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下雪啦。”盛景意踩着地上的积雪在盛娘面前亭亭站定,把带来的伞塞到盛娘手里,开开心心地说道,“我来接娘回家!”
盛娘心中一暖,打开伞牵起盛景意的手往回走。
“孙当家怎么样了?”盛景意知晓孙当家气病了,心里也有点小愧疚。她知道盛娘这次去探病其实是在给她们的胡搞瞎搞擦屁股,所以还挺关心孙当家的病情。
“病得不算特别重。”盛娘说道,“熬过去就好。”谁都有点伤心往事,谁都有钻牛角尖的时候,有些事只能自己熬,能熬过去的话什么都好。若是熬不过去,也不过是秦淮河畔少了一个活人、多了一缕香魂而已。
盛景意见盛娘情绪不高,也没再多问,母女俩踏着薄薄的积雪回了千金楼。
雪下这么大,天气格外寒冷,既然手里有了余钱,接下来她们可以先窝在楼里躲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意儿:过个好年再搞事!


第17章
马上要过年了,秦淮河畔自然少不了张灯结彩迎接新春。
对于久不开张的千金楼来说,外面的热闹仿佛与它无关,因为天气太冷,愿意出门的人少,千金楼连卖饼摊子都没没开,安静得仿佛已经不再是秦淮河畔众多花楼的一份子。
下了两天的雪,瞧着没有停的意思,老张便指挥穆大郎爬上屋顶清理上面的积雪。
这雪一直堆着不行,得及时扫光,可能压垮屋顶还是其次,它还容易侵蚀瓦片,真要留它一冬天,来年春天雨水淅淅沥沥地下,屋里也会滴滴答答地漏水。
盛景意对爬梯上屋顶这件事极感兴趣,由于房子基本是原生态的土木结构,所以哪怕是繁荣到极点的秦淮河畔瞧着也没什么高楼,倘若上了屋顶,视野肯定非常开阔。
盛景意很有些跃跃欲试,可惜没一个人愿意让她上去看看,连最大大咧咧的杨二娘都说下雪天太危险,要上也得雪停了、天晴了再上去。
盛景意没办法,玩耍不能建立在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的基础上,所以她按捺住了心里的蠢蠢欲动,只在底下帮穆大郎扶梯子,顺便给穆大郎摇旗呐喊,有板有眼地让穆大郎小心些别摔着了。
穆大郎给盛景意当编发工具人的次数多了,渐渐也与盛景意熟悉起来,这女孩儿大多时候都是活泼天真的性子,对什么都很感兴趣。
这种到屋顶上扫雪的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听到有人在底下殷殷叮嘱,他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谨慎小心起来。当然,他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仿佛根本没把盛景意的话听在耳里一样。
盛景意也不介意有没有回应,兴致勃勃地在底下扶着梯子,仰头看着那覆着雪的屋檐。这小楼虽不算多富丽堂皇,住着却很舒心,难怪她娘这么多年来一直守着它。
第二日雪停了,盛景意还是不能上楼,因为雪化了,屋顶很滑,容易摔伤,杨二娘直接把梯子藏了起来。还是接连晴了几日,到了小年这天,那梯子才重见天日。
盛景意跟着祭完灶王爷,拉着穆大郎上楼,按照她的说法,上回她给穆大郎扶梯,这回该穆大郎给她扶梯了。有来有往,没有毛病!
