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倌人马上攥紧了那手,手上一只足有鸽子蛋大的粉红金刚钻戒乱光四射。
白凤斜瞟着眼道:“这戒指是西洋国王进贡的,一样的做工只有两只,一只盛公爷送了我,还一只被太后娘娘赏给了长泰公主,你这只哪儿来的?”
女孩捂着手,犹自强辩:“我这只是,就是从珠市口……”
白凤嘘了她一声,“得,我可不和戴假珠宝的女人说话。”她向她摆了摆自己戴满了金宝戒指的手,就一手斜托着水烟袋迤逦而去。
她们三人之间这一场小小的龃龉已引起了注意,那头儿男客们正品鉴着一只宋代瓷瓶,围在外圈的倌人们却都三三两两地扭头向这边观望。白凤在这时站定,转过了半面对身后两个小倌人道:“我可说清楚,跟被粪泼了没关系,我的脾气一贯就是这么‘臭’。”
她白了她们俩一眼,绕过两盆半人高的丹桂,走到屋角一张矮几前,正待从一只锃亮如银的锡罐里新取一根纸煤,已有人抢在前头替她取过。
白凤抬起头,见詹盛言不知几时也来到茶几彼端,他亲手把纸煤在灯上引燃来为她点烟。白凤嘬着烟嘴一笑,他也对她笑了笑,就偏过脸叫道:“我说各位,唐阁老估计还得一阵子,咱们甭干等了,玩两圈吧。”
今夜内阁首辅唐益轩亦在受邀之列,但临时为公务所耽搁;他虽是陪客,到底是地位尊贵的“宰相”,因此主客詹盛言也不肯先开席,这时提议玩牌,无人不响应。例来贵官们聚会,赌博是少不了的,会馆早有准备,马上就有听差来布置桌子,又送上了各样赌具。
几把雀牌下来,詹盛言输了个一塌糊涂,大赢特赢的是他下家那一位,名叫闵厚霖。闵家祖上曾出过皇后,闵厚霖的父亲也做过一品大员,去世时加恩追赠了三等侯,就由闵厚霖承袭,此外他还担着户部侍郎的职位。
闵厚霖和詹盛言的交情很不坏,是互相开得起玩笑的朋友,这时他一边洗牌,一边就打趣道:“九千岁常常说,世家子弟多是来讨债的败家子儿,唯独盛公爷经营有道,把家业打理得蒸蒸日上。大家伙啊都管你叫‘财神爷’,可照在下看,你绝称不上是爷爷辈,顶多算是个‘散财童子’。”
詹盛言笑骂了一句:“我还就不信了,我同别人来,手气都壮得很,怎么一遇上你这克星就被卷得精光?来,咱们俩单独来把大的,一局定胜负,生死门。”
“生死门”就是要推小牌九。詹盛言是出了名脱手万金的贵介公子,而户、吏、刑、兵、礼、工六部素有个说法叫作“富贵威武贫贱”,户部是“富”字当头的衙门,身为副堂官的闵厚霖自然也是富得流油。这两个人要一较高下,登时把诸人全引来观战。
倌人们动手垒好牌,詹盛言就叫坐在身后的白凤替自己数出了一叠象牙筹子,一块搁在台面上,“才我拢共输了你多少?总有一万吧,我再押一万,你有本事就全拿走。”
闵厚霖颐方面丰,面貌稳重,两眼里却直闪着精明,“赌钱没意思。王府井大街有半条街都是你的,输了,你就把那一百多栋房子的地契全给我。”
“我要赢了呢?”
“我把剩下那半条街也买下来给你。”
一群小倌人们全发出了惊呼声:“这么豪的赌本!”白凤却在后头直拽詹盛言的袖子,他轻轻拨开她,头也不回,“我让你连庄。”
闵厚霖也不废话,当即抓起了骰子掷出去,打了一个“九自手”。他自己抓起第一副牌,翻开来两个六点,是一张天牌。詹盛言也抓了牌,两个一点,恰是张地牌。众人屏息凝神,只等着看闵厚霖的第二副牌。闵厚霖嘴里念叨着“双天、双天”,手指扣着牌一摸,颓然掷下。周遭哗然,这一副是四五点红九,与天牌凑在一起不过是“天王”,只算一点,眼看庄家是赔定了。
詹盛言哈哈大笑,迫不及待就抓了牌,谁知一瞧之下面色大改,直接就把牌砸回了牌堆里一推一搅,“妈的今天真是触霉头!”
有人急问:“抓了什么?”
“还能什么?”詹盛言眼一瞪,“黑八!”
地牌配黑八是地杠,几乎是最小的对牌,手气可谓是差到极点。
闵厚霖大喜过望,高兴得直摸胡子,“哈哈哈,这把‘一翻两瞪眼’可真痛快。我就说你是散财童子,散光为止。明儿记得叫人把地契送到我府里。”
这种时候,詹盛言身上的那股儒雅之气已荡然无踪,举动间皆是武夫的粗鲁豪放,他直接拍桌子骂起来:“爷爷花钱给你买的吉壤,孙子你安享百年吧。”
闵厚霖也大笑起来,点动着手指道:“你这泼皮,输急眼就骂人。”
“不玩了,”詹盛言手一挥立起身,从赌桌边走开,“玩得爷满心晦气。凤儿,我瞧那老白汾都烫了两回了,再烫该走味儿了,你先替我倒一杯。”
正说着,会馆的伙计上来报说:“唐阁老到了。”
唐阁老唐益轩一到,各人少不得重新叙礼,随后主人徐钻天就延请大家更衣入席。入座时照例有一番推让,独独詹盛言当仁不让就在首席落座,他就着白凤的手抽了几口烟,酒菜便已陆续端上来。
徐钻天有意卖弄自己府上的好厨司,专门叫人从家里送来了一道耗时七天才成的鲍鱼烩珍珠菜,还有一味同样颇费功夫的鱼翅,据说发干翅时就不用白水,而是用肥鸡与火腿的浓汤上笼蒸发,发好后再添海陆八珍小火慢煨,端上桌后果然博得一片赞誉之声。会馆上的例菜先是洗手蟹、蛤蜊生之类的凉菜,又上了十盘清蒸肥蟹,全都是一尺大盘,每只盘子垒得高高的,尖脐两盘,团脐两盘,剩下的是灯笼籽,一揭盖子满是蟹籽,另配有花炊鹌子、鸳鸯炸肚、鲨鱼皮梨片羮、鱼胶猪肚羮之类的珍味,又有些专为倌人而备的香药木瓜、蜜冬瓜鱼儿当作甜品。
主菜献毕,倌人们都唱过一轮曲,有的便转局走了,但转眼又有新叫的条子陆续而到。客人们吃过螃蟹,饮了苏叶汤后,就纷纷除去了冠服,全换上便装,匀面更衣的工夫,满桌的残酒残羹,还有那些个剥螃蟹的象牙签子、镊子、锤子、砧子等全都被撤下,桌围也换过,新一桌筵席排了上来。妙龄少女们不绝穿梭,在筵前品丝调竹,轻歌曼舞。男人们眼观美色,耳享妙音,左拥右抱,连饮巨觥。数巡酒过后,谈风渐起,鉴于朝局敏感,并无人敢涉一言,便只剩下闲谈。而这一群王公子弟们都是从小寻欢作乐的惯家,最富东拉西扯的本事,光是谈诗论曲、说字议画,就已经讲得个停不住。
正值热火朝天时,又有人来报:“阁老的条子到了。”这就见唐益轩所做的倌人龙雨竹姗姗来迟,一进门就直道“对不住”,“才是个牌局,客人非要我代碰,碰不完四圈不许脱身,来晚了,给您请罪”。
唐益轩一向是一字千金的性格,只点点眼皮,雨竹就在他身后落座。雨竹身穿绣有紫藤花的绿氅衣,愈发显出了满腮香甜,淡白轻红,她把一双明黑的眸子满堂一绕,就对准了詹盛言肩后的白凤,捏着齉软的鼻音道:“凤姐姐还好吗?我才听见说——”
“雨竹姑娘!”詹盛言吐出了含在口中的金珀烟嘴,抢过话道,“前儿我得了一颗‘茄子珠’,大如杏果,光滑无瑕,晚些我差人送去阁老那儿,请他老人家转赠于你。”
雨竹一愣,惊喜交迸,“无端受盛公爷这么重的赏,可叫人怎么好意思?”
“原有件事情拜托姑娘。”
“公爷开玩笑,您这样的大贵人哪里还有事情托得着妾身?”
