快吃吧。”
第44章 芝麻酱肉胡饼
开封城共有水陆大小城门四十五座,考虑到疑犯是用轿子带走张宝珠,水门暂且不必考虑,再去掉寻常人轻易不能走的大门、中门,剩下的也足有20余座之多。
谢钰各处跑了一圈,又简单召当日轮值的守卫问了一回话就花去大半日,回到开封府时,天都黑透了。
饶是素来精力旺盛的元培也觉疲惫不堪,哈欠连天道:“大人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
谢钰却道:“你自去睡觉,我瞧瞧伤者。”
元培挠了挠头,笑道:“大人这么说,我竟不困了,倒有些饿,索性出去买些个芝麻胡饼来吃。”
再夹上肥嫩的酱肉,要肥瘦参半的,一咬一嘴油,想想就过瘾!
如今天气渐热,日间人们都不大爱出门了。反倒是日落之后凉爽怡人,都爱出来逛逛,街上更比白天热闹十倍。
各色饭菜瓜果自不必说,还有那许多吹糖人、捏面塑、耍把式卖艺的,各式彩灯照出去几条街,只闹得轰轰烈烈。
回来的时候路过那黄澄澄的胡饼摊子,麦粉混着芝麻香直往人鼻子眼儿里钻,把元培馋得了不得,若非跟着谢钰,一早跳下马去买了。
谢钰失笑,拽下钱袋丢过去,“多买些,也分给今日跟出去的弟兄们。”
元培麻溜儿接了,欢欢喜喜跑出门去。
马上就是端午,明日起,城中会有一连三天的庙会,百姓们自然是高兴的,但衙役们就未必了。
常人越快活的时节,往往是差役们最累死累活的时候。
这几日谢钰都忙着和另一位军巡使筹备庙会期间巡防的事,还要联络各处的防隅官房,检查水囊、唧筒、云梯等灭火工具,有坏的、旧的不好用的都及时报上去更换……
故而现在虽已是亥时了,开封府内各部仍灯火通明,各自忙碌着。
谢钰一边走,一边慢慢活动手臂脖颈,很快来到副厅。
衙门里的人时常有损伤,这大堂后的副厅四通八达,便作日常急救之用。
进去后绕过屏风,映入眼帘的先是一流摆开四张大榻,给伤重不能起身的伤患。两侧则是燕翅列开的桌椅,方便休息和坐着接受治疗。
张家三子伤重,夜里也离不得人,王衡年纪大了,熬不得夜,白日来了一回,晚上又打发一个药童来与马冰轮值。
谢钰到时,那药童正靠在外面的廊柱上打哈欠。
见谢钰过来,那药童哈欠打到一半就要起身行礼。
“坐着吧。”谢钰道。
一天跑下来,他也有些累了,免了俗礼大家都安生。
药童来开封府有些年头,知道谢钰为人,果然坐了回去,又道:“大人,还没醒呢,不如您明早再来。”
谢钰摆摆手,自行撩袍子进去。
马冰就半趴在最靠近伤者的那张靠背椅里,胳膊伏在扶手上,垫着脸颊,呼吸悠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五月的夜晚仍有几分凉意,她还穿着白日的薄衫,此刻被寒气侵袭,整个人几乎都缩成一团。
谢钰这才发现她真的很瘦,看着高高挑挑的,窝在椅子里却只是小小一团。
她睡梦中仍眉头紧锁,两排鸦羽似的长睫在眼下笼出大团阴影。
他知道对方一直有许多心事,可连睡梦中都不得片刻安生吗?
谢钰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一度不受控制地想去碰碰她日益消瘦的面颊,却又在半道生生停住。
这算什么呢?
他不该这样冒失的。
一阵风袭来,马冰缩得更紧了。
傻姑娘,守夜也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谢钰无声叹了口气,顺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准备给她披上。
没想到刚一靠近,马冰就唰地睁开了眼睛,右手按在腰间,眸底的睡意以惊人的速度消散,清醒得好像从来没有入睡过一样。
谢钰的动作僵在半空。
看清来人后,马冰狠狠松了口气,将手从腰间收回来,重新瘫回圈椅内,“是你呀。”
她捏捏眉心,狐疑地看着对方的动作,“大人,这是……”
谢钰面不改色地将披风抖开,三下两下叠放在一旁,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无比自然,仿佛他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似的。
“走了一路,有些热,才脱披风就把你吵醒了。”他平静道。
“哦。”马冰打了个哈欠,两眼中瞬间弥漫出水雾,显然困极了,甚至没工夫细究对方话中漏洞。
谢钰忍不住看向她腰间:细细的,似乎比他的手掌宽不了多少。
她很警惕,他想,很少有人在睡梦中还保持这样的警醒。
他确认自己方才的动作足够轻柔,却不想还是把对方吵醒了。
不,谢钰马上在心中反驳自己,并不是动作幅度或声响太大,而是对方对于周围的气息极度敏感,所以才会稍有靠近就瞬间清醒。
这是一种极端的警惕性,只有长年累月的生活积累才能形成的本能。会有这种本能的人必然长期生活在动荡、流离的环境中,以至于连睡觉时都不敢松懈半分。
除了行伍中人之外,谢钰还是第一次在一个普通人身上看见。
不,或许她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而与此同时,马冰正捏着自己的额头反省。
大意,太大意了,对方竟然都走到自己身边了还没察觉!
若谢钰是别有用心的家伙,恐怕现在自己的脑袋都飞出去了。
唉!
果然是最近的生活太过安逸,以至于连最基本的防备的本事都退步了吗?
她迅速来了一场简短而深刻的自我反省,结束后偷偷瞟了对方一眼,意外发现对方竟然也在看自己,两人猝不及防来了个对视。
短暂的沉默之后,又齐刷刷别开脸。
呃,有点尴尬。
“很晚了,大人不回去休息吗?”
“马姑娘腰间存着甚么暗器吗?”
两人同时开口。
谢钰:“……”
马冰:“……”
说得太整齐了,一时间竟没听清对方讲什么。
这样近乎窘迫的巧合倒把方才的尴尬抹去不少,至少两人的身体都不那么僵硬了。
谢钰示意马冰先说。
听对方重复之后,谢钰道:“有些过了宿头,暂时倒不困了。”
马冰不疑有他。
人的身体是很神奇的,如果长时间坚持固定的作息就会形成习惯,一旦某日突然改变,哪怕改成更好的,反而难以适应。
谢钰回答了,马冰也不好回避,于是一本正经道:
“毒药!见血封喉的毒药!专门用来搞偷袭的。”
谢钰:“……你说谎。”
这谎撒得也太敷衍了,显然没有用心准备。
没想到马冰竟毫不掩饰地承认了,“你都说是暗器了,难不成我还会大大方方的告诉你吗?一个弱女子在外行走,有几样杀手锏不是很正常的吗?”
谢钰:“……”
好有道理。
马冰起来活动下僵硬的身体,又去给张家三子把了脉。
“情况如何?”谢钰跟过来问道。
马冰笑着点头,“暂时依脉象看,脑中大约是不会有淤血了。”
他受伤至今已有将近六个时辰,若真有淤血,脉象上必然有所体现。现在没有迹象,一般就是不会有了。
谢钰也露了笑模样,“是个好消息。”
“哎,下雨了?”马冰刚一活动肩膀,却见窗外不知什么时候竟悄然飘起雨丝。
院子里点了灯,橙黄的灯光从石灯笼的孔隙中漏出,形成一圈朦胧的光晕。
雨丝极细极密,若说得通俗些,便是牛毛;若说得文雅些,就似轻纱。
雨细,风也和气,刮起来一点动静都听不见,连花圃里的枝叶花朵都是安安静静的,只轻轻带起那雨幕,被灯一照,亮堂堂地抖起来。
是风的形状。
这夜间突如其来的风雨温温柔柔的,不像北地,倒很有几分江南烟雨的旖旎。
马冰正有些犯困,便伸手去接雨水,入手沁凉,果然消了几分困意。
眼角余光瞥见谢钰也在,她一时玩性大起,竟猛地抬手一弹,“嘿!”
几点几乎瞧不见的水滴落在谢钰脸,凉嗖嗖的。
谢钰:“……”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分明心事重重的人,又怎么会如此闹腾?!
马冰哈哈大笑,笑得一路小跑搂着芝麻胡饼冲进来的元培莫名其妙。
大半夜的,笑什么呀?
谢钰面无表情掏出帕子抹了脸,转身看他。
元培从怀里掏出几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已经散给兄弟们吃了,我想着大人应该也饿了,二两贪吃,索性多带几个过来。还热乎着呢。”
“哇!”马冰欢欢喜喜擦了手,吸着鼻子跑过去,“我猜着了,芝麻胡饼对不对?唔,还有肉香。”
谢钰和元培就都以一种叹为观止的表情看她,这什么鼻子?