穆大郎也不辩驳,默不作声地跟着上了三楼,给盛景意扶好梯子,方便盛景意爬到屋顶上去。
盛景意期待了好些天,这会儿终于得偿所愿,手脚都比平时利索了许多,三下并两下爬到屋脊处,稳稳地在上头坐定。
高处的视野果然极为开阔,往前看是蜿蜒而过的秦淮河,这几日天气转暖,水面笼着渺渺烟波,两岸张灯结彩的花楼朦朦胧胧地映在水中,瞧着仿佛有两个世界。
冬日的冷风吹来,连吸入胸腔的空气都是凉的,盛景意不由得在屋顶上打了个喷嚏。
她爬到屋脊上坐定。
以她对历史课本的记忆,这个时代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似乎不曾在她所知晓的历史上存在过,所以她无法确定金陵城将来会不会再次沦陷。偏偏她们的伎籍落在金陵,等闲是出不了金陵城的,往后她们的命运大概会和这座城绑在一起……
她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金陵城,心中想着若是只图眼前的快活,她们这一辈子快乐无忧倒是没问题的,至于百八十年后这个国家、这座金陵城可能被铁蹄踏破,与她们这些小人物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些事,本就不是她们可以左右的。
盛景意深吸一口气,觉得肺腑都被高处的冷空气冻住了。
“小意儿,下来吃灶糖了。”杨二娘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唤回了盛景意的思绪。
盛景意回过神来,麻利地爬回梯子那边,手脚并用地往下爬。
穆大郎本来在廊下看着,见盛景意要下来,便一丝不苟地走近扶好梯子。他全程目不斜视,没往盛景意身上看,鼻端却还是略过一阵香甜的气味,是少女身上独有的甜美熏香。
盛景意安全下地,穆大郎便说道:“我下楼去了。”
“好啊,谢啦。”盛景意向穆大郎道了谢,又径直往杨二娘身上扑去,扑到杨二娘暖乎乎软乎乎的怀抱里撒娇,“不上去不知道,上去才发现屋顶上好冷,冻得我都打喷嚏了,亏穆哥那天还在上头扫了那么久的雪。”
杨二娘抓住盛景意的手,见她手上果然冷冰冰,不由说道:“这么冷的天你还往高处爬,那不是自讨苦吃吗?大郎和你可不一样,男孩子本就没那么怕冷的。”她替盛景意捂了一会手,等盛景意觉得整个人都暖和起来了,娘俩才一块下楼分灶糖。
所谓的灶糖是麦芽和着小米熬出来的,上面添了许多芝麻,出锅后压成扁平的一大块,看着香酥可口,掌厨的师傅拿出洗得亮锃锃的菜刀,一个手起刀落,便把整块糖均匀地分作一个个小方块。
平时大伙只有嘴馋了才会去买点麦芽糖尝尝甜味,这会儿可以聚众吃糖,自然分外开心,也不分什么当家什么杂役,来了便人手一块,可以咔滋咔滋地咬着吃,也可以小口小口地舔味儿。
盛景意分到糖时,那糖还暖乎乎的,一口咬下去,又甜又酥,味道很不错。她笑眯起眼,三两口把自己那块糖吃完,兴致勃勃地抱上一小箩糖说要去给人分糖吃,免得大伙没听到要分糖,把糖给放凉了。
盛娘几人见她兴致这么高,也不阻止,由着她把掌厨师傅新切好的糖拿去分掉。
盛景意一人派一片,叫她们自己拿,派完丫鬟仆妇又去派杂役,不知不觉竟走到穆大郎兄弟俩的房间前。她很快想起穆大郎那个病弱的弟弟,这少年很了不起,她“醒来”这么久,竟只见过他一面,可见他平时基本是不出门的。
这么热闹的小年,这家伙也闷在屋里不出来吗?盛景意抱着糖上前敲门。
里头传来一声询问:“谁?”
“我啊。”盛景意说,“灶糖做好了,我给大家送来!”
少女的声音软软甜甜,甘澈如泉,里面的人安静片刻,起身打开了门。许是因为常年待在房中,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很符合他对外宣称的病弱说辞。
少年眉眼乍一看比寻常女子更好看,走到近前便会发现他浑身上下透着令人难以接近的冰冷和漠然。
盛景意毫不避讳地欣赏了一番少年的美貌,热情地把盛糖的小箩递到少年面前:“新做好的,你尝尝看,不是很甜,吃着香喷喷!”
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觉得眼前这少年不喜欢甜食,这少年的气质太孤僻了,和甜滋滋的糖一点都不搭。
少年抬手取了一块。
难得和少年打了个照面,盛景意又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啊?穆哥是大郎,难道你是二郎?”