白凤只在雨竹进门时瞟了她一瞟,就偏开了视线再不朝那边一顾,听见詹盛言说要赠之以珍珠,她也只张大眼瞪住了男人。他没回望她,仅仅是把一条手臂绕过来搭住她肩膀,“刚才凤姑娘那一桩意外,不提了,从今往后都别提。”
他含笑对着雨竹,语气也甚为和缓,但眼眸间却毫无流动,冻结如冰河。
白凤这才明白詹盛言的用意;她花国地位极高,为人又强横,因此桌上的一众小倌人都不敢对她放肆,但雨竹却与她抢阳斗胜惯了,得知她被人泼粪这样不光彩的丑事,定不会放过当席揶揄她的机会,他这是恩威并施好堵住对方的嘴。白凤但听雨竹支吾了两声,就再无声息,心知她已被狠狠将了一军,自己的面子算是保住了,不由对詹盛言十分感激,但脸上却照旧板板的,只将手中的烟袋再度送去詹盛言口边,“你坐会子,我去换身衣裳。”
深吸了一口烟之后,詹盛言转面对她一笑。从他口中飘出的烟雾蒙上了他温柔的笑眼,是起雾的春水。
白凤亦回以一笑,就把烟袋搪进背后的娘姨手里,起身离席。她穿行过短廊,来到套间另一头专为更衣而设的房间。向来在长筵中,非但男客在叙礼后要脱去公服,改以便服相见,陪席的倌人也往往要更衣数次,才好显出排场来。
白凤正待推门而入,忽听得里头叽叽喳喳,有两个小倌人在那里谈论着什么“盛公爷”。她马上压一压手,不许跟在身后的丫鬟们出声,凝神细听:
“盛公爷的手面也太阔了!”
“京城里‘五路财神’,盛公爷可是中路正财神,那是闹着玩的?”
“这我当然晓得。但一把牌就输掉一百多栋房子,随随便便的赏赐就是顶级珍珠,简直就阔气得太吓人了。”
“傻子。这可是天子脚下,掉下块砖头来都能砸着财主高官。能在这一伙人里头拔尖,哪里是普通的阔人可比?”
“那倒是。不过其他人再有钱,也是尘容俗状。你瞧今儿的东道徐大人不也排在五路财神里?就一脸油腻腻的,跟席上那烤乳猪似的。唯独这盛公爷,往那儿一坐,就仿佛满屋子浊气里的美玉良金,真真是倜傥动人,风采绝世。我也见过他好几回了,到现在都只敢偷眼瞧他,要不然一跟他对上眼,我就忍不住脸红。”
“你这痴婆子别犯春病,早早死了心吧。你没看盛公爷旁边跟着个金刚护法呢?白凤那么凶,你敢动她的人,不是自己找死?”
“啧,你说,白凤的命也忒好了吧。九千岁独宠她,盛公爷这样品貌一流的也叫她拿得死死的。她是长得不错,可到底也不年轻了。她出道都六七年了吧,是二十往上的老女人了,而且还动不动就和母老虎似的。”
“嘘,你小点儿声,别叫人听见。欸,我这两支珠钗,哪一支配起来更好?”
……
白凤听到此处,掉过身一摆手,也没进门换衣裳,就又原路折返。丫鬟娇奴追上来道:“姑娘,她们背地里排揎您是‘老女人’,您怎不踹开门进去教训那两个小蹄子一顿?”
白凤一笑不答:丫头们怎么懂?在一群互相倾轧的漂亮女人们之间,当面的诋毁是必须要以牙还牙的挑衅,而背地里的诋毁,那就是恭维;事实上,在以年轻制胜的女儿国里,唯有年轻女孩们的嫉妒和诋毁才是对一个“老女人”最大的恭维。
她为什么要给恭维她的人难堪呢?毕竟在来来去去的女孩们中间,这是今夜仅有的令她舒心的一对。
白凤还不知,只她走开这一小会儿,男人们之间的气氛已殊为不同。
适才她刚刚离座,主人位上的徐钻天便斟酒端杯,独敬上座的詹盛言,“盛公如此护美心切,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不提凤姑娘的碴儿,在下只单给盛公道恼。真不巧,碰上这么个狂徒。当今万岁爷有九千岁辅佐,朗朗乾坤,光风霁月,他居然口称要盛公去‘匡正朝纲’?!实在是心智迷乱!”