做人可惜了!
元培自己也没吃,又叫了那药童提一壶热茶进来,四人坐下加宵夜。
“时候不早了,吃茶难免走了困,”那药童笑道,“柜子里倒是有一包炒面,不如我去冲了来,咱们滚滚的吃一碗。”
众人都说好。
过了会儿,副厅内便弥漫开炒面茶的质朴的香,混在芝麻胡饼散发出来的醇香,以及大块酱肉的荤香里,竟很是势均力敌,彼此成就了。
元培腿脚快,这芝麻胡饼还脆脆的,好似刚出炉一般。
他已提前叫人快刀切开两半,这会儿从另一个大油纸包里夹几片厚实的酱肉进去,用力一压,那油脂就渗到面饼里去了,油闪闪亮晶晶。
马冰狠狠咬下一口,唇齿间就充斥了复杂浑厚的香味。
再痛喝几口炒面茶,香得人魂儿都要飞了。
大家也真是都饿了,吃头一个时屋里安静地吓人,谁都顾不上开口。
直到拿起第二只,气氛才悄然松快起来。
马冰咽下去一口酱肉,“今天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开封的庙会很有名,这几日出入城的人数激增,城门值守的军士也记不清是否有类似的轿辇出入。”谢钰道。
虽然对这个结果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时,还是难免失落。
马冰叹了口气,忍不住又多瞧谢钰一眼。
哪怕只是吃简单的不上台面的酱肉夹饼,他的仪态也十分赏心悦目。
甚至连一点饼渣渣都不掉哎,马冰看着脆到不行的胡饼,怎么都想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稍后我准备再去张家一趟,仔细瞧瞧。”优雅而迅速地吃完第二只夹饼后,谢钰道。
他觉得本案关键仍在一点:
李家要雇轿来接张宝珠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漏出去的?
如果能查明这一点,或许疑犯的身份也会浮出水面。
而只要能确定身份,就能推断出他的行动,自然也会顺藤摸瓜找到张宝珠。
元培惊讶,“大人,您不睡了啊?”
谢钰摇头,“即便我们等得起,张宝珠也未必等得起。”
车轿行数量何其之多?且此番不比周巡一案,疑犯可以从城内外任何一家租借,范围太广,光四处查证就要几日,不能这么干等着。
马冰三口两口吞下手中酱肉,“大人是怀疑当时有人偷听?”
见元培和那药童仍是满面茫然,显然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偷听上,谢钰看她的眼神越发赞赏。
“对,至少目前我是这样想的。”
如果不是两家人主动嚷出去的,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有人偷听。
而既然是偷听,白天必然不便实施,如今正是晚上,他正好可以去实地探查疑犯,设想如果自己是疑犯,会在哪里、如何偷听?
“既然伤者没有大碍,那我陪大人去吧!”马冰擦了擦手,“正好憋了一天,也该出去溜溜腿儿。”
谢钰点头,“也好。”
元培本想也跟着,但不知怎么的,却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儿……多余?
第45章 黄富
端午节还没到,街上却已热闹起来。
且不说那些固定的店铺早已张灯结彩,在店外扎起高大的门楼,便是路边摊贩也早早来占好地方,预备端午庙会大赚一笔。
张家住在城西小团花枝巷子,而开封府位于城内中轴线偏南,原本从横向的朱雀街径直往西最近。
奈何作为城中客流最大的四条主干街道之一,此时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竟是寸步难行。
没奈何,马冰和谢钰只得调转马头,从次一等的小街走。
那小街却是中途与几条花街相接,而这一带最有名气的几家青楼更一连占据了好几个十字路口。
原本大家相安无事,谁承想途经百花楼时,竟有个窑姐儿瞧见了马冰,立刻扑在围栏边,挥着香帕朝她吆喝起来,“哎呦马大夫,今儿这里有你爱吃的樱桃毕罗,上来尝尝呀!”
这话好像起了个头儿,许多认识马冰的窑姐儿一窝蜂涌过来,七嘴八舌道:
“马大夫,再来呀!”
“奴家胸口闷闷的不舒服,马大夫您快上来给奴家揉一揉,兴许就好了……”
“姑娘好几天没来了,可想煞奴家了!”
马冰哈哈大笑,仰头笑道:“这几日忙,再说,前儿我不是才来了么?”