“不是。”少年语气淡淡,却对盛景意有问必答,“我单名一字钧。”
“哪个钧?千钧一发的钧?”盛景意追问。
少年没再开口,只点了点头。
他看起来明明比女孩子还纤弱,气质却比徐昭明这个有点傻气的徐家小公子还要清贵几分,比之少年得意的韩府君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因为年纪还小,气势上稍弱些而已。
两人本也不算熟悉,盛景意也没再多聊,继续兴冲冲地给其他人分糖去了。
少年默不作声地关起房门,还能听见盛景意招呼别人吃糖的动静,先是那踩着木地板走远的脚步声,然后是碰到人后停下来说话的交谈声。
他垂眸看了眼手里那块灶糖,自从这位“小当家”不再痴傻,便每天活力充沛地跑来跑去,哪怕他只待在屋里看书,也时常听到外面传来的欢笑声。
秦淮河畔这种地方,原就是用来寻欢作乐的,整日欢声笑语也不稀奇,只是最近的千金楼总感觉不太一样。
要说最近千金楼有什么变数,那必然是盛景意这个“小当家”无疑。
他思来想去,还是开了门,想亲眼看看不时把穆大郎支使得团团转的“小当家”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
少年正看着自己手里的糖看,却听门又被人从外面敲响了。听着那有节奏的敲门声,少年收起手里那块灶糖,淡淡吩咐道:“进来。”
从门外进来的自然是穆大郎。他进门后把门关好,才询问道:“刚才盛姑娘来过?”
少年点头,没有多言。
穆大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交流,他们都不是多话的人,这么多年来倒也没起什么摩擦。不过刚才远远看到盛景意和少年说话,他心里还是有点担心,这才特地回来问一问。
见少年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穆大郎还是解释了一句:“盛姑娘没有恶意。”
也不知这句话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少年听后竟微微地一笑,以他的相貌,笑起来本应让人分外心动,可他眼底分明没有笑意,这一笑便叫人心里头没来由地泛起一阵冰寒。
穆大郎心中一凛。
少年却说:“我知道。”
那就是个活泼热情的小女孩儿,痴傻了十三年,醒来后对千金楼这些“家人”格外依赖,除了那脂粉铺的女老板外基本没接触过外面的人,能有什么恶意?他笑的是穆大郎急巴巴地回来和他解释这么一句。
那样鲜活美丽的女孩儿本就招人喜欢。
穆大郎也是人。
穆大郎这样的年纪跟他待在这烟花之地,倒是耽误了娶妻生子。
少年说道:“她年纪太小,要不然你先留个后也挺好,毕竟我们如今这情况若是稍有不慎,穆家兴许会断在你这一代。”
少年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聊外面的天气。他天生凉薄,并不相信情爱之事,偏又拥有比谁都敏锐的洞察力。
穆大郎跪地请罪:“属下——”
少年做了个噤声手势,接着说道:“此事不必多说,我没有怪罪你。”这个年纪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只要不耽误正事,他不会管穆大郎喜欢谁或者迎娶谁。
穆大郎起身走出屋外。
回廊尽处是江面,他们旁边的屋子已经被改做杂物间,其他人都知道他这个弟弟体弱多病,见不得生人,平时也不会往这边跑,所以这处杂役房十分清静。
他们藏身千金楼,事前是打听过情况的。比起其他花楼,千金楼的人员构成要简单许多,哪怕平时同样会招待外客,暴露风险也非常低。
他刚才看到盛景意跑到这边来,心里有些紧张,没想太多便回来替盛景意解释。
过去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他心里也没多少感触,安安心心地在千金楼当杂役;自从盛景意这位小当家醒过来,许多东西便不同了,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哪怕依然没有开业,整座千金楼还是不缺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
那么小一个小姑娘,他私心里是不想她卷入这些事的,可事实上在他们选择千金楼时,已经把这座小小的花楼卷了进来。倘若有一天他们的行踪暴露,他们兴许还能逃出生天,盛景意她们却无处可逃。
每每思及此处,他心里便生出几分愧意,做起事来越发勤勉。
至于什么留后,他从来没想过。
那么小的小姑娘,他又不是禽兽,哪能下得了手。更何况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没想过娶妻生子,既然他没有办法尽为人丈夫、为人父亲的责任,何必去祸害别人?