一提这个话头,四座先哑然一瞬,而后就纷纷附和道:“恐怕是个白痴吧。”“是不是有人捣鬼哪?”“真是一档子怪事。”“要不要抓起来审一审?”……
徐钻天拢一拢他身上那一件酱色直裰,放下了酒杯,“审是不用审,盛公才已亲口说了,那人是他一个旧部。盛公足有七八年不掌兵了吧,老部下对您还是念念不忘啊。”
詹盛言手握一只白釉剔花的空酒杯,把杯子在掌内慢慢地转了一圈,“徐大人,这些人念念不忘的不是我,是浴血杀敌的日子。”
在座与詹盛言私交最好的就属闵厚霖,他见话头不妙,打了个哈哈道:“我们这班人差不多般长般大,谁不知道谁的底儿啊?全都是安享荫封的废人。唯独他‘安国公’的爵衔竟是自个儿在军功上挣来的。就冲这个,那就是——”他竖起了大拇指,又斜过眼向詹盛言笑道,“先说好,我绝不是因为赢了你半条街才替你歌功颂德。你明儿千万记得把地契给我送来。”
登时间哄笑满堂,连詹盛言也憋不住笑骂一声,徐钻天笑得却颇有意味,“闵大人说得好。京师保卫战就不消提了,我只说那一场辽东大捷。诸位,不才自个儿就是辽东广宁人,当年哪个广宁人提起‘詹少帅’不这么挑大拇指?刚满十六岁,便有胆量、有能耐独率三千精骑大破整整五万的鞑靼骑兵,一举取得‘苏子河奇捷’,这才辅佐詹大帅全线获胜。连先帝爷也曾金口夸赞盛公是‘跨灶之子’[29],不可不谓少年英雄。盛公,您自个儿难道就不怀念那一段时光吗?”
这句话落地时,白凤正走回饭厅。她敏锐地嗅见了火药味,于是一边在詹盛言肩后落座,一边就拈起了一颗雕花梅球儿塞进他口内,“二爷,酒喝多了涩得慌,甜甜嘴巴。”
詹盛言心中有数,徐钻天乃尉迟度的亲信,设下此宴绝没安着什么好心,因此一直就等着徐钻天发难,果然等到他一句比一句险恶,摆明是要趁酒酣之
际给自己下套,本来气直往上冲,结果被白凤这么一拦,只好咬着那梅球儿含含糊糊道:“徐大人才说还有一坛好酒请我,我等了大半天,酒虫已经闹起来了。”
惜字如金的唐阁老很难得地一笑,抚须点头,“若非盛公有刘伶之好[30],还牢牢记着,咱们就被徐大人混过去了。”
众人也都起哄闹酒,白凤微笑着对詹盛言闪一闪眼睛,掏出一把随身的细齿小牙篦,细细为他刮掉沾进他唇髭间的食物碎屑。
徐钻天斜瞥着他与她二人,呵呵一笑,“在下倒是得了一坛有些年头的敕造陈酒,好不好却不敢说,总要请盛公这一位‘酒神仙’品鉴而后定。来呀,抬上来!”
这就见两个仆人抬进了一只足有三四十斤的大酒坛,坛上尘迹厚重,彩画褪色,显然是陈年旧酿。徐钻天亲自拿袖沿拂了拂,便见一行刻字倏然浮现于坛口:“延载十五年榴月[31]奉旨敕造。”
他骨碌着两只绿豆眼睛,很轻但很清楚地叹道:“真巧,这酒出在延载十五年。”
白凤浑然一震,她深知有些东西是不可以碰触的,比如老虎的尾巴、龙的鳞片,以及詹盛言的延载十五年。她马上就见詹盛言脸色一沉,手背的青筋亦随之暴起。
她猛一把摁住他右手,摇摇头。
他拿左手端起了酒杯,把杯中的余酒饮得涓滴不剩。“延载十五年又如何?”
徐钻天一团蔼然地笑道:“不才一直以来存着个疑惑。詹家的族谱里,盛公您的排辈是上‘月’下‘生’的‘胜’字辈,您原也用的是这个字。可延载十五年,您却突然把这个字改作了上‘成’下‘皿’的‘盛’字。照说名字是不好用破音字[32]的,这其间是什么道理?”
两个仆人正准备打开那酒坛,詹盛言横过手一摆,叫他们退下,而后他就自己站起身,先脱去身上的外衣,单穿一件暗绣着宝幢纹样的窄袖中衣,三两下卷高衣袖,露出一双筋肉结实的臂腕来,亲自去开启酒坛的封口,“九千岁的名讳不也是一个破音字?徐大人去问千岁爷好了。”
“九千岁乃是‘不破不立’、破旧立新,”徐钻天应声而道,“可盛公改名的同年,詹家就在谋反案中破了家,焉知不是应在这上头?”
因席前受辱,白凤一直是落落难合,不大爱说话,但她听到这一句居心极恶毒的试探,由不得出头道:“徐大人你不要乱讲,与公爷有什么关系?詹家破家早有定论,先父就是这件冤案的始作俑者,他老人家也早已伏罪。我们詹、白两家的旧怨过去这么久,大人好端端提起来是什么居心?得罚你一大杯!凉春,等公爷把这酒启了封,你就直接舀上一大碗,捏着徐大人的鼻子给他灌下去。”
凉春只摆出开玩笑的样子来甜甜应一声,徐钻天却一把摁住她,“她灌酒我不喝,凤姑娘来灌,我就喝。”
白凤一心息事宁人,只翻一翻眼睛道:“你可真够麻烦。等着你姑奶奶喂你吧。”
徐钻天却不知收敛,接着来了一句:“我要吃一个皮杯。”
“皮杯”就是让倌人嘴对嘴地相喂,白凤原就心情欠佳,这一听更是严霜罩面,“老徐,你别顺杆子往上爬,到时候大家没脸。”
徐钻天还是涎皮赖相的,“我瞧就只我一个没脸,安国公的脸就大得很,连吃螃蟹都不消自己沾手,全是凤姑娘在旁边给剥弄,真真是无微不至,恩爱羡煞旁人。”
白凤把明晃晃的眼睛一瞪,“当初是九千岁明令我服侍公爷的,你不乐意,和我义父讲去。”
席上诸人早捕捉到主客间敌对的气息,全都笑呵呵地打圆场,“徐大人,你还是东道,怎么倒先喝多了?”“徐大人,谁不羡慕盛公的艳福啊?可也要有那个福分消受。”“公爷,老徐喝多了,你别和他计较。”“盛公,瞧着这一坛好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个武财神,一个文财神,都是一路人,何必吹胡子瞪眼的?和气生财嘛。”
……
众人的七嘴八舌间,徐钻天丝毫也没有顺坡下驴的意思,反倒愈发无礼起来,“凤姑娘,我还真想去求求九千岁,让我也与安国公做一回‘同靴兄弟’。”他侧身牵过了白凤的衣角在鼻前一扫,“嗯,刚被泼了粪,闻起来还是这么香。”
就听“嘡、嘡”两声,原来是詹盛言在一旁揭掉了酒坛的泥头,他低首掸一掸胸腹道:“徐大人,我也有一个疑惑。”
徐钻天醉意蒙眬地瞟过了两眼,“盛公有什么疑惑?”
“我记得大人最早是在通政司吧,那是个有名的清淡衙门,穷得要借债度日,”詹盛言不紧不慢取过一只勾金冰纹的大海碗,从坛里舀起一碗酒来,“后来大人左钻右钻,终于钻进兵部这块宝地,日日里也是穿金戴玉,可怎么一张狗嘴还是吐不出象牙来?”