因之前找张抱月问话,又顺手给蒲草治了病,上回来时,便有许多窑姐儿慕名前来。
左右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都是苦命人,马冰索性便一起看了。
众窑姐儿十分感激,又没什么好回报的,每每便十分热情。
最先说话那窑姐儿哼了声,甩着帕子酸溜溜道:“您只知道张抱月,何曾记得我们半分?”
一干姑娘们穿得花红柳绿,沿着围栏跟街上的马冰一起慢慢往西挪。
马冰闻言笑道:“好应娘,我哪里不记得你们?”
应娘顿时喜上眉梢,捂着脸儿,含羞带怯的。
旁边几个姑娘不干了,奋力挤开她,叽叽喳喳朝下面喊:“那我呢,我呢?马大夫你可记得我的名字?”
“还有我,还有我……”
“记得记得,都记得,从左边第一个是簌簌姑娘,然后是小月、清云……”马冰一口气数出许多名字,非常游刃有余的样子。
众姑娘便都喜气盈腮,眸光流转,美得不得了。
刹那间,仿佛空气中滑腻的脂粉香都更浓了。
饶是谢钰见惯大世面,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心神剧震。
他看着十分长袖善舞,宛若资深老嫖客的马冰,一时心情极其复杂。
曾几何时,他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众人视线的中心,也曾有窑姐儿妄图借他之力脱离苦海,但如今……
竟都去关注一个姑娘去了!
此情此景着实有些诡异,引得许多路过的行人和嫖客纷纷驻足观看,又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这些窑姐儿都什么毛病,竟对着个女人搔首弄姿起来!
等终于离开百花楼的范围,谢钰的耳根才重新清净下来。
他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看着马冰坦坦荡荡的模样,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大人不喜欢她们吗?”马冰忽然问。
谢钰皱眉,这算什么问题?
马冰摸着大黑马的脖颈,轻声道:“我很喜欢她们,都是些很好的姑娘。”
谢钰觉得现在可能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索性闭口不言,充当合格的说客。
果然,马冰其实也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自顾自道:“都说婊子无情,其实她们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想做婊子的,或许也有天生不想走正途的,但到底是少数……”
她们大多要么被卖,要么被拐,要么糟了难家破人亡……天下之大,何曾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或许有人嫌她们脏,但人想活着,有错吗?
更何况原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就好比那干净馒头掉到泥沟里,脏了,到底是谁脏?
馒头?泥沟?
马冰叹了口气,“如果咱们不尽快找到张宝珠,她的结局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谢钰看了她一眼,“我并没有不喜欢她们,只是……”
他微微蹙起眉头,似乎在想该如何委婉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但马冰马上接道:“只是从没留意过,对不对?”
谢钰微怔,竟没有否认,“是。”
马冰笑了笑,“大人表里如一,已经很好啦。”
她转身往后,指着远处影影绰绰晃动的行人,面带讥讽道:“你看,那些出入百花楼的嫖客中多有达官显贵,白日的他们何等清高孤傲,视那些青楼女子为草芥,如污泥粪渠,可一入了夜,不还是巴巴儿来了?”
她知道谢钰从没留意过那些窑姐儿,所以谈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
因为小侯爷出身高贵,天性淡漠,或许不光窑姐儿,除了几个亲朋之外,外头的所有人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区别。
王侯贵胄如何,贩夫走卒又如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都是一个人一条命罢了。
两人慢慢远离闹市,周围的店铺稀少起来,方才的喧闹声仿佛昙花一现,渐渐被抛在身后,听不大清了。
谢钰陷入沉思。
从未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乍一听,好似无理,可细细想来,字字句句皆是道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谢钰问。
“因为大人您跟别的官儿不一样,”马冰坦然道,“我总觉得若您日后正式进了朝廷,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大官。”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为官之利害更甚于此。
对朝廷或者官员本人而言,做好官,做坏官,做官成功与否?都不足以影响大局。
但若落在一方百姓头上,就是天崩地陷。
谢钰并不赞同,“如今朝廷内外多有栋梁,近在眼前的就有涂爻涂大人,徐茂才之流毕竟只是少数。”
“是不是少数我不敢妄下断论,涂大人也确实是个好官没错,”马冰笑笑,丝毫不意外他会这样讲,“但他们都站得太高,高到只看到天,高得看不清脚下。大局固然重要,可依我愚见,升斗小民也很重要。”
就她所知,现今朝廷内外的高官大多出身豪门世家。
固然,他们之中不乏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者,但他们的出身毕竟太好了,纵然有心了解民生疾苦,也不过浅尝辄止。
就好比涂爻,他确实已经是个难得为百姓考虑的好官了,但即便如此,不也还是从未意识到寒门学子的艰辛吗?