盛景意可不知道自己下楼送一圈糖,还能送出这么一段曲折,她把手里的糖箩送空了,又跑回去寻盛娘她们。
盛娘几人正在烧灶王爷像,这叫辞灶,把灶王爷像烧了,过年期间她们就可以尽情大吃大喝,不必受灶王爷管束了!她跟着三个娘正儿八经地搞完迷信活动,又兴致勃勃地带着姑娘们参与柳三娘主导的写春联、剪窗花、做灯笼集体活动。
这些东西可以到外头去买,只是想要找合心意的挺难,反正她们现在也清闲,不如直接买红纸自己弄!
一群小姑娘忙得不亦乐乎,正热闹着,玲珑却撩起门帘走进来对盛景意说:“小当家,徐公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意儿:这人长得有点好看!
小意儿:敲开门看一下正脸!


第18章
小年这种日子,徐昭明家里也是一通忙活,趁着大伙都忙,心痒难耐的徐昭明便又悄悄偷溜出来。他最近的心头好就是含玉的琴艺、盛景意的嗓儿,溜出府后目的明确地直奔千金楼。
盛景意踏入待客用的雅室,便见徐昭明正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方向,看起来一脸迫切。
“徐公子。”盛景意笑盈盈地喊道。
徐昭明一听到盛景意喊他,心里就舒坦了。他高高兴兴地说:“我跟你说,我得了本新曲谱,是从临京那边传过来的,今天正巧有空,赶紧拿来给你们看看。”
盛景意在徐昭明邀请下落座,接过曲谱看了起来。
徐昭明不时地凑近对着曲谱上的曲子指指点点,说自己以前没想到曲子还能这么弹。盛景意认真地翻了起来,发现徐昭明确实是个乐痴,但凡有点什么新曲子,他肯定能弄到手。
不过她只翻了几首,就晓得这不是临京传来的曲子,而是她叫人悄悄送去其他花楼的,现在经由徐昭明送回来,完全算是出口转内销。
上回含玉在赏雪宴上表现得很不错,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最大的难关,她已经拿到了明年参加花神夜游会的保送名额,接下来可以专心准备明年的花朝节,年前年后那些大小活动便可以不用参加。
盛景意给这些竞争对手送曲子,不是她善良大方热心助人,而是准备先给这种新曲风打好群众基础。任何艺术都不可能凭空出现,没有良好的群众基础,想要进一步扩大影响完全是做梦。
这些曲子大多源自于被誉为昆曲鼻祖的曲圣魏良辅。
魏良辅和徐昭明一样痴迷音乐,常年收集南戏北曲,和一群同好对这些曲子进行再创作,形成了清丽悠远的“水磨调”,也就是后来的昆曲,在接下来数百年时间里备受文人雅士喜好,到清朝后更是连皇帝都会在自己的戏台上唱几句。
有魏良辅打好基础,后来陆续出现了许多优秀的创作者,把昆曲从清唱推向舞台,涌现了许多优秀的故事,包括但不限于《长生殿》《桃花扇》《牡丹亭》等等,唱词兼顾故事性和艺术性,令一代代人如痴如醉地沉浸其中。
金陵城时下流行的唱法便类似于昆曲的前身。
千金楼的姑娘们的身体养得差不多了,该准备准备练习一下才艺了,盛景意本来正犹豫着该走什么方向,在扫过徐昭明送来的曲谱之后便有了决定:让昆曲提前成熟。
盛景意对昆曲的了解,其实源自于一部文艺片的拍摄,这部文艺片讲的就是昆曲传承,她在里头演一个上昆曲传习所学昆曲的小姑娘。为了拍好这部片子,她自然少不了去了解故事背景,连带唱腔也跟着老前辈学会了。
当时老前辈送她一本明显被经常翻阅的《古今词曲》,说她很有天赋,慈爱地询问她要不要转行。
这事被她母亲知道之后,她母亲当着她的面把《古今词曲》撕成两半,还骂那老前辈老不修,这种没几个钱可赚的行当也敢骗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去学!
