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豹左臂鲜血淋漓,染得他一身紫红,他方才反身击中一掌,自己却也被边少衍长剑刺中。

  但是这剽悍狂野的少年,却似乎毫不在意,甚至连望都未向自己的伤处望上一跟,仅只微一皱眉,俯身拾起了边少衍的长剑,身形展动,刷地,削下一大片树皮,以他们三人的鲜血,在新削下的树皮上写了七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卖主求荣的下场!”

  他满意地看了几眼,这字迹虽然拙劣,但是字句却充满了正直、忠诚,以及对世人的警惕。

  然后他随手抛弃了长剑,转身走人黑暗里,嗖嗖的冷风,刹那间便吸干了地上的鲜血!

  旷野,仍然是灰黯而清冷的。

  汉口城中的武林群豪,却在肆意狂欢着。

  他们敲开了所有的酒店,几乎喝干了所有的酒。

  他们三三两两痛饮着美酒,畅叙着生平。

  他们在这城市中造成一次空前的纷乱——因为他们就要走了,所有的热闹,看来都已成为过去,“冷谷双木”不知所踪,“飞龙镖局”一败涂地,赌约、斗争,都没有了,都过去了。

  虽然“龙形八掌”还未死,但他走去何处,却是无人知道。这一群武林豪士在江湖中所造成的空前的会合,此刻已势必解体,有的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有的人心中有些落寞,有些人却在心中暗暗庆幸!

  只有一件事,是他们共同承认的,那就是——

  武林中终于出现了一颗光照人寰的明星!

  他们不时举杯为这颗明星祝贺,这明星虽然经历过许多折磨、危难与屈侮,但此刻在武林中终成不朽!

  然而,此刻,这颗明星却仍是寂寞的,在郊外那孤独的庄院中,那冷清的后园里,裴珏孤独而冷清地将自己锁在一间房里。

  他知道不知有多少武林豪杰盼望着与他同饮,但是他却只想孤寂,他并非要远离人群,只是此时此刻,他急需孤寂来为他整理紊乱的思潮,来为他分析当前的去向,来为他冷却过激的热情。

  他也曾听到袁泸珍的脚步到他窗前来轻轻探望,以及邻房的吴鸣世说话的声音,他知道这些都是关心他的朋友,他抱歉不能接受吴鸣世的盛情,更抱歉不能与久别重逢的袁泸珍畅谈,他只说:“经过这么多天的劳累,我们都该早些睡了。”

  “冷谷双木”的不告而别,使得他在烦恼与痛苦之外,更加添了一份离别的惆怅,这些天,他与这两个不知是冷酷抑或是热情的老人,已生出一份浓浓的情感。而自今以后,他却永远再无法知道他们的去处,因为他们的行踪永远是那么飘忽,而“冷谷”也是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他斜倚在床上,根本没有丝毫睡意,恩仇的难解,情怨的矛盾,前途的难测,以及一种成功后的茫然,使得他的心和头脑,都像是在冰山中冻了数十年那样地冰冷,新鲜而清醒。

  遥远处,有更鼓传来,他没有细数,也不知已至几更。

  夜,深深沉沉,人,静静寂寂,树,冷冷清清。

  在这深深沉沉,静静寂寂,冷冷清清的夜里,裴珏忽然听到一阵阵呼唤的声音……

  这声音既似遥远,又似不远,既似飘渺,又似真实,仿佛是幽冥间鬼魂的呼唤,又仿佛是怀抱里情人的声音。

  他心头一跳,情不自禁地长身而起,轻轻推开窗子,庭园便像是被水洗过的玄冰一样呈现在他眼前。

  没有人影,但呼唤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

  “珏儿……珏儿……”

  他蓦觉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珏儿……珏儿……”

  呼唤的声音,飘荡在山石、亭园、林木间,他定了定神,掠出窗外,轻轻掠开三丈,眼瞟处,吴鸣世的窗户仍未关好,房中竟然没有吴鸣世的影子,孤灯未熄,吴鸣世竟像已出去好久了。

  他无暇思索吴鸣世的去向,因为那呼唤不但响在他耳边,还似乎响在他心底,他肩头一耸,飞掠而起,三两个起落,便已掠出了这深沉冷清的庭园,只是庭园外的夜色更加深沉冷清而已。

  随着呼唤的方向,他提起真气,有如轻烟一般地飞掠着,奇怪的是,无论他飞掠得多么迅快,无论他已掠过了多少路途,这呼唤竟仍然和他保持着同样的距离,听来仍是那么遥远而飘渺,如真如幻,似远似近。

  极目望去,前面仿佛是一片小小的湖?白,粼粼的湖水,在夜色中发出梦一般的银白色光泽。

  他微一迟疑,呼唤却又响起!

  “珏儿……珏儿……”

  这两声呼唤似较真实,他提气纵身,前掠十丈,只见荡漾的湖水边,有一幢阴阴的屋影,三两点昏黄的灯光,映入粼粼的水波。

  然后,那奇异的呼唤声便不得再闻,他等了半晌,心中暗忖:

  “难道就是这里?难道这就是那奇异的呼唤声叫我寻找的地方?”

  他伏下腰,以绝顶的轻功,再向前移动十丈,只见那一幢屋影,竟是三艘废弃了的楼船,并排靠在一起,此刻想是已被人用来做水上人家,他还看到一只狸猫沿着船舷走入舱里。

  “是谁住在这里?这里有什么秘密?”