“公爷,您这就过分了。”
“这可不过分,”詹盛言把手里的酒咕咚咕咚饮下,一抹嘴,掂量了一下空酒碗,“这才过分。”他把那碗直接往前一掷,跟着人就扑过来,向着徐钻天抡起了拳头。
倌人们的尖叫一下子响彻满室,白凤却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单单退后了两步,顺道向凉春摁了一摁手,示意她也不要多管,而后她就叫丫鬟捧上了烟袋,很闲适地吸起烟来,立在那儿观看——简直是“观赏”詹盛言痛殴徐钻天。
这是一副极其野蛮的景象,惨声连天,鲜血四溅,足以叫男人腿软,也叫女人——像白凤这样的女人——心折。
最终,七八个侍卫连拖带拽,好容易才把詹盛言从徐钻天身上拉开,客人们也纷纷劝和:“公爷,别这样。”“盛公,别当真。”“盛二,你好了,甭过分,差不多得了……”
就连唐阁老也上前两步,好言规劝道:“公爷,你是何等显赫隆重的身份,何必学那刘四[33]骂人,灌夫[34]使酒?退一步,算了吧。”
“阁老,您别当我不晓得,这龟蛋见天儿在千岁爷跟前递我的小话,阴招损我!姓徐的,这一锅乌骨鸡都没你黑!”詹盛言顺手又抓起一只炖盅朝地下摔开,依旧骂骂咧咧的,“你不服,明儿爷上泡子河去跑马,有种你就来找我,咱们俩私下好好说道说道,要不然一起上千岁爷府里评理去,他妈的你这蜜饯砒霜,我吃你这一套?……”他膀子一抖,甩脱劝架的朋友们,自个儿走过来,把沾满了血迹的两手浸入那只大酒坛中一涮,又捡起摔在地下的酒碗,扎入坛中满满地盛上一碗。
“我才尝过了,延载十五年的酒的确是甘露美酒。徐大人你这位东道也尝尝吧。”
他来到才被人扶起的徐钻天跟前,直接把一碗混着血水的酒对准徐钻天受伤的头脸泼过去,辣得那边又一下痛号起来。
这个时候,詹盛言的语调却骤变得温文有礼:“徐大人,多谢款宴,咱们改日再聚。”而后他就把酒碗轻轻搁去一边,白凤早绞好了一条热手巾等着,上前来替他把手与脸都一抹,又为他拉下了衣袖,穿好氅衣。他伸出一臂将她圈在腋下,摇摇摆摆而去。
宴会就此不欢而散,白凤伴詹盛言回了怀雅堂,虽则早换过了衣裙,她依旧浑身不自在,赶紧叫拉起了一道凤屏,把自己泡进浴盆里狠狠涮洗一遍。这才裹上弹绡束身,罩了云烟罗衫、凤尾细裙,重施过晚妆,飘飘然走出。
詹盛言在卧房另一头,箭袖轻衣,岔腿坐在一只鼓墩上,一手就拎着她床边那一只首带提环的石狮子,将它一次又一次高举过顶。
他本就是这狮子的主人;那是十二岁他初到辽东军营时,父亲为锻炼他开弓射箭的膂力命专人打造的,共有十来只,大小重量不一。最开始,他双手合抱也举不起最小的那一只石狮,到后来,他能一只手就把最大的石狮轻松举起。父亲早已经去世多年,这一批石狮也流散无寻,还是詹盛言托人在广宁城四处寻访,最后也仅仅找回了两只,专程运至北京。他将其中大的那一只留在自己府中,另一只小的就放在白凤这里,毕竟一个月有半个月他都夜宿于此间。
眼下一见她出浴,他便缓缓放落了手里的石狮,转而端起小几上的一只翠玉酒杯,啜一口笑道:“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35]
白凤但见詹盛言已额际微汗,愈显得颜色照人,风流蕴藉,由不得她心头就绵绵软软,却只拿眼把他一横道:“你也去洗洗吧。秀奴,你们伺候二爷宽衣。”
詹盛言却摇一摇手,“我才洗了脸擦了牙,懒得再洗澡。不过你要嫌我出了些汗,非逼着我洗,我只好勉为其难,但你也得脱光了再陪我洗一遭。”
白凤拢着潮湿的长发骂一句“缺德鬼”,就摆手叫丫鬟们撤去浴盆屏风。“我
们伺候人的怕人家嫌脏,所以得自个儿洗干净,你们花钱的大爷就请随尊便吧,就是浑身臭汗,我也不敢嫌。”她说着一径走来他身边,俯下腰搂住他脖颈子,将鼻尖贴进他后颈深深地嗅吸了一口。
他汗潮的皮肤散发出的并不是香气,但比整个东方最为稀有昂贵的香料都好闻一万倍。
“再闻可得给钱哪。”詹盛言反过手揽住她,从鼻子里笑哼一声。
白凤也笑着搡一把他的肩,就直起腰走去妆台边,自去涂抹面霜与花露。丫鬟们收拾完洗浴之物,也就齐齐道安退下,掩闭了房门。片刻后,白凤就从镜子里瞧见詹盛言来在她身后,这回他手里没端酒,只把空空的两手一起摁住她肩头,“怎么样,还好吗,大姑娘?”
令她“不好”的事情太多太多,白凤实不知他问的是哪一件,但她只将长发轻轻巧巧地往后一拨,回转身对着他,“好得很,全都是芝麻小事,有什么不好?”
她说的是实情:但只他在她身边,像这样和她四目相投,那么她就觉得这世界上样样都好,好得她禁不住微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