不亲眼见过饥荒的官员绝不会想到,人在极度饥饿时,连一捧观音土都值得争抢。
高瞻远瞩可以诞育神性,滋养佛性,唯独养不出人性。
谢钰同样是世家子,但他和那些人有根本性的不同,就是他从来不会特别喜欢或者偏袒某一类人。
看似无情,实则最有情。
谢钰仔细听着,沉思良久,“多谢,受教了。”
马冰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是我该谢谢大人才是,没嫌我胡言乱语。”
毫不客气地说,她这番话随便说给哪个官员听,也要给人打出来的。
你算什么东西呢?不过民间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女子罢了,有什么资格指点江山?
但谢钰没有生气。
非但没生气,甚至真的认真听了,思考了。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谢钰看着她道:“马姑娘有如此见地,是因目睹了凉州百姓疾苦的关系么?”
马冰抓着缰绳的手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问:“什么凉州?想必是大人记错了,我并非凉州出身。”
谢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竟破天荒没有继续追问。
“或许吧。”
说完,主动催马前去。
马冰落后两步,也抖抖缰绳跟了上去。
是记错了吗?
谢钰自小才名在外,据说有过目不忘之能,绝不可能记错。
那他又为什么故意这样说?
是查到了什么吗?
接下来路上两人无话,一直沉默到小团花枝巷子。
“大人,还进去吗?”马冰问。
谢钰翻身下马,“既然张家老三的情况好转,你去讲一讲也好,叫他们安心,我顺便瞧瞧屋子构造。”
见他们深夜前来,张家人吓得了不得,还以为三子是不是不行了……
听马冰说完,众人千恩万谢,又要去街上买好茶果招待,被马冰拒了。
“不要忙了,我们才吃了饭来,实在吃不下,这次过来是想再看看屋子。”
“老大,”张老汉立刻吩咐道,“去买些好茶果装好,等会给两位大人带着。”
啊这……
马冰大窘,我也不是说拿回去以后慢慢吃的意思呀。
难得见她手足无措,谢钰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非常没有义气地单独往屋后去了。
张家跟其他普通百姓的住处没什么区别,就是一座简单的四合院,原本二老住正房,几个小的住厢房。
因为家境宽裕,后来又加了一溜儿后宅,单独给张宝珠和几个丫头们做女眷的住处。
前几年又买下左邻,辟出来一个跨院,已经成家的长子和次子两家就住在跨院做对门。
因朝廷有规定,房屋建筑不得侵占道路,故而后宅空间有限。幸而张家只有一个女孩儿,倒也住得开。
那趟屋子后面有条窄小的过道,仅能供两人并排行走,平时堆放些水缸等杂物。
靠墙种了几株高大的柿子树,取事事如意的好意头。
柿子树都长得极好,枝繁叶茂,好几根树枝直接越过墙头,伸到外面街上去了。
张老汉看着那大柿子树不无得意道:“每年都能结许多,我家只摘墙内的,墙外的都散给路人和邻居。宝珠最爱吃……”
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滴下泪来。
“我那可怜的孩儿,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
谢钰看着实在不像是会安慰人的,马冰就道:“您还是保重身体,若静不下心来,不如替宝珠收拾收拾屋子,不然过几日她回来了,一看家人也病倒了,屋子也乱糟糟的,可怎么住呢?”
张老汉一听,犹如抓到救命浮板的落水人,两只老眼内登时冒出光来。
“姑娘说得对极了,小人真是老糊涂了,您看着家里乱糟糟的成什么样子?对对对,小人这就去收拾,这就去收拾!老伴儿啊,老大,老二,快来,快把宝珠的被褥都搬出来晒晒,等她回来好睡!”
众人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大半夜的,晒得什么被褥?
谢钰意味深长道:“马姑娘对人心把控当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刚才对张老汉说的那番话,无疑给他留了一点指望,若张宝珠找回来,自然皆大欢喜。
而即便找不回来,至少也能欺骗自己:只要好好活着,总有合家团圆的一日。
马冰无奈道:“大人,您这是意有所指啊!”
谢钰挑了挑眉,“有么?莫非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马冰无言以对,直接冲他翻了个白眼,非常地以下范上。
谢钰给她逗笑了,足尖点地,顺手往树干上一拍借力,好似一只灵猫,竟悄无声息直接上了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