当时盛景意还小,听着莫名难过。
兴许是出于小孩子的逆反心理,她背着母亲把书重新黏了起来,藏在枕下时不时拿出来读一读,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长大后都没改变,那本《古今词曲》也被她翻得快散架了。
到后网络上开始流行“中国风”,她因为在节目上秀了一段唱腔引起观众热议,她母亲终于觉得这东西不是一无是处,允许她把整套书买了回来。
只是在那以后,盛景意再也没有开过腔。
想到过去的事,盛景意情绪有一瞬的低落,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那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身边的人,让身边的人都快快乐乐地过她们的小日子。
这种从“临京”传来的唱法既然能被人送到徐昭明手里,自然是已经在外面唱开了。盛景意对这个效果挺满意,含笑对徐昭明说道:“这些曲子我们也开始学了。”
徐昭明两眼一亮,说道:“那敢情好,不如你给我唱一段。”他略带腼腆地说,“要是能让含玉姑娘来弹琴,那就更好了。”
盛景意自然没有拒绝。
徐昭明天真热忱,是个天然的昆曲推广者,以后许多事少不了他参与,先拉他入伙才是正理。
有徐昭明牵桥搭线,不愁昆曲没有市场。
只要市场足够大,昆曲就有充分的生长空间,必然会涌现许多优秀的创作者和表演者。
不管是出于对昆曲的偏爱,还是出于给千金楼找到保命符的初衷,盛景意都想好好地把自己所知道的那些昆曲推广出去。
只要昆曲接下来在金陵城风行开去,她们千金楼在秦淮河畔的地位也稳住了。
盛景意叫人去请来含玉,两人一个弹、一个唱,合力把对徐昭明来说还很新鲜的水磨调演绎得淋漓尽致。
徐昭明从盛景意开腔后就听呆了,全程没法挪开眼睛,生怕自己一眨眼便会错过其中一句。
一曲结束,徐昭明却没能回过神来,只觉自己还身在曲中。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唱法!
每一个字都轻慢婉转,仿佛能唱进人心里去!
等回过神来,徐昭明懊恼地说:“早知道我就不让你们一起上了,孔圣人说听完好曲子后‘三月不知肉味’,我这哪是三个月啊,怕是好几个月听别人弹琴唱曲都没滋没味了!”徐昭明这人心思纯粹,说完这话以后兴致又高昂起来,“这种‘水磨调’真是新鲜,不知那位尚泉先生是何许人也,若是能见上一见,我和他必然能结为至交好友!”
盛景意听徐昭明感慨了这么多,不由莞尔。
曲圣魏良辅号尚泉,她便给曲谱署名为尚泉先生。倘若尚泉先生生在此时,自然会和徐昭明相见恨晚,只可惜尚泉先生没生在这个时代,即便徐昭明掘地三尺也是找不出来的!
盛景意说道:“光是这秦淮河畔,我就听说有不少唱得好听的人,徐公子不必担心‘三月不知肉味’,兴许该担心每天吃什么肉好。”
徐昭明一听,顿时来了兴趣,问盛景意都有哪些人唱得好听。两个人其实都没怎么去过外头,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了,这会儿倒是正儿八经地讨论上了,不时还询问一下坐在一旁的含玉“这是真的吗”。
含玉没盛景意那么放松,徐昭明问起来时她都是斟酌着回答。
含玉性情温柔,评议起各楼的姑娘来完全做到了不吹不黑,客观地把姑娘们唱法、唱腔上的优缺点都一一点了出来。要是含玉在后世当个音乐节目评委,肯定是全场的专业担当,不炒作不拉踩、只负责专业评价的那种!
盛景意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感觉自己又涨了不少新知识。
徐昭明满怀期待地过来,满载而归地走,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心满意足”四个大字。他揣着和盛景意两人讨论出来的“优秀唱腔名单”“乐器高手名单”,决定回头挨个去听一听,反正大过年的,他祖父肯定舍不得揍他,就是要揍,他祖母也会拦着!
徐昭明喜滋滋地跑了。
水磨调反响不错,显然已经在官方活动里露过脸,盛景意心里有底了。她送走徐昭明后拉着含玉说了一会悄悄话,塞给含玉一本手抄书,让含玉抽时间看一看,接下来她们的教学重点要摆在这里。
当然,现在含玉算是千金楼的台柱,她要是有兴趣的话,自然是可以优先上台演出!
这本书的来源,盛景意也和盛娘对过口风,就说是盛娘一位叫“东塘先生”的故交写的。至于这位东塘先生家住何方、姓甚名谁、如今身在何处,那她们自然是不晓得的,谁会和一个官伎交待这些?
盛娘对自己的“知己”们一向三缄其口,这一点从至今都没人知晓盛景意父亲是谁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就算她再多拿出几本手抄本来,别人也绝不可能生疑。
含玉接过盛景意递来的书,只见上面写着《桃花扇》三个字,字体是时下常用的官刻体,写得方方正正、粗细均匀,完全看不出出自谁的手笔。
这种字体是读书人必练的,因为科举时用这种字体写文章整齐清晰,便与誊抄,不至于因为誊写之人看不清字而抄错,导致科举出岔子!
含玉虽不知道这书写的是什么,却还是郑重其事地把它收了起来,表示一定会好好看,尽早把里面涉及的曲目学会。
盛景意对含玉的专业水平很放心,又溜达上楼去找三个娘说话。
柳三娘也正在翻看《桃花扇》。
其实她帮盛景意抄录这本《桃花扇》时已经哭肿了眼睛,不过她一向心思敏感,听曲子听哭都是常有的事,也没让别人起疑心。
这会儿柳三娘看到动情处,不由自主地潸然泪下,也不知是为书中人物而落泪,还是又一次自伤于自己的身世。
盛景意走过去,脱了靴穿着白袜子上榻,挨到柳三娘身边唉声叹气地说道:“三娘,你可别再哭了,再哭二娘铁定要把你这书烧了,省得你把眼睛哭瞎了!”
柳三娘本来满心伤怀,又是伤心又是叹惋,被盛景意这么一打岔,顿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说道:“这位东塘先生果真才华横溢,可惜无缘得见。”她是为数不多知道这本《桃花扇》从何而来的人,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凑在一起说悄悄话,自也没避讳什么。柳三娘叹息道,“若是真有国破家亡的那日,我也不知能不能和那李香君一样决然地斩断尘缘。”
她虽诚心礼佛,可也知晓出家的日子没那么好过。哪怕是沦为官伎,她一路走来也是顺风顺水,不曾吃多少苦头,若是正经庵子愿意收她还好,她自是诚心皈依,可若是遇到那乱寺淫庵,她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事光是想想就这么艰难,更显得《桃花扇》中的李香君是多么勇敢决绝。
盛景意软声说道:“三娘怎么能斩断尘缘,你还有我呢!你莫不是要抛下我?”
柳三娘眼角还噙着泪,听到这话后被逗笑了,说道:“我怎么丢得下你这黏人精。”她伸手把盛景意揽入怀里,万分感激老天把这么个孩子送到她们身边,她们原本可能孤苦一生,如今却越活越有盼头,全是因为这个乖巧又聪慧的女儿。
有盛景意在身边,柳三娘便收起自己翻来覆去看了许多回的《桃花扇》,和她商量起花朝节之事来。
有含玉在,她们千金楼也算有资格在花朝节露露脸。现在离花朝节还有两个多月,以幼晴为首的姑娘们底子都不错,要是只排一两场盛景意所说的折子戏的话,时间勉强是够的,只是戏服和乐器之类的都得着手准备了。
只要能在花朝节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她们对官府那边便有了交待,再不必忧心明年会被发配充军。
哪怕柳三娘心里觉得这本《桃花扇》值得用更久的时间去排练,也知晓现在不是清高的时候。
柳三娘摸着盛景意的脑袋说出自己的打算:“等过了这一关,我会写信给几个相熟的乐师,邀他们带上弟子一起来排戏。”
这时候已经有零零散散的杂戏,大多是佛家故事,还有一些唐代传奇,吃这口饭的人一代一代地演下来,基本已经定型,很少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故事出现。达官贵人们也不好这一口,倒是百姓们会围在瓦肆勾栏外看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