  他期待着再一次的呼唤,但呼唤终不再闻,于是他双臂一伸,轻轻落在左面第一艘船舷上,有如落叶飘下,丝毫没有引起半分声响。

  一阵风吹过,他仿佛乘风一般,掠到那有灯的船舱,楼船已旧,自多裂隙,他谨慎的凑目一望——

  又是一张熟悉、美丽而苍白的面容呈现在他眼前!

  他几乎脱口唤出!

  “孙锦平!”

  此刻,在黯沉的灯光下,盘膝坐在一张木榻上,手里轻轻抚弄着一只灰白色的狸猫,长发披肩,容颜憔悴,这苍白而美丽的女子,不就是那一别经年,不知去向,但仍留在裴珏心里的孙锦平么?

  她显已远比以前憔悴,她目中也失去了那一份动人的光彩,但在这一刹那间,在裴珏的眼中,她还是如以前一样地亲切。

  “她没有死!”一阵狂喜,使得裴珏已将唤出声来;但映入他眼帘的第二张面庞,却使得他几乎连呼吸都一齐屏住。

  一只蜡烛,烛火飘摇,飘摇的烛火旁,肃容端坐的赫然竟是那“龙形八掌”檀明,他面色随着烛光的变幻而遥晃着,他这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此刻,神色间竟仍是如此从容而镇定。

  隔着一张残旧的桌子,与檀明对面坐着的,竟是“孙老爹”——“断魂刀”孙斌,这久历风尘的老人神色更加苍白,右面的袖子虚虚垂下,显见右臂已被人齐根断去,本来挺直的腰身,此刻也变得弯曲而佝偻,不时发出的一两声干咳,更加重了他苍老之意。

  他看来就像他面前的蜡烛,虽仍在风中挣扎,却终于将要熄灭了。

  这两个老人对面而坐,谁也没有说话,“孙老爹”低垂着头,正在仔细端详着手掌中的一件东西。

  良久良久,他将掌中之物轻轻放在桌上,赫然竟是一只“碧玉蟾蜍”。

  裴珏心头一阵狂跳,只听“孙老爹”轻咳着,长叹着道:

  “美人多是祸水,奇珍更多不祥,唉……为了这一只‘碧玉蟾蜍’,弄得我浪落江湖半生,至今一身残废,连……唉,连锦平都……”

  他一连轻咳几声,实在不忍再说下去,榻上的孙锦平垂下了头,秋波中一片莹然,终于忍不住流下了两滴泪珠。

  她得知不但自己的青春一去,已永无追寻之处,便是她的生命,此后也永将在愁苦间度过!

  “龙形八掌”面上神色亦是一阵黯然,叹道:

  “造化弄人,每多如此,孙兄,你……你……”

  他似乎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终是说不出来。

  “孙老爹”强答一声,.道:

  “但我自思自想,如今落得这种地步,也是罪有应得,只是檀兄,你……你为什么不将事实的真相说出来?”

  裴珏心头一动,只见檀明眼帘一合,默然不语,心中显见是感触良多,“他感触的是什么?”

  “孙老爹”长叹着接口又道:

  “我失去了这‘碧玉蟾蜍’后,便一心以为它是被‘淮阳三煞’盗去,竟没有去追查事实的真相!唉……只可怜‘淮阳三煞’兄弟三人都被我……唉,他们虽然为恶甚多,但又何尝得罪了我!反是我错怪了他们,我……我这不是罪有应得么?”

  “龙形八掌”檀明张开眼来,茫然凝视着烛光,缓缓道: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之报,最是令人难测,‘淮阳三煞’作恶多端,没有被仇家杀死,却死在你手里,你心里自然难受,但你若仔细一想,又何尝不会是苍天假你之手,来将他们除去呢?”

  这充满着哲理的言语,使得孙斌双眉一扬,但瞬即叹道:

  “我无心铸下了这般大错,也受到了应得的报应,这样我死了之后,在九泉下也会安心些,只是檀兄,你……你为什么……”

  檀明截口叹道:

  “我如今受到这样的冤屈、侮辱,实在也是罪有应得,我本想将这‘碧玉蟾蜍’物归原主后,就远远一走,让所有的罪孽都算在我身上,让这一段武林中的隐密,永远埋藏,但……但是我满腔积郁不吐,实是死难瞑目。”

  裴珏心中又是一动,他已渐渐听出此事,其中必定还隐藏着一件曲折、离奇、诡异的经过,那其中必定不知包含着多少辛酸与血泪!

  第六十回 孤星不孤

  “孙老爹”轻咳着拿起一个陈旧的酒葫芦,在两只土碗中,斟下了满满两碗酒,“龙形八掌”一饮而尽,目中神光一闪,瞬又变得满面惘然,茫然凝注着飘摇的火烛,像是已回到遥远的往事中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开口道:

  “十多年了……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有满腔雄心壮志,就在武林中刚刚出现了那神秘而残酷的蒙面人后,我便立下决心,要查出此中的秘密。于是我放下一切事务,孤身出来探查……”

  裴珏只觉心房中如巨石一击,凛然忖道:

  “难道他不是那蒙面人?难道真是我们错怪了他?”

  只听檀明接着道: